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玄德南漳逢隱淪 單福新野遇英主
玄德於波翻浪滾之後,忽聞童子吹笛,先生鼓琴;于電走風馳之後,忽見石案香清,松軒茶熟;正在心驚膽戰,俄而氣定神閒。真如過弱水而訪蓬萊,脫苦海而遊閬苑,恍疑身在神仙境界矣。至於夜半聽水鏡與元直共語,彷彿王積薪聽婦姑弈棋,雖極分明,卻費揣度,可聞而不可知,可聽而不可見,尤神妙之至。
水鏡之薦伏龍、鳳雛,不肯明指其人,是薦而猶未薦也;然不便說出,正深於薦者也。何也?其人鄭重,而言之不甚鄭重,則聽者不知其為鄭重矣;唯鄭重言之,使知其人之重,說且不可輕說,見又不可輕見,用又何可輕用耶?此三顧之勤所以不敢後,而百里之任所以不敢辱也。
袁紹之信逢紀,不知其惡也;其殺田豐,囚沮授,不知其善也。若劉表既知玄德之賢而不能用,既知蔡瑁之惡而不能去,是好賢不如<緇衣>,與不知賢者等;惡惡不如<巷伯>,與不知惡者等耳。元直之辭之也,宜哉!
卻說玄德躍馬過溪,似醉如痴,想此闊澗一躍而過,豈非天意!非惟讀者不信,即玄德當日亦自不信。迤邐望南漳策馬而行。日將沉西,正行之間,見一牧童跨於牛背上,口吹短笛而來,忽然別出奇境。玄德嘆曰:「吾不如也!」馬背何如牛背穩,誰云騎馬勝騎牛?遂立馬觀之。牧童亦停牛罷笛,熟視玄德,曰:「將軍莫非破黃巾劉玄德否?」奇絕,幻絕。玄德驚問曰:「汝乃村僻小童,何以知吾姓字?」馬背上人不識牛背上人,牛背上人卻偏識馬背上人。牧童曰:「我本不知,因常侍師父,有客到日,多曾說有一劉玄德,身長七尺五寸,垂手過膝,目能自顧其耳,乃當世之英雄。今觀將軍如此模樣,想必是也。」借牧童口中畫出一玄德。玄德曰:「汝師何人也?」牧童曰:「吾師覆姓司馬,名徽,字德操,潁川人也。道號水鏡先生。」能識英雄,不愧水鏡之目。玄德曰:「汝師與誰為友?」不知其人視其友;亦以其自號水鏡,故有此問也。小童曰:「與襄陽龐德公、龐統為友。」此卷敘玄德見司馬徽,正為見諸葛亮伏線耳。乃童子口中不說諸葛,只說龐統,又添出一龐德公以陪之,奇妙。玄德曰:「龐德公乃龐統何人?」童子曰:「叔侄也。龐德公字山民,長俺師父十歲;龐統字士元,少俺師父五歲。一日,我師父在樹上采桑,適龐統來相訪,坐於樹下,共相議論,終日不倦。吾師甚愛龐統,呼之為弟。」詳敘龐統,略敘德公,俱妙。玄德曰:「汝師今居何處?」牧童遙指曰:「前面林中,便是莊院。」玄德曰:「吾正是劉玄德。汝可引我去拜見你師父。」童子便引玄德,行二里餘,到莊前下馬,入至中門,忽聞琴聲甚美。玄德教童子且休通報,側耳聽之。既聞笛聲,又聽琴聲,與從前馬蹄聲、波濤聲大不相同矣。琴聲忽住而不彈,一人笑而出曰:「琴韻清幽,音中忽起高抗之調。必有英雄竊聽。」前不必玄德通名,而童子先知;今亦不必童子通報,而先生先出。是童子眼中看出一玄德,先生耳中又聽出一玄德。童子指謂玄德曰:「此即吾師水鏡先生也。」玄德視其人,松形鶴骨,器宇不凡,慌忙進前施禮,衣襟尚濕。點逗閒細。水鏡曰:「公今日幸免大難!」仙乎,仙乎!玄德驚訝不已。小童曰:「此劉玄德也。」水鏡請入草堂,分賓主坐定。玄德見架上滿堆書卷,窗外盛栽松竹,橫琴於石床之上,清氣飄然。隱然為諸葛草廬先寫一樣子。水鏡問曰:「明公何來?」玄德曰:「偶爾經由此地,因小童相指,得拜尊顏,不勝萬幸!」水鏡笑曰:「公不必隱諱。公今必逃難至此。」玄德遂以襄陽一事告之。至此方說出,曲折之甚。