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奔出數里,黑玫瑰走上了一條長嶺,山嶺漸見崎嶇,黑玫瑰行得更加慢了,背

後吶喊聲隱隱傳來.段譽叫道:“黑玫瑰啊,今日說什麼也要辛苦你些,勞你駕跑

得快一點兒吧!”又行里許,回頭望見刀光閃爍,追兵漸近.木婉清不住催喝:"

快,快!"

黑玫瑰奮蹄加快腳步,突然之間,前面出現一條深澗,闊約數丈,黑黝黝的深

不見底.黑玫瑰一聲驚嘶,陡地收蹄,倒退了幾步.

木婉清見前無去路,後有追兵,問道:“我要縱馬跳將過去.你隨我冒險呢.

還是留下來?”段譽心想:“馬背上少了一人,黑玫瑰便易跳得多.”說道:“姑

娘先過去,再用帶子來拉我.”木婉清一回頭,見追兵已相距不過數十丈,說道:

“來不及啦!”拉馬退了數丈,叫道:“噓!跳過去!”伸掌在馬肚上輕輕拍了兩

下.

黑玫瑰放開四蹄,急奔而前,到得深澗邊上,使勁縱躍,直竄了過去.段譽但

覺騰雲駕霧一般,一顆心也如從他腔中跳出來一般.

黑玫瑰受了主人催逼,出盡全力的這麼一躍,前腳雙蹄勉強踏到了對岸,但兩

邊實是相距太寬,它徹夜奔馳,腿上又受了傷,後蹄終沒能踏上山石,身子登時向

深谷中墜去.

木婉清應變奇速,從馬背上騰身而起,隨手抓了段譽,向前竄出.段譽先行著

地,木婉清跟著摔下,正好跌在他的懷中.段譽怕她受傷,雙手牢牢抱住,只聽得

黑玫瑰長聲悲嘶,已墜入下面萬丈深谷之中.

木婉清心中難過,忙掙脫段譽的抱持,奔到澗邊,但見白霧封谷,已看不到黑

玫瑰的身軀,突然間一陣眩暈,只覺天旋地轉,腳下一軟,登時昏倒在地.

段譽大吃一驚,生怕她摔入谷中,急忙上前拉住,見她雙目緊閉,已然暈了過

去.正沒做理會處,忽聽得對澗有人大聲叫道:“放箭,放箭!射死這兩個小賊!

”段譽抬起頭來,只見對澗已站了七八人,忙俯身抱起木婉清,轉身急奔,突然間

颼的一聲,一枝羽箭從耳畔擦過.

他跌跌撞撞的沖了幾步,蹲低了身子,抱著木婉清而行,颼的一聲,又有一箭

從頭頂飛過.段譽見左首有塊大岩石,當即撲過去躲在石後,霎時間但聽得  

之聲不絕于耳,無數暗器都打在石上,彈了開去.段譽一動也不敢動,突然呼的一

聲,一塊拳頭大的石子投了過來,飛過岩石,落在他身旁,投石之人顯是臂力極強

,居然將這樣大一塊石頭投出十數丈外,只是相距遠了,難以取得準頭.段譽心想

此處未脫險境,當下抱起木婉清,一鼓作氣的向前疾奔,奔出十余丈,料想敵人的

羽箭暗器再也射不到了,這才止步.

他喘了幾口氣,將木婉清穩穩的放在草地之上,轉身縮在山岩之後,向前望去.

只見對崖上黑壓壓的站滿了人,指手劃腳,紛紛議論,偶爾山風吹送過來幾句

,都是怒罵呼喝之言,看來這些人一時無法追得過來.段譽心想:“倘若他們繞著

山道,從那一邊爬上山來,咱二人仍是無法得脫毒手.”

快步走向山崖彼端一望,不由得嚇得腳也軟了,幾乎站立不定.只見崖下數百

丈處波濤洶涌,一條碧綠大江滾滾而過,原來已到了瀾滄江邊.江水湍急無比,從

這一邊是無論如何上不來的,但敵人倘若走到谷底,然後再攀援而上,終究能來殺

了自己和木婉清.他嘆了一口氣,心想暫脫危難,也是好的,以後如何,且待事到

臨頭再說,適才說過的那句話又涌向心頭:“多活得半日,卻也不無小補.”

回到木婉清身邊,見她仍然昏迷未醒,正想設法相救,只見她背後左肩上赫然

插著一枚鋼錐,鮮血已染滿了半邊衣衫.段譽大吃一驚,在馬背上時坐在她身前,

適才倉惶逃命,沒發覺她竟然受此重傷,腦中第一件想到的是:“莫非她已經死

了?”當即拉開她面幕,伸指到她鼻底一試,幸好微微尚有呼吸,心想:“須得拔去

鋼錐,止住流血.”伸手抓住錐柄,咬緊牙關,用力一拔,鋼錐應手而起.他不知

閃避,一股鮮血只噴得滿頭滿臉都是.

木婉清痛得大叫一聲,醒了轉來,但跟著又暈了過去.

段譽死命按住她的傷口,不讓鮮血流出,可是血如泉涌,卻那裡按得住?他無

法可施,隨手在地下拔些青草,放在口中嚼爛了,敷上她傷口,但鮮血涌出,立將

草泥沖開,忽地記起:“先前她中了鉤傷,曾從懷中取出藥來敷上,不久便止了

血.”

輕輕伸手到她懷中,將角手所及的物事一一掏了出來,見是一支黃楊木梳子,

一面小銅鏡,兩塊粉紅色的手帕,另有三只小木盒,一個瓷瓶.他見到這些閨閣之

物,不禁一呆,這時方始意會到,眼前這人是個姑娘,自己伸手到她衣袋中亂掏亂

尋,未免太也無禮,而這些梳鏡巾盒之屬,和這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卻又實在難以

聯在一起.

他曾見木婉清從瓷瓶倒了些綠色粉末給司空玄,冒充是童姥的靈藥,可不知這

些綠粉能不能止血,揭開一只盒子,登時幽香撲鼻,見盒中盛的甩是胭脂.第二只

盒子裝的是半盒白色粉末,第三盒是黃色粉末,放近鼻端嗅了嗅,白色粉末並無氣

息,黃色粉末卻極為辛辣,一嗅之下,登時打個噴嚏,心想:“不知這是金創藥,

還是殺人的毒藥?倘若用錯了,豈不糟糕.”伸指用力捏木婉清的人中,過了半晌

,她微微睜開眼來.

段譽大喜,忙問:“木姑娘,那一盒藥能止血治傷?”

木婉清道:“紅色的.”說了三字,又閉上眼睛.

段譽再問:“紅色的?”她便不答了.段譽好生奇怪,心想紅色的這一盒明明是胭

脂,怎能治傷?但她既如此說,且試一試再說,總是勝于將毒藥敷上了傷口.

于是將她傷口附近的衣衫撕破一些,伸指挑些胭脂,輕輕敷上.手指踫到她傷

口時,木婉清迷迷糊糊中仍是覺痛,身子一縮.段譽安慰道:“莫怕,莫怕,咱們

先止了血再說.”說也奇怪,這胭脂竟然靈效無比,涂上傷口不久,流血便慢慢少

了;又過了一會,傷口中滲出淡黃色水泡.段譽自言自語:“金創藥也做得像胭脂

一般,女孩兒家的心思可真有趣.”

他累了半天,到這時心神才略略寧定,聽得對崖上叫罵喧嘩聲已然止息,尋思

:“莫非他們真的從谷中攻上來麼?”伏在地下爬到崖邊一張,一顆心不禁怦怦亂

跳,不出所料,果見對面山崖上十余人正慢慢向谷底攀援而下.山谷雖深,總有盡

頭,這些人只須到了谷底,便可攀到這邊崖上,看來最多過得兩三個時辰,敵人便

即攻到了.

雖然身處絕境,總不能束手待斃,相度四周地勢,見處身所在是座高崖,一面

臨江,三面皆是深谷,無路可逃,他長長嘆了口氣,將木婉清抱到一塊突出的岩石

底下,以避山風,然後弓著身子搬集石塊,聚在崖邊低窪之處.好在崖上到處全是

亂石,沒多時便搬了五六百塊.諸事就緒,便坐在木婉清身旁閉目養神.

這一坐倒,便覺光屁股坐在少礫之上,刺得微微生痛,心道:“我二人這是‘

央卦’,‘九四,臀無膚,其行次且;牽羊悔亡,聞言不信.’‘次且’者,趔趄

也,卻行不順也,這一卦再準也沒有了.我是‘臀無膚’.這‘膚’字如改成個‘

褲’字,就更加妙.她老是說男子愛騙人,正是‘聞言不信’.可是她‘牽羊悔亡

’,我豈不是成了一頭羊?但不知她是不是後悔?”

他徹夜未睡,實已疲累不堪,想了幾句‘易經’,便欲睡去,然知敵人不久即

至,卻那裡敢睡著?只聞到木婉清身上發出陣陣幽香,適才試探出她鼻息之時,曾

揭起她鼻子以下的面幕,當時懸念她生死,沒留神她嘴巴鼻子長得如何,這時卻不

敢無端端的再去揭開她面幕瞧個清楚,回想起來,似乎她臉上肌膚白嫩,至少不會

是她所說的那般‘滿臉大麻皮’.

此刻木婉清昏迷不醒,倘若悄悄揭開她面幕一看,她決計不會知道,他又想看

,又不敢看,思潮起伏不定:“我跟她在此同生共死,十九要同歸于盡,倘若直到

一命嗚呼之時仍然不曾見過她一面,豈不是死得好冤?”但心底隱隱又怕她當真是

滿臉的大麻皮,尋思:“她若不是丑逾常人,何以老是戴上面幕,不肯以真面目示

人?這姑娘行事凶惡,料想和‘清秀美麗’四字無緣,不看也罷.”

一時心意難決,要想起個卦來決疑,卻越來越倦,竟爾蒙蒙朧朧的睡去了.

也不知睡了多少時候,突然間聽到喀喇聲響,急忙奔到崖邊,只見五六名漢子

正悄沒聲的從這邊山崖攀將上來.只是山崖陡峭,上得極為艱難.段譽暗叫:“好

險,好險!”拿起一塊石頭,向崖邊投了下去,叫道:“別上來,否則我可不客氣

了.”

他居高臨下,投石極是方便,攀援上山的眾漢子和他相距數十丈,暗器射不上

來,聽到他的叫聲,便即停步,但遲疑了片刻,隨即在山石後躲躲閃閃的繼續爬上

.段譽將五六塊石頭亂投下去,只聽得啊,啊兩聲慘呼,兩名漢子被石塊擊中,墜

入下面深谷,顯是粉身碎骨而亡.其余漢子見勢頭不對,紛紛轉身下逃,一人逃得

急了,陡崖上一個失足,又是摔得尸骨無存.

段譽自幼從高僧學佛,連武藝也不肯學,此時生平第一次殺人,不禁嚇得臉如

土色.他原意是投石驚走眾人,不意竟然連殺兩人,又累得一人摔死,雖然明知若

不拒敵,敵人上山後自己與木婉清必然無悻,但終究難過之極.

