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 魂 城 市
anima muliebris in corpore virili inclusa
(陰性的靈魂被鎖在一個陽性的身體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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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西安娜(用撲克牌算命):你有一個弟弟。
羅貝爾:那又怎樣?
莉西安娜:你從來沒有提過他。你們兩個很像,對不對?
羅貝爾:別人是這樣說沒錯,可是沒這回事!葛瑞爾是個水手。
莉西安娜:說不定別人說對了。還有,你們兩個很愛對方,超過你們應該有的限度!
羅貝爾:胡說八道!我們是兄弟,再多也沒有,就是這樣。你幹嘛搖頭?什麼意思?
莉西安娜:這我不清楚,可是你弟弟現在有危險了。
羅貝爾:有危險?有什麼樣的危險?
莉西安娜:他,他現在有危險了...這個危險是,他找到自我了。
Rainer Werner Fassbinder 法斯賓得〞霧港水手〞中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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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一時,松能街上幾乎沒有行人,尤其在這樣寒冷的夜晚,唯有迪斯可〞靈魂城市〞的門口停滿了計程車,陸陸續續仍有衣著時髦的年輕男子排在入口處,等 著人開門。外頭是初春夜半仍然刺骨的寒風,迪斯可裡面傳來熱氣以及自地下室 衝上來的科技音樂,就算從門口看不見地下室迷宮般的甬道,卻可以明顯感受到裡面可以預計的擁擠。這裡是年輕男孩子深夜消磨時間的所在,幾乎清一色男孩子,偶有幾個濃妝艷抹,衣著特別引人注意的女孩子夾在年輕男孩子中間,顯得 特別地突兀。這些男孩子都穿著一式的緊身上衣,各個男模身材,雙腿包覆著緊身黑色Levis 501,藉以強調身體的線條,頭髮精短像是軍人,每個身上卻都散發出不同的香氣,從他們年輕臉龐來看,大約只有二十出頭吧。
自從我十八歲的時候公開了自己的性傾向以後,反而省掉了很多的麻煩。我的父母反正不住在這個城市,我們也保持了適當的距離,他們也不再過問我的私生活,也不在乎我和誰在一起,偶爾通電話或過年節時我去拜訪他們的時候,總是客客氣氣。對他們來說,我是個客人,我們互相忍耐對方,談話時也都挑最不痛不癢的話題來談。直到假期快結束的最後一天,等到分手的那一霎那挨過去之後,對雙方都是一大解脫,然後才有心力應付下一個長假。對於我,反而是好處多過壞處,忽然間多出了很多的自由。我的好友們不分男女,照常接受一個和他們不大相同的我,尤其是女友們,簡直成了我的軍師,她們也常來和我這喝咖啡,邊討論如何了解男人的心,互相交換如何征服陌生男子的心得。我住在一個不大不小的城市裡,德國南部的慕尼黑,號稱〞有心的大都會〞,卻被人暗地裡稱是一個〞大號的村莊〞,原因是外地人多,看不慣本地巴伐利亞人的保守。居住在這裡的好處是,這裡沒有大都市的喧囂或是醜陋的水泥森林,卻多的是接觸大自然的機會。這裡有的是北部沒有的高山,綿延的阿爾卑斯山,橫跨了德奧法瑞四國,造就了無數的美景。春夏秋季隨時你都可以到山中走走,冬令滑雪季更招來各地的觀光客前來,更何況此地有名的童話國王是一名隱藏的同志,他興築的城堡宮殿成為美國或亞洲觀光客必定造訪的地方。
