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前絕後」解

40
　　一九八四年的夏天是我對金庸小說認知的分水嶺，那時我開始陸續購買二十四
大冊的《金庸作品集》，再經兩次「地氈式」的精讀，從此可以自稱專家而不臉
紅。在此之前，我對金庸小說的認知雖然在朋友中算是十分高明，但其實亦不外乎
對小說的一些人物情節記得比較清楚而已。
　　大約十年前有一次與校友談論金庸小說，當然都是讚頌的居多，說到後來座上
諸君也再無新意，我一時興到，拾人牙慧的借用了倪匡先生那「古往今來，空前絕
後」的名句。座中一位小姑娘忽然說道：「空前或許沒錯，絕後卻是未必，你如此
武斷未免大不科學了。」那時我在小圈子裡是以能言善辯見稱，差不多是「縱橫四
海，所向披靡」，小姑娘膽敢向我挑戰，真「可怒也」。而在電光石火的一剎那，
我忽然發覺小姑娘的責難倒是不易辯解，對方既然來勢洶洶，恐怕必有所恃，若然
我匆匆接招，很容易落得個灰頭土臉，英名盡喪。當下只好不置可否，除圖後計，
41
小姑娘卻再無進迫，大眾亦不了了之，一哄而散。
　　這「古往今來，空前絕後」是錯不到那裡去的，我倒不相信今後還能再有多一
個金庸，可是小姑娘的論調看來亦似言之成理。勝敗原本是兵家常事，但我好歹也
算是念理工科的，被小姑娘譏為不科學。面子上緦有點不好過。況且若我如此便棄
甲曳兵，就等於承認今後可能有人寫得出有金庸一般水平的武俠小說，這個我卻絕
不能接受。那天晚上我真是「食不甘味，臥不安席」，全力回想自求學以來所識的
「科學方法」，百般苦思，只記起甚麼「模型法」、「黑箱式」，又或者是「歸納
法」、「演譯法」之類的物事，竟然發覺自己是從未有學過怎樣去判別一個思維過
程是否科學的知識。
　　忽然間我腦裡靈光一閃，不覺恍然大悟，我自己固然是拾人牙慧，小姑娘又何
嘗不是呢？倒不是我門縫裡看人，只是我既是念理工科，在學問上又最不務正業、
好學而不專精，對於科學研究的方法論尚且不大了了；小姑娘看來是個循規蹈矩的
好學生，又那有功夫去鑽研這些冷門的理論呢？她必然也是人云亦云而已，自也不
42
必再多爭辯。
　　幾年以後我偶然接觸一些「科學哲學」的理論，才發覺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而且不斷演進。只不過有些現代人一知半解、迷信「科學方法」、膜拜「賽恩
斯」，當遇上一些新穎的言論，與其個人對物質世界的主觀經驗有開闔時，就逕以
「不科學」斥之，而其人亦未必就清楚「科學」為何物。其實科學方法並非萬能，
「文學研究」可以用「科學方法」輔佐，但「文學鑑賞」則屬主觀感性的居多，客
觀理性的少，若一定要用「科學方法」就簡直是開玩笑了。
　　人生有涯，我們連幾十年後的世界也未必能夠親睹。但不能眼見卻並不表示我
們不能準確預測某些事物。即使在自然科學的範疇裡，科學家仍可預見某些事物必
會發生，或必不會發生，而留待後人去實證。若然為了我們不能活到地老天荒、世
界末日，便說所有對世間人事的推測都不科學，就是迷信於「不可知論」了。
　　甚麼是「科學」呢？最四平八穩、最沒有爭議的定義，見於《大不列顛百科全
書》：
　　科學是泛指任何研究物質世界及其現象的各個學科或思維活動，當
中需包含無偏觀測(Unbiased Observations)與系統化實驗(Systematic
Experimentation)。
43
　　假若我們煞有介事的要用「無偏觀測」和「系統化實驗」，來驗證倪先生的八
字評語不科學，那才算是天大的難題呢！
　　拾人牙慧亦應鉅細無遺，倪匡先生在《我看金庸小說》一書是如此說的：
