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聖嘆家有賢妻(三之一)
●祇要一提起金聖嘆,很多人都知道他是明末清初的一個奇才、怪才。他不僅是詩文名家,擅作奇聯,而且是中國歷史上最為傑出的文學評點大師、文學批評家之一。他的評點範圍相當廣泛,小說、戲劇、詩、詞、古文,無不涉獵。早在二三十歲時,他就訂下一個龐大的評書計畫。他選定《離騷》(賦的代表)、《莊子》(子的代表)、《史記》(史的代表)、《杜工部詩集》(詩的代表)、《水滸傳》(小說的代表)、《西廂記》(戲劇的代表),定名為世間六大才子書,決心對它們進行評析和整理,以完成「蓋世無雙」的事業。後來,又提出要對《左傳》、《唐詩》、《楞嚴經》、《董西廂》也進行評點研究,這在中國文學評論史上可算是一個創舉。
儘管後來在順治年間因震動一時的所謂「哭廟案」,金聖嘆遭受到清廷的殘酷迫害身亡,但他完成的著述還是很多,單是講《易》中乾坤兩卦便多至十萬餘言(惜多亡佚);經他評改、整理的《水滸傳》,是其後三百多年來流行最廣、最受人歡迎的版本,尤其是他對全書所加的詳瞻而深透的評點,使這部名著增添了光彩;他又對《西廂記》原作全文進行加工修改,大膽刪去了「驚夢」以後的各折,又加上總評和夾評,在文學藝術理論上有著很多精闢的創見,使這個宣揚大團圓的庸俗喜劇,變成反禮教的古典悲劇。他評點整理了部分杜詩,整理了六百多篇其他唐詩,寫了《唐詩批選》的書稿;他又有《天下才子書必讀》及節評的《左傳》、《國語》、《國策》、《史記》等凡百餘篇;此外,另有《沉吟樓詩選》一種。他的著作多收集於金昌所刻《唱經堂才子書匯稿》一書中,今有《金聖嘆全集》面世。
金聖嘆出身於貧苦家庭,祖輩們沒有什麼功名,也未曾給他留下什麼產業?成年時適逢亂世,他又不把科名放在心上,一直未能考上舉人,祇是興致勃勃地廣泛閱讀當時人們所鄙視的稗官小說,不事生產,除了賣文得點微薄的潤筆外,主要是靠開座蒙館,教幾個蒙童為生,日子越來越不好過。他之所以能在這樣困難的情況下著述宏豐,是他的妻子何氏鼎力支持了他。
金聖嘆是在二十歲左右成婚的。妻子何氏出身於一個普通農家,自幼勤勞善良,通情達理。她嫁給金聖嘆之後,十分敬慕丈夫的才華,主動承擔了所有的家務,讓丈夫能有更多的時間來著書立說。金聖嘆也非常敬重自己的妻子,盡量為她分憂排難,兩人相親相愛,感情甚篤。(李傑)
金聖嘆家有賢妻(三之二)
●婚後沒有幾年時間,金聖嘆夫婦便育有一個兒子、兩個女兒。子女的問世,自然給他們的家庭帶來了歡樂,但隨之而來的,也為他們增添了更多的困難。因為連年災荒,金聖嘆蒙館的學生也減少了,他就種植一些蔬菜瓜果,以補助生計的不足,但仍經常缺糧斷炊,在飢餓中掙扎。
何氏年輕時應該是美麗而有情趣的,金聖嘆批點《西廂記》時,也許在她身上得到不少靈感。《西廂記》讀法之六十七,聖嘆這樣說:「《西廂記》必須與美人並坐讀之。與美人並坐讀之者,驗其纏綿多情也。」但是,何氏為使丈夫不受生活所累,除了撫養孩子外,還在家紡織、做飯,出門挑水、舂米,下地插秧、摘棉……長期的日曬雨淋和操心費力,使她的容顏美貌逐漸消失。金聖嘆有首《貧婦吟》,這樣寫道:
貧婦如野花,亦向春風好。千計求晨炊,梳頭祇草草。
織麻復織麻,麻多織未了。不知美容顏,竟向機中老。
委實難能可貴的是,何氏非常賢慧,懂得體貼照顧丈夫。雖是家貧,但聖嘆的朋友來了,她還能「欣然拔金簪相付」以作款待朋友之資。
何氏對子女也非常關心和愛護。有時候,未成年的兒女看到母親太辛苦了,特地跑來給她當幫手,而她惟恐耽誤了他們的學業,總是令他們回去讀書習字。
由於長年貧困和勞累,營養極缺,飽經風霜的何氏終於病倒了。家中缺少了頂梁柱,孩子們都不知如何是好,金聖嘆更是心急如焚,祇好出門請醫生。何氏知道了,伸手扯住他的衣衫,極力阻止道:「我祇是近日累了些,過兩天便能起床下地,還是將那點錢省下來給孩子們買點紙筆吧!」金聖嘆望著年僅過四十便滿頭白髮、滿面皺紋、有氣無力的妻子,內疚和憐愛一齊湧上了心頭,禁不住熱淚雙流。當晚,他寫了這樣一首《婦病》詩:
婦老周旋久,呻吟入性情。貧窮因諱疾,井臼且傷生。
夫子漸衰暮,兒曹全未成。百端寒熱裡,誤汝一身嬰。
金聖嘆在《水滸傳》第五十六回的批語中曾說:「夫天下之感,莫深於同患難;而人生之情,莫重於周旋久。蓋同患難,則曾有生死一處之許;而周旋久,則真有性情如一之誼也。」在《婦病》詩中,「周旋久」、「入性情」,這是聖嘆謂他與老妻長期患難與共,性情已如一出,雖然貧病交加,但他們有那種相濡以沫的真情,相憐相惜之心並不曾也不會稍減。而此時自己亦衰暮了,兒女卻還羽翼未豐,這確實是聖嘆一塊心事。對於多病的妻子以及尚未自立的兒女,他唯有自苛自責沒有盡到自己的責任;「百端寒熱裡,誤汝一身嬰」,一個「誤」字,更道出了聖嘆是一個至性至情之人,他內心要承受的壓力有多大啊!