我的情人是個來自香港的中國人,住在舊金山,他是我兩年前在那裡一家建築事務所見習的時候認識的。只要有空,我一定會去美國一趟看他,待個一個月左右,才意猶未盡地回歐洲。雖然我們不常見面,但我們以網路互通信息,有時候他會寄來拷貝的最新男男影片讓我嘗新,或是小卡片,有時甚至會不管時差在我這裡深夜的時候打電話來,故意沒好氣的問我,是不是一個人睡啊。這當然還是不夠稱是一個固定的情侶關係,越洋的戀情實在不容易維持。這我們都明白,我們要的只是今天,明天的將來如何發展,就全靠命運的安排了。在這裡,我也喜歡到高掛彩紅旗的咖啡店或酒吧走走,看看年輕漂亮的同類,有機會也和人抬抬槓,解解悶。在這裡,我所認識的亞洲男孩子就有好幾個,有的來自中國,台灣,越南,泰國,新加坡或是馬來西亞,他們笑我是〞rice queen〞,我也接受,我就是這樣,沒辦法。他們大多只是出來陪我吃吃飯或是一塊去跳舞,藉以排遣寂寥罷了,談不上是好朋友,床上的玩伴倒也未必。平常他們都忙著在餐館裡工作,真正是出賣勞力辛苦的工作,有好幾個都是申請政治庇護,在這裡當難民的。他們多半喜歡年紀大些的成熟男子,因為這樣一方面可以解決他們經濟上的難題,不必再過當年在國內的苦日子,另一方面他們也多多少少有點戀父的傾向,老少配的組合屢見不鮮。我對他們來說太年輕,又沒什麼錢,可是我就是偏偏喜歡東方的男孩子,或許我前世曾是一隻北京狗或暹邏貓?天曉得!我的舊金山情人給我取了個中文名字,叫做〞阿雷西〞,可惜我不會寫這麼困難的中國字,倒是有一個漂亮的印章。中國字,好奧妙的東西啊!我夢想著哪一天到中國去,看看紫禁城,萬里長城,西安秦始皇墓,或是敦煌莫高窟。一回在法德兩國合辦的Arte電視台上看到一個記錄片,是日本人拍的絲路之旅,真是一個古代的夢重現在眼前。尤其是敦煌的莫高窟,那裡藏有很多有關絲綢之路的寶藏。想想看,一千多年前,東西方文明曾經藉著這條絲路遇合了,有了它,阿拉伯人把中國的珍奇異寶運往西方,當然也學走了東方的科技,如造紙及製造陶瓷的技術等,現今很多歐洲人根本不知道的,因為中學的歷史課本沒有提到過。雖然在州立圖書館裡藏有好幾部有關的文獻,我還是希望能親自造訪絲路的舊址,以滿足我多年來的願望。從小到大,我就是對東方的事物感到十分的好奇,東方人的黑眼睛,異國的香料,茶葉,以及詩意的中國山水畫。中學時,我還在歷史課做了一篇有關中國鴉片戰爭的報告,把當年英國人把亞洲當作殖民地,傾銷鴉片煙的不名譽史實寫出來,老師還誇我資料整理的很好呢。雖然我嚮往美洲新大陸的一切,在那裡覺得自由自在,但那裡其實最吸引我的,卻是中國城及各種不同的東方人。將來有一天,我一定會到亞洲去,看看我這些朋友出生長大的國度,也試著了解他們的文化和我們歐洲的有什麼不同,學學語言也行,就是不要老待在死氣沈沈的德國浪費青春。
趕搭最後一班地下鐵來〞靈魂城〞,是為了和傑森見面,一個來自台灣的留學生,他是我在一個朋友的生日會上認識的,人很聰明,長的也好看,身高一米八十,不僅在東方人裡算是高個子,在這個德國南部的大城裡,也高過當地矮壯型的巴伐利亞人。前面來了一個朋友史得方,他對東方人沒有偏好,卻是個道地的拉丁美洲迷,只要是巧克力色皮膚的男孩子,講西班牙語的,統統難逃他的辣手。我和他能有得聊,主要是因為品味不同的緣故,要不然我們早就成為勁敵。其實他的際遇的確要讓人羨慕:先前他還是一艘豪華大遊輪上的領班,遍遊過全世界五大洲,什麼地方都讓他玩過了,尤其是各國的男孩子都被他嘗過了,是他最津津樂道的韻事之一。他的橫披金髮及藍眼睛是多少男孩垂涎的本錢,加上他常上健身房,身材早就練的腹肌八大塊,今天他又穿的性感極了,還給我看他上星期才去穿的奶環!我常取笑他怎麼還沒有春宮片的導演來找上他,他就沾沾自喜地說,在西班牙的巴塞隆納及西哲斯,他還曾是舞廳裡的搶手貨呢。當年他在那裡度假時認識了一個海灘救生員,愛的死去活來,為了他,史得方還把工作辭掉了,只為了能常在一起,不必老是要出海遠遊,服侍中老年的富人看他們臉色。他給我看過那個西班牙男孩的照片,大眼睛配上湛白的牙齒,身材也是上上之選,長的俊俏極了,想也知道不是省油的燈。幾個月以後,他們就分手了,但是他一點也不著急,他自信滿滿地說,有多少人等著想要他的身體啊。
