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黑死病陰影下的中國城(四之一)
●鼠疫又叫黑死病,於公元一八九九年及一九○○年分別侵襲美國的檀香山及舊金山兩地,雖然早在五年前的一八九四年,日本及法國的醫學界各自發現了傳染鼠疫的細菌,但由於長久以來的偏見及政治的利害關係,許多人竟認為鼠疫僅是東方人,尤其是食米飯、飲食含蛋白質低的中國人的疾病。疫情一爆發,衛生局就馬上對中國城施行防疫隔離,檀香山的中國城還因此遭到焚城之災。舊金山的中國城則因為全僑一致團結,據理力爭,才避免了被毀滅的命運。以下我們來細看這一段慘痛的歷史:
檀香山中國城
自從公元五○○年鼠疫第一次出現在歷史上,十幾個世紀來,歐亞非三洲都一再的遭其凌虐。一八九九年這令人恐怖的瘟疫悄悄的進入了檀香山港,到了十一月的第一個星期,碼頭工人發現碼頭上出現了許多死老鼠。幾個星期後一位夏威夷婦人瑪麗亞•摩摩娜死於一種不知名的病症,雖然她有各種鼠疫的病徵,但沒人認為她可能會遭到鼠疫的侵襲。不久後,三個碼頭工人也發病而相繼死亡。
一直到中國城的一位廿二歲的賬房患病死去,大家才覺得鼠疫可能登陸了。前面幾個人都不符合人們心中鼠疫患者的典型,但到中國人得病,鼠疫才名正言順的來了,這是因為雖然十幾個世紀來鼠疫在世界各地流行,可最近一次的流行是一八五○年代在中國發生的,人們觀念上有這是亞洲人疾病的刻板成見。
雖然當地人視中國人為永遠的外國人,但自一七八八年第一船華工上岸到蔗園工作以來,中國人在夏威夷即不斷增加,到了一八五○年間,夏威夷五分之一的居民都是華裔。中國人在此生根滋長,設立學校、發行報紙、建築廟宇;卅年後,夏威夷百分之六十的批發零售業都在華人手中,他們的經濟實力,引起當地人的不安;這種不安受當時的政治環境影響,非常不利於中國人。
在南北戰爭後的年代裡,奴隸解放了,移民又不斷增加,給了保護主義各種藉口,美國人不樂見更多的人進入都市,搶奪他們的工作機會。一八六二年活躍於美國醫師協會的加州著名醫師亞索•史蹈(Arthur
B. Stout)發表了「中國移民與國家腐朽的生理因素」一文,全文依據他收集的極具排外性曖昧的數據,文中警告說,肺結核、淋巴結核、梅毒、精神病及其他種種的傳染病,都是中國人帶來的災禍。中國人吸食鴉片的嗜好,使這災禍更變本加厲;在他們的心目中,檀香山的中國城住滿了這些骯髒帶病的外國人,是城中疾病主要滋生的巢穴。(廖恬苹著/路遙譯)
黑死病陰影下的中國城(四之二)
●中國城擁擠不衛生的居住環境,更加深了外界對中國人的不良印象;其中充斥的鴉片館、賭場、妓院,不但疾病因此傳染,其本身就是社會病態的一部分。一八九九年初,市政府本打算蓋一條穿過中國城的下水道,但施工時發現要穿過的地方層疊著歷年積下來的腐敗的垃圾,強大的臭味使工程停頓下來。所以當鼠疫爆發時中國城並無下水道,路中的垃圾成了老鼠及跳蚤繁殖的溫床,這才是疾病傳播的真正媒介。
當中國城發生鼠疫的消息傳出來後,當局馬上將中國城與外界隔離,並派出軍隊在隔離線上巡邏。鼠疫被稱為中國病、日本病或黃種人的病,甚至叫印度病,但這個病似乎不會傳染給白種人。因此祇要將東方人全部隔離起來,白種人便覺得放心。
