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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南琴

　金庸小說三十六冊，何止幾百個女子？但最令
我念念不忘的，竟是被作者在改寫過程中刪掉的
捕蛇少女秦南琴。
　在舊版《射鵰英雄傳》中，郭靖與黃蓉因事分
手，路見不平，救了捕蛇老漢，與他女兒南琴相
遇。但郭靖去後，老漢還是難逃毒手，而南琴亦
被擄去獻與楊康，遭他污辱而懷孕。南琴誕下嬰
兒不久即被毒蛇咬傷而死，臨終把嬰兒交給郭靖
，取名「楊過」。
　想起南琴，印象最深刻的一段是她初遇郭靖，
深宵伴他到密林之中，捕捉專門吃毒蛇膽的血鳥
。書中對南琴容貌描畫無多，只記得說她終年不
見陽光，肌膚了無半點血色﹔加上輕盈沉靜，在
月下林中的南琴，頗有聊齋女子的味道。
　楊過生得俊秀而個性孤僻，天生一股鬱怨，與
南琴身世暗合。新版刪掉南琴，楊過改為穆念慈
所生，大為遜色。而且穆念慈剛毅婀健，與楊過
無半點相似。這一改，雖然使全書布局比較緊湊
，卻是犧牲了感人的情節人物氣氛。
　南琴無母，自幼與父親相依為命，郭靖是她平
生所見第一個溫厚可敬男子。然而郭靖一心只牽
掛著一個「蓉兒」，渾然不覺。在夜降血鳥的一
段，黃蓉忽乘小紅馬至，雙臂因行功出了岔子而
癱瘓，郭靖連忙扶她坐下助她打通血脈，兩人雙
掌相抵，那時暴雨驟至，南琴持著雨傘遮蓋他倆
，只見這黃蓉清麗絕俗，髮束金環，頸垂明珠，
端坐含笑，恰如「晨露新聚、奇花初胎」，自己
哪能相比？
　再見郭、黃時，南琴已遭楊康污辱，為目睹此
事的穆念慈救出，兩人出家作了道姑。南琴心如
死灰，只因郭靖關懷，便將經歷盡數，之後便返
回故居產子，仍以捕蛇為活。
　第三次再見，是郭、黃過昔日血鳥出現的樹林
，發現草叢中躺著一名嬰孩，手中捏著一條毒蛇
，而南琴已被蛇咬將死。
　南琴身遭百劫，卻始終漠然由他，彷彿與己無
關，令讀者低迴不已。金庸若再改寫《射鵰》，
定得讓南琴復活！

消失了的秦南琴

秦南琴是什麼人？問只看過新版》射鵰《的人
，一定目定口呆，答不上來。因為，這個人在
金庸改寫《射鵰》之際，把她刪去了。

本來，秦南琴在舊版《射鵰》之中，也不是什
麼重要人物，出場的時間甚短，她是廣東人，
捕蛇為業，和她一起出現的，還有一隻十分有
趣，在火中洗澡的血鳥。秦南琴和她爺爺相依
為命，後來，被鐵掌幫的人捉了去，裝在一隻
竹簍裡，送給了楊康，楊康見她美貌，「獸性
發作」把她污辱了。

後來，秦南琴遇到了郭靖黃蓉，說出了經過，
就獨自悄然南下，自此再也沒有提起。

這樣一個出場甚少的人物，刪不刪都不成問題
，也不必專門再提。可是，這個人物，卻牽涉
到一位大英雄大豪傑，引出日後驚天地泣鬼神
的《神鵰俠侶》中的主角楊過的身世，是以非
提一下不可。

本來，楊過的父親是楊康，母親，就是這位被
楊康在獸性大發之後侮辱了的秦南琴。在舊版
《射鵰》之中，穆念慈始終未和楊過有過關係
。

秦南琴的身世遭遇極其可憐，對楊過童年，會
有一定的影響，而且她會捕蛇，捉蛇的本領一
定也教了楊過。

從秦南琴被整個刪去這一點來看，金庸改寫他
的作品，極其認真，真是花了不少工夫下去。
秦南琴消失了之後，穆念慈就只好上陣：
「我……我跟他做了夫妻，可是沒……沒有拜
天地。只恨我自己把持不定……」（一二六四
頁）

後來，穆念慈也黯然一人回江南去了。

於是，楊過的母親，就變成了穆念慈。

連楊過這樣大人物的母親都換了人，可知金庸
的改寫程度，何等之大。

秦南琴在舊版《射鵰》中，雖然出場不多，但
金庸把她寫得很好，給人以一種十分冷的感覺
。以下是這個消失了的人物的簡單描述：
「郭靖回頭，見南琴披散頭髮，站在月光之下
。她這副模樣，倒有三分和梅超風月下練功的
情形相似……這少女的膚色極白……這時給月
光一映，更增一種飄渺之氣。」

在她受了楊康的污辱之後，她向黃蓉郭靖敘述
起經過時：
「南琴神情木然，說的似乎只是一個與她毫不
相干之人的事。」

秦南琴和穆念慈截然不同，新版中穆念慈在敘
述經過時，就「神情淒苦」、「緊緊咬住了下
唇，眼中發出奇異的光芒」、「切齒」，一副
愛恨交織的模樣。穆念慈是愛楊康的，秦南琴
則對楊康一無認識，純粹是一個被暴力污辱了
的少女。