他呆了半晌,回到木婉清身邊,只見她已然坐起,倚身山石.段譽又驚又喜,

道:“木姑娘,你……你好啦!”木婉清不答,目光從面幕的兩個圓孔中射出來,

凝視著他,頗有嚴峻凶惡之意.段譽柔聲勸道:“你躺著再歇一會兒,我去找些水

給你喝.”

木婉清道:“有人想爬上山來,是不是?”

段譽眼中淚水奪眶而出,舉袖擦眼淚,嗚咽道:“我失手打死了兩人,又……

又嚇得……嚇得跌死了一人.”

木婉清見他哭泣,好生奇怪,問道:“那便怎樣?”

段譽嗚咽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我無故殺人,罪業非小.”頓足又道:

“這三人家中或有父母妻兒,聞知訊息,定必悲傷萬分,我……我如何對得起他們

?如何對得起他們的家人?”

木婉清冷笑道:“你也有父母妻兒,是不是?”

段譽道:“我父母是有的,妻兒卻還沒有.”

木婉清眼光中突然閃過一陣奇怪的神色,但這目光一瞬即逝,隨即回復原先鋒

利如刀,寒冷若冰的神情,說道:“他們上得山來,殺不殺你?殺不殺我?”

段譽道:“那多半是要殺的.”

木婉清道:“哼!你是寧可讓人殺死,卻不願殺人?”

段譽低頭沉思,道:“倘若單是為我自己,我決不願殺人.不過……不過,我

不能讓他們害你.”

木婉清厲聲道:“為什麼?”

段譽道:“你救過我,我自然要救你.”

木婉清道:“我問你一句話,你若有半分虛言,我袖中短箭立時取你性命.”說著右

臂微抬,對準了他.

段譽道:“你殺了這許多人,原來短箭是從袖中射出來的.”

木婉清道:“呆子,你怕不怕我?”

段譽道:“你又不會殺我,我怕什麼?”

木婉清狠狠地道:“你惹惱了我,姑娘未必不殺你.我問你,你見過我的臉沒有?”

段譽搖搖頭,道:“沒有.”

木婉清道:“當真沒有?”她話聲越來越低,額上面幕濕了一片,顯是用力多了,冷

汗不住滲出,但話聲仍是十分嚴峻.

段譽道:“我何必騙你?你其實不用‘聞言不信’.”

木婉清道:“我昏去之時,你何以不揭我面幕?”

段譽搖頭道:“我只顧治你背上傷口,沒想到此事.”

木婉清又氣又急,喘息道:“你……你見到我背上肌膚了?你……你在我背上敷藥

了?”

段譽道:“是啊,你的胭脂膏真靈,我萬萬料想不到這居然是金創藥膏.”

木婉清道:“你過來,扶我一扶.”

段譽道:“好!你原不該說這許多話,多歇一會,再想法子逃生.”說著走過去扶她,

手掌尚未踫到她手臂,突然間拍的一聲,左頰上熱辣辣的吃了一記耳光.她雖在重傷之

余,出手仍是極為沉重.

段譽給她打得頭暈眼花,身子打了個旋,雙手捧住面頰,怒道:“你…你干麼

打我?”

木婉清怒道:“大膽小賊,你……你竟敢踫我身上肌膚,竟敢……竟敢看我的背

脊……”急怒之下,登時暈倒,橫斜在地.

段譽一驚,也不再記她掌摑之恨,忙搶過去扶起.只見她背脊上又有大量血水

滲出,適才她出掌打人,使力大了,本在慢慢收口的傷處復又破裂.

段譽一怔:“木姑娘怪我不該踫她身上肌膚,但若不救,她勢必失血過多而死

.事已如此,只好從權,最多不過給她再打兩記耳光而已.”于是撕下衣襟,給她

擦去傷口四周的血漬,但見她肌膚晶瑩如玉,皓白如雪,更聞到陣陣幽香,當下不

敢多看,匆匆忙忙的挑些胭脂膏兒,敷上傷口.

這一次木婉清不久便即醒轉,一睜眼,便向他惡狠狠的瞪視.段譽怕她再打,

離得遠遠地.木婉清道:“你……你又……”覺到背上傷口處陣陣清涼,知道段譽

又替自己敷上了新藥.

段譽道:“我……我不能見死不救.”木婉清只是喘氣,沒力氣說話.

段譽聽到左首淙淙水聲,走將過去,見是一條清澈的山溪,于是洗淨了雙手,

俯下身去喝了幾口,雙手捧著一掬清水,走到木婉清身邊,道:“張開嘴來,喝水

吧!”木婉清微一遲疑,流了這許多血後,委實口渴得厲害,于是揭起面幕一角,

露出嘴來.

其時日方正中,明亮的陽光照在她下半張臉上.段譽見她下頦尖尖,臉色白膩

,一如其背,光滑晶瑩,連半粒小麻子也沒有,一張櫻桃小口靈巧端正,嘴唇甚薄

,兩排細細的牙齒便如碎玉一般,不由得心中一動:“她……她實是個絕色美女啊

!”這時溪水已從手指縫中不住流下,濺得木婉清半邊臉上都是水點,有如玉承明

珠,花凝曉露.段譽一怔,便不敢多看,轉頭向著別處.

木婉清喝完了他手中溪水,道:“還要,再去拿些來.”段譽依言再去取水,

接連捧了三次,她方始解渴.

段譽爬到崖邊張望,只見對面崖上還留用著七八名漢子,手中各持弓箭,監視

著這邊.再向山谷中望時,不見有人爬上,但料知敵人決不會就此死心,勢必是另

籌攻山之策.

他搖了搖頭,又到溪邊捧些水喝了,再洗手去臉上從木婉清傷口中噴出來的血

漬,心想:“那斷腸散的解藥,吃不吃其實也不相干,不過還是吃了吧.”從懷中

取出瓷瓶,倒些解藥送入口中,和些溪水吞服了,心道:“這解藥苦得很,遠不如

斷腸散甜甜的好吃.唉,想不到木姑娘竟是這般美貌.最好是來個‘睽’卦‘初六

’,‘喪馬’,‘見惡人無咎’.”

又想:“這崖頂上有水無食,敵人其實不必攻山,數日之後,咱二人餓也餓死

了.”垂頭喪氣的回到木婉清身前,說道:“可惜這山上沒果子,否則也好采幾枚

來給你解饑.”

木婉清道:“這些廢話,說來有什麼用?”過了一會,問道:“你怎麼識得鐘

家小妞兒的?”段譽將如何在劍湖宮中初識鐘靈,自己如何受辱而承她相救等情一

一說了.

木婉清一聲不響的聽完,冷笑道:“你不會武功,卻多管江湖上閑事,不是活

得不耐煩了麼?”

段譽歉然道:“我自作自受,也沒話好說,只是連累姑娘,心中好生不安.”

木婉清道:“你連累我什麼?這些人的仇怨是我自己結下的,世上便沒你這個

人,他們還不是一般的來圍攻我?只不過若沒有你,我便可以了無牽掛……殺個…

…殺個痛快,給他們亂刀分尸,也勝于在這荒山上餓死.”她說到了‘了無牽掛’

四字,頓了一頓,覺得親口承認牽掛于他,大是不該,不由得臉上一陣發燒.只是

面幕遮住了她臉,段譽全沒覺得,而她語音有異,段譽也沒留神,只道她傷後體弱

,說話不暢,便安慰她道:“姑娘休息得幾天,待背上傷處好了,那時再沖殺出去

,他們也未必攔得住你.”木婉清冷笑道:“你倒說得稀松平常,我這傷幾天之內

怎好得了?對方好手著實不少……”

猛聽得對面崖上一聲厲嘯,只震得群山鳴響.木婉清不禁全身一震,顫聲道:

“那……那是誰?內功這等了得?”一伸手,抓住了段譽的手臂.只聽得嘯聲回繞

空際,久久不絕,群山所發出的回聲來去沖擊,似乎群鬼夜號,齊來索命.其時雖

是天光白日,段譽于一剎那間好似眼前天也黑了下來.過了良久,嘯聲才漸漸止

歇.

木婉清道:“這人武功厲害得緊,我說什麼也是沒命的了.你……你快快想法

子逃命去吧,不用再管我了.”

段譽微笑道:“木姑娘,你把段譽看得忒也小了.姓段的雖然名譽極壞,也不至于

是這樣的人.”

木婉清一雙妙目向他凝視半晌,目光中竟流露不勝淒婉之情,柔聲道:“‘名

譽極壞’什麼的,是我跟你鬧著玩的,你別放在心上.你又是何苦要陪著我一起死

,那……那又有什麼用?你逃得性命,有時能想念我一刻,也就是了.”

段譽從未聽過她說話如此溫柔,這嘯聲一起,她突然似乎變作了另一個人,只

不過她惡狠狠,冷冰冰的說慣了,這些斯斯文文的話說起來不免有些生硬,微笑

道:“木姑娘,我喜歡聽你這麼說話,那才像是個斯文美貌的好姑娘.”

木婉清淳的一聲,突然厲聲道:“你怎麼知道我美貌?你見過我的相貌了,是

不是?”手上一緊,便如一只鐵箍般扣住了段譽的手臂.段譽嘆了口氣,道:“我

拿水給你喝時,見到你一半臉孔.便只一半容貌,便是世上罕有的美人兒.”

木婉清雖然凶狠,終究是女孩兒家,得人稱贊,不免心頭竊喜,何況她長帶面

幕,向來只聽別人稱贊自己武功了得,從沒贊她容貌的,心中一高興,便放松了手

,道:“你快去找個山洞什麼的躲了起來,不論見到什麼,都不許出來.只怕那人

頃刻間便要上來了.”

段譽吃了一驚,道:“不能讓他上來.”跳起身來,奔到崖邊,突然間眼前一

花,只見一個黃色人影快速無倫的正撲上山來.山坡極為陡削,那人卻登山如行平

地,比之猿猴猶更矯捷.段譽心下駭然,叫道:“喂,你再上來,我要用石頭擲你

了!”那人哈哈大笑,反而縱躍得更加快了.

段譽見他在這一笑之間,便又上升了丈許,無論如何不能讓他上山,但又不願

再殺傷人命,便拾起一塊石頭在那人身旁幾丈外投了下去.石頭雖不甚大,但自高

而落,呼呼聲響,勢道頗足驚人,段譽叫道:“喂,你瞧見了麼?要是我投在你身

上,你便沒命了,快快退回去吧.”

那人冷冷笑道:“臭小子,你不要狗命了?敢對我這等無禮!”

段譽見他又縱上數丈,情勢已漸危急,當下舉起幾塊石頭,對準他頭頂擲了下

去.雙目一閉,不敢瞧他墜崖而亡的慘狀.只聽得呼呼兩聲,那人縱聲長笑.段譽

心中奇怪,睜開眼來,但見幾塊石頭正向深谷中跌落,那人卻是絲毫無恙.段譽這

一下可就急了,忙將石頭接二連三的向他擲去.

