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劍的故事(四之一)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
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
霍如羿射九日落,嬌如群帝驂龍翔,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龍凝清光。
這八句膾炙人口的詩,是杜甫對公孫大娘劍舞的追憶。當時詩人在朋友家中,看見一位女子劍器舞得神采飛揚,於是便「問其所師,曰『余公孫大娘弟子也。』」此話令杜甫回想起五十年前,親眼所見公孫大娘舞劍器的英姿,一氣吟出七字二十六句的傳世名篇《劍器行》。
在歷史上,劍為藝術家帶來靈感的例子很多。和杜甫幾乎同時的「千秋畫聖」吳道子,有一次受斐將軍邀請去天宮寺作壁畫。畫家不受酬金,卻以「廢畫已久」,神氣委頓為由,要看將軍舞劍以振奮精神。斐將軍本以劍術聞名,此時為求壁畫以超度過世的雙親,舞起劍來當然更是電閃龍吟,使一旁的吳道子看了,不由得「揮毫圖壁,颯然風起,俄頃而就,若有神助。」另有一位同時代的書法大家,「草聖」張旭,也將自己書法上的長進歸功於「見公主擔夫爭道又聞鼓吹,而得筆法;觀公孫舞劍器,而得其神。」
除了熱中於欣賞別人舞劍之外,歷來的風流人物中,本人精於劍術者也大有人在。如辭賦大家司馬相如,名士阮籍等都好劍術。詩仙李白更是「起舞拂長劍,四座皆揚眉」。大詩人陸游自稱「十年學劍勇成癖」,「負琴腰劍成三友」。類似的例子很多。古人有云:「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間大不平,非劍不能消也。」彈劍而歌,持劍而舞,自古以來就是一種排遣,一種沉醉,一種精神,一種風度。寶劍在古人心目中向來有神,是可以通靈的。《晉書》「豐城劍氣」,講張華發現斗牛二星之間有紫氣,豫章人雷煥說是寶劍之精,上徹於天所致,地點在豐城。後來果真從豐城獄中挖出兩把寶劍,一曰龍泉,一曰太阿。劍,在眾多的傳統兵器中,最高貴、最神奇。
要說劍的起源,還得從《孫臏兵法》講起。孫臏是戰國時叱吒風雲的軍事家,孫臏與龐涓的故事是歷代相傳的一段傳奇。但《孫臏兵法》卻早已佚失無傳。以致後世學者對孫臏是否確有其人也產生了懷疑。一九七二年四月,山東臨沂銀雀山兩座西漢初期的墓葬被發現,隨之出土的四千九百多枚竹簡中,赫然竟有被埋沒了近兩千年的《孫臏兵法》,千古疑案終於水落石出。重見天日的《孫臏兵法》,經整理得一萬一千多字,內中特別提到劍的創造者,原來竟是中華民族的老祖宗黃帝。追溯劍的歷史,真的要進入神話中的年代。