〞怎麼,你的中國情人還沒有來?我看八成是找到有錢老頭跑了。〞他吐了一口煙,似笑非笑地說。
〞我跟他只是普通朋友,而且他正經的很,別亂說。〞我趕緊為自己也為他辯護。
“Amor, mi amor! sin ti la vida es un cero!”他老愛現他的西班牙文,在我看來,那只是雕蟲小技,我的法文可不比他差,於是回了他一句法文:
"Mais oui, mon cheri. Tu cherches seulment un mec pour la nuit!"
〞你要什麼愛情?你要的只是床上的玩伴而已!〞我故意激他。
他跑到我身後,趁我不注意的時候捏了我的屁股一下,然後湊近我的耳朵說:〞要是你是Latino的話,我早就把你吃了!〞他還做出餓虎撲羊狀,我笑著把他推開。
我比史得方小了四歲,其實我知道他是喜歡我的,我對他其實並不討厭,他的身體對我來說不能說沒有一點吸引力,只是我們各自追求所喜歡的型,加上他肉體至上的論調讓我很不苟同,我要的是一個長久的關係,不論友誼或愛情,我都希望能維持長久,這也是我朋友不多的原因。
〞你老是在等待愛情,你不自己去找,不去積極物色,青鳥怎麼會自己來呢?〞他伶牙俐齒的回應我。我正要開口辯護,他插嘴指著一個人說:
〞瞧,那裡有一個長的不賴的尤物在看你,我從一進來就注意到了,他看你看的眼睛都要掉出來囉!我猜他是希臘或義大利種的吧!〞他總是這樣露骨的形容男孩子,我對他這種老是把人看成上床對象的看法很不苟同。
〞Ciao, bello!〞我還在猶豫,史得方已經走向那人搭訕去了,不一會兒他又回來,不懷好意的對我說:
〞要是你沒興趣,我先上了。〞被他這麼一激,我就說:〞介紹一下,你又知道他看上你了?〞故意氣他,順便幫他看看這男孩如何。於是他去把那人帶過來。
〞我叫沙諾。〞英文〞謝謝〞那個th的音,他大方地自我介紹,露出整齊的白牙,黑眼小平頭,乾淨清爽的氣質很令人有好感,穿著簡單,白T恤衫配上牛仔褲,和一般趕時髦全身浸漬過香油似的娘娘腔男孩子不同,南國人典型的氣質。我和他談了幾句,他說他是希臘人,不過是在德國出生,說的德語一點口音都沒有,我心想,這不是史提芬要的那一型,他喜歡講西班牙文的拉丁男孩。
沙諾在大學讀的是電腦工程系,正好我的電腦有點問題正傷腦筋,一下子就和他聊的很投機,史得方見狀自知我贏了,就打算識相地告退,這時我的台灣朋友正好經過,史得方自動地去叫他,還對他說:〞有人已經等你等很久了!〞他臉一紅,看見了我就道歉,說因為天冷的關係,在家裡待的很舒服,沒注意到已經快到約定的時間了,才匆匆忙忙地趕著出門。我說反正有史得方在可以瞎扯,不怕無聊,而且還可以看人。這就是傑森,害羞得像個小男孩似的。我把剛認識的沙諾介紹給他,他們握了手,於是我們找了一張小圓桌坐下,忽然間傳來一陣輪船的汽笛聲,先是短促,之後一長聲加上擴大器延長,才覺得刺耳當頭忽地一聲炮響,心頭被震了一下,接著是每秒鐘兩下的敲打聲,強烈的貝斯聲轟雷般激起每個人心中的那一點默契,或是巫師找到的人性的弱點準備放蠱,舞蹈症,宿命之舞,好多人忍不住腳癢地紛紛下舞池隨著節拍扭動起來,歡呼尖叫聲四起,終於開場了,這靈魂之夜,史得方馬上要下舞池去。