那人待石頭落到頭頂,伸掌推撥,石頭便即飛開,有時則輕輕一躍,避過石頭

.段譽一口氣投了三十多塊石頭,只不過略陰他上躍進之勢,卻損不到他毫髮.段

譽眼見他越躍越近,再也奈何他不得,猙獰可怖的面目已隱約可辨,忙回身奔到木

婉清身旁,叫道:“木……木姑娘,那……那人好生厲害,咱們快逃.”

木婉清冷冷的道:“來不及啦.”

段譽還待再說,猛然間背心上一股大力推到,登時凌空飛出,一交摔入樹叢之

中,只跌得昏天黑地,幸好著地之處長滿了矮樹,除了臉上擦破數處,並未受傷.

他掙扎著爬起,只見那人已站在木婉清之前.

段譽快步奔前,擋在木婉清身前,問道:“尊駕是誰?為何出手傷人?”

木婉清驚道:“你……你快逃,別在這裡.”

那人哈哈大笑,說道:“逃不了啦.老子是南海鱷神,武功天下第……第……

嘿嘿,兩個小娃娃一定聽到過我的名頭,是不是?”

段譽心中怦怦亂跳,強自鎮定,向那人瞧去,第一眼便見到他一個腦袋大得異

乎尋常,一張闊嘴中露出白森森的利齒,一對眼睛卻是又圓又小,便如兩顆豆子,

然而小眼中光芒四射,向段譽臉上骨碌碌的一轉,段譽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但見

他中等身材,上身粗壯,下肢瘦削,頦下一叢鋼刷般的胡子,根根似戟,卻瞧不出

他年紀多大.身上一件黃袍子,長僅及膝,袍子子是上等錦緞,甚是華貴,下身卻

穿著條粗布褲子,污穢襤褸,顏色難辨.十根手指又尖又長,宛如雞爪.段譽初見

時只覺此人相貌丑陋,但越看越覺他五官形相,身材四肢,甚而衣著打扮,盡皆不

妥當到了極處.

木婉清道:“你過來,站在我身旁.”

段譽道:“他……他會不會傷你?”

木婉清冷清笑道:“憑你這點點微末道行,能擋得住‘南海鱷神’嗎?”但見他居

然奮不顧身的來保護自己,卻也不禁感動.

段譽心想不錯,這怪人如要逐走自己,原只一舉手之勞,倒是別惹怒他才是,

于是站到木婉清身畔,說道:“原來尊駕外號叫作‘南海鱷神’,武功天下第……

第……那個,久聞大名,如雷貫耳.在下這幾天來見識了不少英雄好漢,實以尊駕

的武功最是厲害.我投了幾十塊石頭打你,居然一塊也打不著.尊駕武功高強,了

不起之至.”心想:“我雖然大送高帽,可是他的確武功高強,這馬屁倒也不是違

心之拍.”

南海鱷神聽段譽大贊他武功厲害,心下得意之極,干笑了兩聲,道:“小子的

本領稀松平常,眼光倒還不錯.你滾開吧,老子饒你性命.”

段譽大喜,道:“那你老人家連木姑娘也一起饒了吧!”

南海鱷神一雙圓眼一沉,一伸手,將段譽推得登登登接連退出幾步,沉聲道:“你

走上一步,老子便不饒你了.”

段譽心想:“這種江湖人物說得出,做得到,我還是站著不動的為妙.”只見南海

鱷神圓睜一雙小眼,不住向木婉清打量,問道:“‘小煞神’孫三霸是你殺的,是不

是?”

木婉清道:“不錯.”

南海鱷神道:“他是我心愛的弟子,你知不知道?”

段譽暗暗叫苦:“糟糕,糟糕!木姑娘殺了他心愛的弟子,這事就不易善罷了.我

就是給他連戴十頂高帽子,只怕也不管事.”

木婉清道:“殺的時候不知道,過了幾天才知道.”

南海鱷神道:“你怕我不怕?”

木婉清道:“不怕!”

南海鱷神一聲怒吼,聲震山谷,喝道:“你膽敢不怕我?你……你好大的膽子

!仗著誰的勢頭了?”

木婉清冷冷的道:“我便是仗了你的勢.”

南海鱷神一呆,喝道:“胡說八道!你能仗我什麼勢了?”

木婉清道:“你位列‘四大惡人’,這麼高的身份,這麼大的威名,豈能和一個身

受重傷的女子動手?”這幾句話捧中有套,南海鱷神一怔之下,仰天哈哈大笑,說道:

“這話倒也有理.”

段譽聽到‘四大惡人’四字,心想原來他是鐘靈之父鐘成仇請來的朋友,不妨

拉拉鐘萬仇的交情,或許有點用處,待聽他說‘這話倒也有理’,忙道:“江湖上

到處都說南海鱷神是大大的英雄好漢,別說決不欺侮受了傷的女子,便是受了傷的

男子也不打.大家又說,南海鱷神連單身男人也不打,對手越多,他打起來越高興

,這才顯得他老人家武功高強.”

南海鱷神眯著一對圓眼,笑吟吟的聽著,不住點頭,問道:“這話倒也有理.

你聽誰說的?”

段譽道:“無量劍東宗掌門左子穆,西宗掌門辛雙清,神農幫幫主司空玄,萬劫谷

谷主‘馬王神’鐘萬仇,他夫人‘俏藥叉’甘寶寶,還有來自江南的瑞婆婆,平婆

婆,嘿嘿,太多,太多,我也記不清那許多了.”

南海鱷神點頭道:“你這小子有意思.下次你聽到有誰說老子英雄了得,須得

牢牢記住他姓名.”轉頭問木婉清道:“聽說你武功不錯啊,怎地會受了重傷,是

給誰傷的?”

木婉清悻悻的道:“他們四個打我一個啊.倘若是你南海鱷神,當然不怕,敵

人越多越好,我可不成了.”

南海鱷神道:“這話倒也有理.四個人打一個姑娘,好不要臉.”

段譽忙道:“是啊,真正的英雄好漢,連單打獨斗也不干,那有四個打一個之理?

只可惜你老人家當時沒見到,否則你一手一個,登時便將他們打得筋折骨斷.”

南海鱷神搖頭道:“不對!不對!不對!”

他大腦袋一搖,說聲“不對”,段譽心中就是一跳,他連說三聲“不對”,段

譽心中大跳了三下,不知什麼地方說錯了,卻聽他道:“我不把人家打得筋折骨斷

.我只這麼喀喇一聲,扭斷了他龜兒子的脖子.筋折骨斷,不一定死,那不好玩.

扭斷脖子,龜兒子就活不成了.你要是不信,我就扭了你的脖子試試.”

段譽忙道:“我信,我信,那倒不用試了.”隨即記起,鐘萬仇的家人進喜兒

接待‘四大惡人’之一的岳老二,只因叫錯了一句‘三老爺’,又說他是‘大大的

好人’,便給他扭斷了脖子,看來這人便是岳老二了,說道:“是啊,你是惡得不

能再惡的大惡人,有人說你是岳老二,我說該當叫岳老大才是.你岳老大扭人脖子

,那裡還能讓他活命?”

南海鱷神大喜,抓住了他雙肩連連搖幌,笑道:“對,對!你這小子真聰明,

知道我是惡得不能再惡的大惡人.岳老大是不行,老二是不錯的.”

段譽只給他抓得雙肩疼痛入骨,仍然強裝笑容,說道:“誰說的?‘岳老大’

三字,當之無愧.”心中暗暗慚愧:“段譽啊段譽,你為了要救木姑娘,說話太也

無恥,諂諛奉承,全無骨氣.聖賢之書,讀來何用?”又想:“倘若為我自己,那

是半句違心之論也決計不說的,貪生怕死,算什麼大丈夫了?只不過為了木姑娘,

也只得委屈一下了.易彖曰:‘柔順利貞,君子攸行’,就是以柔克剛的道理.”

言念及此,心下稍安.

南海鱷神放開段譽肩頭,向木婉清道:“岳老二是英雄好漢,不殺受了傷的女

子……”段譽心想:“他始終不敢自居老大,不知那個老大更是何等惡人?”生怕

得罪了他,不敢多問.只聽他續道:“……下次待你人多勢眾之時,我再殺你便了

,今日不能殺你了.我且問你,我聽人說,你長年戴了面幕,不許別人見你容貌,

倘若有人見到了,你如不殺他,便得嫁他,此言可真?”

段譽大吃一驚,只見木婉清點了點頭,不由得驚疑更甚.

南海鱷神道:“你干麼立下這個怪規矩?”

木婉清道:“這是我在師父跟前立下的毒誓,若非如此,師父便不傳我武藝.”

南海鱷神問道:“你師父是誰?這等希奇古怪,亂七八糟,放屁,放屁!”

木婉清傲然道:“我敬重你是前輩,尊你一聲老人家.你出言不遜,辱我師父,卻是

不該.”

南海鱷神手起一掌,擊在身旁一塊大石之上,登時石屑紛飛,幾粒石屑濺到段

譽臉上,彈得他甚是疼痛.段譽暗想:“一個人的武功竟可練到這般地步,如果擊

上血肉之軀,別人還有命麼?”卻見木婉清目不稍瞬,渾不露畏懼之意.

南海鱷神向她瞪視半晌,道:“好,算你說得有理.你師父是誰?嘿嘿,這等

……這等……嘿嘿.”

木婉清道:“我師父叫做‘幽谷客’.”

南海鱷神沉吟道:“‘幽谷客’?沒聽見過.沒有名氣!”

木婉清道:“我師父隱居幽居,才叫‘幽谷客’啊!怎能與你這般大名鼎鼎的人物

相比?”

南海鱷神點頭道:“這話倒也有理.”突然提高聲音,喝道:“我那徒兒孫三

霸,是不是想看你容貌,因而給你害死?”

木婉清冷冷清的道:“你知道自己徒兒的脾氣.他只消學得你本事十成中的一成,

我便殺他不了.”

南海鱷神點頭道:“這話倒也有理.”但想到自己這一門的規矩,向來一徒單傳,

孫三霸一死,十余年傳功督導的心血化為烏有,越想越惱,大喝一聲:“他媽的!”

木婉清和段譽見他一張臉皮突轉焦黃,神情猙獰可怖,均是心下駭然,只聽他

大聲道:“我要給徒兒報仇!”

段譽說道:“岳二爺,你說過不傷她性命的.再說,你的徒弟學不到你武功的

一成,死了反而更好,免得活在世上,教你大失面子.”

南海鱷神點頭道:“這話倒也有理.岳老二的面子是萬萬失不得的.”

問木婉清道:“我徒兒看到了你容貌沒有?”

木婉清咬牙道:“沒有!”

南海鱷神道:“好!三霸這小子死不瞑目,讓我來瞧瞧你的相貌.看你到底是個丑

八怪,還是個天仙般的美女.”

木婉清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自己曾在師父之前立下毒誓,倘若南海鱷神伸手

來強揭面幕,自己自然無法殺他,難道能嫁給此人?忙道:“你是武林中的成名高

人,豈能作這等卑鄙下流之事?”