但一位十五歲的白種女孩伊塞爾•詹森,她住在隔離區外,於第一件鼠疫發生後大約一個月得病,雖然她的病有典型的鼠疫病徵,但醫師不願意承認白種女人也會得鼠疫,他們要再觀察幾天,希望病情會有起色;但幾天後伊塞爾死了。檀香山市民終於覺醒,知道鼠疫會發生在任何人身上,在伊塞爾去世後不久,市民組成助理隊來協助衛生局防疫。
為徹底消滅鼠疫,當局決定以煙燻消毒所有鼠疫患者住過的房屋,但實際執行的卻是將患者住過的房子徹底燒掉。驚恐之下,很多中國人將死者的屍體藏起來,這反而更加速了鼠疫的蔓延。由於檀香山衛生局執法的偏差,單純的消毒工作收到了完全相反的效果。
當局深信將房子燒掉為唯一能阻止鼠疫傳染的方法,於是每天都有控制著的火在燃燒。一九○○年一月廿日,大火失去了控制,中國城被熊熊火焰吞噬,但這仍是個隔離區,房屋著火、塌落,區內的人仍受軍隊的限制,不准逃出來,這中國城大火一直燒了十七天。
當大火終於熄滅時,中國城已全化為灰燼。一九○○年二月廿四日,衛生局長說:「中國城擁擠的房屋、棚戶、馬廄、廚房以及地下腐爛的地板、黑暗狹窄的巷弄,除了火燒之外,其他的消毒方法全無用武之地。」他無視中國人的損失,祇為他失控的政策辯護。
這場大火是否為意外,至今仍是個謎。是否因為這裡住的是中國人,所以消防隊沒有拿出全力來救火?中國城最後重建了,但中國人的元氣從此一蹶不振,大火後夏威夷的華裔人口不斷降低,今日華裔僅占夏威夷人口的百分之三而已。(廖恬苹著
路遙譯)
黑死病陰影下的中國城(四之三)
●大火之後疫情果然漸漸減輕而消失。後來有人估計約三百三十七人死於一八九九年的流行鼠疫,但真實數目將永遠無法知道,因為好些中國人將鼠疫病患的屍體藏起來,以免房屋被燒。除此之外,白人社區的鼠疫死者往往以肺結核或自然死亡來申報。官方不願意正視鼠疫是不受種族限制的,徒然使市民受害。不幸一年之後鼠疫傳染到舊金山時,這偏見又傷害到舊金山的市民。
舊金山的中國城
一九○○年二月,澳大利亞號郵輪由檀香山開到舊金山,靠岸時向當局報告說,船上有五十二人得了鼠疫,其中四十一人已經死亡。三月五日中國人景文崇(譯音)在中國城的環球旅社去世,第二天檢驗證實是得了鼠疫,新聞界改其名為景清客(Chick
Gin),為了怕州衛生廳會將整個舊金山市隔離,更怕別的地方會拒絕與舊金山往來,而造成巨大的經濟損失,所以決定立刻將中國人居住的地方隔離起來。檀香山的歷史,不到一年,又在舊金山重演。
這顯然是一個種族偏見的決定,但以衛生局的觀點來看,有下列的三個好處:將中國城隔離起來,予人疫情已受控制的印象,可保舊金山甚至整個加州的商業利益,不致受到疫情的影響。第二由於當時許多人相信,吃米飯的亞洲人特別容易受鼠疫的侵襲,他們以為亞洲人尤其是中國人,飲食中攝取的蛋白質較低,免疫系統因此無法全部發揮來抵抗疾病的感染,所以將這些人隔離起來,就能有效的阻止鼠疫的流行。其實就在這年初,聯邦衛生署長(Surgeon-General)華特•威門(Walter
Wyman)就曾發表一文,指出鼠疫是由細菌傳染,與種族無關,並指出可訴諸科學來防止傳染及預防治療。舊金山衛生局官員充滿偏見的決策,應該可以避免的。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這隔離政策賦予衛生局無上的權力。最早劃的以四條街為範圍的隔離區,後來發現包括了一部分白人居住的地方,於是匆匆又將白人區劃出來,使得新的範圍內祇有中國人。
