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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做為科技的對象[1]

譯者:林遠澤


 

我們過去只研究科技在非人類領域的應用,然而現在人本身卻已經成為科技的對象。工具人將他的技藝轉而應用到他自已身上,這是人類的技藝對於自然最後的投入,因而也是對倫理學思想的最終努力的挑戰。

 一、生命的延長

我們可以舉人類的死亡做為例子。以前誰有需要為他所希望與選擇的生命長短做出決定呢?對於年壽的最高限度-「我們一生的年日是七十歲,若是強壯可到八十歲」(《聖經.詩篇》)-根本就沒有選擇的餘地。年壽最高限度的不容改動性因而是埋怨、屈服與白費力氣的對象。我們不能說,對於可能的例外還可以抱有希望的夢想,否則是多麼傻呀。不尋常的可能的例外,幾乎絕對不能得到肯定。神話與傳奇故事正是在這些不容懷疑的無法變動的背景上,搬演這些主題。認真的人寧可與〈詩篇〉的作者們一起祈禱著,「求你指教我們怎樣數算自已的日子,好叫我們得著智慧的心」。在此問題只在於,人對其既與性要採什麼樣的態度,而不在於行動與有效的決定之領域中。

    但在今日,我們可以預期,透過細胞生物學的進步,抑制生物化學的老化過程並延長人類的壽命(甚至或許可以延長到非特定的時間),是實際上可以指望的。死亡似乎不再是生物的本性所屬的必然性,而是一個可避免的、在原則上可克服並長遠推遲的一種有機體的錯誤。人類永遠的嚮往,其實現似乎己經即將來臨了。這也使找們首次得以認真地提出以下的問題:「這如何是值得追求的?這對個人或人類種族而言如何是值得追求的?」這個問題涉及的是我們整個有限性的意義,我們必然會死亡的意義,以及關於死亡與繁衍之均衡的一般生物學的意義。

在這些最終極的問題之前,我們還可提出更實際的問題,例如誰才應當進入這些假定中的恩賜呢?是那些具有特別價值或功勞的人們嗎?是那些社會傑出人士或重要人物嗎?或是那些付得起錢的人呢?還是每一個人?看來似乎是最後這個才是惟一可以考慮的。但這似乎得付出相對的另一端,即人類的來源這一端為代價。因為很顯然的,按人口數的尺度,壽命的延長其代價即是人員替補速度等比例地放慢,這即是說,將降低新生命的出生。其結果因而是,老年人口的比例愈來愈高,而青年人口的比例愈來愈低。這對一般的人類狀態倒底是好還是壞?這對人類是有利還是不利?青年人的位置被先到的人佔據了,這倒底是對還是不對的?必將死亡與新生命的誕生是互相伴隨的:死亡正是出生性(Gebürtigkeit)永恒的源泉(出生性是借用Hannah Arendt所鑄造的術語)。如果死亡是這樣支配的,則我們就必須在做決定的空間中,深思他的意義。

說得更極端一點:如果我們取消了死亡,我們就同時取消了繁衍。因為繁衍正是生命對死亡的回應。在此我們就是以一個沒有青年人的老人世界為有價值,就是以一個只有熟識之人,而不以對以前還不在的人有驚奇的世界為有價值。然而,存在於必然會死的冷酷支配中的智慧,或許就是,必死性提供了永恒新生的承諾,這種承諾並即存在於青年人的新鮮、直接與熱情之中,從而持續不斷地提供了變易性(Andersheit)本身。這是大量累積的延長的經驗所無法替代的。延長的經驗絕無法重新獲得獨具的優先權,而得以再用新生的眼睛第一次去看世界。他們不能再重新體驗驚奇(依柏拉圖之見,驚奇正是哲學的開始)。成年人不再有兒童的好奇,即使直到成年人已經在知識的渴望之前感到倦怠了,兒童所具有的好奇還是只有很少部分轉變成成年人的知識渴望。這種不斷新生必須以不斷死亡為代價,而這大概才是人類希望之所繫。以防人類陷入百無聊賴與一成不變之中,並給生命的自發性提供機會。

