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色的記憶盒子 
  < 第四集 >



     終於到了星期天的早晨。

     伊澤手中提了一盒堯宗平日愛吃的蘭姆酒蛋糕,在九點25分時踏入桐院邸;心中除
 了滿溢著興奮之情外,還有些許緊張膽怯。興奮的是自己還能再聽見那奇妙的琴聲,緊
 張的是從未有人專為他演奏,膽怯的是為他演奏的人,是他冷而嚴肅的上司。

     進入起居室時,堯宗早已在為愛器調弦,他好奇地窺望,正好迎上堯宗抬起頭來的
 目光,一下子臉頰發熱。

     真是,失態了。

     堯宗眼中一派沈穩,彷彿只為與他打個招呼般,又重新低下頭去。

     這或許是不容人打擾的神聖過程吧。

     堯宗以眼神示意伊澤坐在落地窗邊事先備好的椅子上,他依照上司的指示乖乖坐下
 ,小心將蛋糕盒子置於膝頭,靜待對方調弦完畢。

     一陣靜默,起居室裡只有秋日午前陽光的清暖氣味。堯宗深呼吸的聲音,像微風拂
 過水面在室內蕩漾開來。

     弦聲從另一個次元飄來這空間,優雅地在水面上擺盪,仍是令人摒息的美。

     不長的曲子,堯宗又重複一遍。

     「She walks in beauty. Like night… 」琴聲之中,伊澤輕輕吐出一串聲響。

     弦聲嘎然而止,堯宗以詢問的眼神投向他。

     「抱歉…我不是有意打擾您的演奏,只是覺得這旋律好適合我以前曾聽過的一首詩
 ,就不知不覺吟了出來…」伊澤慌慌低頭賠罪,心想:真不禮貌,怎麼可以聽見琴聲就
 忘了形?

     「那是什麼詩?」

     「呃…是拜倫的詩:『She Walks in Beauty』(她走在美的光彩中)。」

     「倒很適合這曲子,可以唸出來聽聽嗎?」堯宗的聲音竟著難以置信地柔軟。

     伊澤一下子連耳根子也紅透:「我…我背得不好,恐怕…」

     「無妨,只是要那種感覺而已。」

     約十秒鐘的等待後,伊澤終於怯怯開了口。隨著微甜的男高音,琴聲重新流洩:

     「她走在美的光彩中,像夜晚
         皎潔無雲而且繁星滿天

       明與暗底最美妙的色澤
         在她的儀容與秋波裡呈現
   
       彷彿是晨露映出的陽光
         但比那光亮柔和而幽暗。

       增加或減少一分色澤
         就會損害這難言的美

       美波動在她烏黑的髮上
         或者散佈淡淡的光輝

       在那臉龐,恬靜的思緒
         指明它的來處純潔而珍貴。

       呵,那額際,那鮮豔的面頰
         如此溫和,平靜,而又含情脈脈

       那迷人的微笑,那明眸的顧盼
         都在說明一個善良的生命

       她和藹地對待世間的一切
         她的心流溢著純真的愛情!」



     一曲既終,堯宗放下琴弦,兩人四目相望。

     互相都明白對方在想什麼,也知道對方早已明白。伊澤那瞬間竟忘記害羞與膽怯,
 不忍移開目光;眼前那雙細長的眼睛深深埋藏他從未見過的激情,溫柔、深邃、比智慧
 更深,比夢更美…他沈穩如冰的上司怎麼可能會有這種眼神?

     他還來不及感到暈眩,就完全沈醉在這個氛圍裡了。

     「我還沒吃早餐。」堯宗說。

     然後,奇蹟在此刻發生。

     他看見堯宗從來凝結寒冰的犀薄嘴角,竟抬高弧度…

     桐院堯宗笑了。

     伊澤突然感到一陣心悸,脈搏加速,腦中轟轟然,他覺得自己快暈倒了;他的上司
 居然會笑?而且對他笑得這麼…

     雖然是不甚恰當的形容詞,不過現在的他只想得到這一句。

     好美。


     正當他神思昏昏之際,又聽見堯宗帶著笑意的聲音:「伊澤,我說…我有點餓了。」

     伊澤慌忙回神:「噢,是、是。我帶了您愛吃的蘭姆酒蛋糕,我這就去泡杯咖啡。」

     說著就要起身。

     對方卻制止他:「不用,叫下人們去就成了。」

     伊澤乖乖坐下,卻不知自己該做些什麼,覺得尷尬,只得伸手打開蛋糕盒子,卻只
 是不經心摸著似地,要開不開的樣子。

     「剛剛那首曲子,」堯宗冷不防的聲音讓他的手震了震,連忙轉頭看著對方,卻又
 與那雙奇異的眸子對個正著,糟了,這下該怎麼辦…

     他還來不及猶豫,對方繼續說話;嗓音依舊溫柔,就像大提琴的聲響:「是聖桑
(Saint-Saens)的『天鵝』。」伊澤呆了呆,「天鵝」?

     「所以我才會說那詩適合這曲子;你真的對音樂相當敏感。」

     這是稱讚嗎?因為從沒有人與他說過這方面的事,反而令他有些半信半疑,自己真
 有這方面的特質嗎?那為何從前聽到音樂時都未曾有過這樣的感覺呢?