水鏡曰:「吾觀公氣色,已知之矣。」因問玄德曰:「吾久聞明公大名,何故至今猶落魄不偶耶?」玄德曰:「命途多蹇,所以至此。」水鏡曰:「不然。蓋因將軍左右不得其人耳。」將欲薦出兩人,先說他左右無人,是作一跌。玄德曰:「備雖不才,文有孫乾、糜竺、簡雍之輩,武有關、張、趙雲之流,竭忠輔相,頗賴其力。」蓋說左右有人,並不向水鏡求人,又作一頓。水鏡曰:「關、張、趙雲乃萬人敵,惜無善用之之人。若孫乾、糜竺輩,乃白面書生,非經綸濟世之才也。」隱然說他左右之人不及我意中之人,又作一跌。玄德曰:「備亦嘗側身以求山谷之遺賢,奈未遇其人何!」竟說山谷無人,更不向水鏡求人,又作一頓。水鏡曰:「豈不聞孔子云:『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何謂無人?」不說我意中有人,只說天下未嘗無人,又作一跌。玄德曰:「備愚昧不識,願賜指教。」直待水鏡說未嘗無人,然後玄德請問其人。至此方是極力一縱。水鏡曰:「公聞荊襄諸郡小兒謠言乎?其謠曰:『八九年間始欲衰,至十三年無孑遺。到頭天命有所歸,泥中蟠龍向天飛。』謠言大奇。此謠始於建安初。建安八年,劉景升喪卻前妻,便生家亂,此所謂『始欲衰』也。『無孑遺』者,不久則景升將逝,文武零落無孑遺矣。『天命有歸』,『龍向天飛』,蓋應在將軍也。」且不答所問之人,忽自述所聞之謠,又極力一縱。○蔡瑁題假詩,以龍比玄德;水鏡解童謠,亦以龍比玄德。玄德聞言,驚謝曰:「備安敢當此!」不問所求之人,且謝所解之語,又極力一縱。水鏡曰:「今天下之奇才盡在於此,公當往求之。」彼方驚謝所解之謠,此則隱示以當求之人,亦極力一迎。玄德急問曰:「奇才安在?果係何人?」直待說出此間有人,然後急問何人,又極力一迎。水鏡曰:「伏龍、鳳雛,兩人得一,可安天下。」只伏龍鳳雛四字,凡作如許跌頓,如許迎縱,方纔說出。何等曲折,何等鄭重。玄德曰:「伏龍、鳳雛何人也?」水鏡撫掌大笑曰:「好!好!」如此一番跌頓迎縱,說出伏龍鳳雛四字,卻又不明指其姓名,只言「好好」,真絕世妙文。玄德再問時,水鏡曰:「天色已晚,將軍可於此暫宿一宵,明日當言之。」此時宜說出姓名矣,乃又欲遲至明日。逼近之至,又復漾開去。妙絕。即命小童具飲饌相待,馬牽入後院餵養。此等句,俗筆幾忘之。玄德飲膳畢,即宿於草堂之側。早為後文宿諸葛廬中作一引子。
玄德因思水鏡之言,寢不成寐。約至更深,忽聽一人叩門而入。寫得隱隱躍躍,閃閃忽忽。水鏡曰:「元直何來?」將從市上相見,先在廬中聽得,此伏筆之妙。玄德起床密聽之,聞其人答曰:「久聞劉景升善善惡惡,特往謁之。及至相見,徒有虛名,蓋善善而不能用,惡惡而不能去者也。此郭公之所以亡。故遺書別之,而來至此。」水鏡曰:「公懷王佐之才,宜擇人而事,奈何輕身往見景升乎?且英雄豪傑,只在眼前,公自不識耳。」隱隱道著起床密聽之人。其人曰:「先生之言是也。」玄德聞之大喜,暗忖此人必是伏龍、鳳雛,妙在並不是伏龍、鳳雛。即欲出見,又恐造次。妙在不即相見。候至天曉,玄德求見水鏡,問曰:「昨夜來者是誰?」水鏡曰:「此吾友也。」玄德求與相見。水鏡曰:「此人欲往投明主,已到他處去了。」妙在不說出將投玄德。玄德請問其姓名。水鏡笑曰:「好!好!」妙在不說出姓名。玄德再問:「伏龍、鳳雛,果係何人?」水鏡亦只笑曰:「好!好!」昨夜不語,待至明日;及至明日,只是不說。妙妙。玄德拜請水鏡出山相助,同扶漢室。水鏡曰:「山野閑散之人,不堪世用。自有勝吾十倍者來助公,公宜訪之。」自己不出,只是薦人;及至薦人,又待其自訪。妙妙。
