寫作《靈山》的具體過程

其實很早以前就有執筆寫作《靈山》的念頭。最早出現這個念頭的時間,是在七○年代末期到八○年代初期;中國大陸剛經歷過文化大革命,當大破壞結束以後,各方面的工作,包括文學創作,才逐漸復建。在有限度的開放情況下,作家們陸續發表作品。當時,我在三十八歲時對外發表我第一行鉛字;雖然在那之前,我已寫過大約幾百萬字,但所有的手稿,全被我以一把火付之一炬。


我所以要將我的手稿一燒再燒,就是害怕被紅衛兵搜查到這些文章。因此到了八○年代初期,我其實可說是拿不出任何一部可以對外發表的作品。


論述小說技巧,同樣惹來許多麻煩


就小說的寫作技巧而言,我也不想以那麼大的可能性來談藝術。因為在那個時候,談藝術還是屬於比較危險的言論,與其談論藝術這種帶有危險的議題,還不如談點技巧比較保險,所以我就談了一些有關小說的發表技巧,叫做《現代小說技巧初探》,它是在一九八○年初披露於世。


這批文章最早刊登的地方是在廣州的一本刊物上,因為廣州靠近香港,跟中國大陸北方或是北京比較起來,風氣開放許多。由於那邊的同學希望我能每天寫點東西提供他們參考研究,我就每天口說一篇文章,以錄音機將我口述的內容記錄下來,然後再將口述的內容加以整理,公開發表。


那些同學對我敘述的內容相當有興趣,他們將這些內容彙整集結成冊,付梓於世,名稱叫做《現代小說技巧初探》。讓我料想不到的是,這麼一本看似平凡的書在出版之後,立刻惹來麻煩,最後竟釀成一個所謂「現代主義」與「現實主義」之爭。


我現在重新翻閱一遍那本小書,竟沒有一個字跟


「現代主義」有所關聯。因當時我所處的政治背景及環境,相當特殊,會引起這麼激烈的爭議,則是當初始料未及。


和老編輯定下口頭契約


在當時的文學界,這本評論引起了相當強烈的反應。人民文學出版社的一位編輯曾來找我,他說:


「既然你有這些主張,何不試著寫出一本大作?」那位編輯希望我能寫一本長篇小說,我跟他說:「等我將它寫出來的時候,還不知要等到何時。再說,即使我真完成一本長篇作品,這篇作品是否能發表出來,還是一個未知數。再加上我這些主張確實也引起許多麻煩和批評,因此是否能照我這些主張寫作,實在充滿了太多無法預知的變數。」


但這位編輯,一位老編輯,他跟我說:「不要緊。現在政治的動態無時無刻都在變遷,不論你是在什麼時候寫完,都沒有關係。因為我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出版,所以我們也在等候。因此,你現在就開始動筆吧!」


關於這篇作品的出版,我們之間只有口頭協議,並沒簽定所謂的合約,他跟我說:「只要我擔任編輯一天,我就一定會將你的書發表出去。關於這點,請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們之間所以沒有簽署任何的協議書,是因為協議書要通過領導簽署才能生效,如此一來,對於我們雙方,都是相當麻煩的事情。」


於是我說:「那好!但我也有一個口頭協議。一旦我答應你,就代表我一定會把稿子交給你,但我要求這些稿子一定要全文發表,內容不能有任何刪減。自然,如果當時不可發表也沒關係,只要盡到我們之間的許諾。」


我之所以跟這位老編輯定下口頭契約,因為我已經興起寫作這本書的念頭;儘管此時大家對《現代小說技巧初探》這本書的指責和批評漸多,但我認為,我還是應該開始執筆。


「自律」不可行,但求自娛


不久,我的另一齣戲開始上演,在第一次公演的時期,這齣戲受到嚴厲的批評,接下來,我另一齣戲又遭到禁演。在這個時候,我已經開始動筆寫作這本小說。我現在所發表的東西,現代小說、小文章和一兩齣戲和一些短篇小說,對我來說,已經是經過充分地自我約束,套句香港人現在相當流行的說法,我已經是相當「自律」自身的寫作手法。