南海鱷神冷笑道:“我是惡得不能再惡的大惡人,作事越惡越好.老子生平只

有一條規矩,乃是不殺無力還手之人.此外是無所不為,無惡不作.你乖乖的自己

除下面幕來,不必麻煩老子動手.”

木婉清顫聲道:“你當真非看不可?”

南海鱷神怒道:“你再羅里羅嗦,就不但除你面幕,連你全身衣衫也剝你媽個清光.

老子不扭斷你脖子,卻扭斷你兩只手,兩只腳,這總可以吧?”

木婉清心道:“我殺他不得,惟有自盡.”向段譽使個眼色,叫他趕快逃生.

段譽搖了搖頭,只見南海鱷神鋼髯抖動,“嘿”的一聲,伸出雞爪般的五指,便去

抓她面幕.

木婉清一掀袖中機括,   ,三枝短箭如閃電般激射而出,一齊射中南海鱷

神小腹.那知跟著拍拍拍三聲響,三枝箭都落在地下,似乎他衣內穿著什麼護身

皮甲.木婉清身子一顫,又是三枝毒箭射出,兩枝奔向他胸膛,第三枝直射面門.

射向他胸膛的兩枝毒箭仍是如中硬革,落在地下.第三枝箭將到面門,南海鱷神伸

出中指,輕輕在箭桿上一彈,那箭登時飛得無影無蹤.

木婉清抽出長劍,便往自己頸中抹去,只是重傷之後,出手不快,南海鱷神一

把搶過,擲在地下,嘿嘿兩聲冷笑,說道:“我的規矩,只是不殺無力還手之人,

你射我六箭,那是向我先動手了.我要先看看你的臉蛋,再取你小命.這是你自己

先動手的,可怪不得我壞了規矩.”

段譽叫道:“不對!”

南海鱷神轉頭道:“怎麼?”

段譽道:“你是英雄好漢,不能欺侮身受重傷的女子.”

南海鱷神道:“她向我連射六枝毒箭,你沒瞧見麼?是身受重傷的女子欺侮英雄好漢,

並不是英雄好漢欺侮身受重傷的女子.”

段譽道:“這還是不對.”

南海鱷神怒道:“怎麼還是不對?放屁!”

段譽道:“你的規矩,乃是‘不殺無力還手之人’這八個字,是不是?”

南海鱷神圓睜豆眼,道:“不錯!”

段譽道:“這八個字能不能改?”

南海鱷神怒道:“老子的規矩定了下來,自然不能改.”

段譽道:“一個字都不能改?”

南海鱷神道:“半個字也不能改.”

段譽道:“倘若改了,那是什麼?”

南海鱷神怒道:“那是烏龜兒子王八蛋!”

段譽道:“很好,很好!你沒有打木姑娘,木姑娘卻放箭射你,這並不是‘還

手’,這叫做先下手為強.倘若你出手打她,她重傷之下,決計沒有招架還手之力

.因此她是有力偷襲,無力還手.你如殺她,那便是改了你的規矩,你如改了規矩

,那便是烏龜兒子王八蛋.”他幼讀儒經佛經,于文義中的些少差異,辨析甚精,

什麼“是不為也,非不能也”,什麼“白馬非馬,堅石非石”,什麼“有相無性,

非常非斷”,鑽研得一清二楚,當此緊急關頭,抓住了南海鱷神一句話,便跟他辯

駁起來.

南海鱷神狂吼一聲,抓住了他雙臂,喝道:“你膽敢罵我是烏龜兒子王八蛋!

”叉開五指,便要伸向他頭頸.

段譽道:“你如改了規矩,便是烏龜兒子王八蛋.倘若規矩不改,便不是烏龜

兒子王八蛋.你愛不愛做烏龜兒子王八蛋,全瞧你改不改規矩.”

木婉清見他生死系于一線,在這如此凶險的情境之下,仍是‘烏龜兒子王八蛋

’的罵個不休,心想南海鱷神必定狂性大發,扭斷了他脖子,心下一陣難過,眼淚

奪眶而出,轉過了頭,不忍再看.

不料南海鱷神給他這幾句話僵住了,心想我如扭斷他的脖子,便是殺了一個無

力還手之人,豈非成了烏龜兒子王八蛋?一對小眼瞪視著他,左手漸漸使勁.段譽

的臂骨格格作響,幾欲斷折,痛得幾欲暈去,大聲道:“我無力還手,你快殺了我

吧!”

南海鱷神道:“我才不上你的當呢,你想叫我做烏龜兒子王八蛋,是不是?”

說著提起他的身子,重重往地下摔落.段譽只跌得眼前一片昏黑,似乎五髒六腑

都碎裂了.

南海鱷神喃喃的道:“我不上當!我不殺你這兩個小鬼.”一伸手,抓住木婉

清身上所披的綠斗篷,嘶的一響,扯將下來.木婉清驚呼一聲,縮身向後.南海鱷

神揚手揮出,那斗篷飛將起來,乘風飄起,宛似一張極大的荷葉,飄出山崖,落向

瀾滄江上,飄飄蕩蕩的向下游飛去.南海鱷神獰笑道:“你不取下面幕,老子再剝

你的衣衫!”

木婉清向段譽招了招手,道:“你過來.”段譽一跛一拐的走到她身前,淒然

搖頭.木婉清轉頭向他,背脊向著南海鱷神,低聲道:“你是世上第一個見到我容

貌的男子!”緩緩拉開了面幕.

段譽登時全身一震,眼前所見,如新月清暈,如花樹堆雪,一張臉秀麗絕俗,

只是過于蒼白,沒半點血色,想是她長時面幕蒙臉之故,兩片薄薄的嘴唇,也是血

色極淡,段譽但覺她楚楚可憐,嬌柔婉轉,那裡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

木婉清放下面幕,向南海鱷神道:“你要看我面貌,須得先問過我丈夫.”

南海鱷神奇道:“你已嫁了人麼?你丈夫是誰?”

木婉清指著段譽道:“我曾立過毒誓,若有那一個男子見到了我臉,我如不殺

他,便得嫁他.這人已見了我的容貌,我不願殺他,只好嫁他.”

段譽大吃一驚,道:“這……這個……”

南海鱷神一呆,轉過頭來.段譽見他一雙如蠶豆般的小眼向自己從上至下,又

從下至上的細看,只給他瞧得心中發毛,背上發冷,只怕他狂怒之下,撲上來便扭

斷自己脖子.

忽聽南海鱷神“嘖嘖嘖”的贊美數聲,臉現喜色,說道:“妙極,妙極!快快

轉過身來!”段譽不敢違抗,轉過身來.南海鱷神又道:“妙極,妙極!你很像我

,你很像我!”

不管他說什麼話,都不及‘你很像我’這四字令段譽與木婉清如此詫異,二人

均想:“這話莫名其妙之至,你武功高強,容貌丑陋,像你什麼啊?何況還加上一

個‘很’字?”

南海鱷神一跳,躍到了段譽身邊,摸摸他後腦,捏捏他手腳,又在他腰眼裡用

力掀了幾下,裂開了一張嘴,哈哈大笑,道:“你真像我,真的像我!”拉住了他

手臂,道:“跟我去吧!”

段譽摸不著半點頭腦,問道:“你叫我去那裡?”

南海鱷神道:“跟著我去便是.快快叩頭!求我收你為弟子.你一求,我立即答允.”

這一下當真大出段譽意料之外,囁嚅道:“這個……這個……”

南海鱷神手舞足蹈,似乎拾到了天下最珍貴的寶貝一般,說道:“你手長足長

,腦骨後凸,腰肋柔軟,聰明機敏,年紀不大,又是男人,真是武學奇材.你瞧,

我這後腦骨,不是跟你一般麼?”說著轉過身來.段譽摸摸自己後腦,果覺自己的

後腦骨和他似乎生得相像,那料到他說“你很像我”,只不過是兩人的一塊腦骨相

同.

南海鱷神笑吟吟的轉身,說道:“咱們南海一派,向來有個規矩,每一代都是

單傳,只能收一個徒兒.我那死了的徒兒‘小煞神’孫三霸,後腦骨遠沒你生得好

,他學不到我一成本事,死得很好,一干二淨,免得我親手殺他,以便收你這個徒

兒.”

段譽不禁打了個寒噤,心想這人如此殘忍毒辣,只見到有人資質較好,便要殺

了自己徒兒,以便另換弟子,別說自己不願學武,便是要學武功,也決計不肯拜這

等人為師.但自己倘若拒絕,大禍便即臨頭,正當無計可施之際,南海鱷神忽然大

喝:“你們鬼鬼祟祟的干什麼?都給我滾過來!”

只見樹叢之中鑽出十幾個人來,瑞婆婆,平婆婆,那使劍漢子都在其內.原來

南海鱷神一上崖頂,段譽不能再擲石阻敵,這一干人便乘機攀了上來.

這些人伏在樹叢之中,雖都屏息不動,卻那裡逃得過南海鱷神的耳朵?他乍得

段譽這等良材美質,心中高興,一時倒也不發脾氣,笑嘻嘻的向瑞婆婆等橫了一眼

,喝道:“你們上來干什麼?是來恭喜我老人家收了個好徒兒麼?”

瑞婆婆向木婉清一指,說道:“我們是來捉拿這小賤人,給伙伴們報仇.”

南海鱷神怒道:“這小姑娘是我徒兒的老婆,誰敢拿她?他媽的,都給我滾開

!”

眾人面面相覷,均感詫異.

段譽大著膽子道:“我不能拜你為師.我早有了師父啦.”

南海鱷神大怒,喝道:“你師父是誰?他的本領還大得過我麼?”

段譽道:“我師父的功夫,料想你半點也不會.這周易中的‘卦象’,‘系辭’,你

懂麼?這‘明夷’,‘未濟’的道理,你倒說給我聽聽.”南海鱷神搔了搔頭皮,什

麼‘卦象’,‘系辭’,什麼‘明夷’,‘未濟’,果然連聽也沒聽見過,可不知

是什麼神奇武功.

段譽見他大有為難之色,又道:“看來這些高深的本事你都是不會的了.因此

老英雄的一番好意,我只有心領了,下次我請師父來跟你較量較量,且看誰的本事

大.倘若你勝過了我師父,我再拜你為師不遲.”

南海鱷神怒道:“你師父是誰?我還怕了他不成?什麼時候比武?”

段譽原是一時緩兵之計,沒料到他竟會真的訂約比武,正躊躇間,忽聽得遠處

偉來一陣尖銳悠長的鐵哨聲,越過數個山峰,破空而至.這哨聲良久不約,吹哨者

胸中氣息竟似無窮無盡,永遠不需換氣一般.崖上眾人初聽之時,也不過覺得哨聲

淒厲,刺人耳鼓,但越聽越是驚異,相顧差愕.

南海鱷神拍了拍自己後腦,叫道:“老大在叫我,我沒空跟你多說.你師父什

麼時候跟我比武?在什麼地方?快說,快說!”

