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蕭峰輕輕將段正淳放在地下,退開幾步.
阮星竹深深萬福道謝,說道:“喬幫主,你先前救我女兒,這會兒又救了他…
…他……真不知如何謝你才好.”範驊,朱丹臣等也都過來相謝.
蕭峰森然道:“蕭峰救他,全出于一片自私之心,各位不用謝我.段王爺,我
問你一句話,請你從實回答.當年你做過一件于心有愧的大錯事,是也不是?雖然
此事未必出于你本心,可是你卻害得一個孩子一生孤苦,連自己爹娘是誰也不知道
,是也不是?”雁門關外父母雙雙慘亡,此事想及便即心痛,可不願當著眾人明言
.
段正淳滿臉通紅,隨即轉為慘白,低頭道:“不錯,段某生平為此事耿耿于心
,每當念及,甚是不安.只是大錯已經鑄成,再也難以挽回.天可憐見,今日讓我
重得見到一個當沒了爹娘的孩子,只是……只是……唉,我總是對不起人.”
蕭峰厲聲道:“你既知鑄下大錯,害苦了人,卻何以直到此時,兀自接二連三
的又不斷再幹惡事?”
段正淳搖了搖頭,低聲說道:“段某行止不端,德行有虧,平生荒唐之事,實
在幹得太多,思之不勝汗顏.”
蕭峰自在信陽聽馬夫人說出段正淳的名字後,日夕所思,便在找到他後而凌空
遲處死,決意教他吃足零碎苦頭之後,這才取他性命.但適才見他待友仁義,對敵
豪邁,不像是個專做壞事的卑鄙奸徒,不由得心下起疑,尋思:“他在雁門關外殺
我父母,乃是出于誤會,這等錯誤人人能犯.但他殺我義父喬三槐夫婦,害我恩師
玄苦師父,那便是絕不可恕的惡行,難道這中間另有別情嗎?”他行事絕不莽撞,
當下正面相詢,要他親口答復,再定了斷.待見段正淳臉上深帶愧色,既說鑄成大
錯,一生耿耿不安,又說今日重得見到一個當年沒了爹娘的孩子,至于殺喬三槐夫
婦,殺玄苦大師等事,他自承是‘行止不端,德行有虧’,這才知千真成確,臉上
登如罩了一層嚴霜,鼻中哼了一聲.
阮星竹忽道:“他……他向來是這樣的,我也沒怎……怎麼怪他.”蕭峰向她
瞧去,只見她臉帶微笑,一雙星眼含情脈脈的瞧著段正淳,心下怒氣勃發,哼了一
聲,道:“好!原來他向來是這樣的.”轉過頭來,向段正淳道:“今晚三更,我
在那座青石橋上相候,有事和閣下一談.”
段正淳道:“準時必到.大恩不敢言謝,只是遠來勞苦,何不請到那邊小舍之
中喝上幾杯?”蕭峰道:“閣下傷勢如何?是否須得將養幾日?”他對飲酒的邀請
,竟如聽而不聞.段正淳微覺奇怪,道:“多謝喬兄關懷,這點輕傷也無大礙.”
蕭峰點頭道:“這就好了.阿朱,咱們走吧.”他走出兩步,回頭又向段正淳
道:“你手下那些好朋友,那也不用帶來了.”他見範驊,華赫艮等人都是赤膽忠
心的好漢,若和段正淳同赴青石橋之會,勢必一一死在自己手下,不免可惜.
段正淳覺得這人說話行事頗為古怪,自己這種種風流罪過,連皇兄也只置之一
笑,他卻當眾嚴詞斥責,未免過份,但他于己有救命之恩,便道:“一憑尊兄吩咐
.”
蕭峰挽了阿朱之手,頭也不回的逕自去了.
蕭峰和阿朱尋到一家農家,買些米來煮了飯,又買了兩只雞熬了湯,飽餐一頓
,只是有飯無酒,不免有些掃興.他見阿朱似乎滿懷心事,一直不開口說話,問道
:“我尋到了大仇人,你該當為我高興才是.”
阿朱微微一笑,說道:“是啊,我原該高興.”蕭峰見她笑得十分勉強,說道
:“今晚殺了此人之後,咱們即行北上,到雁門關外馳馬打獵,牧牛放羊,再也不
踏進關內一步了.唉,阿朱,我在見到段正淳之前,本曾立誓要殺得他一家雞犬不
留.但見此人倒有義氣,心想一人作事一人當,那也不用找他家人了.”阿朱道:
“你這一念之仁,多積陰德,必有後福.”蕭峰縱聲長笑,說道:“我這只手下不
知已殺了多少人,還有什麼陰德後福?”
他風阿朱秀眉雙蹙,又問:“阿朱,你為什麼不高興?你不喜歡我再殺人麼?
”阿朱道:“不是不高興,不知怎樣,我肚痛得緊.”蕭峰伸手搭了搭她脈搏,果
覺跳動不穩,脈象浮躁,柔聲道:“路上辛苦,只怕受了風寒.我叫這老媽媽煎一
碗姜湯給你喝.”
姜湯還沒煎好,阿朱身子不住發抖,顫聲道:“我冷,好冷.”蕭峰甚是憐惜
,除下身上外袍,披在她身上.阿朱道:“大哥,你今晚得報大仇,了卻這個大心
願,我本該陪你去的,只盼待會身子好些.”蕭峰道:“不!不!你在這兒歇歇,
睡了一覺醒來,我已取了段正淳的首級來啦.”
阿朱嘆了口氣,道:“我好為難,大哥,我真是沒有法子.我不能陪你了.我
很想陪著你,和你在一起,真不想跟你分開……你……你一個人這麼寂寞孤單,我
對你不起.”
蕭峰聽她說來柔情深至,心下感動,握住她手,說道:“咱們只分開這一會兒
,又有什麼要緊?阿朱,你待我真好,你的恩情我不知怎樣報答才是.”
阿朱道:“不是分開一會兒,我覺得會很久很久.大哥,我離開了你,你會孤
零零的,我也是孤零零的.最好你立刻帶我到雁門關外,咱們便這麼牧牛放羊去.
段正淳的怨仇,再過一年來報不成麼?讓我先陪你一年.”
蕭峰輕輕撫著她頭上的柔發,說道:“好容易撞見了他,今晚報了此仇,咱們
再也不加中原了.段正淳的武功遠不及我,他也不會使‘六脈神劍’,但若過得一
年再來,那便要上大理去.大理段家好手甚多,遇上了精通‘六脈神劍’的高手,
你大哥就多半要輸.不是我不聽你的話,這中間實有許多難處.”
