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天心寫父親西甯先生住院的一段時光】

我們今生是這樣的相聚

朱天心 

 父親於三月二十二日清晨五點三十分,決定雖開我們了。

 之所以說決定,是因為依父親的病況,有好幾次都足可以鬆口氣自

由自在而去,只因為看我們瞎忙一通的念念不捨,盛情難卻的只得咬

咬牙撐過。

 例如三月十八日,爸媽結婚四十二周年的第二天清晨,輪值守夜的

妹妹天衣從醫院急電我們趕去。

 急急進了住了五十天,熱悉如家的萬芳醫院一O六六病房,父親盤

腿坐起在床,渾身大汗淋漓,張口大喘,兩眼大而渙散,片刻沒認出

趕至的我們,竟至不能言語,我握住父親的手掌,心底近乎斥責的大

喊﹕「怎麼會弄成這個樣子!」

 那是父親罹病以來唯一我們感覺到父親受苦的一次,我們鎮日圍床

抓緊父親的手,兩眼盯牢他的眼睛,時而放聲痛哭,不准他離去......

 也許父親看我們嚇壞了,覺得這樣的離法不妥,便決定暫緩幾日。

 暫緩不走的數日,父親除了堅持大小便自理因此必須起床外,大多

躺在床上,清醒時與我們有一句沒一句的交談,內容無關交代什麼,

實則他也無甚牽掛執念﹔此外較昏睡迷濛時,他望著光影變幻的天花

板圖案,時而說出清楚但奇怪的觀察結論,往往,隨即我們與父親同

時笑起來,父親會加一句﹕「剛才又老年癡呆了。」但我相信,他看

到的世界,已經是言語難以形容的了。

 也就在那日,我們簽了放棄急救同意書,並抽空回家準備父親喜歡

的舊衣舊褲、夜裡改成兩人陪父親......終至必須面對最後的一刻了。

 其實從父親在榮總趙灌中主任關照、李毓縑芹主任非常認真密集的

檢查下,被證實罹患肺癌末期,我們就無時無刻不在揣摩、想像,甚

至好奇最後的那一刻。

 先用很多的哲言哲語或各式宗教教義來冷卻燒得火旺高熱的腦子,

也曾經尋求初民或早期文化的詩歌,希望自己能單單純純如先民們一

樣,有一套不涉愛別離苦的簡單態度,好比古埃及人刻在陶片上的:

 死亡今天就在我面前,

 像荷花的芬芳,

 像酒醉後坐在河岸上;

 死亡今天就在我面前,

 像沒藥的香味,

 像微風天坐在風帆下﹔

 也好比阿玆提克族的: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我們來此居住,

 我們只是來睡覺,

 我們只是來作夢。

 我們的父親只是昨天打獵失手沒有回來。

 終至整理出一種自覺很理性冷靜的態度:我們陪父親這段是送君千

里終須一別,便好好的一起走過這一程罷。

 理性的女兒走在街上,一個熟悉的街景,一道美味的餐點、一場有

趣的朋友談讌......,當場淚如雨下,因為這些父親無論如醫生們判斷

的可再活兩個月或至一年,他都不再可能享受這些了,父親明明還好

端端的在醫院,但與我們漫長未來的生活已徹底斷開了。

 年初,我們經趙可式女士、德桃基金會的蘇蓮瓔、好友楊良雄伉儷

不約而同的介紹,我們和父親接受台大腫瘤科陳敏俊以及周志銘醫師

(他亦是萬芳醫院血液腫瘤科主任)擬定的醫療計畫,接受新藥「健

擇」Gemzar的化學治療。

 直至父親離去前一周,也就是呈現有疑似惑染之前,沒有人相信父

親接受過七次的化療,父親的一頭銀髮一絲未掉,左肺的小型細胞腫

瘤也較數月前縮小,父親氣色精神甚佳,有時一頓飯可吃掉鼎泰豐的

小籠包一籠、雞湯一盅和半份八寶飯。我們的十樓病房視野甚佳,有

陽光的日子,父親在臨山景的窗畔或一樓的咖啡館邊吃下午茶邊看報

或斷續看《孫立人傳》,一定不錯過的是《商周》和《新新聞》上頭

CoCo的漫畫,躺床上時就拿黃寶蓮的《簡單的地址》隨意翻到哪頁看

個幾段。

 一度,我們錯覺,父親會這樣一直好下去,直至痊癒。

 但當然也有兩次化療之間的谷底期,通常為期二三日,父親會口腔

潰爛只能吃流質食物,有時紅血球指數會掉得較低,體力衰、喘,這

種時候,簡直覺得日月無光,有幾次輪我班,我沮喪得找藉口不敢去

醫院。

 平日,我們一天好幾回的沿病房長廊散步,加起來該有個兩三公里

的腳程。醫院長廊四端,皆可看到捷運,可看到我們家後十來層新建

的大廈住宅,可看到福州山公墓,我最不喜歡在公墓那端憑窗,同樣

的,大多是重症病房的十樓,大概每一兩天就會有人掛掉,那過程既

熱悉又從不例外的叫人心驚,先是走廊上狂奔雜遝的腳步聲、護理人

員迅速搬弄儀器和彼此呼叱聲,隨後病房門口站一堆老老小小疲倦的

家屬,再然後就會十分靈敏的翩然出現兀鷹似的葬儀社人員......,哭

號聲、線香味、誦經聲......。不幸和父親的散步日課裡次次沒錯過,

我不知道父親什麼心情,更想當場拉他掉頭而去。

 一次父親精神很好,正勾頭打量處理後事的病房,我問父親:「雖

然我們的情況好得很,離那情況遠得很,但看了會不會有感觸?」

 父親搖頭:「完全不覺與自己有什麼關係,更就談不上恐懼什麼的

了。」

 我竟然不滿意父親的回答,再追問:「那做為一個寫東西的人呢?