     無論如何先道謝總沒錯:「多謝您的稱讚。」

     下人送上英國骨瓷壺杯,上繪典雅的薔薇徽紋,咖啡的香氣頓時盈盈充斥室內,微
 微刺激他的鼻腔,精神也隨之清明冷靜下來。

     同款瓷盤上盛蛋糕,蘭姆酒的濃郁氣味與咖啡香交纏,奇妙而醉人。茶匙小叉閃泛
 金黃光芒,襯得奶黃蛋糕和黝黑咖啡分外誘人。上司在家裡一向都這麼款待客人的嗎?
 多精緻優雅的排場!

     「那日的曲子則是巴哈的『無伴奏大提琴第一號』,我最喜歡的序曲。」意外的,
 不苟言笑的堯宗今日說的話顯得比平日多些。「當時心中所想便是晴海景色。」原來,
 自己所聽到的「海」是…

     「很意外你竟能聽得出。」堯宗垂眸啜飲瓷杯中的咖啡,輕閉了閉眼,再緩緩放下
 杯子。陽光較之先前更清澄了些,光霧透明輕紗般籠罩他的臉、頸、肩與胸;此刻的桐
 院堯宗推翻伊澤過去所有的認知,他帶著不可置信的表情望著小茶几對面的這個人。

     「怎麼?我的臉上有東西?」

     伊澤笑開了:「不是,是我從未想過您是這樣一位深具魅力的人。」

     「我也沒想過你的感受性這麼纖細而豐富。」堯宗好整以暇說出的話,卻讓伊澤一
 下子臉紅不知所措。「呃,您過獎了。」

     「那我也可以認為你的話是客套話了?」

     「我…我…」伊澤頓時為之語塞,不知怎辦才好,只得用求救的眼神望向堯宗,希
 望對方能稍微瞭解自己的心意,就算一點也好;卻瞥見對方眼中竟有捉狹的影子,儘管
 表情嚴整,那神色卻恍如惡作劇得逞的孩子。

     伊澤索性放棄辯解,端起杯子兀自淺飲。

     「我相信你說的話,」堯宗的聲音裡仍有掩不住的得意。「因為你噘嘴。」

     伊澤觸電般急掩嘴,像作壞事被爸爸當場抓到的小孩;微抬頭,只見對方笑得更愉
 快了。「你總是藏不住心事。」

     他放下杯子順勢低頭:「我單純魯鈍了些,不是個稱職的好秘書。」語氣明顯地無奈。

     「我稱這為『坦率』,令人覺得舒服。」堯宗口氣不減沈穩,卻多了份悠然。

     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呢?伊澤迷惑了。冰冷無感情的商業天才?感性豐美的音樂家?
 具高雅幽默感的紳士?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

     總之今天的堯宗對伊澤來說,就像阿里巴巴喊了『芝麻開門』以後看到的景象一樣,
 令人驚奇,眼花撩亂。

     兩人相處了一早上,話不很多,卻都覺著異樣:時間,似乎過得比平常快多了。




  < 後記 >


     又比預定的時間早出現來貼東東啦。因為Miyako這兩天失業在家,所以寫得比較多
 點。

     這裡所用的拜倫的詩:「他走在美的光彩中」,是採用洪範書店「拜倫、雪萊、濟
 慈詩選」穆旦先生所譯(1997.5初版)。有人希望我用葉慈的詩,有適合的我會試試看。

     聖桑的「天鵝」是他的「動物狂歡節」中一段最有名的大提琴與鋼琴奏鳴曲,鋼琴
 用連續的琶音做出波光粼粼的效果,大提琴則優雅地表現出天鵝優游於水面上的美姿。

     如果要聽大提琴,最為人熟知的應是羅斯卓波維奇(Mstislav Rostropovich),
 但我個人偏愛傅尼葉,大師卡薩爾斯(Casals)也很棒,天才女大提琴家,英年早逝的
 杜普蕾更是令我折服(人家要存錢買她的全集!!)至於馬友友嘛,我只能說,他很
 popular,很大眾…

     覺得這部小說,越到後面越難寫,為了替他們的愛情找到出口,Miyako真是想破了
 頭!曖昧不明的戀情真的很美,但也不能就這麼耗下去吧?呵呵。現在的我,正為兩人
 如何明朗化的劇情設計大傷腦筋呢。

     以前很討厭的蕭邦,竟成了我寫這部小說必聽的東西。很想把我喜歡的印象派東西
 寫進去,可是感覺就有那麼點不合,而且時代也太近。如果大家這個月聽「台北愛樂」
 (FM99.7)就可以常聽到印象派大師拉威爾的作品喔。

     但越寫也越喜歡自己筆下「桐院堯宗」這個角色,現在他似乎可以脫離我的手,擁
 有他自己的個性了,但伊澤還不行,因為他懦弱膽怯的地方太像我了,哈哈。

     謝謝大家的迴響,我會加油的!



                                     深愛星光下的貓的Miyako

                                           1998.6.8 pm9:40
< 第五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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