阿朱點了點頭,低聲道:“不錯,我不該請你過一年再去大理找他報仇.你孤
身深入虎穴,萬萬不可.”
蕭峰哈哈一笑,興起飯碗來空喝一口,他慣于大碗大碗的喝酒,此刻碗中空無
所有,但這麼作個模樣,也是好的,說道:“若是我蕭峰一人,大理段家這龍潭虎
穴那也闖了,生死危難,渾不放在心上.但現下有了小阿朱,我要照料陪伴你一輩
子,蕭峰的性命,那就貴重得很啦.”
阿朱伏在他的懷里,背心微微起伏.蕭峰輕輕撫摸她的頭發,心中一片平靜溫
暖,心道:“得妻如此,復有何憾?”霎時之間,不由得神馳塞上,心飛關外,想
起一月之後,便已和阿朱在大草原中騎馬並馳,打獵牧羊,再也不必提防敵人侵害
,從此無憂無慮,何等逍遙自在?只是那日在聚賢莊中救他性命的黑衣人大恩未報
,不免耿耿,然這等大英雄自是施恩不望報,這一生只好欠了他這番恩情.
眼見天色漸漸黑了下來,阿朱伏在他懷中,已然沉沉睡熟.蕭峰拿出三錢銀子
,給了那家農家,請他騰了一間空房出來,抱著阿朱,放在床上,給她蓋上了被,
放下了賬子,坐在那農家堂上閉目養神,不久便沉沉睡去.
小睡了兩個多時辰,開門出來,只見新月已斜掛樹頂,西北角上卻烏雲漸漸聚
集,看來這一晚多半會有大雷雨.
蕭峰披上長袍,向青石橋走去.行出五里許,到了河邊,只見月亮的影子倒映
河中,西邊半天已聚滿了黑雲,偶爾黑雲中射出一兩下閃電,照得四野一片明亮.
閃電過去,反而理顯得黑沉沉地.遠處墳地中磷炎抖動,在草間滾來滾去.
蕭峰越走越快,不多時已到了青石橋頭,一瞧北鬥方位,見時刻尚早,不過二
更時分,心想:“為了要報大仇,我竟這般沉不住氣,居然早到了一個更次.”他
一生中與人約會以性命相拚,也不知有過多少次,對方武功聲勢比之段正淳更強的
也著實不少,今晚卻異乎尋常的心中不安,少了以往那一股一往無前,決一死戰的
豪氣.
立在橋邊,眼看河水在橋下緩緩流過,心道:“是了,以往我獨來獨往,無牽
無掛,今晚我心中卻多了一個阿朱.嘿,這真叫做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了.”想到
這里,不由得心底平添了幾分柔情,嘴邊露出一絲微笑,又想:“若是阿朱陪著我
站在這里,那可有多好.”他知段正淳的武功和自已差得太遠,今晚的拚鬥不須掛
懷勝負,眼見約會的時刻未至,便坐在橋邊樹下凝神吐納,漸漸的靈台中一片空明
,更無雜念.
驀地里電光一閃,轟隆隆一聲大響,一個霹靂從雲堆里打了下來.蕭峰睜開眼
來,心道:“轉眼大雨便至,快三更了吧?”
便在此時,見通向小鏡湖的路上一人緩步走來,寬袍緩帶,正是段正淳.
他走到蕭峰面前,深深一揖,說道:“喬幫主見如,不知有何見教?”
蕭峰微微側頭,斜睨著他,一股怒火猛地在胸中燒將上來,說道:“段王爺,
我約你來此的用意,難道你竟然不知麼?”
段正淳嘆了口氣,說道:“你是為了當年雁門關外之事,我誤聽奸人之言,受
人播弄,傷了令堂的性命,累得令尊自盡身亡,實是大錯.”
蕭峰森然道:“你何以又去害我義父喬三槐夫婦,害死我恩師玄苦大師?”
段正淳緩緩搖頭,淒然道:“我只盼能遮掩此事,豈知越陷越深,終至難以自
拔.”
蕭峰道:“嘿,你倒是條爽直漢子,你自己子斷,還是須得由我動手.”
段正淳道:“若非喬幫主出手相救,段某今日午間便已命喪小鏡湖畔,多活半
日,全出閣下之賜.喬幫主要取在下性命,盡管出手便是.”
這時轟隆隆一聲雷響,黃豆大的雨點忽喇喇的灑將下來.
蕭峰聽他說得豪邁,不禁心中一動,他素喜結交英雄好漢,自從一見段正淳,
見他英姿颯爽,便生惺惺相惜之意,倘若是尋常過節,便算是對他本人的重大侮辱
,也早一笑了之,相偕去喝上幾十碗烈酒.但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豈能就此放過?
他舉起一掌,說道:“為人子弟,父母師長的大仇不能不報.你殺我父親,母親,
義父,義母,受業恩師,一共五人,我便擊你五掌.你受我五掌之後,是死是活,
前仇一筆勾銷.”
段正淳苦笑道:“一條命只換一掌,段某遭報未免太輕,深感盛情.”
蕭峰心道:“莫道你大理段氏武功卓絕,只怕蕭峰這掌力你一掌也經受不起.
”說道:“如此看掌.”左手一圈,右掌呼的一聲擊了出去.
電光一閃,半空中又是轟隆隆一個霹靂打了下來,雷助掌勢,蕭峰這一掌擊出
,真具天地風雷之威,砰的一聲,正擊在段正淳胸口.但見他立足不定,直摔了出
去,折的一聲撞在青石橋欄桿上,軟軟的垂著,一動也不動了.
蕭峰一怔:“怎地他不舉掌相迎?又如此不濟?”縱身上前,抓住他後領提了
起來,心中一驚,耳中轟隆隆雷聲不絕,大雨潑在他臉上身上,竟無半點知覺,只
想:“怎地他變得這麼輕了?”
這天午間他出手相救段正淳時,提著他身子為時頗久.武功高強之人,手中重
量便有一斤半斤之差,也能立時察覺,但這時蕭峰只覺段正淳的身子鬥然間輕了數
十斤,心中驀地生出一陣莫名的害怕,全身出了一陣冷汗.
便在此時,閃電又是一亮.蕭峰伸手到段正淳臉上一折,著手是一堆軟泥,一
揉之下,應手而落,電光閃閃之中,他看得清楚,失聲叫道:“阿朱,阿朱,原來
是你!”
只覺自己四肢百骸再無半點力氣,不由自主跪了下來,抱著阿朱的雙腿.他知
適才這一掌使足了全力,武林中一等一英雄好漢若不出掌相迎,也必禁受不起,何
況是這個嬌怯怯的小阿朱?這一掌當然打得她肋骨盡斷,五髒震碎,便是薛神醫即
行施救,那也必難以搶回她的性命了.
