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亭序文辨正 怏熱自足?快熱自足?

●蘭亭序帖為書聖王羲之所寫,時在晉朝穆帝永和九年(公元三五三年),羲之時任會稽內史,與謝安等四十餘人,於三月三日修禊日集會於山陰蘭亭,飲酒賦詩。會中抄錄各人詩作,由羲之作序。想像當時情景,羲之一面構思,一面以當時已逐漸風行的行書,一路寫來,塗塗改改幾個地方便成一篇寓意深遠的序文,一時傳誦風行。

 唐太宗李世民極愛羲之書法,當他搜求到這一份序帖以後,特命朝中弘文館拓書人馮承素、諸葛貞、韓道政、趙模等人摹成許多副本,賜給諸王和大臣。當時已有盛名的書法家歐陽詢與褚遂良也都各有模本,一時蔚為風尚。大家爭著臨摹和收藏,甚至刻在石板上再大量墨拓。就這樣一個朝代一個朝代地傳下來,一千六百多年後的今天,這被譽為「天下第一行書」的序帖真本已不在人間,許多模本也都散失,我們所能見到的僅是極少數沒有被戰亂損毀或被時間湮沒的模本和石拓。儘管技術再好,每模或者拓一次,則必然離真跡越遠。歷代的鑒賞收藏家則多喜以高價搜購,越接近真跡而又有來歷可考的模本價值一定就越高。於是許多藏本都有歷代名家之鑒賞題跋,借以記錄各版本之流傳以作為珍本之佐證。由於大家都沒有見過真跡,也難得同時有兩三個版本放在一起作比較,所以也多是各說各話,未必都中肯可信。有不肖之徒,造假圖利,也就不令人意外了。

 現藏北京故宮博物院,於清乾隆皇帝時被列為「蘭亭八柱第二」的模本便是最好的例子。其舊標題為「褚摸王羲之蘭亭帖」(不懂為何是「褚摸」而不是褚模,故意的還是筆誤?)清代大鑒賞家安岐也斷定是唐模無疑。台北國立故宮博物院出版的故宮文物第一四四期,有沈培方先生一篇大作,沈先生以其對宋朝書法家米芾書法之心得,從該帖之筆跡與附在帖後的米芾題詩和許多題跋予以考證,證明該本實非唐模,而是宋米芾的臨本。並在文末附記稱曾在國內見到書法家啟功先生,啟老不僅首肯其論點,並轉告稱徐邦達先生更甚至以為該本可能是再模米臨本。再模而不具名,仍以褚摸為標題假造題跋就很顯然地在作偽了。筆者個人也喜書法,以手邊幾種版本的影印本相互交叉比較,覺得現藏故宮博物院,於乾隆時被列為第三柱的「神龍本」是比較好的模本。用雙鉤填廓法,其效果相當於我們今天的影印,功力好的專家,可以做到篇幅結構與字形筆劃都能和原跡極端接近的地步,雖不能當作書寫本來看,而整體上已能令人感受到一種完整的氣韻。(林友梧)

●歷代許多書家推崇的「定武石刻本」和收入三希堂法帖石刻中元代陸繼善的雙鉤模本,都經過上石的程序而篇幅結構被調整後失去了原樣。最差的便是前面所提到的可能是偽造的再模米臨本了。筆者將其自故宮文物月刊中局部影印,雖不十分清晰,而字形與筆劃足可作觀察比較之用。看看那最後面的三行,若非已知其為蘭亭序帖之臨摹本,怎樣也看不出那一點值得被稱為「天下第一行書」,字與行皆左歪右倒,真不知氣韻通暢在那裡。

 行書是一種自由而隨各人心意順手書寫的一種書體,與每個人的個性、習慣、握筆輕重和運筆快慢都是切切相關的,所以我們常說「書如其人」。心中無定形故下筆能流暢。蘭亭原帖,書聖王羲之在集會當時,一面構思文章,隨手寫下,增刪塗改(無法猜想是隨寫隨改還是寫完以後重讀一遍時作的刪改),每行結尾參差不齊卻渾然天成。即使羲之本人再寫一遍也不可能做到所有篇幅字形都完全一樣,更何況個性和運筆習慣完全不同的老米。正如老米自己的題詩所說:「……愛之重寫終不如,神助留為萬世法……」,多年的練習,能臨寫成這樣,老米的確可以引以自負。然而,不管你練習多久,一旦心中有了篇幅和字形的嚴格限制,運筆怎可能暢順?而偶有暢順時則自己平時書寫的習慣便不自覺地流露出來。這正是沈培方先生法眼所看出該本中有米書而斷定其為米臨本的道理。筆者完全同意沈先生的看法,而且還在文字上看到一個破綻,故作此文以就教海內外專家學者。

 該「第二柱」本的序文中有「當其欣於所遇,蹔得於己,快然自足」一句,而在前面提到的另外三個模本皆作「怏然自足」。筆者國學根底有限,無法確定在文意上何者正確,當快字解釋為痛快、愉快和快樂時,似乎是白話文的語氣,一千多年前的晉朝已經這樣用了嗎?這個謎,在筆者心裡盤踞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有一天在台北國立故宮博物院印行的海外遺珍,書法一卷內,看到現藏於美國普林斯頓大學藝術館的米芾留簡帖,才恍然大悟,原來老米寫「怏」字看來就像個「快」字。無怪乎明代四才子之一的文徵明也寫成了「快然自足」。其他引用為「快然自足」的,就手頭所有資料收集,尚有三希堂法帖釋文和附有注音符號的台北某書局印的參考書,當今金石名家吳堪白先生也有一方大印刻作「快然自足」,可見自老米以來,「快然自足」已廣為流傳,筆者以為這該是我們予以辨正的時候了,是「怏」是「快」,當還以原文,畢竟蘭亭序帖除了「天下第一行書」以外,也是一篇寓意深遠,傳誦千古的文章。(林友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