也沒有感觸嗎?」

 父親乍然表情生動起來:「那可就多了,而且還觀察到真不少!」

 是我熟悉的對待創作癲沛必於是、造次必於是的父親,是大春所言

「不厭精細」的父親。

 因為有了十八日的震撼演習,我們於父親沈酣並乍然鼾聲停止那一

刻起,沒有痛哭,沒有拉住父親不准他走,我們在他身畔唸他喜歡的

聖經經句、哼聖歌,我們在他耳邊說:「打(山東人對父親的喊法)

我們很捨不得你,可是這一陣子還是辛苦了,就自由自在去吧,去見

爺爺奶奶,做做家裡的老么。你只是先為我們探探路,早晚我們要去

的時候,想到你在我們就都不害怕了。」

 三個女兒不同,我並沒法打心底說出宗教的話語,三年半前父親膀

胱癌,天衣問過父親有沒有想過死後的世界,父親說,大概是在天父

腳邊繼續做他喜歡的事例如寫小說。

 那樣的畫面於我簡直太迪士尼卡通了,完全不能說服我。我當然沒

如此告訴父親,但我的不馴服多年來一定叫父親多少不安吧,我不僅

從來沒告訴父親我從宗教出走的心情,我甚至幾度在談到某某朋友的

宗教信仰時,屢屢把話題轉向父親,質疑他:「一不貪念所以必須割

捨,二心中平和,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需要宗教信仰?」父親幾次答:

「是啊。」

 一直到女兒盟盟有陣子反覆看印第安那瓊斯第三集(聖戰奇兵),

哈里遜福特演的兒子質疑譏笑一輩子在書齋裡做考古工作的父親冒生

命危險要去尋回聖杯的舉動是「老天爺!Jesus Christ!」輕蔑的話聲

沒喊完,父親啪一記耳光重重劈下,史恩康那來演的父親說:「我打

你褻瀆神明。」看了我呆半天,好險幾次應該,而沒有,被父親這麼

做。

 叫父親不安的不只這些,父親一生對待朋友晚輩完全是日照大地似

的照好人也照壞人,於是我又常常批評某人如何如何不值如此相待。

我還小的時候,父親尚會提醒,除了神沒有人有資格論斷其他人。我

大大的不以為然,一次次表達自己想法:人生在世如不能快意的對好

人好、對壞人壞,那還有什麼意思。我甚至妄想說服父親:「如果不

想法辨認出魔鬼,天使來的時候你豈能認得出?」

 當然我一定是過慮了。在小說中能如此淋漓盡致描述人性幽微晦暗

的父親,在現世中豈會是沒能力銳利洞察人生之人?父親離去的短短

一日,我們接到能打進來的數十通電話中,那些我以為不該那麼熟或

好些年沒來往的父親同輩晚輩的痛哭失聲,我在想,也許父親與人際

遇一場的款款深情和從不去評估不去計較的純真誠懇,可能有不同於

我老愛窮究是非黑白、害怕被欺騙蒙蔽的價值觀吧,我很覺惘然。

 父親以兩次癌症皆被醫生診斷是菸齡長達五十年的緣故,但父親畢

竟在膀胱癌治癒後戒了,只因我們叮嚀「這樣才能與(比父親大九歲

的)姑姑長久一年一會」,因此有探病的友人痛怪抽菸一事,父親笑

笑不語,事後說,他喜歡女婿材俊的說法,材俊也在三年前戒菸,最

好奇的莫過阿城,阿城問材俊戒菸的感想,材俊說:「像告別一位老

朋友。」

 三月廿八日的追思儀式會場,我們會放大一張王信十來年前為父親

拍的與老朋友的合照。

 這麼一場過後,我最想、而明知不可能的,就是問父親「欸,在那

麼重要的那段時刻裡,到底到底,是什麼感覺?」

 過往,父親一定會「不厭精細」的道來:「其實根本不像我們想的

......」「沒想到......」「我看到......」我好想問他,當我們在他耳邊低

語、唸經句,而他從門口走過並勾頭觀察一番後會怎麼說,會不會說

,還不錯,那樣的告別相送,挺好的......,那個媽媽的斑白頭髮看起

來可能原先是染的,不知為什麼現在不了,他們家可能也養了流浪

狗,個個衣服上沾的盡是......,不過挺好的女兒們,挺好的一家人。

 我從來對前世今生那類書籍和說法甚反感,覺得是叫人懶惰過活的

鴉片,因為什麼都可放棄計較、努力,只因為反正是「前輩子欠他的

」。但是,我們做小孩的一個個都長到那麼老了還一直不願雖開父母

別住,種種原因之外,我竟然以為,老久老久不知多少百年前,我們

一定是遭滿門抄斬的一家,而那材俊、盟盟是江畔曾收留庇護我們因

致也遭累的打魚父女,是故我們今生是這樣的相聚,不捨得分離。

──三月廿三日萬芳醫院

優聖美咖啡館  

 

回到編輯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