阿朱斜倚在橋欄桿上,身子慢慢滑了下來,跌在蕭峰身上,低聲說道:“大哥
,我……我……好生對你不起,你惱我嗎?”
蕭峰大聲道:“我不惱你,我惱我自己,恨我自己.”說著舉起手來,猛擊自
己腦袋.
阿朱的左手動了一動,想阻止他不要自擊,但提不起手臂,說道:“大哥,你
答允我,永遠永遠,不可損傷自己.”
蕭峰大叫:“你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阿朱低聲道:“大哥,你解開我衣服,看一看我的左肩.”蕭峰和她關山萬里
,同行同宿,始終以禮自持,這時聽她叫自己解她衣衫,倒是一怔.阿朱道:“我
早就是你的人了,我……我……全身都是你的.你看一看……看一看我左肩,就明
白了.”
蕭峰眼中含淚,聽她說話時神智不亂,心中豐了萬一的指望,當即左掌抵住她
背心,急運真氣,源源輸入她體內,盼能挽救大錯,右手慢慢解開她衣衫,露出她
的左肩.
天上長長的一道閃電掠過,蕭峰眼前一亮,只見她肩頭膚光勝雪,卻刺著一殷
紅如血的紅字:“段”.
蕭峰又是驚奇,又是傷心,不敢多看,忙將她衣衫拉好,遮住了肩頭,將她輕
輕摟在懷里,問道:“你肩頭上有個‘段’字,那是什麼意思?”
阿朱道:“我爹爹,媽媽將我送給旁人之時,在我肩上刺的,以便留待……留
待他日相認.”蕭峰顫聲道:“這‘段’字,這‘段’字……”阿朱道:“今天日
間,他們在那阿紫姑娘的肩頭發現了一個記認,就知道是他們的女兒.你……你…
…看到那記認嗎?”蕭峰道:“沒有,我不便看.”阿朱道:“她……她肩上刺著
的,也是一個紅色的‘段’字,跟我的一模一樣.”
蕭峰登時大悟,顫聲道:“你……你也是他們的女兒?”
阿朱道:“本來我不知道,看到阿紫肩頭刺的字才知.她還有一個金鎖片,跟
我那個金鎖片,也是一樣的,上面也鑄著十二個字.她的字是:‘湖邊竹,盈盈綠
,報來安,多喜樂.’我鎖片上的字是‘天上星,亮晶晶,永燦爛,長安寧.’我
……我從前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只道是好口采,卻原來嵌著我媽媽的名字.我媽媽
便是那女子阮……阮星竹.這對鎖片,是我爹爹送給我媽媽的,她生了我姊妹倆,
給我們一個人一個,帶在頸里.”
蕭峰道:“我明白啦,我馬上得設法給你治傷,這些事,慢慢再說不遲.”
阿朱道:“不!不!我要跟你說個清楚,再遲得一會,就來不及了.大哥,你
得聽我說完.”蕭峰不忍違逆她意思,只得道:“好,我聽你說完,可是你別太費
神.”阿朱微微一笑,道:“大哥,你真好,什麼事情都就著我,這麼寵我,如何
得了?”蕭峰道:“以後我更要寵你一百倍,一千倍.”
阿朱微笑道:“夠了,夠了,我不喜歡你待我太好.我無法無天起來,那就沒
人管了.大哥,我……我躲在竹屋後面,偷聽爹爹,媽媽,和阿紫妹妹說話.原來
我爹爹另外有妻子的,他和媽媽不是正式夫妻,先是生下了我,第二年又生了我妹
妹.後來我爹爹要回大理,我媽媽不放他走,兩人大吵了一場,我媽媽還打了他,
爹爹可沒還手.後來……後來……沒有法子,只好分手.我外公家教很嚴,要是知
道了這件事,定會殺了我媽媽的.我媽媽不敢把我姊妹帶回家去.只好分送了給人
家,但盼日後能夠相認,在我姊妹肩頭都刺了個‘段’字.收養我的人只知道我媽
媽姓阮,其實,其實,我是姓段……”
蕭峰心中現增憐惜,低聲道:“苦命的孩子.”
阿朱道:“媽媽將我送給人家的時候,我還只一歲多一點,我當然不認得爹爹
,連見了媽的面也不認得.大哥,你也是這樣.那天晚上在杏子林里,我聽人家說
你的身世,我心里很難過,因為咱們倆都是一樣的苦命孩子.”
電光不住閃動,霹靂一個接著一個,突然之間,河邊一株大樹給雷打中,喀喇
喇的倒將下來.他二人于身外之物全沒注意,雖處天地巨變之際,也如渾然不覺.
阿朱雙道:“害死你爹爹媽媽的人,竟是我爹爹,唉,老天爺的安排真待咱們
太苦,而且,而且……從馬夫人口中,套問出我爹爹名字來的,便是我自己.我若
不是喬裝了白世鏡去騙她,她也決不肯說我爹爹的名字.人家說,冥冥中自有天意
,我從來不相信.可是……可是……你說,能不能信呢?”
蕭峰抬起頭來,滿天黑雲早將月亮遮得沒一絲光亮,一條長長的閃電過去,照
得四野通明,宛似老天爺忽然開了眼一般.
他頹然低頭,心中一片茫然,問道:“你知道段正淳當真是你爹爹,再也不錯
麼?”
阿朱道:“不會錯的.我聽到我爹爹,媽媽抱住了我妹子痛哭,述說遺棄我姊
妹二人的經過.我爹娘都說,此生此世,說什麼也要將我尋了回來.他們那里猜行
到,他們親生的女兒便伏在窗外.大哥,適才,我假說生病,卻喬裝改扮了你的模
樣,去對我爹爹說道,今晚青石橋之約作罷,有什麼過節,一筆勾銷;再裝成我爹
爹的模樣,來和你相會……好讓你……好讓你……”說到這里,已是氣若游絲.
蕭峰掌心加運內勁,使阿朱不致脫力,垂淚道:“你為什麼不跟我說了?要是
我知道他便是你的爹爹……”可是下面的話再也說不下去了,他自己也不知道,如
果他事先得知,段正淳便是自己至愛之人的父親,那便該當如何.
阿朱道:“我翻來覆去,思量了很久很久,大哥,我多麼想能陪你一輩子,可
是那怎麼能夠?我能求你不報這五位親人的大仇麼?就算我胡里胡涂的求了你,你
又答允了,那……那終究是不成的.”