黃帝造的劍是什麼樣子,現代人當然無法得知。迄今為止,能看到的最古老的劍,是四千多年前新石器時代的出品——「石刃骨劍」。它長不過三、兩寸,由獸骨兩側鑲嵌細長銳利的薄石片而成。至於青銅劍的鑄造,大約開始於商代。至西周時銅劍開始流行,但多是短劍(匕首),長不盈尺,用作自衛兵器。待到東周時候,銅劍製作日益精湛,劍身也變得修長流暢,劍體光滑平整,脊棱墳起,鋒頭銳利。當時的劍法在運用上以刺為主,因此那時的銅劍,兩邊側刃多呈兩度弧曲。這種對稱優美,剛柔曲直相須為用的造型,與劍體上的紋飾和錯金銘文交相輝映,極具美感而受人仰慕。從此劍就不再是單純的兵器,而開始衍生出裝飾象徵的功能,漸漸地有許多寶貴的名劍出現。如春秋時候,伍子胥在逃亡吳國的路上,被追兵趕到江邊,幸虧「江上有一漁父乘船,知伍胥之急,乃渡伍胥。」伍子胥過了江,解下寶劍,遞給漁父說:「此劍中有七星北斗文,其值千金。」可見那時的寶劍已經十分珍貴。(蘇經新)
劍的故事(四之二)
●春秋時期最好的寶劍,產在吳越兩地,「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爭先。」這是楚人屈原寫楚軍神勇作戰的詩句,但詩人卻用「吳戈」來形容楚國兵器的精良。當時還流傳著「季札掛劍」的故事,講吳太子季札出使晉國途經徐國,徐國國君見到季札的佩劍,好生愛慕,卻不好意思啟口。擅長外交的季札對此也是心知肚明,只不過出使重任在肩,無法即時將劍相送。待他回程再經過徐國時,徐君已死。季札於是「解其寶劍,繫之徐君冢樹上而去。」故事表現了季札的重諾,也反映出人們對吳國寶劍的偏愛。
吳國寶劍雖為天下人所追求,有一次卻偏偏落到了吳國國王的頭上。故事發生在伍子胥逃到吳國後,看到公子光一心想取代吳王僚而自己當國王,於是便向他推薦了一位叫專諸的刺客。後來公子光抓到了一個機會,就在招待國王僚的宴會上,「使專諸置匕首魚炙之腹中而進之。既至王前,專諸擘魚,因以匕首刺王僚,王僚立死。」這樣,公子光便登上了國王的寶座,成了吳王闔閭。
在闔閭的時代,吳國出了兩位著名的鑄劍師傅:干將和莫邪。他們當年的冶鑄工廠,就設在現在蘇州絲綢工學院附近。干將和莫邪為吳王鑄造了許多寶劍,其中有兩把最為珍貴,分別就命名為「干將」和「莫邪」。相傳吳王闔閭死後,墓就建在蘇州城西北的山上,作陪葬的,是三千柄匕首。封土三日,人見有金精結成白虎踞於墳上,於是便稱那山為虎丘。現在的虎丘道上,還能看到一塊中裂的巨石,傳說正是當年吳王闔閭的試劍石。由此可見吳劍之精良,正所謂「擊則斷石,刺則入金」。後來越王勾踐,秦始皇和孫權為求寶劍,曾先後在虎丘開鑿,終究一無所獲。卻挖出了一個深池--「劍池」。今日的劍池,有水無聲,寒氣逼人。倒是在一九八○年代,虎丘真的出土了一把寶劍。劍的形狀甚是奇特,斷面弧形如舟。據專家說,是干將所鑄「雌雄劍」之一。
與吳國劍在名聲上不分軒輊的,是越國出產的寶劍。越國的鑄劍名匠歐冶子,曾與干將同師學藝。他為越王勾踐鑄造的寶劍中,有五把最為著名,分別是:湛盧、純鈞、勝牙、魚腸、巨闕。在歷史上不知引出過多少優美神奇的故事。今天,我們雖然無緣見到那五柄名劍,但看一看湖北省博物館珍藏的一枚越國寶劍,也多少能領略到當年青銅兵器中極品的風采。那枚寶劍,通身滿飾美麗的菱形暗紋,並刻有「越王勾踐自作用劍」鳥篆錯金銘文,劍格鑲嵌綠松石和藍琉璃。此劍是一九六五年十二月在湖北江陵楚國貴族墓中被人發現,在沈睡兩千多年之後出土,仍舊鋒芒畢露,雙刃犀利。至於越王的寶劍何以成了千里之外楚墓中的陪葬,內中的故事,想來使人氣湧血熱,而那劍通身四射的耀眼冷光,又足以令人膽戰心寒。