何氏病癒之後,又一如既往地將家務重擔全都挑在自己一人肩上,紡紗織麻,日夜操勞不休。金聖嘆理解她的良苦用心,也便更加刻苦地致力於他那評點小說、著述事業。(李傑)
金聖嘆家有賢妻(三之三)
●有一天,金聖嘆為犒勞患難與共的老妻,散館的時候特地買了一塊豬肉回來。一路上,他想像著老妻若有預感,知道他正提著豬肉回家,舉家將歡聚一堂改善伙食,當是如何如何的高興。這樣想著想著,他不禁詩興大發,隨即吟了一首《割肉饗老妻》的七言絕句:
舍南舍北侏儒死,年尾年頭德曜齋。
正掐數珠驚指動,稿砧拔劍早歸來。
這首詩借用了好些典故,諸如「侏儒」指朝廷弄臣,「德曜」指佛教齋節,「數珠」喻佛徒念珠,「稿砧」隱為丈夫。詩的大意是:「那些阿諛奉承的小丑們腹飽腸肥,而我一家卻一年到頭不見葷腥;此時,老妻在家中該會悟出有肉將至而食指跳動,不錯,為夫的我正提著一塊肉返回家園。」金聖嘆真是妙人、趣人,他對患難與共的老妻的愛憐,真可謂曲盡其妙、呼之欲出了。
順治庚子年(公元一六六○年),蘇州城內爆發了一場轟轟烈烈、震動全國的「抗納哭廟」運動。事發的原因及經過是這樣的:吳縣縣令任維初(山西人)剛到任,便嚴刑切責負欠「國課」的貧民,受責的人往往被打得兩股鮮血淋漓,不能起立行坐,有人甚至當堂被杖斃,合邑之人無不切齒痛恨。更有甚者,任維初為了肥一己私囊,竟盜賣常平倉的國糧,又強令百姓補償。這種「典守自盜」的醜行,更激起滿縣人的憤恨。百餘秀才,憤激之情難遏,相聚孔廟,鳴鐘擊鼓,號啕大哭,以示抗議。這時正好趕上順治皇帝駕崩的哀詔傳到吳縣,在巡撫大堂設幕帳哀悼,巡撫朱國治率領官吏和士紳舉行追悼儀式。秀才們隨即到巡撫大堂向撫臣遞交控告任維初的揭帖,數千市民亦跟著湧向府衙,喊聲如雷,紛紛咒罵和要求驅逐縣令任維初。把任維初視為心腹的巡撫朱國治,初是驚懼不已,後又老羞成怒,先發制人,竟叱令武裝士兵驅散群眾,先後逮捕為首秀才十八人,以「震驚先帝之靈」的罪名,斬於江寧(今南京)。其中八人,「妻子、家產,俱籍沒入官」,製造了一樁駭人聽聞的千古奇案。傑出的文學批評家、詩人金聖嘆,是這次「抗納哭廟」運動的組織策劃者之一,他在獄中時給妻子寫信說:「殺頭,是最痛哭的;妻子財產沒收入官,是最悲慘的。而我金聖嘆竟在無意中得到了,這不是很奇怪的嗎?」面對「殺頭」和「籍沒」這最殘酷的刑罰,還以幽默的話語、曠達的胸襟來對待,表面上看來依然放蕩不羈,但在「無意得之」的背後,我們還是可以聽到他的悲憤和抗議!
金聖嘆遇害了,但他不愧是個才氣橫溢、名震四方、為文壇所矚目的人物,其著述傳世至今,終得留芳千古。令人扼腕的是,他那可親、可敬、又可憐的妻子,卻受了他的牽連,在暮年被發配充軍到寧古塔(今東北遼陽)。兒子金雍也被流放,十年之後才得以回吳探親一次,但不能久留,仍然被迫離鄉去戍所。今日當人們盛讚金聖嘆時,能不對他那連名字也未留下來的賢妻何氏肅然起敬嗎!
(李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