她聲間越說越低,雷聲仍是轟轟不絕,但在蕭峰聽來,阿朱的第一名話,都比
震天響雷更是驚心動掀.他揪著自己頭發,說道:“你可以叫你爹爹逃走,不來赴
這約會!或者你爹爹是英雄好漢,不肯失約,那你可以喬裝了我的模樣,和你爹爹
另訂約會,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在一個遙遠的日子里再行相會.你何必,何必這樣
自苦?”
阿朱道:“我要叫你知道,一個人失手害死了別人,可以全非出于本心.你當
然不想害我,可是你打了我一掌.我爹爹害死你的父母,也是無意中鑄成的大錯.
”
蕭峰一直低頭凝望著她,電光幾下閃爍,只見她眼色中柔情無限.蕭峰心中一
動,驀地里體會到阿朱對自己的深情,實出于自己以前的想像之外,心中陡然明白
:“段正淳雖是她生身之父,但于她並無養育之恩,至于要自己明白無心之錯可恕
,更不必為此而枉自送了性命.”顫聲道:“阿朱,阿朱,你一定另有原因,不是
為了救你父親,也不是要我知道那是無心鑄成的大錯,你是為了我!你是為了我!
”抱著她身子站了起來.
阿朱臉上露出笑容,見蕭峰終于明白了自己的深意,不自禁的歡喜.她明知自
己性命已到盡頭,雖不盼望情郎知道自己隱藏在心底的用意,但他終于知道了……
蕭峰道:“你完全是為了我,阿朱,你說是不是?”阿朱低聲道:“是的.”
蕭峰大聲道:“為什麼?為什麼?”阿朱道:“大理段家有六脈神劍,你打死了他
們鎮南王,他們豈肯干休?大哥,那易筋經上的字,咱們又不識得……”
蕭峰恍然大悟,不由得熱淚盈眶,淚水跟著便直灑了下來.
阿朱道:“我求你一件事,大哥,你肯答允麼?”蕭峰道:“別說一件,百件
千件也答允你.”阿朱道:“我只有一個親妹子,咱倆自幼兒不得在一起,求你照
看于她,我擔心她走入了歧途.”蕭峰強笑道:“等你身子大好了,咱們找了她來
跟你團聚.”阿朱輕輕的道:“等我大好了……大哥,我就和你到雁門關外騎馬打
獵,牧牛牧羊,你說,我妹子也肯去嗎?”蕭峰道:“她自然會去的,親姊姊,親
姊夫邀她,還不去嗎?”
忽然間忽喇一聲響,青石橋橋洞底下的河水中鑽出一個人來,叫道:“羞也不
羞?什麼親姊姊,親姊夫了?我偏不去.”這人身形嬌小,穿了一身水靠,正是阿
紫.
蕭峰失手打了阿朱一掌之後,全副精神都放在她的身上,以他的功夫,本來定
可覺察到橋底水中伏得有人,但一來雷聲隆隆,暴雨大作,二來他心神大亂,直到
阿紫自行現身,這才發覺,不由得微微一驚,叫道:“阿紫,阿紫,你快來瞧瞧你
姊姊.”
阿紫小嘴一扁,道:“我躲在橋底下,本想瞧你和我爹爹打架,看個熱鬧,那
知你打的竟是我姊姊.兩個人嘮嘮叨叨的,情話說個不完,我才不愛聽呢.你們談
情說愛那也罷了,怎地拉扯到了我身上?”說著走近身來.
阿朱道:“好妹妹,以後,蕭大哥照看你,你……你也照看他……”
阿紫格格一笑,說道:“這個粗魯難看的蠻子,我才不理他呢.”
蕭峰驀地里覺得懷中的阿朱身子一顫,腦袋垂了下來,一頭秀發披在他肩上,
一動也不動了.蕭峰大驚,大叫:“阿朱,阿朱.”一搭她脈搏,已然停止了跳動
.他自己一顆心幾乎也停止了跳動,伸手探她鼻息,也已沒了呼吸.他大叫:“阿
朱!阿朱!”但任憑他再叫千聲萬聲,阿朱再也不能答應他了,急以真力輸入她身
體,阿朱始終全不動彈.
阿紫見阿朱氣絕而死,也大吃一驚,不再嬉皮笑臉,怒道:“你打死了我姊姊
,你……你打死了我姊姊!”
蕭峰道:“不錯,是我打死了你姊姊,你該為你姊姊報仇.快,快殺了我吧!
”他雙手下垂,放低阿朱的身子,挺出胸膛,叫道:“你快殺了我.”真盼阿紫抽
出刀來,插入自己的胸膛,就此一了百了,解脫了自己無窮無盡的痛苦.
阿紫見他臉上肌肉痙攣,神情可怖,不由得十分害怕,倒退了兩步,叫道:“
你……你別殺我.”
蕭峰跟著走上兩步,伸手至胸,嗤的一聲響,撕破胸口衣衫,露出肌膚,說道
:“你有毒針,毒刺,毒錐……快快刺死我.”
阿紫在閃電一這之際,見到他胸口所刺的那個青鬱鬱的狼頭,張牙露齒,形貌
凶惡,更是害怕,突然大叫一聲,轉身飛奔而去.
蕭峰呆立橋上,傷心無比,悔恨無窮,提起手掌,砰的一聲,拍在石欄桿上,
只擊得石屑紛飛.他拍了一掌,又拍一掌,忽喇喇一聲大響,一片石欄桿掉入了河
里,要想號哭,卻說什麼也哭聲不出來.一條閃電過去,清清楚楚映出了阿朱的臉
.那深情關切之意,仍然留在她的眉梢嘴角.
蕭峰大叫一聲:“阿朱!”抱著她身子,向荒野中直奔.
雷聲轟隆,大雨傾盆,他一會兒奔上山峰,一會兒又奔入了山谷,渾不知身在
何處,腦海中一片混沌,竟似是成了一片空白.
雷聲.漸止,大雨仍下個不停.東方現出黎明,天慢慢亮了.蕭峰已狂奔了兩
個多時辰,但他絲毫不知疲倦,只是想盡量折磨自己,只是想立刻死了,永遠陪著
阿朱.他嘶聲呼號,狂奔亂走,不知不覺間,忽然又回到了那石橋上.
他喃喃說道:“我找段正淳去,找段正淳,叫他殺了我,給他女兒報仇.”當
下邁開大步,向小鏡湖畔奔去.