所以，楊過的母親是誰，相當重要，因為這兩
個女人對楊過的態度，一定截然不同。

楊過若是秦南琴所生，秦南琴對楊過就冷漠，
甚至還會有憎恨。楊過若是穆念慈所生，穆念
慈雖然恨楊康，但也愛楊康，而且，她是自己
心甘情願的，就算再恨楊康，也不會把恨意轉
嫁到楊過身上去。

不同的母親，會使楊過有截然不同的童年生活
，由於全世界讀者，無有不愛楊過者，所以這
實在是一個值得令大家關心的問題！

這隻美麗可愛的小血鳥，在《神鵰俠侶》中還
有出現，啄去李莫愁一目，慘被李莫愁打死。
可惜作者大筆一揮，這隻金庸筆下最可愛的異
物，在《射鵰英雄傳》和《神鵰俠侶》中，便
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倪匡——《四看金庸小說》 遠流初版頁12

李萍在那六年之中，是用什麼方式來教育郭靖
的？書中寫得不多，但是必然有她的一套，使
郭靖自小就有英雄思想的幼苗。
在這裡，新舊版有一個極大的差別，舊版稱：
匆匆數年，孩子已經六歲了。……這孩子生得
筋骨強壯，聰明伶俐。
所以金庸化了那麼多時間來刪改他的作品，基
本上還是精益求精的。當日寫到小郭靖六歲時
，日後郭靖怎樣發展，還只是一個概念，後來
郭靖發展成了這樣的一個人，童年時「聰明伶
俐」四字的考語，自然非刪除不可了！

《金庸小說十談》 明窗初版頁103-4

　　在《射鵰英雄傳》中是主場戲之一，極精
采、極匪夷所思的動物大戰也刪去了。新版中
翻閱了幾遍也找不到那令人眼界大開，令人看
得眉飛色舞，嘖嘖稱奇的蛙蛤大戰，實在極為
失望。幸好不久前蒙彭鎮華兄以數冊原版相贈
（亦不齊全）。蛙蛤決鬥又幸在其中，喜不自
勝。特引數行文字以饗未睹原版讀者，再看看
此段到底應否刪去。

　　群蛤奉蛤王之命，連叫三次，然後鴉雀無
聲的各自蹲著。只聽得東邊一塊大石後面清清
脆脆的叫了一聲，一隻小青蛙跳了出來……

　　小青蛙得到勝利，閣閣閣叫了三聲，轉身
欲走。突然蛤群中躍出六隻大蛤，聲勢洶洶的
急追過來……六蛤追了兩三丈路……田塍下突
然躍出一隊大青蛙，約有二三十隻……片刻之
間，六蛤被群蛙圍住咬死，後面雖有成千成萬
隻蛤蟆，不知怎的，竟不上來救援……原來有
成千成萬隻青蛙列隊不動……只聽那蛤王閣閣
叫了兩聲，一隊百餘隻蛤蟆蜂湧過去，小溪中 註一
立時也有一隊青蛙上前抵敵……過不多時，田
塍上屍橫遍地，雙方都已有數十隻死亡……大
隊蛤蟆結成方陣，衝殺過來……眾蛙見形勢不
對，立即佈成一個圓形……但每一隻蛤蟆躍起
，必然有一隻青蛙同時竄高，對準那蛤蟆在空
中一撞，一齊落下。蛤蟆始終闖不進圓陣之內
……群蛤以身子相疊，築成了四個高約兩三尺
的高台，向圓陣中飛去……大蛤一入圓陣中心
，群蛙首尾受敵，立時死亡枕藉……原來青蛙
派出隊伍，向蛤蟆後軍迂迴進襲……那蛤王更
是勇悍絕倫，一口一隻，轉眼之間咬死十餘大
蛙……群蛤乘勝追逐……蛙蛤戰場移動，眾人
隨著觀看……只見蛙陣主力退在一口大池塘之
邊負隅力戰……蛤蟆不善游水……水上相鬥，
蛤蟆必落下風，一隻隻面腹朝天，死在水中。

　　原文長約三千餘字，現只撮引其要，已可
見其精采。蛙蛤雙方決鬥，就如兩軍大戰，先
有斥喉，又有誘敵。有前哨接觸，又有陣法對
壘。有佯敗，有奮拚。戰情有起有落，有急有
緩。破敵者貪勝不知收，乘勝冒進。逼得群蛙
背水而戰，得地利之助；先敗後勝，將對方消
滅，戰情幻變，描述出色。

　　蛙蛤當然不會像人一樣思想，但蛙群蛤群
之戰，筆者亦嘗在新聞報導中讀過。當然沒有
這裡描寫的神奇和有層次。但戰後也是屍骸遍
野，極之慘烈。我們讀武俠小說，作用之一是
擴闊目光，增展思域，作者將這段奇景刪去，
無疑又是讀者一大損失。

註一﹕原文中「蜂」作「蠢-春+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