正談論間,忽聞莊外人喊馬嘶,小童來報:「有一將軍,引數百人到莊來也。」讀者至此,疑是蔡瑁追兵至矣。玄德大驚,急出視之,乃趙雲也。玄德大喜。雲下馬入見曰:「某夜來回縣,尋不見主公,連夜跟問到此。極寫趙雲之忠。主公可作速回縣。只恐有人來縣中廝殺。」此時只恐蔡瑁兵來,後文卻是曹仁兵來。玄德辭了水鏡,與趙雲上馬,投新野來。行不數里,一彪人馬來到,視之,乃雲長、翼德也。前寫趙雲,此寫關、張。相見大喜。玄德訴說躍馬檀溪之事,共相嗟訝。到縣中,與孫乾等商議。乾曰:「可先致書於景升,訴告此事。」玄德從其言,即令孫乾齎書至荊州。劉表喚入問曰:「吾請玄德襄陽赴會,緣何逃席而去?」孫乾呈上書札,具言蔡瑁設謀相害,賴躍馬檀溪得脫。表大怒,急喚蔡瑁責罵曰:「汝焉敢害吾弟!」命推出斬之。蔡夫人出,哭求免死,表怒猶未息。孫乾告曰:「若殺蔡瑁,恐皇叔不能安居於此矣。」語中有刺,少在隱而不露。表乃責而釋之,所謂惡惡而不能去。使長子劉琦同孫乾至玄德處請罪。
卻說曹操自冀州回許都,常有取荊州之意,特差曹仁、李典并降將呂曠、呂翔等領兵三萬屯樊城,虎視襄陽,就探看虛實。此處補敘曹操一邊,最是省筆。時呂曠、呂翔稟曹仁曰:「今劉備屯兵新野,招軍買馬,積草儲糧,其志不小,不可不早圖之。吾二人自降丞相之後,未有寸功,願請精兵五千,取劉備之頭,以獻丞相。」沒用人偏會說大話。曹仁大喜,與二呂兵五千,前往新野廝殺。不想子龍所云廝殺,卻應在此。探馬飛報玄德。玄德請單福商議,福曰:「既有敵兵,不可令其入境。便是勝算。可使關公引一軍從左面出,以敵來軍中路;張飛引一軍從右而出,以敵來軍後路;公自引趙雲出兵前路相迎:敵可破矣。」左軍右軍中軍,卻分作中路後路前路,大有變化。玄德從其言,即差關、張二人去訖;然後與單福、趙雲等,共引二千人馬,出關相迎。行不數里,只見山後塵頭大起,呂曠、呂翔引軍來到。兩邊各射住陣角。玄德出馬於旗門下,大呼曰:「來者何人,敢犯吾境?」呂曠出馬曰:「吾乃大將呂曠也。奉丞相命,特來擒汝!」玄德大怒,使趙雲出馬。二將交戰,不數合,趙雲一鎗刺呂曠於馬下。如此不耐殺之人,何苦無事討事做。玄德麾軍掩殺,呂翔抵敵不住,引軍便走。正行間,路傍一軍突出,為首大將,乃關雲長也。衝殺一陣,呂翔折兵大半,奪路走脫。行不到十里,又一軍攔住去路,為首大將挺矛大叫:「張翼德在此!」敘法與前變。直取呂翔。翔措手不及,被張飛一矛刺中,翻身落馬而死。不耐殺。餘眾四散奔走。玄德合軍追趕,大半多被擒獲。此番得勝,是單福第一功。玄德班師回縣,重待單福,稿賞三軍。
卻說敗軍回見曹仁,報說二呂被殺,軍士多被活捉。曹仁大驚,與李典商議。典曰:「二將欺敵而亡,今只宜按兵不動,申報丞相,起大兵來征剿,乃為上策。」早為後文伏線。仁曰:「不然。今二將陣亡,又折許多軍馬,此仇不可不急報。量新野彈丸之地,何勞丞相大軍?」曹仁輕視其地。典曰:「劉備人傑也,不可輕視。」李典重視其人。仁曰:「公何怯也!」典曰:「兵法云:『知彼知己,百戰百勝。』某非怯戰,但恐不能必勝耳。」仁怒曰:「公懷二心耶?吾必欲生擒劉備!」典曰:「將軍若去,某守樊城。」為後失樊城反照。仁曰:「汝若不同去,真懷二心矣!」典不得已,只得與曹仁點起二萬五千軍馬,渡河投新野而來。正是:
未知勝負何如,且聽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