不多時便到了湖邊,蕭峰大叫:“段正淳,我殺了你女兒,你來殺我啊,我決
不還手,你快出來,來殺我.”他橫抱阿朱,站在方竹林前,等了片刻,林中寂然
無聲,無人出來. 他踏步入林,走到竹屋之前,踢開板門,走進屋去,叫道:
“段正淳,你快來殺我!”屋中空蕩蕩地,竟一個人也沒有.他在廂房,後院各處
尋了一遍,不但沒見段正淳和他那些部屬,連竹屋主人阮星竹和阿紫也都不在.屋
中用具陳設一如其舊,倒似是各人匆匆離去,倉促間什麼東西也不及攜帶.
他心道:“是了,阿紫帶了訊息,只道我還要殺她父親報仇.段正淳就算不肯
逃,那姓阮的女人和他部屬也必逼他遠走高飛.嘿嘿,我不是來殺你,是要你殺我
,要你殺我.”又大叫了幾聲:“段正淳,段正淳!”聲音遠遠傳送出去,但聽得
疾風動竹,簌簌聲響,卻無半點人聲.
小鏡湖畔,方竹林中,寂然無人,蕭峰似覺察天地間也只剩下他一人.自從阿
朱斷氣之後,他從沒片刻放下她身子,不知有多少次以真氣內力輸入她體內,只盼
天可憐見,又像上次她受了玄慈方丈一掌那樣,重傷不死.但上次是玄慈方丈以大
金剛掌力擊在蕭峰手中銅鏡之上,阿朱不過波及受震,這次蕭峰這一掌卻是結結實
實的打正在她胸口,如何還能活命?不論他輸了多少內力過去,阿朱總是一動也不
動.
他抱著阿朱,呆呆的坐在堂前,從早晨坐到午間,從午間又坐到了傍晚.這時
早已雨過天青,淡淡斜陽,照在他和阿朱的身上.
他在聚賢莊上受群雄圍攻,雖然眾叛親離,情勢險惡之極,卻並未有絲毫氣沮
,這時自己親手鑄成了難以挽回的大錯,越來越覺寂寞孤單,只覺再也不該活在世
上了.“阿朱代她父親死了,我也不能再去找段正淳報仇.我還有什麼事情可做?
丐幫的大業,當年的雄心壯志,都是已不值得關懷.我是契丹人,又能有什麼大業
雄心?”
走到後院,見牆角邊放著一柄花鋤,心想:“我便永遠在這里陪著阿朱吧?”
左手仍是抱著阿朱,說什麼也舍不得放開她片刻,右手提起花鋤,走到方竹林中,
掘了一個坑,又掘了一個坑,兩個土坑並列在一起.
心想:“她父母回來,多半要挖開墳來看個究竟.須得在墓前豎上塊牌子才是
.”折了一段方竹,剖而為二,到廚房中取廚刀削平了,走到西首廂房.見桌上放
著紙墨筆硯.他將阿朱橫放在膝頭,研了墨,提起筆來,在一塊竹片上寫道:“契
丹莽夫蕭峰之墓”.
拿起另一塊竹片,心下沉吟:“我寫什麼?‘蕭門段夫人之墓’麼?她雖和我
有夫婦之約,卻未成婚,至死仍是個冰清玉潔的姑娘,稱她為‘夫人’,不褻瀆她
麼?”
心下一時難決,抬起頭來思量一會,目光所到之處,只見壁間懸著一張條幅,
寫得有好幾行字,順著看下去:
“含羞倚醉不成歌,縴手掩香羅.
偎花映燭,偷傳深意,酒思入橫波.
看朱成碧心迷亂,翻脈脈,斂雙蛾.
相見時稀隔別多.又春盡,奈悉何?”
他讀書無多,所識的字頗為有限,但這闋詞中沒什麼難字,看得出是一首風流
艷詞,好似說喝醉了酒含羞唱歌,怎樣怎樣,又說相會時刻少,分別時候多,心里
發愁.他含含糊糊的看去,也沒心情去體會詞中說些什麼,隨口茫茫然的讀完,見
下面又寫著兩行字道:
“書少年游付竹妹補壁.星眸竹腰相伴,
不知天地歲月也.大理段二醉後狂塗.”
蕭峰喃喃的道:“他倒快活.星眸竹腰相伴,不知天地歲月也.大理段二醉後
狂塗.大理段二,嗯,這是段正淳寫給他情人阮星竹的,也就是阿朱她爹爹媽媽的
風流事.怎地堂而皇之的掛在這里,也不怕丑?啊,是了,這間屋子,段正淳的部
屬也不會進來.”
當下也不理會這個條幅,只想:“我在阿朱的墓碑上怎樣寫?”自知之字上的
功夫太也粗淺,多想也想不出什麼,便寫了‘阿朱之墓’四個字.放下了筆,站起
身來,要將竹自選插在坑前,先埋好了阿朱,然後自殺.
他轉過身來,抱起阿朱身子,眼光又向壁上的條幅一瞥,驀地里跳將起來,‘
啊喲’一聲叫,大聲道:“不對,不對!這件事不對!”
走近一步,再看條幅中的那幾行字,只見字跡圓潤,儒雅灑脫.他心中似有一
個聲音在大聲道:“那封信!帶頭大哥寫給汪幫主的信,信上的字不是這樣的,完
全不同.”
他只粗通文字,原是不會辨認筆跡,但這條幅上的字秀麗圓熟,間格整齊,那
封信上的字卻歪歪斜斜,瘦骨稜稜,一眼而知出于江湖武人之手.兩者的差別實在
太大,任誰都看得出來.他又眼睜得大大的,盯住了那條幅上的字,似乎要從這幾
行字中,尋覓出這中間隱藏著的大秘密,大陰謀.
他腦海中盤旋的,盡是那晚在無錫城外杏子林中所見到的那封書信,那封帶頭
大哥寫給汪幫主的信.智光大師將信尾的署名撕下來吞入了肚中,令他無法知道寫
信之人是誰,但信上的字跡,卻已深深印入他腦海之中,清楚之極.寫信之人,和
寫這張條幅的‘大理段二’絕非一人,決無可疑.
但那信是不是‘帶頭大哥’托旁人代寫?他略一思索,便知決無可能.段正淳
能寫這樣一筆好字,當然是拿慣筆桿之人,要寫信給汪幫主,談論如此大事,豈有
叫旁人代筆之理?而寫一首風流艷詞給自己情人,更無叫旁人代筆之理.
他越想疑竇越大,不住的想:“莫非那帶頭大哥不是段正淳?莫非這幅字不是
段正淳寫的?不對,不對,除了段正淳,怎樣能有第二個‘大理段二’,寫了這種
風流詩詞掛圖在此處?難道馬夫人說的是假話?那也不會.她和段正淳素不相識,
一個地北,一個天南,一個是草莽匹夫的孀婦,一個是王公貴人,能有什麼仇怨,
會故意捏造話來騙我.”