只是在中國大陸那邊有一個不成文的官方審查方法,只要有過相關經驗的作家們都很清楚這是什麼意思。雖然這是一個沒有形式的官方審查,但這個官方審查的尺度、標準度是相當嚴格的,所以要觸犯這個標準,就會釀成大禍。我想每個有過文革時期經歷的作家們,都很明白在那內部所隱藏的濃厚威脅氣息。因此,對於每一個作家來說,他如果想要重新執筆寫作,他就不能不考慮一個所謂的「自律」規則,也就是說作家自身必須自我嚴加約束寫作筆法,免得給自己惹了麻煩。


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開始發表我的第一行鉛字,因此在那個時候我所發表的東西,當然也是在嚴格的「自律」的尺度之內;但是這對我來說是相當嚴格的「自律」尚且受到禁止,同時又為我惹來這麼多的麻煩,於是,我開始思考:「我為何還搞這種『自律』?這種自律是否真有其存在的必要性?充其量來說,這不過是給我自己一個約束罷了。既然我現在要認真寫一部作品,這部作品又確實是我所想要寫作並發表出來,那我就不要再自律下去了。」


因此,當我寫這本書時,我覺得這本書在我有生之年無法發表。易言之,本書是一部自娛氣息濃厚,同時讓我相當得意的作品;我要寫一部能帶給自己愉悅、得意、愉快的作品。


被中共當局認定為「建國以來,最惡毒的戲子」


當時的生活,畢竟非常憋悶,即使到處說話也得不到生活上的樂趣。加上我又被點名批判,所以在那個時期,每當我外出旅行的時候,我都不敢在文化圈內拿出我的身分證或是工作證。一個如果在北京既有名又被高層點名批判的作家,一旦他到外地旅行,他在外地的一言一行,都有人立刻回報上層。這些訊息傳到最後,原先的內容都會走樣;哪怕你從未說過某件事情,但那群想要邀功請賞的人們,都會把它變成很嚴重的問題。


在那個時候,實在是風聲鶴唳,一有風吹草動都讓我心驚不已。我當時的情況確實非常險惡。記得有一次我的朋友跟我透露:「根據內部的報告來看,中央主管意識形態的委員已經宣布:你是建國以來,最惡毒的一個戲子。


」這指的是我當時上演《車站》這齣戲的內容。因此當這位要員很明確地開口說道:「像高行健這樣的人,應該到青海去鍛鍊鍛鍊。」那時,我立即感覺到我應該馬上遠離此地。


這個消息,是我在半夜一點鐘的時候,一位作家朋友私下轉告的。所以在第二天的清晨,我就找到人民文學出版社這位編輯,並跟他說明:「我馬上要去旅行一段時間。為寫這部小說,我必須去體驗一些不同的生活環境,你能不能先預支我四百塊錢的稿費?」


果真在當天下午,他就派會計前來將四百塊錢的稿費交到我的手中。當然,他還不知道上面究竟發生什麼事情,而我也瞞著他事情的真相,因為我那時的處境已經相當危急


了。


逃亡是靈山之行的開始


當我拿到那些稿費以後,我就到銀行將自己在銀行內所有存款金額提領出來,當天晚上又拜託另外一個朋友買張從北京到成都的特快列車的車票,經過三十六小時的車程來到了成都這個城市。到了成都我沒敢公開亮相,立刻從火車站跑到了長途汽車站,買到往四川西北出發的長途汽車車票。坐了十二小時以後,我來到了羌族地區,當抵達羌族地區之時,我就拿出我的工作證,跟那邊的人們說我是遠從北京前來此地的作家,想來這個地區體驗一下他們的生活習慣。


那邊的人們一聽到我是北京的作家來體驗生活,都相當高興,由於那裡沒有任何交通工具,想要進林區的話,只有他們用來運貨與裝載木材的貨車。因此當我開口說明我來這裡的理由時,他們立刻跟我說待會有車子要進山一趟,於是我就搭上這部車子,轉往山區前進。


輾轉了好一陣子,我來到了大熊貓觀察站,在這個海拔三千六百公尺的觀察站裡,科考人員就是長年住在裡面,好幾個月才下來一次。在他們待在山上的這段期間,只有羌民背一點東西上去提供他們一些生活必需品。