〞趕緊去打獵吧!〞我推了他一把。
〞你自己呢,獵物都自動送上門來了!〞他笑吟吟地說,一邊走向舞池去。我看看四周,人的確多了起來,比我剛進來的時候還要滿。在這裡,似乎客滿是常態,舞池後方玻璃室裡的DJ賣力的播放舞曲,如同吧台服務生精準的調配雞尾酒一般。
Viva Maria 瑪莉亞萬歲
Viva Victoria 維多莉亞萬歲
Aphrodita 阿芙洛迪塔(希臘神話中的月之女神)
Viva Maria瑪莉亞萬歲
Viva Victoria 維多莉亞萬歲
Cleopatra! 克莉奧帕圖拉(埃及艷后)
轟地舞池裡忽然一陣尖叫,好幾個drag queen高舉雙手,頭往上揚,全身顫動不止,口中還念念有詞,彷彿頂上有神靈降臨。我細聽,朗朗上口的旋律,簡單的歌詞,尤其歌詞都是女性的名字,我好奇問這是什麼歌,原來最近以色列的變性歌手Dana International在同志每年必定準時坐在電視機前收看的歐洲歌唱大賽(Eurovision)上,以這一首Diva得到九八年冠軍,此曲馬上轟動全歐同志圈,成為人人朗朗上口的流行歌。在他的祖國,以色列大城台拉維夫,同志們大受鼓舞,艷旗高張,同志們更進一步走向光天化日的街頭,向傳統猶太教條挑戰。保守派人士公開聲明此姝為〞以色列的國恥〞,禁止他入境國門。保守黨領袖甚至對訪問的外國記者表示,應該讓心理專家來把他〞矯正回來〞!
〞還有比這更慘的哩!〞傑森這時說了話。他說前一陣子報紙上有一則新聞,在阿富汗有一對同性戀人因為被人發現而慘遭活埋,這樣駭人聽聞的法令,不是生活在西方優渥環境的我們能體會的。
這激起了我們熱烈的討論,我們發現,原來似乎只有在個人主義發達的歐美,同性戀人才有勇氣站出來爭取自己的生活空間,雖然要努力的地方仍然很多,但畢竟已經跨出了一大步。荷蘭,丹麥和瑞典紛紛通過同性伴侶可以登記為比照婚姻的同居關係,現在德國和法國也要迎頭趕上。看看二十年前的石牆事件,把美國的同志們逼得站出來抗爭,卻是在已經走投無路的地步之下才有的舉動,我們都認為,被動的還是佔大多數。
〞我有一個很要好的女性朋友,她有一個希臘男朋友,交往了五六年,都快要結婚了,因為她拿到希臘政府的公費獎學金,得到來德國進修考古學博士的機會才把結婚的事情延後。誰知道她今年夏天回家去度假,她的男朋友竟然告訴她,他在她不在的時候愛上了一個男人,並且公開承認自己是同性戀,搞得他們雙方父母尷尬極了,她也傷心的回到德國,研究也別搞了,現在我還得常常聽她訴苦呢!〞沙諾搖著頭說。
〞還好他們還沒有結婚,要不然更慘!〞傑森接著說。
我懂他的意思,有的人被保守的社會所逼,不敢承認自己的性向,昧於自己的良知和女人結婚,等到都有小孩了或甚至孩子都長大了才終於忍不住說出來,造成家庭問題不說,自己的一輩子卻已過了大半,只能在圈子裡孤單地尋找同伴了。想想當年我自己的坦誠,當初親友們都極為震驚,媽還說這只是青春期自然有的現象,等到我長大就會〞好〞。現在她再也說不出話來,因為我沒有照她的預期〞變的正常〞,這是她必須接受的事實,他們上一輩的人沒有學過該怎麼樣面對這樣的問題,尤其在鄉下,很多我的童年玩伴一到二十歲,就開始結婚,然後生小孩,照著父母的意思成家立業。我受不了這種局面,加上我想過過離鄉求學的生活,大都市的生活吸引我,為了學建築,一方面也可以讓我的耳根清淨些,才搬到慕城來。
傑森當年一個人來到德國求學,按著自己的意思生活,想必下了很大的決心。我訝異於他的勇敢,一個人跑到陌生的德國來,沙諾也很好奇,一個東方男孩子如何決定到一個語言文化背景都極為不同的歐洲。對我而言,這個東方人和希臘人的祖先,都是人類文明的先行者,他們倆個碰在一起,定會有一番有意思的話題吧!