他自從知道了‘帶頭大哥’是段正淳後,心中的種種疑團本已一掃而空,所思
慮的只是如何報仇而已,這時陡然間見到了這個條幅,各種各樣的疑團又涌上心頭
:“那封書信若不是段正淳寫的,那麼帶頭大哥便不是他.如果不是他,卻又是誰
?馬夫人為什麼要說假話騙人,這中間有什麼陰謀詭計?我打死阿朱,本是誤殺,
阿朱為我而死卻是心甘情願.這麼一來,她的不白之冤之上,再加上一層不白之冤
.我為什麼不早些見到這個條幅?可是這條幅掛圖在廂房之中,我又怎能見到?倘
若始終不見,我殉了阿朱而死,那也是一了百了,為什麼偏偏早不見,遲不見,在
我死前片刻又見到了?”
夕陽即將落山,最後的一片陽光正漸漸離開他腳背,忽聽得小鏡湖畔有兩人朝
著竹林走來.這兩人相距尚遠,他凝神聽去,辨出來者是兩個女子,心道:“多半
是阿紫和她媽媽來了.嗯,我要問明段夫人,這幅字是不是段正淳寫的.她當然恨
極我殺了阿朱,她一定要殺我,我……我……”他本來是要‘決不還手’,但立時
轉念:“如果阿朱確是冤枉而死,殺我爹爹,媽媽的另有其人,那麼這大惡人身上
又多負了一筆血債,又多了一條人命.阿朱難道不是他害死的麼?我若不報此仇,
怎能輕易便死?”
只聽得那兩個女子漸行漸近,走進了竹林.又過片刻,兩人說話的聲音也聽見
了.只聽得一人道:“小心了,這賤人武功雖然不高,卻是詭計多端.”另一個年
輕的女子道:“她只孤身一人,我娘兒倆總收拾得了她.”那年紀較大的女子道:
“別說話了,一上去便下殺手,不用遲疑.”那少女道:“要是爹爹知道了……”
那年長女子道:“哼,你還顧著你爹爹?”接著便沒了話聲.但聽得兩人躡足而行
,一個向著大門走來,另一個走到了屋後,顯是要前後夾攻.
蕭峰頗為奇怪,心想:“聽口音這兩人不是阮星竹和阿紫,但也是母女兩個個
,要來殺一個孤身女子,嗯,多半是要殺阮星竹,而那少女的父親卻不贊成止事.
”這件事在他腦中一閃而過,再不理會,仍是怔怔的坐著出神.過得半晌,呀的一
聲,有人推開板門,走了進來.蕭峰並不抬頭,只見一支穿著黑鞋的纖腳走到他身
前,相距約莫四尺,停住了步.跟著旁邊的窗門推開,躍進一個人來,站在他身旁
.他聽了那人縱躍之聲,知道武功也不高強. 他仍不抬頭,手中抱著阿朱,自
管苦苦思索:“到底‘帶頭大哥’是不是段正淳?智光大師的言語中有什麼古怪?
徐長老有什麼詭計?馬夫人的話中有沒有破綻?”當真是思涌如潮,心亂如麻.
只聽得那年輕女子說道:“喂,你是誰?姓阮的那賤人呢?”她話聲冷冷的,
語調更是十分的無禮.蕭峰不加理會,只想著種種疑竇.那年長女子道:“尊駕和
阮星竹那賤人有什麼瓜葛?這女子是誰?快快說來.”蕭峰仍是不理.那年輕女子
大聲道:“你是聾子呢還是啞巴,怎地一聲不響?”語氣中已充滿了怒意.蕭峰仍
是不理,便如石像般坐著不動.
那年輕女子一跺腳,手中長劍一顫,劍刃震動,嗡嗡作響,劍尖斜對蕭峰的太
陽穴,相距不過數寸,喝道:“你再裝傻,便給點苦頭你吃吃.”
蕭峰于身外凶險,半分也沒放在心上,只是思量著種種解索不開的疑團.那少
女手臂向前一送,長劍刺出,在他頭頸邊寸許之旁擦了過去.蕭峰聽明白劍勢來路
,不閃不避,渾若不知.兩個女子相顧驚詫.那年輕女子道:“媽,這人莫非是個
白痴?他抱著的這個姑娘好像死了.”那婦人道:“他多半是裝傻.在這賤人家中
,還能有什麼好東西.先劈他一刀,再來拷打查問.”話聲甫畢,左手刀便向蕭峰
肩頭砍了下去.
蕭峰待得刀刃離他肩頭尚有半尺,右手翻出,疾伸而前,兩隻手指抓住了刀背
,那刀便如凝在半空,砍不下來.他手指向前一送,刀柄撞中那婦人肩下要穴,登
時令她動彈不得,順手一抖,內力到處,拍的一聲響,一柄鋼刀斷為兩截.他隨手
拋在地下,始終沒抬頭瞧那婦人.
那年輕女子見母親被他制住,大驚之下,向後反躍,嗤嗤之聲連響,七枝短箭
連珠價向他射來.蕭峰拾起斷刀,一一拍落,跟著手一揮,那斷刀倒飛出去,拍的
一聲,刀柄撞在她腰間.那年輕女子“啊”的一聲叫,穴道正被撞中,身子也登時
給定住了.
那婦人驚道:“你受了傷嗎?”那少女道:“腰里撞得好痛,倒沒受傷,媽,
我給封住了‘京門穴’.”那婦人道:“我給點中了‘中府穴’.這……這人武功
厲害得很哪.”那少女道:“媽,這人到底是誰?怎麼他也不站起身來,便制住了
咱娘兒倆,我瞧他啊,多半是有邪術.”
那婦人不敢再凶,口氣放軟,向蕭峰道:“咱母女和尊駕無怨無仇,適才妄自
出手,得罪了尊駕,是咱們二人的不對了.還請寬洪大量,高抬貴手.”那少女忙
道:“不,不,咱們輸了便輸了,何必討饒?你有種就將姑娘一刀殺了,我才不希
罕呢.”
蕭峰隱隱約約聽到了她母女的說話,只知母親在求饒,女兒卻十分倔強,但到
底說些什麼話,卻一句也沒聽入心中.
這時屋中由已黑沉沉地,又過一會,天色全黑.蕭峰始終抱著阿朱坐在原處,
一直沒有移動.他平時頭腦極靈,遇上了疑難之事,總是決斷極快,倘若一時之間
無法明白,便即擱在一旁,暫不理會,決不會猶豫遲疑,但今日失手打死了阿朱,
悲痛已極,痴痴呆呆,渾渾噩噩,倒似是失心瘋一般.