如同我小說裡面所寫的內容,我也確實迷失在這具有真正嚴格意義上的原始山林之中。幸虧這些科考工作者找到了我。


在這種情況之下,我開始真的靈山之行,而創作歷程也就從這個時候開始了。在這部小說之中,有太多親身經驗,其中一例,就是這個小說的寫作背景。當時生活的處境非常困難,但是這個小說的構思講起來卻又非常輕鬆。因為我正要寫一本根本不打算發表、無所限制的、率性寫來的書。


孤獨對我來說是求之不得的


創作《靈山》的過程,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我隨身帶了一台非常簡陋,名叫「磚頭式」的老舊收音機,一台照相機、錄音機和一本筆記本,還有隨便的衣服就放置於我的書包裡面。等到衣服穿到太破、太髒的時候,我就將它扔掉,然後在當地直接買件新衣替換。


此外,我喜歡收集石頭。在我旅行的這段時間,我走遍了長江流域;長江流域差不多主要的支流,什麼岷江、金沙江、怒江、贛江,還有很多很多不知名的支流上游我都去過。我也收集了很多石頭,馬路邊上有個郵局,郵局的附近則有個車站,我就把我收集到的石頭分批運走,所以家裡常常有很多石頭,現在因為抄家的緣故,這些石頭的下落從此不明 。


在如此漫長的旅行和流浪之中,《靈山》的章節內容開始成型。


長時間的孤獨感,讓我常會忘記自身的遭遇。其實這樣的孤獨感對我來說是心悅的,是求之不得的。因為沒有人認識我,我不用顧慮我說什麼話會被人報出去,也不用看人的臉色,不用顧慮太多事物,高興在哪裡待幾天就待幾天。


我也很喜歡寺廟,我曾經多次懇求各個寺廟收留我,讓我多待幾天,當然他們也很熱心。但你也知道,現在中國的寺廟不像以往的中國歷史及今日的台灣寺廟,可以找到所謂的供養人,受到眾多信徒的熱心捐助維持必要的生計大事。


在大自然中,內心的聲音就會浮現


大部分的寺廟跟農民一樣,也是自食其力的,絕對不可能再養我一個閒人。而且當地也有那些公設幹部、派出所,在密切監視是不是有可疑的外來人來到本地,所以要想長期居住於此,覓到一處棲身之地是太不可能的事。但我跟當地的寺廟和尚、道士……等,結下了一些緣份,這一點當然也是我在創作《靈山》小說之時,些許感受的由來。


在這個長途旅行過程中,特別是在深山裡面,有時在山中走上一天,打算在天黑之前趕到下一個據點,看不到半個人影。


最初,當然會感到害怕,但當你習慣之後,你就會覺得大自然一點也不可怕,那些在山中生活的動物們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因為「人」這個東西一旦兇惡起來,你是防不勝防。


真正的大山裡頭,在莊嚴與無邊無際的大自然裡徜徉之際,你就會覺得「人」是十分渺小的生物。但這種感覺是舒暢的;在這個時候,你的內心就會浮出某種聲音,某種與你彼此對話的聲音。因此《靈山》一開始就採取了不是一般對話的寫作手法。因為這是我與你之間的對話,是章節之間的對話,不是來自什麼現代主義、現代文藝,也沒有人採用這種寫法,當然有人用過其他人稱。


《靈山》傳達了人類內心的真實感受


這樣去寫一部長篇小說,還是以我自己的實際經驗中得來。一個人和自己建立對話的時候,人心就會有所顫動,此時,我發現,我所說的那些思考性的話語,並非是我經過縝密思慮所抒發出來的話語。


當你因為「人」永遠消失在這莊嚴、肅穆的大自然之中,那時候說話思考不知不覺就會成為你自身的內心獨白。並非只有中國人擁有這些感觸。一位德國表現主義派畫家的日記中,時常不寫日期而出現「你」這個字眼,這種心裡感受並非只有用括弧思維的中國人有這樣的感受,它同時也是全人類所共通的地方。


所以《靈山》這本書會受到西方讀者的接受,我覺得並非因為中國風情吸引住他們的目光。《靈山》所以如此吸引他們,是因為傳達了人們內心的一個真實感受。這一點是可以超越國界、超越種族、語言、思想,那麼在這種心靈的感受產生後,形成我應該寫一篇什麼樣文章的動機,一個「靈山」,這樣一個題目很早就有了。我甚至就像我在兒時一樣想寫這個題目一樣地感到雀躍。

(本篇由佛光大學研究生記錄,未經主講人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