〞與其要別人改變,還不如離開那個環境,到一個自己嚮往的國度去,過自己想過的生活,也看看自己的極限在哪裡。〞傑森在台灣學過德文,來到德國,先進語言學校半年,再順利地考上大學,以他聰明的腦筋竟在短短四年內拿到了德國大學心理學的學位。潔森的坦率也是東方人少有的,大概和他在德國已經住了很多年有很大的關係吧。他在大學雖然主修的是心理學,可是看起來人卻沒有那種道貌岸然的學究味或是驕氣,多了倒是一份小孩子的天真,尤其是他的杏子大眼,他的笑總是要迷死圈內的老鳥,連史得方講起他都酸溜溜的,可見他也注意到這個東方男孩子了。只是他的心老是放在異國的某處,他抱怨這和他當年看了太多灰暗的言情小說有關,把他的個性弄得太憂鬱,不過在德國多年的獨立生活,卻把他造就出另一種樂天自信的新面貌。他說他嚮往有水的都市,像是漢堡或巴黎,靠海或大河都好,或是多陽光的南歐。他說德國太悶了,待久了會生病,我和沙諾都點頭同意,慕城雖美,文化活動也多,卻少了一點陽光,水氣和蔚藍無際的海岸,也難怪每到夏天,所有北方的人都要往溫暖的南方跑:西班牙,義大利,葡萄牙,埃及,肯亞,摩洛哥,土耳其,或是更遠的東南亞,斯里蘭卡,馬爾地夫,莫不被來自北歐和中歐的觀光客所佔滿。沙諾提議,明年的夏天,我們可以和他到希臘他的祖父母家去度假,也可以順便到同志事業興旺的蜜蔻諾斯島去見識見識。
我們談得意猶未盡,根本忘記了是在吵雜的迪斯可裡面。看看錶,都已經快五點了,沙諾留下了他的聯絡電話和地址,約定下週末再出來見面。傑森有話要告訴我,於是我把他帶到我的住處去,繼續聊,反正明天是星期日。我沒有車子,我們又懶的搭地下鐵,於是在迪斯可的門口招了一輛計程車回我住處。我住得離市區不遠,越過同志酒吧聚集的葛羅肯巴賀區,穿過伊薩河舊橋,不到十分鐘車程就到了。回到住所,我們都有點餓,於是我拿出他上次送給我的中國素食麵來煮,加上菠菜和蛋,端到他面前,他人坐在客廳正拿起我一張新買的唱盤,我要他把音樂放出來聽,是當紅西班牙女歌手MONICA NARANJO的〞說到女人〞,他吃了一口麵,馬上說:
〞你學的還真快,才告訴你怎麼煮中國麵,你這下自己就做出來了,下次教你怎麼做宮保雞丁!〞他一提到中國菜,我的胃口就來了,在舊金山的中國城,我是吃了多少的中式佳餚啊!