段譽吞吞吐吐的道:“這個……我可不便代我師父訂什麼約會.你一走,這些

人便將我們二人殺了,我怎能……怎樣能去告知我師父?”說著向瑞婆婆等人一指.

南海鱷神頭也不回,左手反手伸出,已抓住那使劍漢子的胸口,身向左側,右

手五根手指掀住他頭蓋,左手右轉,吉手左轉,雙手交叉一扭,喀喇一聲,將那漢

子的脖子扭斷了.那人臉朝背心,一顆腦袋軟軟垂將下來.他右手已將長劍拔出了

一半,出手也算極快,但劍未出鞘,便已身死.

這漢子先前與木婉清相斗,身子矯捷,曾揮劍擊落她近身而發的毒箭,但在南

海鱷神這猶似電閃的一扭之下,竟無半點施展余地,旁觀眾人無不嚇得呆了.南海

鱷神隨手一抖,將他尸身擲過在一旁.瑞婆婆手下三名大漢齊聲虎吼,撲將上來.

南海鱷神右足連踢三腳.三名大漢高高飛起,都摔入谷中了.慘呼聲從谷中傳將上

來.群山回響,段譽只聽得全身寒毛直豎.瑞婆婆等無不嚇得倒退.南海鱷神笑

道:“喀喇一響,扭斷了脖子,好玩,好玩.老子扭一個脖子不夠,還要扭第二

個.那一個逃得慢的,老子便扭斷他的脖子.”

瑞婆婆,平婆婆等嚇得魂飛魄散,飛快的奔到崖邊,紛紛攀援而下.

南海鱷神連聲怪笑,向段譽道:“你師父有這本事嗎?你拜我為師,我即刻教

你這門本事.你老婆武功不錯,她如不聽你話,你喀喇一下,就扭斷了她的脖子…

…”

突然間鐵哨聲又作,這次卻是嘰嘰,嘰嘰的聲音短促,但仍是連續不絕.南海

鱷神叫道:“來啦,來啦!你奶奶的,催得這麼緊.”向段譽道:“你乖乖的等在

這裡,別走開.”急步奔出,往崖下縱身跳了下去.

段譽又驚又喜:“他這一跳下去,可不是死了麼?”奔到崖邊看時,只見他正

一縱一躍的往崖下直落,一墜數丈,便伸手在崖邊一按,身子躍起,又墜數丈,過

不多時,已在谷口的白雲中隱沒.

段譽伸了伸舌頭,回到木婉清身邊,笑道:“幸虧姑娘有急智,將這大惡人騙

倒了.”

木婉清道:“什麼騙倒了?”

段譽道:“這個……姑娘說第一個見到你面貌的男子,你便得……便得……”

木婉清道:“誰騙人了?我立過毒誓,怎能不算?從今而後,你便是我的丈夫

了.不過我不許你拜這惡人為師,學了他的本事來扭我脖子.”

段譽一呆,說道:“這是危急中騙騙那惡人的,如何當得真?我怎能做姑娘的

……姑娘的……那個丈夫?”木婉清扶著岩壁,顫巍巍的站起身來,說道:“什

麼?你不要我麼?你嫌棄我,是不是?”段譽見她惱怒之極,忙道:“姑娘身子要緊

,這一時戲言,如何放在心上?”木婉清跨前一步,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個耳

光,但腿上一軟,站立不住,一交摔在他懷中.段譽忙伸手摟住.

木婉清給他抱住了,想起他是自己丈夫,不禁全身一熱,怒氣便消了,說道:

“快放開我.”

段譽扶著木婉清坐倒,讓她仍是靠在岩壁之上,心想:“她性子本已乖張古怪

,重傷之後,只怕更是胡里胡涂.眼下只有順著她些,她說什麼,我便答應什麼.

這‘困’卦中不是說‘有言不信’嗎?既然遇‘困’,也只好‘有言不信’了.否

則的話,我既做大惡人的徒弟,又做這惡姑娘的丈夫,我段譽豈不也成了小惡人

了?”想到此處,不禁暗暗好笑,便柔聲慰道:“你別生氣,我來找些什麼吃的.”

木婉清道:“這高崖光禿禿的,有什麼可吃的?好在那些人都給嚇走了.待我

歇一歇,養足力氣,背你下山.”

段譽連連搖手,說道:“這個……這個……這萬萬不可,你路也走不動,怎麼還能背

我?”

木婉清道:“你寧可自己性命不要,也不肯負我.郎君,我木婉清雖是個殺人

不眨眼的女子,卻也願為自己丈夫舍了性命.”這幾句話說來甚是堅決.

段譽道:“多謝你啦,你養養神再說.以後你不要再戴面幕了,好不好?”

木婉清道:“你叫我不戴,我便不戴.”說著拉下了面幕.

段譽見到她清麗的容光,又是一呆,突然之間,腹中一陣劇烈日的疼痛,不由

得“啊喲”一聲,叫了出來.這陣疼痛便如一把小刀在肚腹中不住絞動,將他腸子

一寸寸的割斷.段譽雙手按住肚子,額頭汗珠便如黃豆般一粒粒滲出來.

木婉清驚道:“你……你怎麼啦?”

段譽呻吟道:“這……這斷腸散……斷腸散……”

木婉清道:“啊喲,你沒服解藥嗎?”

段譽道:“我服過了.”

木婉清道:“只怕份量不夠.”從他懷中取出瓷瓶,倒些解藥給他服下,但見他仍是

痛得死去活來,拉著他坐在自己身旁,安慰道:“現下好些了麼?”段譽只痛得眼前一片

昏黑,呻吟道:“越來越痛……越痛了.這解藥只怕是假……假的.”

木婉清怒道:“這司空玄使假藥害人,待會咱們去把神農幫殺個干干淨淨.”

段譽道:“咱們……咱們給他的也是……也是假藥.司空玄以直報怨,倒也……

倒也怪他不得.”

木婉清怒道:“什麼怪他不得?咱們給他假藥不打緊,他怎麼能給咱們假藥?”

用袖子給他抹了抹汗,見他臉色慘白,不由得一陣心酸,垂下淚來,嗚咽道:“

你……你不能就此死了!”將右頰湊過去貼住他左頰,顫聲道:“郎……郎君,你

可別死!”

段譽的上身給她摟著,他一生之中,從未如此親近過一個青年女子,臉上貼的

是嫩頰柔膩,耳中聽到的是“郎君,郎君”的嬌呼,鼻中聞到的是她身上的幽香細

細,如何不令他神魂飄蕩?便在此時,腹中的疼痛恰好也漸漸止歇了.原來司空玄

所給的並非假藥,只是這斷腸散實是霸道之極的毒藥,此時發作之期漸近,雖然服

了解藥後毒性漸漸消除,腹中卻難免一陣陣時歇時作的劇痛.這情形司空玄自然知

曉,只是當時不敢明言,生怕惹惱了靈鷲宮的聖使.

木婉清聽他不再呻吟,問道:“現下痛得好些了麼?”

段譽道:“好一些了.不過……不過……”

木婉清道:“不過怎樣?”

段譽道:“如果你離開了我,只怕又要痛起來.”木婉清臉上一紅,推開他的身子,嗔

道:“原來你是假裝的.”

段譽登時羞得滿臉通紅,無地自容,但腹中又是一陣劇痛,忍不住又呻吟起來.

木婉清握住了他手,說道:“郎君,如果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了.咱們倆同到

陰曹地府,再結夫妻.”段譽不願她為自己殉情,說道:“不,不!你得先替我報

仇,然後每年來掃祭我的墳墓.我要你在我墓上掃祭三十年,四十年,我這才死得

瞑目.”

木婉清道:“你這人真怪,人死之後,還知道什麼?我來掃墓,于你有什麼好處?”

段譽道:“那你陪著我一起死了,我更加沒有好處.喏,我跟你說,你這麼美

貌,如果年年來給我掃一次墓,我地下有知,瞧著你也開心.但如你陪著我一起死

了,大家都變成了骷髏白骨,就沒這麼好看了.”

木婉清聽他稱贊自己,心下歡喜,但隨即想到,今日剛將自己終身托付于他,

他轉眼卻便要死去,不由得珠淚滾滾而下.

段譽伸手摟住了她縴腰,只覺觸手溫軟,柔若無骨,心中又是一動,便低頭往

她唇上吻去.他生平第一次親吻女子,不敢久吻,便即仰頭向後,痴痴的瞧著她美

麗的臉龐,吧道:“只可惜我命不久長,這樣美麗的容貌,沒多少時刻能見到了.”

木婉清給他一吻之後,一顆心怦怦亂跳,紅暈生頰,嬌羞無限,本來全無血色

的臉上更增三分艷麗,說道:“你是世間第一個瞧見我面貌的男子,你死之後,我

便劃破臉面,再也不讓第二個男子瞧見我的本來面目.”

段譽本想出言阻止,但不知如何,心中竟然感到一陣妒意,實不願別的男子再

看到她這等容光艷色,勸阻之言到了口邊,竟然說不出來,卻問道:“你當年為什

麼要立這樣一個毒誓?這誓雖然古怪,倒也……倒也挺好!”

木婉清道:“你既是我夫郎,說了給你聽那也無妨.我是個無父無母之人,一

生出來便給人丟在荒山野地,幸蒙我師父救了去.她辛辛苦苦的將我養大,教我武

藝.我師父說天下男子個個負心,假使見了我的容貌,定會千方百計的引誘我失足

,因此從我十四歲上,便給我用面幕遮臉.我活了十八年,一直跟師父住在深山裡

,本來……”

段譽插口道:“嗯,你十八歲,小我一歲.”

木婉清點點頭,續道:“今年春天,我們山裡來了一個人,是師父的師妹‘俏

藥叉’甘寶寶派他送信來的……”

段譽又插口道:“‘俏藥叉’甘寶寶?那不是鐘靈的媽媽?”

木婉清道:“是啊,她是我師叔.”突然臉一沉,道:“我不許你老是記著鐘靈這

小鬼.你是我丈夫,就只能想著我一個.”段譽伸伸舌頭,做個鬼臉.

木婉清怒道:“你不聽嗎?我是你的妻子,也就只想著你一個,別的男子,我

都當他們是豬,是狗,是畜生.”

段譽微笑道:“我可不能.”

木婉清伸手欲打,厲聲問道:“為什麼?”

段譽笑道:“我的媽媽,還有你的師父,那都不是‘別的女子’嗎?我怎能當她們

都是畜生?”

木婉清愕然,終于點了點頭,說道:“但你不能老是想著鐘靈那小鬼.”

段譽道:“我沒有老是想著她.你提到鐘夫人,我才想到鐘靈.你師父的信裡說什麼

啊?”

木婉清道:“我不知道.師父看了那信,十分生氣,將那信撕得粉碎,對送信

的人說:‘我都知道了,你回去吧.’那人去後,師父哭了好幾天,飯也不吃,我

勸她別煩惱,她只不理,也不肯說什麼原因,只說有兩個女人對她不起.我說:‘

師父,你不用生氣.這兩個壞女人這樣害苦你,咱們就去殺了.’