　　金庸的小說，總評語是「古往今來，空前絕後」。以前，世界上未
曾有過這樣好看的小說；以後，只怕也不會有！
　　倪先生的所謂「空前絕後」是以「好看」為判準，純粹是主觀感受。這種感受
既不是「科學」，亦不是「不科學」，而是「非科學」。人的感受許多時與物質世
界無涉，更遑論甚麼「無偏觀測」和「系統化實驗」了。
　　說到鑑賞文藝作品，在於寫作技巧方面才有一定的法則可循，可以談客觀理
性；但是對於意境的領略，以及個人的喜好則以主觀感性為主；假如有人認為《肉
蒲團》比《紅樓夢》更好看，你可以罵他是色鬼，卻不能說他「不科學」，因為這
種觀感興科學無關。但若有人謂《封神演義》的筆法與技巧勝過《西遊記》、《三
國演義》，則說他「不科學」亦不算為過，因為在技法上仍有一定的客觀準則可依。
44
　　王國維《人間詞話》謂：
　　四言敝而有楚辭，楚辭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詩敝而有
律絕，律絕敝而有詞。蓋文體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豪傑之士，亦難於其
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體。以自解脫，一切文體所以始盛終衰者，皆由
於此。故謂文學後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體論，則此說固無以易也。
　　金庸小說之「空前絕後」亦可作如是觀，就技法而言金庸小說縱然不是長篇章
回小說的極品，也必是武俠小說中頂峰之作。後來者既不能超越金庸，武俠小說就
非「敝」不可。一如今人賦律絕，斷無上追李杜之理。
　　武打場面是武俠小說的靈魂，若然缺少了刀光劍影、打打殺殺，武俠小說就不
成武俠小說了。金庸小說之超越前人，迨無可疑，莫說自民國以還的武俠小說，即
如《三國》、《水滸》亦非其匹。《三國演義》膾炙人口的武打場面甚多，但不能
與金庸小說比擬。如「三英戰呂布」難與《天龍八部》中蕭峰在少林寺山門之前以
45
一敵三，大戰丁春秋、慕容復和游坦之相比，甚至連《神鵰俠侶》寫郭靖力拒蒙古
眾武士的一幕亦大有不如。「百萬軍中藏阿斗」，「拒漢水趙雲寡勝眾」兩段雖則
盡顯常出趙子龍的一身是膽；實亦及不上蕭峰聚賢莊力抗中原群雄來得悲壯慘烈，
震人心魄；甚至連段譽背負王語嫣脫出三十六洞、七十二島諸主之圍亦有不如。關雲
長「白馬坡斬顏良，戰延津誅文醜」都在三個回合內打得對手心膽俱寒；又那裡及
得上重陽宮中，楊過以玄鐵重劍連敗尼摩星、瀟湘子、尹克西等三大高手的氣派。
說到單打獨鬥，「許褚裸衣戰馬超」和葭萌關「張飛夜戰馬超」比較出色；但卻絕
及不上《雪山飛孤》中苗人鳳與胡一刀惡戰數日、《神鵰俠侶》中西毒北丐在華山
之顛同歸於盡來得精彩。
　　七十回本《水滸慱》的最後一個高潮是寫梁山好漢攻打東昌府，遇上守將「沒
羽箭」張清。這一回寫張清以一手飛蝗石的絕藝，大展神威，「沒羽箭飛石打英
雄」，「大刀」關勝、「霹靂火」秦明、「雙槍將」董平、「雙鞭」呼延灼、「金
槍手」徐寧等一十八員猛將紛紛鎩羽而歸。卻不及《倚天屠龍記》中，張無忌在光
明頂連敗六派高手來得變化多端。這一戰或以智取，或以力敵，恩威並濟，群雄歸
46
心，弭兵解困。以德服人，誠王者之風，令人讀後有心曠神怡之感。
　　小說中武打技擊的場面，可以說已給金庸寫到了極致，後來的「豪傑之士，亦
難於其中自出新意」。隨著時代變遷，國人的眼界大開，武俠小說的讀者不會再接
受民初時代「放飛劍」、「騰雲駕霧」，或是作邪法「攝人魂魄」之類的描寫。技
法可以略為誇張。但如陳世驤先生所言，必須「雖屬離奇而不失本真之感。」