〞不過你這個速食麵,我可是把調味料拿掉,你知道我不吃味精的,我用先前熬好的雞骨頭湯煮出來的!〞我自豪的告訴他,德國菜不是只有豬腳和香腸,尤其是我爸媽住的史瓦本地方料理其實和中國菜是有近似之處,比方說我們也有水餃,只不過是方形的。也有類似中式刀削麵的麵疙瘩,另外我們也吃動物的內臟,牛肚湯就是一道美味的佳餚之一。
〞我在巴黎的時候還到過一家專門做柏根地菜的餐館,他們也有牛雜湯,味道真是好極了!〞他說著說著就轉移話題,臉也漸漸沈了下來。
〞我才剛結束和法國情人的四星期戀情。〞一個月之前,他到到巴黎去會他數月前一次法國短期旅行中無意在巴黎的同志酒吧”LE BAR”認識的這個迷人的法國人,有著阿爾及利亞血統,在巴黎大學念社會學。他喃喃道來,聽在我耳中簡直就是一則浪漫的故事,可以拍成電影了。傑森在到巴黎之前,法國人和他打了幾通電話,甚至有一次在週末搭了夜行快車從巴黎到慕尼黑,只為和傑森相聚一日,隔天他又搭夜車回巴黎了。這使得傑森對愛情忽然有了憧憬,眼前忽然出現了這麼一個認真的男子,一股為了浪漫而一切都可為的衝動將他帶上飛機,春天黃昏的戴高樂機場有情人在等,他為了戀愛前去巴黎,還有比這件事更浪漫的嗎?傑森搭著他的破車抵達市區時,行經金光燦爛的艾菲爾鐵塔,香舍麗榭大道,協和廣場上的埃及方尖杯,塞納河,羅浮宮的玻璃金字塔,這些他連用中文都說的出的地方,像是前世就見過了的,情人只顧開車,什麼都不說,把一切美景像是禮物獻給了他,他感動的要流眼淚,卻只是笑。情人帶他去市中心吃點東西,在les Halles區,〞純真廣場〞原本是公墓,旅遊書上這樣寫著。
他以為一切都有希望,甚至差點放棄了在慕尼黑大學的學業,一心只想留在巴黎。在巴黎聖傑曼德佩大學街的老屋閣樓上,樓下是精巧的古董小店,樓上他住的房間卻小如鴿籠,屋頂因傾斜使得人難以在房中站立,連地板也是斜的,窗外也沒有典型巴黎的美景可看,方便的是賽納河就在後頭,走路幾分鐘就到大街上,前面是當年多少文藝界名人出沒的地方,雙寶石咖啡,聖傑曼得佩大道上有繁榮的景象,後頭是賽納河及法蘭西學院,
上橋越過河就是羅浮宮。可惜他的法國籍阿爾及利亞情人是個窮學生,白天在圖書館裡打工,只有晚上回來,他們才有相處的機會,有時候傑森去買點菜,做飯給他吃,或是一起到外面共度晚餐。傑森很快學了點法文,白天聽收音機,看電視的法國節目,零零星星也學了幾句法文,足夠去買東西,卻不夠表情達意。法國情人不大會說英文,於是肢體語言成為主要溝通的方式,唯有週末他才有時間整天和他共度,也參觀了幾家大博物館,美術館,度賀西美術館就不太遠,沿著賽納河散步,也可以到達市區所有的名勝區。法國人把他隔離在他的小閣樓裡,幾個星期下來,法國情人沒有讓他有機會認識任何他的朋友,原來他的朋友當中沒人是同性戀,傑森只是他的祕密情人,這樣的日子他們共度了四個禮拜,傑森想,和一個陌生卻又熟悉的落魄大學生,他們能有什麼未來?這不是他所要的愛情,於是離開法國之前,法國情人不讓他收拾行李,兩人吵起來,卻又相擁大哭一場,然後傑森還是做了最後的決定,回德國去。
〞要是他反悔求我回去,我還真的會再考慮呢!只可惜他無法表明立場,但是話又說回來,世間有幾個真情男子,尤其是現在的人都是功利得很,你能指望你能找到一個情投意合的對象嗎?〞他反問我。
〞你說得沒錯,可是我還是寧可耐心等待,我相信總有一天,那個人終會出現。〞我吃一口麵,堅持我的立場說。
〞那一天?阿雷西,人只會年輕一回,我呀,寧可自己去嘗試,多認識一些人,也藉此發掘人性中未知的部份,這樣才不算白白走了這一遭!〞
〞你呀,我真是佩服你,膽子還真不小,一個人到德國來,是為了找尋愛情?〞我問他。