師父說:‘對!’于是我師徒倆就下山來,要去殺這兩個壞女人.師父說,這些年來

她一直不知,原來是這兩個壞女人害得她這般傷心,幸虧甘寶寶跟她說了,又告知她

這兩個女人的所在.”

段譽心道:“鐘夫人好似天真爛漫,嬌嬌滴滴的,卻原來這般工于心計.這可

是借刀殺人啊.她自己恨這兩個女子,卻要你師父去殺了她們.”

木婉清續道:“我們下山之時,師父命我立下毒誓,倘若有人見到了我的臉,

我若不殺他,便須嫁他.那人要是不肯娶我為妻,或者娶我後又將我遺棄,那麼我

務須親手殺了這負心薄幸之人.我如不遵此言,師父一經得知,便立即自刎.我師

父說得出,做得到,可不是隨口嚇我.”

段譽暗暗心驚,尋思:“天下任何毒誓,總說若不如此,自己便如何身遭惡報

.她師父卻以自刎作為要脅,這誓確是萬萬違背不得.”

木婉清又道:“我師父便似是我父母一般,待我恩重如山,我如何能不聽她的

吩咐?何況她這番囑咐,全是為了我好.當時我毫不思索,便跪下立誓.我師徒下

得山來,便先到甦州去殺那姓王的壞女人.可是她住的地方十分古怪,岔來岔去的

都是河濱港灣,我跟師父殺了那姓王壞女人的好些手下,卻始終見不到她本人.後

來我師父說,咱二人分頭去找,一個月後倘若會合不到,便分頭到大理來,因為另

一個壞女人住在大理.那知這姓王壞女人手下有不少武功了得的男女奴才,瑞婆婆

和平婆婆這兩個老家伙,便是這群奴才的頭腦.我寡不敵眾,邊打邊逃的便來到大

理,找到了甘師叔.她叫我在她萬劫谷外的莊子裡住,說等我師父到來,再一起去

殺大理那個壞女人.不料我師父沒來,瑞婆婆這群奴才卻先到了.以後的事,你就

都知道了.”

她說得有些倦了,閉目養神片刻,又道:“我初時只道你便如師父所說,也像

天下所有的男子一般,都是無情無義之輩.那知你借了我黑玫瑰去後,居然趕著回

來向我報訊,這就不容易了.這群奴才圍攻我,你不會武功,好心護著我.我……

我又不是沒良心之人,心中自然感激.”段譽心道:“你將我拖在馬後,浸入溪水

,動不動就打我耳光,原來是心中感激.對啦!倘若不是心中感激,早就一箭射死

我了.”

木婉清又道:“你給我治傷,見到了我背心,我又見到了你的光屁股.我早在

想,不嫁你只怕不行了.後來這南海鱷神苦苦相逼,我只好讓你看我的容貌.”說

到這裡,轉頭向段譽凝視,妙目中露出脈脈柔情.

段譽心中一動:“難道,難道她真的對我生情了麼?”說道:“你見到我光…

…光什麼的,不用放在心上.剛才為事勢所迫,你出于無奈,那也不用非遵守這毒

誓不可.”

木婉清大怒,厲聲道:“我發過的誓,怎能更改?你的光屁股挺好看麼?丑也

丑死了.你如不願娶我,乘早明言,我便一箭將你射死,以免我違背誓言.”

段譽欲待辯解,突然間腹中劇痛又生,他雙手按住了肚子,大聲呻吟.木婉清

道:“快說,你肯不肯娶我為妻?”

段譽道:“我……我肚子……肚子好痛啊!”

木婉清道:“你到底願不願做我丈夫?”段譽心想反正這麼痛將下去,總是活不久

長了,何必在身死之前又傷她的心,令她終身遺恨?便點頭道:“我……我願娶你

為妻.”

木婉清手指本已扣住袖中發射毒箭的機括,聽他這麼說,登時歡喜無限,一張

俏臉如春花初綻,手離機括,笑吟吟詩的摟住了他,說道:“好郎君,我跟你揉揉

肚子.”

段譽道:“不,不!咱倆還沒成婚!男女……男女授受不親……這個……這個使不

得.”

木婉清道:“呸,怎地剛才又親我了?”

段譽道:“我見你生得太美,實在忍不住,可對不住了.”

木婉清笑道:“也不用說對不住,你親我,我也很歡喜呢.”

段譽心道:“她天真無邪,才是真的,鐘夫人可是假的.鐘靈年紀小,也是真的.”

木婉清道:“是了!你餓得太久,痛起來加倍厲害些.我去割些這家伙的肉給

你吃.”說著扶住石壁站起,要去割那給南海鱷神扭斷了脖子的使劍漢子尸體上的

肉.

段譽大吃一驚,登時忘了腹中疼痛,大聲道:“人肉吃不得的,我寧死也不

吃.”

木婉清奇道:“為什麼不能吃?我跟師父在山裡之時,老虎肉也吃,豹子肉也

吃,依你說都吃不得麼?”

段譽道:“老虎豹子自然能吃,人肉卻吃不得!”

木婉清道:“人肉有毒麼?我倒不知道.”

段譽道:“不是有毒.你是人,我是人,這漢子也是人.人肉不能吃的.”

木婉清道:“為什麼?我見豺狼餓了,就吃另外的豺狼.”

段譽嘆道:“是啊,倘若人也吃人,那不是跟豺狼一樣了嗎?”

木婉清自幼只跟師父在一起,從未和第三人相處,她師父性情怪僻,向來不跟

她說起世事,是以她于世間的道德規矩,禮義律法,什麼都不知道,這時聽段譽說

“人不能吃人”,只是將信將疑,睜大一雙俏眼,頗感詫異.

段譽道:“你胡亂殺人,也是不對的.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不

想給人殺了,也就不該殺人.別人有了危難苦楚,該當出手幫助,才是做人的道

理.”

木婉清道:“那麼我逢到危難苦楚,別人也來幫我麼?為什麼我遇見的人,除

了師父和你之外,個個都是想殺我,害我,欺侮我,從來不好好待我?老虎豹子要

咬我,吃我,我便將它殺了.那些人要害我,殺我,我自然也將他們殺了.那有什

麼不同?”

這幾句話只問得段譽啞口無言,只得道:“原來世間的事情,你一點兒也不

懂.”木婉清道:“你不會武功,卻來理武林中的事,我看世間的事情,你也懂不

了多少.”段譽點點頭苦笑,道:“這話倒也有理.”

木婉清哼了一聲,說道:“什麼‘這話倒也有理’?你還沒拜師父,倒已學會

了師父的話.”

段譽笑道:“南海鱷神還明白有理無理,那也就沒算惡得到家……”

忽聽得木婉清“啊”的一聲驚呼,撲入段譽懷中,叫道:“他……他又來了…

…”段譽轉過頭來,只見崖邊黃影一幌,南海鱷神躍了上來.

他見到段譽,裂嘴笑道:“你還沒磕頭拜師,我放心不下,生怕給那一個不要

臉的家伙搶先收了去做徒兒.老大說,天下什麼都是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好

東西拿到了手才是你的,給人家搶去之後,再要搶回來就不容易了.老大的話總是

不錯的,我打他不過,就得聽他的話.喂,小子,快磕頭拜師吧.”

段譽心想此人要強好勝,愛戴高帽,但輸給老大卻是直言不諱,眼見他左眼腫

起烏青,嘴角邊也裂了一大塊,定是給那個老大打的,世上居然還有武功勝于他的

,倒也奇了,拜師是決計不拜的,只有跟他東拉西扯,說道:“剛才老大吹哨子叫

你去,跟你打了一架?”

南海鱷神道:“是啊.”

段譽道:“你一定打贏了,老大給你打得落荒而逃,是不是?”

南海鱷神搖頭道:“不是,不是!他武功還是比我強得多.多年不見,我只道

這次就算仍然打他不過,搶不到‘四大惡人’中的老大,至少也能跟他斗上一二百

回合,那知道三拳兩腳,就給他打得躺在地下爬不起來.老大仍是他做,我做老二

便了.不過我倒也在他胯上重重踢了一腳.他說:‘岳老三,你武功很有長進了

啊.’老大贊我武功很有長進,老大的話總是不錯的.”

段譽道:“你是岳老二,不是岳老三.”

南海鱷神臉有慚色,道:“多年不見,老大隨口亂叫,他忘記了.”

段譽道:“老大的話總是不錯的.不會叫錯了你排行吧?”

不料這句話正踏中了南海鱷神的痛腳,他大吼一聲,怒道:“我是老二,不是

老三.你快跪在地下,苦苦求我收你為徒,我假裝不肯,你便求之再三,大磕其頭

,我才假裝勉強答允,其實心中卻十分歡喜.這是我南海派的規矩,以後你收徒兒

,也該這樣,不可忘了.”

段譽道:“這規矩能不能改?”

南海鱷神道:“當然不能.”

段譽道:“倘若改了,你便又是烏龜兒子王八蛋了?”

南海鱷神道:“正是.”

段譽道:“這規矩倒是挺好,果然萬萬不能改,一改便是烏龜兒子王八蛋了.

”南海鱷神道:“很好,快跪下求我吧.”

段譽搖頭道:“我不跪在地下大磕其頭,也不苦苦求你收我為徒.”

南海鱷神怒極,一張臉又轉成焦黃,裂開了闊嘴,露出滿口利齒,便如要撲上

來咬人一般,叫道:“你不磕頭求我?”

段譽道:“不磕頭,不求你.”

南海鱷神踏上一步,喝道:“我扭斷你的脖子!”

段譽道:“你扭好了,我無力還手!”南海鱷神左手一探,抓住他胸膛,右手已掀

住他頭蓋,段譽道:“我無力還手,你殺了我,你便是什麼?”

南海鱷神道:“我便是烏龜兒子王八蛋.”

段譽道:“不錯.”

南海鱷神無法可施,心想:“我既不能殺他,他又不肯求我,這就難了.”一

瞥眼,見木婉清滿臉關切的神色,靈機一動,猛地縱身過去,抓住她後領,將她身

子高高提起,反身幾下跳躍,已到了崖邊,左足翹起,右足使招‘金雞獨立’勢,

在那千仞壁立的高崖上搖搖幌幌,便似要和木婉清一齊摔將下去.

段譽不知他是在賣弄武功,生怕傷害了木婉清性命,驚叫:“小心,快過來!

你……你快放手!”

南海鱷神獰笑道:“小子!你很像我,我非收你做徒兒不可.我要到那邊山頭

上去等幾個人……”說著向遠處一座高峰一指,續道:“沒功夫在這裡跟你干耗.

你快來求我收為徒兒,我便饒了你老婆的性命,否則的話,哼哼!契里格拉,刻!

”雙手作個扭斷木婉清頭頸的手勢,突然一個轉身,向下躍落,右掌貼住山壁,帶

著木婉清便溜了下去.