　　金庸小說中描寫的內力玄功，巧妙地揉合了儒家典籍《周易》的「陰陽學
說」、中醫「經絡學說」與及傳統道教內丹修練的一些術語，再加上如有天馬行空
的想像力，在佛經中拈出許多名詞來借題發揮，這些杜撰的武藝大都能自圓其說。
飛花擲葉、內勁轉移的情節和修練內力的「理論」，到《天龍八部》達致頂峰，若
然寫得比《天龍八部》更離奇就令讀者難以接受了。至於見招拆招的打法和「理
論」，則以《笑傲江湖》為極致。
　　到了寫《鹿鼎記》時，連金庸自己亦無以為繼，寫內功難以勝過《天龍八
部》，寫招術又無法超越《笑傲江湖》。也只有金庸如此功力方能「自出新意」，
故此在《鹿鼎記》中金庸少談「理論」，只以氣氛取勝。金庸不再以一個說故事的
47
「武學專學」出現，而純是以旁觀者的角度，跟不大懂得武藝的主角韋小寶一同
觀看高手比拚。如「百勝刀王」胡逸之與「一劍無血」馮錫範在柳江木排上一番惡
鬥，就是用上這種筆法。而九難在少林三十六名高手跟前行刺康熙，只澄觀老和尚
一人勉力與他對上一掌，是比興的筆法；與桑結喇嘛師兄弟一戰是側寫；洪安通與
神龍教眾高手同歸於盡的一場困獸鬥更是耳聞的多、目睹的少。
　　「後金庸時代」的武俠小說家只有古龍最為出色，而古龍實亦為「豪傑之
士」，但「不難於其中自出新意」。故此古龍小說的武打場面只能一味側寫，如李
尋歡與上官金虹，以及葉孤城與西門吹雪的決戰，都屬純以氣氛取勝；或以「手中
無劍，心中有劍」為詞；或言速度；或比信心。
　　此外金庸作品中的「江湖」又成了後來者的規範，他寫出黃蓉這樣一個嬌滴滴
的丐幫幫主，又再創造了喬峰這樣不是叫化的幫主。古龍的《楚留香傳奇》出現一
個貴介公子模樣的丐幫幫主南宮靈，這樣的安排讀者還可接受，但是到了生死關
頭，南宮靈卻不曾使出「降龍十八掌」。這個「丐幫幫主」又未免太不像樣了。
　　金庸小說雖間有被時人以「通俗小說」視之，謂其難登大雅之堂云云，但其在
48
中國文學史上實必穩佔一席位，這種預測或許不很「科學」，但我想數十年後的中
國文學史的一類書籍，論及二十世紀下半葉之作家時，亦必首推金庸小說。
　　文學鑑賞原本就無所謂「科學」與「不科學」。賀知章論李白詩，曰：「子，
謫仙人也。」累世慱為佳話，李白亦因之以「詩仙」之稱傳世。李白因賀知章的稱
頌成名，賀亦因品評李白而得譽，可謂相得益彰。
　　有唐一代，詩風極盛，詩人輩出，以賀知章的語，當在二十名之外，可說是數
完手指再數腳趾也未輪到他。賀亦善草隸，但說到名氣亦還不如鍾王顏柳。卻因品
評李白而得以留名，直至今天所有論文學史的書籍必以「詩仙」稱李白，亦必引用
賀知章之言。仙人足甚麼模樣，沒有幾人見過，賀知章亦無法證實李白確為天上謫
仙，說來其實亦不限「科學」。
　　除了「不科學」之外，倪匡先生亦間有因八字總評而被譏為「擦鞋」。若說
「不科學」，則賀倪二人同樣的「不科學」，只是一個生於「賽恩斯」東來之前，
世世代代得叨李詩仙的光；一個生於「賽恩斯」東來之後，便得到「不科學」和
「擦鞋」的惡評。然而時人雖有輕視「金庸小說」，根本上多屬偏見，終究難成氣
候。
49
　　今後如果再無人能挖空心思，想出比「古往今來，空前絕後」更吸引人的評
語，日後文學史的教科書必然在論金庸小說的部分，寫上一句：
「倪匡評之為「古往今來，空前絕後」。」
　　倪先生以科幻小說聞名，但其技法與境界實未足與金庸小說比肩，將來文學史
的教科書會否提及他的作品，實為未知之數。假若不幸而未得後世史家垂青，則未
嘗不可借品評金庸小說留名，今天被人罵「不科學」和「擦鞋」，其實十分划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