〞德國對我來說只是一個起點。你看慕尼黑本身就是一個美麗的都市,說是大都市,其實並沒有大都市的擁擠和吵雜,反而像是一座大公園。南方也有阿爾卑斯山,山間也有夢幻般的城堡。路得維西二世蓋了好幾座美輪美奐的離宮,你去過沒有?其實他是一名隱藏了的同志,只愛音樂藝術,把政治拋在一旁,才會遭人陷害,在史丹貝爾湖被人謀害了。〞他說的津津有味,我誇他對德國的事物還認識不少嘛。
〞加上慕尼黑得天獨後的地理位置,東去布拉格,西向巴黎,南往奧地利,義大利,北上阿姆斯特丹都不是太遠,住在這裡,我覺得自由不受限制,這也是我喜歡到處旅行的原因。〞
他真的是懂得生活。
***
我在靈魂城裡就這樣認識了各種不同類型的人,我想我們真正尋找的,或許是一夜的激情,或許是一個長期的關係,或許僅只是深夜外出的樂趣。我想大家最需要的,不外是一點相依的,友情的,那種溫暖的感覺,只有在人群之中才能夠感受到那股張力,把你自己也拉進這張人際關係的網裡,去體驗愛慾交纏的感覺。幾年之後,我果真實現了我的願望,到亞洲去,也親自造訪了我夢中的絲綢之路,並且在新加坡覓得了一個建築師的工作,至於舊金山的情人,我們仍然是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係。傑森到西班牙去了,繼續他的尋愛之旅。歐洲這麼大,他還有好多地方要走呢,他的名言。沙諾仍是留在德國,在一家知名的電腦公司當工程師,他最近還來信說,下個月他有三星期的假期,他打算來新加坡看我。我對他其實也有那麼一點的慾望的,為什麼不可以?就是這麼一點對人的慾望,友誼也變的複雜起來,人際關係的網也越來越大,這世界,我們都在其中。
我用感官,努力地飽嚐這人群、這異國,銘記這愛情或友情的甜美及苦痛,直到有那麼一天,我能到從心所欲的境地。
***
Lieber ist mir ein >Bursch<, vom Dorf, mit
schwellenden Gliedern,
Als das feine Gesicht eines blassen staedtischen >Juenglings<.
Lieber ist mir ein Reiter zu Rosse oder ein Jaeger,
Und der Matrose an Bord. Doch unter allen die liebsten:
Das sind mir die Soldaten, die jungen stattlichen Krieger;
Sei es die hohe Gestalt blauaeugiger schmucker Gardisten,
Oder blonde Husaren, mit bluehendem Flaum auf
den Lippen,
Die mit kraeftigem Schritt und klirrendem Sporn mir
begegnen,
Und nicht wissen, wie schoen sie doch sind, und wie
maechtig ihr Anblick.
Karl Heinrich Ulrich "Lieber ist mir ein Bursch" (1864):
我想要一個男孩子,來自農村,有著
飽滿的身體
也勝過城裡有細緻臉孔,蒼白的男孩子
我想要一個騎在駿馬上的騎士或是獵人
甲板上的水手。然而我最愛的
是軍人,衛國的年輕戰士,
是身穿華麗制服的藍眼禁衛隊士兵高挑的身材
或是金髮的匈牙利軍人,
唇上有著閃亮的髭
他們不知道,他們自己有多俊美,
眼神多麼有威嚴啊!
卡爾。海恩力西。烏爾立西的〞我情願要一個男孩子〞(一八六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