我們所期待的壽命需要有一個絕對必要的界限,以做為我們每一個人會去數算自已的日子的推動力。

就科學的企圖來說,科學是要給人一個愛人類的禮物,這個禮物可以使遠古以來所關切的願望成真——亦即可以使人脫離死亡的咀咒——但這個企圖很可能轉而對人類不利。在此我不再贅述些預言了,也不再贅述我這些顯然有成見的評價。我的主張單單是,我們在盼望得到前面所說的禮物之前,必須先提出以前在實踐抉擇的領域內從未提問過的問題。我們必須研究這些問題,而且必須按道德的原則加以研究,而不是按利益的壓力加以研究。

二、行為控制

與所有其他準烏托邦的可能性一樣,生物醫學的進步使得終能轉換成科技的能力,已經有部分是可以提供應用了,而另外的部分也為期不遠。關於這些準烏托邦的可能性中,行為控制比起前面暫時還只是假設性的狀況,更接近可以實用的階段。對此所提出的道德問題雖然比較不深奧,但仍與人類的道德構想息息相關。行為控制這種新的干預,同樣超出舊有的倫理學範疇。舉例來說,我們過去並沒有準備好處理,用化學葯劑控制心靈,或經由植入電極以使用電流對大腦直接作用,以達成假定會受到支持或值得讚許的目的等問題。很顯然的,在這裏做好事的可能性與危害的可能性參半,而其界限又不容易劃清。像給精神病人解除痛苦與功能障礙的病症,看來是做好事。但從減輕病人的痛苦——這一直是與醫學的傳統連繫在一起——卻很容易就導向社會想減輕他的成員在做困難的個人行為時的負贅:這即是從醫學的應用轉變到社會的應用;這開啟了一個無限定的場所,它帶有很令人疑慮的潛能。在當代的大眾社會中難以處置的統治與脫序等問題,使得社會控制的方法為了非常有誘惑力的社會操縱的目的,而擴展到非醫學的範疇。在這裏產生許多有關人權與人類尊嚴的問題。這些幫助究竟是在剝奪人的行為能力,還是在解放人的束縛。這些困難的問題催促著具體的回答。我們應該用大量投葯來誘導學童的學習態度,而避免求諸自律的動機嗎?我們應該用電流安定大腦區來克服侵略性嗎?我們應該在原應由人在生活與實行中創造的幸福與快樂的對象之外,單獨刺激享樂中樞來製造幸福與快樂的情感嗎?可以舉的例子還有更多。商業公司可以借用這些科技,從提高他們職員的工作績效來獲得利益。如果我們繞過人的道路,而代之非人機制的捷徑,來處理人的問題,則除開強迫或同意的問題不談,除開是否有非預期中的副作用的問題不談,我們都已經從自我人格的尊嚴中剝奪走一些東西了。並且已經從能負責任的主體走向計劃性的行為系統。社會的功能主義,無論是多麼重要,終究只是事實的一個片面而已。重要的問題毋寧在於,社會應由那一種人組成,才能使社會的存在有價值。社會可操縱性的增加,是以付出個人的自律為代價的。在任何順著這條路線前進的地方,我們都應該問整個人類作為的價值、其操勞的價值所在等問題。回答這些問題要以我們感覺到負有義務的人類形像為準。我們要在我們今日對他所做的、或能對他所做的,而不在以前對他從未做的光照下,重新深思人類的形象。

三、遺傳學的操縱

在更高的層次上,對於未來的人類的基因操縱,可以說是把科技應用於人類的最後一個對象。以上這個問題太大了,我們在這裏只是預先考察並順便處理一下而已,等到日後出版的「應用」部分中,我們再以專章來處理。在此我們只想指出工具人具有這個很有野心的夢想。這個夢想用俗話來概括就是,人想掌握他自己的進化。這樣做的目的不只是為了人類整體的生存,而更是想按自己的設計將人加以改良與改變。我們是否有權力這樣做,我們是否有資格扮演這種創造主的角色,這是我們對突然擁有主宰命運之力量的人類,所能提出來最嚴肅的問題。誰能成為人類「形象」的製作者?他按什麼榜樣?基於什麼知識呢?誰又有道德上的權利,用未來人類的本質做實驗呢,這個問題在此也得被提出來。

 


 

[1] 節譯自Hans Jonas , Das Prinzip Verantwortung. 1979, Frankfurt a/M. 第一章第七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