這時舊金山的中國城發揮了少見的大團結,質疑隔離線的合法性,認為這是種族偏見的產物。但是加州政府在毫無證據的情形下,以中國人易受鼠疫感染為由,支持隔離線的合法性。種族偏見加上當時的反移民情緒,使議會很快就通過許多防止疫情擴散的法律。一項法律禁止東方人及其他易受感染的族群坐火車、電車及渡輪。中國城的中國人再度攜手,在中華公所的領導下,反擊這些不合理的法律。當衛生局計畫將中國人移到集中營,以便拆除中國城的房屋時,中華公所提出上訴,告衛生局的計畫違法。曾經當過三任眾議員,對華人向來不友善的莫勞(Morrow)法官,終於判衛生局的計畫違法,並限期一週將防疫隔離線取消。他指出,衛生局的決策並不是根據已知的科學法則,而是基於對亞洲人錯誤的見解,所以不具合法性。(廖恬苹著
路遙譯)
黑死病陰影下的中國城(四之四)
●許多州對加州的防疫措施不滿,因此對加州施以經濟制裁。以州長為首的許多官員,開始否認曾有鼠疫發生,說以前的診斷是錯誤的,中國患者實際是死於梅毒不是鼠疫。由於眾所周知,舊金山中國城大部份的居民為單身男子,許多娼妓出沒其間,於是中國城在人們的心目中,成為一個性病猖獗的世界。
由於官方不由科學的方法來防堵鼠疫,又要誤導大眾不承認有鼠疫的存在,到了六月份,衛生局對鼠疫完全失控,聯邦政府終於將整個舊金山隔離起來,任何人、不管是任何族裔,沒有聯邦衛生官員的允許,不准離開舊金山。加州政府終於接受了聯邦的方案來消毒中國城——仍然予人中國城是唯一有鼠疫的地方的印象,完全漠視帶菌的老鼠是不會遵守隔離線的事實。
鼠疫流行中,中國城開始消毒,所有鼠疫病患的家具一律燒燬,房子用煙燻再繼以藥水消毒。這時有人提議再度設立隔離線,並將華人送到天使島,甚至有的報紙建議何不像檀香山一樣,將中國城徹底燒燬然後再重建。這事立刻引起中國城居民的強烈反對,由於加州政府刻意要製造加州並無疫情的形象,事情才不了了之,中國城得以僥倖的保留下來。
中國城的清潔消毒一直在進行,老鼠捕殺殆盡,可能窩藏老鼠的地板全被掀起,日光照進了本來不見天日的地下室,中國城成了一個非常乾淨的地方。當鼠疫第二次侵襲舊金山時,祇有中國城不為所動,鼠疫是亞洲人疾病的神話不攻自破,於是清潔消毒作業向全市各地展開,一直到舊金山發現第一件鼠疫案的八年後——一九○八年的十月廿三日,海洋醫院才報告:終於殺死了最後一隻帶鼠疫菌的老鼠。
結論
十九世紀的九○年代,美國在經濟不景氣的陰影中,而西部開拓也告一段落,都市擠滿了移民,美國人把許多社會罪惡都歸咎於這一群衣衫襤褸的外國移民,中國人是這群人的一部份,由於中國人長相、語言及行為都大為不同,所以更易被當作偏見的目標,一旦任何災病發生,民眾順理成章的歸罪於這些與眾不同的中國人,意氣用事的結果,科學、邏輯都被拋棄腦後,一般民眾本身,因此也受到傷害。
但美國到底有其法治的傳統,祇要大家團結一致,是非終有水落石出的一天。舊金山華僑不折不撓的據理力爭,免除了要送到天使島的命運,中國城逃過了焚城之災,不合理的隔離線也因勝訟而取消。這雖是百年前的往事,溫習這段即將湮滅的歷史,對現在生活於斯的華人,應該有所啟迪吧!(廖恬苹著
路遙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