那婦人低聲道:“你運氣再沖沖環跳穴看,說不定牽動經脈,能沖開被封的穴
道.”那少女道:“我早沖過了,一點用處也沒……”那婦人忽道:“噓!有人來
了!”
只聽得腳步細碎,有人推門進來,也是一個女子.那女子擦擦幾聲,用火刀火
石打火,點燃紙煤,再點亮了油燈,轉過身來,突然見到蕭峰,阿朱,以及那兩個
女子,不禁“啊”的一聲驚呼.她絕未料到屋中有人,驀地里見到四個人或坐或站
,都是一動也不動,登時大吃一驚.她手一松,火刀,火石錚錚兩聲,掉在地下.
先前那婦人突然厲聲叫道:“阮星竹,是你!”
剛進屋來的那女子正是阮星竹.她回過頭來,見說話的是個中年女子,她身旁
另有一個全身黑衣的少女,兩人相貌頗美,那少女尤其秀麗,都是從未見過.阮星
竹道:“不錯,我姓阮,兩位是誰?”
那中年女子不答,只是不住的向她端詳,滿臉都是怒容.
阮星轉頭向蕭峰道:“喬幫主,你已打死了我女兒,還在這里幹什麼?我……
我……我苦命令的孩兒哪!”說著放聲大哭,撲到了阿朱的尸身上.
蕭峰仍是呆呆的坐著,過了良久,才道:“段夫人,我罪孽深重,請你抽出刀
來,將我殺了.”
阮星竹泣道:“便一刀將你殺了,也已救不活我那苦命的孩兒.喬幫主,你說
我和阿朱的爹爹做了一件于心有愧的大錯事,害得孩子一生孤苦,連自己爹媽是誰
也不知道.這話是不錯的,可是……你要打抱不平,該當殺段王爺,該當殺我,為
什麼卻殺了我的阿朱?”
這時蕭峰的腦筋頗為遲鈍,過了片刻,才心中一凜,問道:“什麼一件于心有
愧的大錯事?”阮星竹哭道:“你明明知道,定要問我,阿朱……阿朱和阿紫都是
我的孩兒,我不敢帶回家去,送了給人.”
蕭峰顫聲道:“昨天我問段正淳,是否做了一件于心有愧的大錯事,他直認不
諱.這件虧心事,便是將阿朱……和阿紫兩個送與旁人嗎?”阮星竹怒道:“我做
了這件虧心事,難道還不夠?你當我是什麼壞女人,專門做虧心事?”蕭峰道:“
段正淳昨天又說:‘天可憐見,今日讓我重得見到一個……一個當年沒了爹娘的孩
子.’他說今日重見這個沒了爹娘的孩子,是說阿紫,不是說……不是說我?”阮
星竹怒道:“他為什麼要說你?你是他拋棄了給人的孩子嗎?你……你胡說八道什
麼?我又怎生得出你這畜生?”她恨極了蕭峰,但又忌憚他武功了得,不敢動手,
只一味斥罵.
蕭峰道:“那麼我問他,為什麼直到今日,兀自接二連三的再幹惡事,他卻自
己承認行止不端,德行有虧?”阮星竹滿是淚水的面頰上浮出淡淡紅暈,說道:“
他生性風流,向來就是這樣的.他要了一個女子,又要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
接二連三的荒唐,又……要你來多管什麼閑事?”
蕭峰喃喃道:“錯了,錯了,全然錯了!”出神半晌,驀地里伸出手來,拍拍
拍拍,猛打自己耳光.阮星竹吃了一驚,一躍而起,倒退了兩步,只見蕭峰不住的
出力毆打自己,每一掌都落手極重,片刻間雙頰便高高腫起.
只聽得“呀”的一聲輕響,又有人推門進來,叫道:“媽,你已拿了那幅字…
…”正是阿紫.她話未說完,見到屋中有人,又見蕭峰左手抱著阿朱,右手不住的
擊打自己,不禁驚得呆了.
蕭峰的臉頰由腫而破,跟著滿臉滿手都是鮮血,跟著鮮血不斷的濺了開來,濺
得牆上,桌上,椅上……都是點點鮮血,連阿朱身上,牆上所懸著的那張條幅上,
也濺上了殷紅色的點點滴滴.
阮星竹不忍再看這殘酷的情景,雙手掩目,但耳中仍不住聽到拍拍之聲,她大
聲叫道:“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阿紫尖聲道:“喂,你弄髒了我爹爹寫的字,我要你賠.”躍上桌子,伸手去
摘牆上所懸的那張條幅.原來她母女倆去而復回,便是來取這張條幅.
蕭峰一怔,住手不打,問道:“這個‘大理段二’,果真便是段正淳麼?”阮
星竹道:“除了是他,還能有誰?”說到段正淳時,臉上不自禁的露出了一往情深
的驕傲.
這兩句話又給蕭峰心中解開了一個穎團:這條幅確是段正淳寫的,那封給汪幫
主的信就不是他寫的,帶頭大哥便多半不是段正淳.
他心中立時便生出一個念頭:“馬夫人所以冤枉段正淳,中間必有極大隱情.
我當先解開了這個結,總會有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之日.”這麼一想,當即消了自
盡的念頭,適才這一頓自行毆擊,雖打得滿臉鮮血,但心中的悔恨悲傷,卻也得了
個發洩之所,于是抱著阿朱的尸身,站了起來.
阿紫已見到桌上他所寫的那兩塊竹片,笑道:“嘿嘿,怪不得外邊掘了兩個坑
,我正在奇怪,原來你是想和姊姊同死合葬,嘖嘖嘖,當真是多情得很哪!”
蕭峰道:“我誤中奸人毒計,害死了阿朱,現下要去找那奸人,先為阿朱報仇
,再追隨她于地下.”阿紫道:“奸人是誰?”蕭峰道:“此刻還無眉目,我這便
去查.”說著抱了阿朱,大踏步出去.阿紫笑道:“你這麼抱了我姊姊,去找那奸
人麼?”
蕭峰一呆,一時沒了主意,心想抱著阿朱的尸身千里迢迢而行,終究不妥,但
要放開了她,卻實是難分難舍,怔怔瞧著阿朱的臉,眼淚從他血肉模糊的臉上直滾
下來,淚水混和著鮮血,淡紅色的水點,滴在阿朱慘白的臉上,當直是血淚斑斑.
阮星竹見了他傷心的情狀,憎恨他的心意霎時之間便消解了,說道:“喬幫主
,大錯已經鑄成,那已無可挽回,你……你……”他本想勸他節哀,但自己卻忍不
住放聲大哭起來,哭聲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好好的女兒,為什麼要
去送給別人?”