段譽大叫:“喂,喂,小心!”奔到崖邊,只見他已提著木婉清溜了十余丈.

段譽頹然坐倒,腹中又大痛起來.

木婉清被南海鱷神抓住背心,在高崖上向下溜去,只見他左掌貼住崖壁,每當

下溜之勢過快,兩人的身子便會微微一頓,想是他以掌力阻住下溜.此時木婉清別

說無力反抗,縱是有力,也決不敢身在半空而稍有掙扎.到得後來,她索性閉上了

眼,過了一會,身子突然向上一彈,已然著地.南海鱷神絲毫沒有耽擱,著地即行

.他是中等個子,木婉清在女子之中算是長挑身材,兩人倘若並肩而立,差不多齊

頭,但南海鱷神抬臂將她提起,如舉嬰兒,竟似絲毫不費力氣.

他在亂石嶙峋,水氣蒙蒙的谷底縱躍向前,片刻間便已穿過谷底,到了山谷彼

端.大聲說道:“你是我徒兒的老婆,暫且不來難為于你.這小子若不來拜我為師

,嘿嘿,那時他不是我徒兒,你也不是我徒兒的老婆了.南海鱷神見了美貌的娘兒

們,向來先奸後殺,那是決不客氣的.”

木婉清不自禁的打了一個寒戰,說道:“我丈夫不會武功,在那高崖頂上如何

下來?他念我心切,勢必舍命前來拜你為師,一個失足,便跌得粉身碎骨,那時你

便沒徒兒了.這般像得你十足的人才,你一生一世再也找不到了.”

南海鱷神點頭道:“這話倒也有理.我沒想到這小子不會下山.”突然間長嘯

一聲.

過不多時,山坡邊轉出兩名黃袍漢子來,躬身向南海鱷神行禮.南海鱷神大聲

道:“到那邊高崖頂上,瞧著那小子.他如肯來拜我為師,立刻背他來見我.他要

是不肯,就跟他耗著,可別傷了他.那是老子揀定了的徒兒,千萬不可讓他拜別人

為師.”那兩名漢子應道:“是!”

南海鱷神一吩咐完畢,提著木婉清又走.木婉清心下略慰,情知段譽到來之前

,自己當無危險,只是這郎君執拗無比,要他拜南海鱷神這等凶殘之人為師,只怕

寧死不屈,又想:“他對我似乎頗有俠義心腸,卻無夫妻情意,未必肯為了我而作

此惡人門徒.唉,只盼他平安無恙,別從崖上摔下來才好.又不知他肚子痛得怎樣

了?”

她心頭思潮起伏,南海鱷神已提著她上了山峰.這人的內力當真充沛悠長,上

山後也不休息,足不停步的便即下山,接連翻過四個山頭,才到了四周群山中的最

高峰上.

他放下木婉清,拉開褲子,便對著一株大樹撒尿.木婉清心想此人粗鄙無禮之

極,急忙轉身走開,取出面幕,罩在臉上,心想自己容貌嬌美,如果給他多瞧上幾

眼,只怕他獸性大發,什麼師父門徒全都不顧了,當下坐在一塊大岩石旁,閉目養

神.

南海鱷神撒完尿後拉好褲子,走到她身前,說道:“你罩上面幕,那就很好,

否則給我多看上一會兒,只怕大大不妥.”木婉清心想:“你倒也有幾分自知之明

.”

南海鱷神道:“你怎麼不說話?又閉上了眼假裝睡著,你瞧我不起,是不是?”

木婉清搖搖頭,睜開眼來,說道:“岳老前輩,你的名字叫作什麼?日後我丈

夫做了你徒兒,我須得知道你名字才是.”

南海鱷神道:“我叫岳……岳……他奶奶的,我的名字是我爸爸給取的,名字不好聽.

我爸爸沒做一件好事,簡直是狗屁王八蛋!”

木婉清險些笑出聲來,心道:“你爸爸是狗屁王八蛋,你自己是什麼?連自己

爸爸也罵,真是枉稱為人了.”但隨即想起自己也不知道父親是誰,師父只說他是

個負心漢子,只怕比南海鱷神也好不了多少,心下又是黯然神傷.

只見他向東走幾步,又向西走幾步,沒片刻兒安靜,木婉清只瞧得心煩意亂,

又閉上了眼,但腳步聲仍是響個不停,說道:“你剛才上山下山,卻不累麼?干麼

不坐下來歇歇?”

南海鱷神喝道:“你別多管閑事!老子就是不愛坐.”木婉清只好不理他,隨又想

起了段譽,心中只覺一陣甜蜜,一陣淒涼.

突然間半空中飄來有如游絲般的輕輕哭聲,聲音甚是淒婉,隱隱約約似乎是個

女子在哭叫:“我的兒啊,我的兒啊!”

南海鱷神“呸”的一聲,在地下吐了口痰,說道:“哭喪的來啦!”提高聲音叫道:

“哭什麼喪?老子在這兒等得久了.”那聲音仍是若有若無的叫道:“我的兒啊,

為娘的想得你好苦啊!”

木婉清奇道:“是你媽媽來了嗎?”

南海鱷神怒道:“什麼我的媽媽?胡說八道!這婆娘是‘無惡不作’葉二娘,‘四

大惡人’之一.她這個‘惡’字排在第二.總有一日,我這‘凶神惡煞’的外號要

跟她對掉過來.”

木婉清恍然大悟:“原來外號中那‘惡’字排在第二的,便是天下第二惡人.

”問道:“那麼第一惡人的外號叫什麼?第四的又叫什麼?”

南海鱷神狠霸霸的道:“你少問幾句成不成?老子不愛跟你說.”

忽然一個女子聲音幽幽說道:“老大叫‘惡貫滿盈’,老四叫‘窮凶極惡’.”

木婉清那想得到這葉二娘說到便到,悄沒聲的已欺上峰來,不由得吃了一驚,

忙轉頭往她看去.只見她身披一襲淡青色長衫,滿頭長髮,約莫四十來歲年紀,相

貌頗為娟秀,但兩邊面頰上各有三條殷紅血痕,自眼底直劃到下頰,似乎剛被人用

手抓破一般.她手中抱著個兩三歲大的男孩,肥頭胖腦的甚是可愛.

木婉清本想這‘無惡不作’葉二娘既排名在‘凶神惡煞’南海鱷神之上,必定

是個狠惡可怖之極的人物,那知居然頗有姿色,不由得又向她瞧了幾眼.葉二娘向

她嫣然一笑,木婉清全身一顫,只覺她這笑容之中似乎隱藏著無窮愁苦,無限傷心

,自己忍不住便要流淚,忙轉過了頭,不敢看她.

南海鱷神道:“三妹,老大,老四他們怎麼還不來?”葉二娘幽幽的道:“瞧

你這副鼻青目腫的模樣,早就給老大狠狠揍過一頓了,居然還老起臉皮,假裝問老

大為什麼還不來.你明明是老三,一心一意要爬過我的頭去.你再叫一聲三妹,做

姊姊可不跟你客氣了.”

南海鱷神怒道:“不客氣便不客氣,你是不是想打上一架?”

葉二娘淡淡一笑,說道:“你要打架,隨時奉陪.”

她手中抱著的小兒忽然哭叫:“媽媽,媽媽,我要媽媽!”葉二娘拍著他哄道

:“乖孩子,我是你媽媽.”那小兒越哭越響,叫道:“我要媽媽,我要媽媽,你

不是我媽媽.”葉二娘輕輕搖幌他身子,雖起兒哥來:“搖搖搖,搖到外婆橋,外

婆叫我好寶寶……”那小兒仍是哭叫不休.

南海鱷神聽得甚是煩躁,喝道:“你哄什麼?要弄死他,乘早弄死了吧.”

葉二娘臉上笑眯眯地,不停口的唱歌:“……糖一包,果一包,吃了還要留一

包.”

木婉清只聽得毛骨悚然,越想越怕.聽南海鱷神之言,葉二娘竟是要弄死小兒

,不由得又是憤怒,又是害怕,聽著葉二娘不斷哄那小兒:“乖寶寶,媽媽拍乖寶

,乖寶快睡覺.”語氣中充滿了慈愛,心想南海鱷神之言未必是真.

南海鱷神怒道:“你每天要害死一個嬰兒,卻這般裝腔作勢,真是不要臉之至

!”

葉二娘柔聲道:“你別大聲吆喝,嚇驚了我的乖孩兒.”

南海鱷神猛地伸手,疾向那小兒抓去,想抓過來摔死了,免得他啼哭不休,亂

人心意.那知他出手極快,葉二娘卻比她更快,身如鬼魅般一轉,南海鱷神這一抓

便落了空.葉二娘嗲聲嗲氣的道:“啊喲,三弟,你平白無端的欺侮我孩兒作甚?”

南海鱷神喝道:“我要摔死這小鬼.”

葉二娘柔聲哄那小兒道:“心肝寶貝,乖孩兒,媽媽疼你惜你,別怕這個丑八怪三

叔,他斗不過你媽.你白白胖胖的,多麼有趣,媽媽要玩到你晚上,這才弄死你,

這會兒可還舍不得.”

木婉清聽了這幾句,忍不住要作嘔,心想:“葉二娘確應排名在南海鱷神之上

.這岳老三注定了要做‘凶神惡煞’,一輩子也別想爬過她頭去.”

南海鱷神一抓不中,似知再動手也是無用,不住的走來走去,喃喃咒罵,突然

大聲喝道:“滾過來!那小子呢?怎不帶他來拜我為師?”

兩名黃衣漢子從山岩後畏畏縮縮的出來,遠遠站定,正是南海鱷神吩咐他們去

背段譽前來的那兩人.一人結結巴巴的道:“小……小人上得那邊山崖,不……不

見有人.到處……到處都找不到.”

木婉清大吃一驚:“難道他……他竟然摔死了.”

只聽南海鱷神喝道:“是不是你們去得遲了,那小子沒福,在山谷中摔死了?

”那兩人不敢走近,另一人道:“小人兩個在山……山谷中仔細看過,沒見到他尸

首.”

南海鱷神喝道:“他還會飛上天去了不成?你們這兩個鬼東西膽敢騙我?”

兩人立即跪下,砰砰砰的大力磕頭,哀求饒命.只聽得呼呼兩聲,南海鱷神擲了兩

塊大石過去,登時將兩人砸死.

這兩人找不著段譽,木婉清也早已恨極他們誤事,南海鱷神將他們砸死,她只

覺一陣痛快,霎時之間心思如潮:“他不在崖上,山谷中又無尸首,卻到那裡去了

呢?定是摔在偏僻之處,那兩人找尋不到,又或是那兩人明明見到尸首,卻不敢直

說?”她早已拿定了主意,段譽若死,她也決不能活,何況自己落在南海鱷神手中

,倘若不死,不知要受盡多少折磨荼毒.但不見段譽的尸首,總還存著一線指望,

卻也不肯就此胡里胡涂的死去.

南海鱷神煩惱已極,不住咒罵:“老大,老四這兩個龜兒子到這時候還不來,

我可不耐煩再待了.”