春秋戰國時候既然出現了寶劍,佩劍便成為裝飾或用來表示身分的一種手段,那時對劍的長短、輕重、品質都有一定的講究。當年韓信貧賤落魄之時,仍好佩劍四處遊逛,終於惹來胯下之辱。而秦始皇隨身佩帶的長劍,使他能在「圖窮匕首見」時絕路逃生。
劍術在傳統上分為兩類,一類是「相擊」,目的在於格鬥,講究以短乘長,後發先至,撩刺縱橫,克敵制勝。一類是「舞練」,著眼寓兵於舞,賞心悅目,行氣活血,養性抒情。(蘇經新)
劍的故事(四之三)
●這兩種劍術的歷史都十分悠久,先講「相擊」,在春秋戰國時已經十分流行。《管子》:「吳王好劍,而國士輕死。」據說在當時的吳國,面帶劍擊疤痕的百姓處處可見,民眾熱中「相擊」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莊子》:「昔趙文王喜劍,劍士夾門客三千餘人,日夜相擊於前,死傷者歲百餘人,好之不厭。」太史公司馬遷的先祖,就曾在趙國「傳劍」。而他本人筆下所記的刺客,也都各自以長劍短劍作為武器。《刺客列傳》中著墨最多的是燕人荊軻,司馬遷寫他「嘗游榆次,與蓋聶論劍。」有了太史公這段文字在先,便不難體會陶淵明後來詠嘆時的心情:「君子死知己,提劍出燕京。惜哉劍術疏,奇功遂不成。」
早期擅長「相擊」的劍客之中,有一位引人注目的女俠--越女。《吳越春秋》講她的劍法,「內實精神,外示安儀,見之似好婦,奪之似懼虎,布形候氣,與神俱往,杳之若日,偏如騰兔,追形逐影,光若彷彿,呼吸往來,不及法禁,縱橫逆順,直復不聞。」鋒頭實在是健。和越女齊名的,是《史記》所講,「以善擊刺學用劍,立名天下」的曲城侯張仲。《論衡》說:「劍伎之家,鬥戰必勝者,得曲城越女之學也。」據此可知,二人同是「相擊」派的開山祖師。
「相擊」就是動真的,劍來劍去,輸贏立見。「相擊」不僅可以分辨劍術的高低,常常還能考驗做人的風度。在漢朝時候,淮南賢士「八公」之一的雷被以劍術聞名遐邇。淮南王的太子劉遷「學用劍,自以為人莫及。聞郎中雷被巧,乃召與戲。(雷)被一再辭讓,誤中太子。太子怒,(雷)被恐。」後來這位比劍比輸了的太子,在淮南王面前大講特講雷被的壞話,致使雷被橫遭罷免。與太子劉遷風範迥然不同的,是把詩寫得深情綿邈的曹丕。曹丕年輕時也學擊劍,曾閱歷「四方之法」。當時河南人史阿善劍,曹丕便「從阿學之精熟」。一天曹丕和平虜將軍劉勛,奮威將軍鄧展等一起飲酒。席間聽說鄧展武藝高強,不光嫻熟多種兵器,還能「空手入白刃」。曹丕便和鄧「論劍良久」。談到後來,曹丕對鄧展說:我的劍法勝過將軍。鄧展哪裡肯服,當場要求比試。此時正值酒酣耳熱,兩人手持甘蔗為劍,「下殿數交,(曹丕)三中其臂,左右大笑,(鄧)展意不平,求更為之」。於是再比一回,又是曹丕用甘蔗擊中鄧展額頭,終於以「一座盡歡」收場。
至於劍術中的另外一支「舞練」,其歷史也很悠久。《孔子家語》裡有「子路戎服見孔子,杖劍而舞」。《禮記》在講少年教育的禮則時,有「成童舞象」的說法,主張少年從十五歲開始就應學習「舞象」。所謂「無象」,便是一種手持兵器的舞練。(蘇經新)
劍的故事(四之四)
