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捲門下的天使》另艘五月花橫渡海峽

【柏楊】

那時候我還是一個不相信命運的男人,但是命運相信我,使我從此以後,把台灣做為故鄉,我慶幸我能夠前往台灣……

人的命運總是奧秘莫測,每一步都踩到現實的土地上,同時也啟動下一步的方向,環環相扣,身不由主。假如說每件事都是上帝的安排,上帝未免太辛苦,假如說自己可以安排自己,那更是一句勉勵的話。

五十年前,二十世紀四○年代最後一年的三月天,一個初夜,一艘登陸艇悄悄地離開上海海軍碼頭,招考的海軍士校新生,在坦克倉休息入寢,我和幾位朋友孤獨地站在甲板上,手扶著欄杆,腳下覺得輕微震動,四周一片寂靜,除了燈火,沒有聲音,我完全不知道方向。很多小時以後,更不知道身在何處,只知道登陸艇已進入台灣海峽,正向台灣進發。

台灣,是一個島,在這以前,我從沒有見過島,也只有在教科書上,看過台灣兩個字。只知道台灣是在中國戰敗後,被割讓給日本,這一次,日本戰敗,像阿爾薩斯、勞蘭,歸還法國一樣,台灣也歸還中國。現在我們正向台灣進發,那時候我還是一個不相信命運的男人,但是命運相信我,使我從此以後,把台灣做為故鄉,我慶幸我能夠前往台灣。

 就在我攀上登陸艇的當天上午,我還待在位於上海靜安寺路四號橋、警察公墓的難民收容所,這個龐大的收容所裡,收容的全是來自東北的青年學生。每天躺在雙層長竹床上,沒有前途,沒有盼望,沒有工作,沒有學校,沒有朋友,沒有親戚,沒有錢。當時,國共內戰正酣,沿著長江對峙,人心惶惶,可是市面繁華如故,聲色犬馬如故。攀上登陸艇的那天上午,忽然聽到上舖有三、四個學生在抱怨。

 「這個招生主任不通人情,我們資格相符,還叫我們找保人,從東北到上海幾千里路,流亡學生,哪裡來的保人?」

另外一個學生說:「人不親地親,聽口音就知道我們是老鄉,一點也不照顧。」

 另外一個學生說:「國家都已經這樣子了,我們願意當兵還不要,怪不怪?」

 「一點鄉親的情意都沒有,他也是東北人呀!」旁邊一個學生插嘴說:「聽說他也不是海軍,只是在一個陸軍當過隊長而已!」

 忽然之間,我從床上爬起來

(我不能跳起來,因為是下舖的關係,跳不起來)。十年前,我是戰幹團學生隊的學兵,去年戰幹團教育長桂永清調到海軍當總司令,帶很多陸軍戰幹團的長官學生到海軍!於是我脫口問:「招生主任姓什麼?」一個學生回答:「吳!」我正要再開口,他接著說:「吳文義!」這時我才真的跳起來,大聲叫:「帶我去見他,我可以做你們的保人。」

 這是我的性格,不成熟的性格,過度熱情的性格,沒有弄清他是不是吳文義,即令是吳文義,我又有什麼身價資格作保?大家聽到我這個消息,並沒有歡呼,只是半信半疑地帶著我一塊搭廿二路紅牌公車,直接開往海軍碼頭,下車以後,距營房還要一段時間,那些小朋友一面走,一面踢地下的瓦片碎石,說說笑笑,一點也不憂愁,我反而心裡忐忑起來,剛才的顧慮,一直盤繞心頭,吳文義先生是戰幹團第十三隊隊長,也就是連長,我在那裡當學兵,軍中官大一級壓死人,在區隊長李齡先生歧視下,我幾乎每天都受到雙手舉槍、兩腿半分彎,或伏地挺身,以及辱罵挖苦的待遇(我從小就沒有人喜歡我,都厭惡我),但只有吳隊長始終對我和顏悅色,有時候看到我雙腿半分彎到渾身抖成一團時,總叫我起立歸隊。但對我而言,這已經夠了。我現在唯一的問題是,不知道吳隊長還記不記得?忽然間我不能原諒自己的莽撞,幾乎拔腿逃掉!好不容易到了司令部,我喊報告進去,敬完禮,吳隊長抬頭一看,馬上很驚喜地叫出我的名字:「郭立邦,你是不是郭立邦?你怎麼跑到這裡來?」剎那之間,恍如隔世,我離開戰幹團已經十一年,他還有這麼深刻的印象,他是一位懷舊的長者,我就站在那裡簡單地把十年來的經歷向他報告,他最後問:「現在來這裡做什麼?」我報告說:「我想要為幾位東北小朋友作保!」吳老師揮手叫他們下去,問我:「你敢保證他們不是共產黨嗎?」我說:「敢!」他說:「好!只要你敢作保,我都批准!」然後問我:

「你現在幹什麼?」我說:「流亡!現在流亡到上海!」他說:「如果上海失守了,你怎麼辦?」我說:「可能逃到廣州!」他突然說:「不要瞎跑了,跟我到台灣!」台灣!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有生命的呼喚,吃了一驚,也怔了一下,我說:「到台灣幹什麼?」我的死腦筋還認為他要我去讀士官學校,我豈不是太老了?吳老師笑著說:「那邊戰幹團同學多得很,如果你沒有別的工作做,就跟我去台灣,我這個登陸艇要帶新招考的學生到台灣,你就跟著我走!」我這時才醒過來,我竟然可以到台灣

——那是蓬萊仙境,產香蕉、菠蘿的地方,他不等我開口,就說:「有幾個人?」我說:

「五個。」

五個正是我從東北、北京一起逃亡出來的伙伴,包括我的堂弟郭立熙,吳老師馬上吩咐副官準備五套海軍士官服:「你回去馬上換,下午五點鐘前到我這裡報到,我們晚上就起錨,明天天不亮就會到台灣。」

奇妙的遭遇,奇妙的命運,奇妙的大恩。不可思議,一個重大轉變,就這樣粗糙簡陋地倉促決定,也不能想像,若不是吳文義老師的慷慨熱情,我今天人在哪裡?骨埋何方?

 吳老師返台後出任海軍陸戰隊第一師副師長、艦隊陸戰隊副司令;最後在總統府少將參軍任內退休。以他的能力和資歷,仕途不算順遂,這跟我的「感恩圖報」有關。左營上岸廿年後,我被特務系統逮捕,警備司令部軍事法庭以

「匪諜」罪,死刑起訴,追查我當年怎麼來台灣的經過,牽連吾師,也牽連到我保證的那批學生。不能回想那一段日子,他們如何熬過。但有一點肯定的是:今天,廿一世紀○○年代,吳老師退休後,專任牧師;堂弟則當中學教員,其他學生也都過得很好。吳老師更壽達九十,身體仍然健康。我眼中看到的不是一位滄桑老人,而仍是當年不到卅歲的吳隊長。上帝,請繼續眷顧他!           ■
【2002/08/31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