葉二娘道:“你膽敢不等老大?”

南海鱷神道:“老大叫我跟你說,咱們在這山頂上等他,要等足七天,七天之後他

倘若仍然不來,便叫咱們到萬劫谷鐘萬仇家裡等他,不見不散.”

葉二娘淡淡的道:“我早說你給老大狠狠的揍過了,這可不能賴了吧?”

南海鱷神怒道:“誰賴了?我打不過老大,那不錯,給他揍了,那也不錯,卻不是狠

狠的.”

葉二娘道:“原來不是狠狠的揍……乖寶別哭,媽媽疼你……嗯,是輕輕的揍

了一頓……乖寶心肝肉……”

南海鱷神悻悻的道:“也不是輕輕的揍.你小心些,老大要揍你,你也逃不

了.”

葉二娘道:“我又不想做葉大娘,老大干麼會跟我過不去?乖寶心肝……”

南海鱷神怒道:“你別叫他媽的乖寶心肝了,成不成?”

葉二娘笑道:“三弟你別發脾氣,你知不知道老四昨兒在道上遇到了對頭,吃

虧著實不小.”

南海鱷神奇道:“什麼?老四遇上了對頭,是誰?”

葉二娘道:“這小丫頭的模樣兒不對,她心裡在罵我不該每天弄死一個孩子.

你先宰了她,我再說給你聽.”

南海鱷神道:“她是我徒兒的老婆,我如宰了她,我徒兒就不肯拜師了.”

葉二娘道:“你徒兒不是在山谷中摔死了嗎?”

南海鱷神道:“那也未必,倘若摔死了,總有尸首.多半他躲了起來,過一會便來

苦苦求我收他為徒.”

葉二娘笑道:“那麼我來動手吧,叫你徒兒來找我便是.她這對眼睛生得太美

,叫人見了好生羨慕,恨不得我也生上這麼一對,我先挖出她的眼珠子.”

木婉清背上冷汗淋灕,卻聽南海鱷神道:“不成!我點了她昏睡穴,讓她睡這他媽

的一天兩晚.”不待葉二娘答話,便伸指在木婉清腰間和肋下連點兩指.木婉清只感

頭腦一陣昏眩,登時不省人事.

木婉清昏迷中不知時刻之過,待得神智漸復,只覺得身上極冷,耳中卻聽到一

陣桀桀笑聲,這笑聲雖說是笑,其中卻無半分笑意,聲音忽爾尖,忽爾粗,難聽已

極,木婉清知道自己只要稍有動彈,對方立時發覺,難免便有暴虐手段來對付自己

,雖感四肢麻木,卻不敢運氣活血.

只聽南海鱷神道:“老四,你不用胡吹啦,三妹說你吃了人家的大虧,你還抵

賴什麼?到底有幾個敵人圍攻你?”那聲音忽尖忽粗的人道:“七個家伙打我一個

,個個都是是第一流高手.我本領再強,也不能將這七大高手一古腦兒殺得精光

啊.”木婉清心道:“原來老四‘窮凶極惡’到了.”很想瞧瞧這‘窮凶極惡’是怎

麼樣一號人物,卻不敢轉頭睜眼.

只聽葉二娘道:“老四就愛吹牛,對方明明只有兩人,另外又從那裡鑽出五個

高手來?天下高手真有這麼多?”

老四怒道:“你怎麼又知道了,你是親眼瞧見的麼?”

葉二娘輕輕一笑,道:“若不是我親眼瞧見,我自然不會知道.那兩人一個使根釣魚

桿兒,另一個使一對板斧,是也不是?嘻嘻,你捏造出來的另外那五個人,可又使什

麼兵刃了?”

老四大聲說道:“當時你既在旁,怎麼不來幫我?你要我死在人家手裡才開心,是不

是?”

葉二娘笑道:“‘窮凶極惡’雲中鶴,誰不知你輕功了得?斗不過人家,難道還跑不

過人家麼?”

木婉清心道:“原來老四叫作雲中鶴.”

雲中鶴更是惱怒,聲音越提越高,說道:“我老四栽在人家手下,你又有什麼

光采?咱們‘四大惡人’這次聚會,所為休來?難道還當真是給鐘萬仇那膿包蛋賣

命?他又沒送老婆女兒陪我睡覺.老大跟大理皇府仇深似海,他叫咱們來,大伙兒

就聯手齊上,我出師不利,你卻隔岸看火燒,幸災樂禍,瞧我跟不跟老大說?”

葉二娘輕輕一笑,說道:“四弟,我一生之中,可從來沒見過似你這般了得的

輕功,雲中一鶴,當真是名不虛傳.逝如輕煙,鴻飛冥冥,那兩個家伙固然望塵莫

及,連我做姊姊的也追趕不上.否則的話,我豈有袖手旁觀之理?”似乎她怕雲中

鶴向老大告狀,忙說些討好的言語.雲中鶴哼了一聲,似乎怒氣便消了.

南海鱷神問道:“老四,跟你為難的到底是誰?是皇府中的狗腿子麼?”

雲中鶴怒道:“九成是皇府中的人.我不信大理境內,此外還有什麼了不起的能

人.”

葉二娘道:“你兩個老說什麼大鬧皇府不費吹灰之力,要割大理皇帝的狗頭,猶似

探囊取物,我總說別把事情瞧得太容易了,這會兒可信了吧?”

雲中鶴忽道:“老大到這時候還不到,約會的日期已過了三天,他從來不是這

樣子的,莫非……莫非……”

葉二娘道:“莫非也出了什麼岔子?”

南海鱷神怒道:“呸!老大叫咱們等足七天,還有整整四天,你心急什麼?老大是

何等樣的人物,難道也跟你一樣,打不過人家就跑?”

葉二娘道:“打不過就跑,這叫做識時務者為俊杰.我是擔心他真的受到七大高手,

八大好漢圍攻,縱然力屈,也不服輸,當真應了他的外號,來個‘惡貫滿盈’.”

南海鱷神連吐唾涎,說道:“呸!呸!呸!老大橫行天下,怕過誰來?在這小

小的大理國又怎會失手?他奶奶的,肚子又餓了!”拿起地下的一條牛腿,在身旁

的一堆火上烤了起來,過不多時,香氣漸漸透出.

木婉清心想:“聽他們言語,原來我在這山峰上已昏睡了三天.段郎不知有何

訊息?”她已四日不食,腹中饑餓已極,聞到燒烤牛肉的香氣,肚中不自禁的發出

咕咕之聲.

葉二娘笑道:“小妹妹肚子餓了,是不是?你早已醒啦,何必裝腔作勢的躺著

不動?你想不想瞧瞧咱們‘窮凶極惡’雲老四?”

南海鱷神知道雲中鶴好色如命,一見到木婉清的姿容,便是性命不要,也圖染

指,不像自己是性之所至,這才強奸殺人,忙撕了一大塊半生不熟的牛腿,擲到木

婉清身前,喝道:“你到那邊去,給我走得遠遠的,別偷聽我們的說話.”

木婉清放粗了喉嚨,將聲音逼得十分難聽,問道:“我丈夫來過了麼?”

南海鱷神怒道:“他媽的,我到那邊山崖和深谷中親自仔細尋過,不見這小子

的絲毫蹤跡.這小子定是沒死,不知給誰救去了.我在這兒等了三天,再等他四天

,七天之內這小子若是不來,哼哼,我將你烤來吃了.”

木婉清心下大慰,尋思:“這南海鱷神非是等閑之輩,他既去尋過,認定段郎

未死,定然不錯.唉,可不知他是否會將我掛在心上,到這兒來救我?”當即撿起

地下的牛肉,慢慢走向山岩之後.她久餓之余,更覺疲乏,但靜臥了三天,背上的

傷口卻已愈合.

只聽葉二娘問道:“那小子到底有什麼好?令你這般愛才?”

南海鱷神笑道:“這小子真像我,學我南海一派武功,多半能青出于藍.嘿嘿,天

下四大惡人之中,我岳老……岳老二雖甘居第二,說到門徒傳人,卻是我的徒弟排

定了第一,無人可比.”

木婉清漸走漸遠,聽得南海鱷神大吹段譽資質之佳,世間少有,心中又是歡喜

,又是愁苦,又有幾分好笑:“段郎書呆子一個,會什麼武功?除了膽子不小之外

,什麼也不行.南海鱷神如果收了這個寶貝徒兒,南海派非倒大霉不可.”在一塊

大岩下找了一個隱僻之處,坐下來撕著牛腿便吃,雖然餓得厲害,但這三四斤重的

大塊牛肉,只吃了小半斤也便飽了.暗自尋思:“等到第七天上,段郎若真負心薄

悻,不來尋我,我得設法逃命.”想到此處,心中一酸:“我就算逃得性命,今後

的日子又怎麼過?”

如此心神不定,一幌又是數日.渡日如年的滋味,這幾天中當真償得透了.日

日夜夜,只盼山峰下傳上來一點聲音,縱使不是段譽到來,也勝于這般苦挨茫茫白

日,溫和長夜.每過一個時辰,心中的淒苦便增一分,心頭翻來覆去的只是想:“

你若當真有心前來尋我,就算翻山越嶺不易,第二天,第三天也必定來了,直到今

日仍然不來,決無更來之理.你雖不肯拜這南海鱷神為師,然而對我真是沒絲毫情

義麼?那你為什麼又來吻我抱我?答應娶我為妻?”

越等越苦,師父所說“天下男子無不負心薄悻”之言盡在耳邊響個不住,自己

雖說“段郎未必如此”,終于也知只是自欺而已.幸好這幾日中,南海鱷神,葉二

娘,和雲中鶴並沒向她羅 .

那三人等候‘惡貫滿盈’這天下第一惡人到來,心情之焦急雖然及不上她,可

也是有如熱鍋上螞蟻一般,萬分煩躁.木婉清和三人相隔雖遠,三人大聲爭吵的聲

音卻時時傳來.

到得第六天晚間,木婉清心想:“明日是最後一天,這負心郎是決計不來的了

.今晚乘著天黑,須得悄悄逃走才是.否則一到天明,可就再也難以脫身.”她站

起身來,活動了一下身子,將養了六日六夜之後,雖然精神委頓,傷處卻仗著金創

藥靈效已好了七八成,尋思:“最好是待他們三人吵得不可開交之時,我偷偷逃出

數十丈,找個山洞什麼的躲了起來.這三人定往遠處追我,說不定會追出數十里外

,決不會想到我仍是在此峰上.待三人追遠,我再逃走.”

轉念又想:“唉,他們跟我無冤無仇,追我干什麼?我逃走也好,不逃也好,

他們又怎會放在心上?”

幾次三番拔足欲行,總是牽掛著段譽:“倘若這負心郎明天來找我呢?明天如

不能和他相見,此後便永無再見之日.他決意來和我同生共死,我卻一走了之,要

是他不肯拜師,因而被南海鱷神殺死,豈不是我對他不起麼?”

思前想後,柔腸百轉,直到東方發白,仍是下不了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