●「舞象」目的有二,一是「習戎備也」,一是「習其俯仰詘伸,容貌得莊焉」。這種講法後來似乎成了歷代相傳的教育規範。如《漢書•東方朔傳》在講述東方朔的學歷時提到「十五學擊劍」。李白也自述「十五好劍術」。漢代開始有了「劍舞」的記載。那時「宴樂必舞」,「樂飲酒酣必自起舞」,劍舞常常在宴會場合出現。要不然在楚漢相爭的鴻門宴上,項莊也找不到拔劍起舞的借口。晉朝時候,據說有一種「集體劍舞」。依照古人的描繪,倒是很有聲色:「劍為短兵,其勢險危,疾逾飛電,回旋應規,武節齊聲,或合或離,電發星騖,若景若差,兵法攸象,軍容是儀」。唐朝的劍器舞,在當時是舞練的一種新形式,舞練者不僅持劍,還執旗幟火把同舞,想必十分壯觀。本文開頭引的杜詩,便是這種場面的寫照。宋太宗曾經「選諸軍勇士數百人,教以劍舞,皆能擲劍空中,躍其身左右承之,見者無不恐懼。」場面火爆刺激。
劍術發展到今天,「相擊」業已式微,而在「舞練」中形成的各種「套路」,則日見光大。現在各地流行的劍術套路,如太極劍,太乙劍,八卦劍,純陽劍,峨嵋劍,連環劍等等,估計有上百種之多。基本的劍法,也有刺、洗、劈、撩、斬、抹、格、削、挑、掛、雲、絞二、三十種。另外還有單劍雙劍,穗長穗短,單練雙練種種不同。名目花樣雖然繁複,但依劍術體勢歸類,大致可分為工、行、綿、醉四種。工體劍如虞世南寫楷書,招式分明,端莊遒麗。行體劍如王羲之用墨,舞鶴遊天,靈動通暢。綿體劍則像《曹全碑》上的隸字,柔潤舒緩,骨氣深隱。醉體劍似懷素酒後的狂草,詭形奇狀,獸立蛇盤。
俗話說:「寶劍贈烈士,紅粉送佳人」。以紅粉對寶劍,凸顯寶劍的陽剛之氣。其實寶劍並非純陽之品。無論是關羽、張飛、趙子龍,還是李逵、武松、魯智深,在這些剛多柔少,聲重氣濁的好漢圈裡,你挑不出一人以劍做兵器。寶劍本是「百煉鋼化為繞指柔」,自有剛柔兩性。劍身端正,劍光迷離,劍舞從容矯捷,並且矜持瀟灑。陰陽相生,劍本是極富詩意的一件兵器。正因如此,最與寶劍相配的,是文武兼資,詩情將略的豪傑和俠女。如南宋第一大詞人辛棄疾,早年投效忠義軍領袖耿京,並勸其歸宋。後來,張安國暗殺耿京降金,二十三歲的辛棄疾聞訊,義憤填膺,跨馬持劍,領精兵五十人入金營,
寶劍下擒得張安國南返宋朝。他手上的劍威風,筆下的劍也神氣:「鏌邪三尺照人寒,試與挑燈仔細看,且掛空齋作琴伴,來須攜去斬樓蘭。」琴心劍膽,熱血柔腸,萬古風流,千年傳誦。又如鑒湖女俠秋瑾,寫詩做事與辛棄疾同樣傾蕩磊落。她也愛劍,不但手中有一把,詩裡詞裡也常見:「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龍泉壁上鳴。」據說秋案發後,上述詞句被清朝紹興府搜去作了「罪狀」之一。更見女俠胸中正氣與堂堂劍氣相合相契,英氣逼人。
至於懵懂窩囊之輩,歷來就屬於和寶劍最不匹配的一類,好好一把劍,一旦落到他們手裡,也免不了要弄巧成拙。《呂氏春秋》:「楚人有涉江者,其劍自舟中墜於水,遽契其舟曰:『是吾劍之所從墜。』舟止,從其所契入水求之。」少了靈氣,哪裡還找得到劍的影子。只留下個「刻舟求劍」的故事,千百年來讓人笑話。(蘇經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