那被蕭峰定住了身形的少女忽然插口道:“當然都是你不好啦!人家好好的夫
妻,為什麼你要去拆散他們?”
阮星竹抬起頭來,問那少女道:“姑娘為什麼說這話?你是誰?”
那少女道:“你這狐狸精,害得我媽媽好苦,害得我……害得我……”
阿紫一伸手,便向她臉上摑去.那少女動彈不得,眼見這一掌難以躲開.
阮星竹忙伸手拉住阿紫手臂,道:“阿紫,不可動粗.”向那中年美婦又看了
兩眼,再瞧瞧她右手中的一柄鋼刀,地下的一柄斷刀,恍然大悟,道:“是了,你
使雙刀,你……你是修羅刀秦……秦紅棉……秦姊姊.”
這中年美婦正是段正淳的另一個情人修羅刀秦紅棉,那黑衣少女便是她的女兒
木婉清.秦紅棉不怪段正淳拈花惹草,到處留情,卻恨旁的女子狐媚妖淫,奪了她
的情郎,因此得到師妹甘寶寶傳來的訊息後,便和女兒木婉清同去行刺段正淳的妻
子刀白鳳和他另一個情人,結果都沒成功.待得知悉段正淳又有一個相好叫阮星竹
,隱居在小鏡湖畔的方竹林中,便又帶了女兒趕來殺人.
秦紅棉一聽阮星竹稱贊自己年輕貌美,心中的怒氣已自消了三成,待聽她說段
正淳每天思念自己,怒氣又消了三成,說道“誰像你這麼甜嘴蜜舌的,慣會討人歡
喜.”
阮星竹道:“這位姑娘,便是令愛千金麼?嘖嘖嘖,生得這麼俊,難為你秦家
妹子生得出來……”
蕭峰聽她兩個女人嘰哩咕嚕的盡說些風月之事,不耐煩多聽,他是個拿得起,
放得下的漢子,一度腸為之斷,心為之碎的悲傷過去之後,便思索如何處理日後的
大事.
他抱起阿朱的尸身,走到土坑旁將她放了下去,兩只大手抓起泥土,慢慢撒在
她身上,但在她臉上卻始終不撒泥土.他雙眼一瞬不瞬的瞧著阿朱,只要幾把泥土
一撒下去,那便是從此不能再見到她了.耳中隱隱約約的似乎聽到她的話聲,約定
到雁門關外騎馬打獵,牧牛放羊,要陪他一輩子.不到一天之前,她還在說著這些
有時深情,有時俏皮,有時正經,有時胡鬧的話,從今而後再也聽不到了.在塞上
牧牛放羊的誓約,從此成空了.
蕭峰跪在坑邊,良久良久,仍是不肯將泥土撒到阿朱臉上.
突然之間,他站起身來,一聲長嘯,再也不看阿朱,雙手齊推,將坑旁的泥土
都堆在她身上臉上.回轉身來,走入廂房.
只見阮星竹和秦紅棉仍在絮絮談論.阮星竹雖在傷心之際,仍是巧舌如簧,哄
得秦紅棉線十分歡喜,兩個女人早就去了敵意.阮星竹道:“喬幫主,這位妹妹得
罪了你,事出無心,請你解開了她二人的穴道吧.”
阮星竹是阿朱之母,她說的話,蕭峰自當遵從幾分,何況他本就想放了二人,
當下走近身去,伸手在秦紅棉和木婉清的肩頭各拍一下.二人只覺一股熱氣從肩頭
沖向被封穴道,四肢登時便恢復了自由.母女對望一眼,對蕭峰功力之深,心下好
生佩服.
蕭峰向阿紫道:“阿紫妹子,你爹爹的條幅,請你借給我看一看.”
阿紫道:“我不要你叫我妹子長,妹子短的.”話是這麼說,卻也不敢違拗,
還是將卷起的條幅交了給他.
蕭峰展了開來,再將段正淳所寫的字仔細看了兩遍.阮星竹滿臉通紅,忸怩道
:“這些東西,有什麼好看?”蕭峰道:“段王爺現下到了何處?”阮星竹臉色大
變,退了兩步,顫聲道:“不……不……你別再去找他了.”蕭峰道:“我不是去
跟他為難,只是想問他幾件事.”阮星竹那里肯信,說道:“你既已失手打死了阿
朱,不能再去找他.”
蕭峰料知她決不肯說,便不再問,將條幅卷起,還給阿紫,說道:“阿朱曾有
遺言,命我照料她的妹子.段夫人,日後阿紫要是遇上了為難之事,只要蕭峰能有
效力之處,盡管吩咐,決不推辭.”
阮星竹大喜,心想:“阿紫有了這樣一個大本領的靠山,這一生必能逢凶化吉
,遇難成祥了.”說道:“如此多謝了.阿紫,快謝謝喬大哥.”她將‘喬幫主’
的稱呼改成了‘喬大哥’,好令阿紫跟他的干系親密些.
阿紫卻扁了扁嘴,神色不屑,說道:“我有什麼為難之事要他幫手?我有天下
無敵的師父,這許多師哥,還怕誰來欺侮我?他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自己的事
還辦不了,盡出亂子,還想幫我忙?哼,那不是越幫越忙嗎?”她咭咭咯咯的說來
,清脆爽朗.阮星竹數次使眼色制止,阿紫只假裝不見.
阮星竹頓足道:“唉,這孩子,沒大沒小的亂說,喬幫主,你瞧在阿朱的臉上
,千萬不要介意.”蕭峰道:“在下姓蕭,不是姓喬.”阿紫說道:“媽,這個人
連自己姓什麼也弄不清楚,是個大大的渾人……”阮星竹喝道:“阿紫!”
蕭峰拱手一揖,說道:“就此別過.”轉頭向木婉清道:“段姑娘,你這種歹
毒暗器,多用無益,遇上了本領高強過你的對手,你不免反受其害.”
木婉清還未答話,阿紫道:“姊姊,別聽他胡說八道,這些暗器最多打不中對
方,還能有什麼害處?”
蕭峰再不理會,轉身出門,左足跨出門口時,右手袍袖一拂,呼的一陣勁風,
先前木婉清向他發射而被擊落的七枚短箭同時飛起,猛向阿紫射出,勢猶似閃電.
阿紫只叫得一聲“哎唷”,那里還來得及閃避?七枚小箭從她頭頂,頸邊,身旁掠
過,拍的一聲響,同時釘在她身後牆上,直沒至羽.
阮星竹急忙搶上,摟住阿紫,驚叫:“秦家妹子,快取解藥來.”秦紅棉道:
“傷在那里?傷在那里?”木婉清忙從懷中取出解藥,去察看阿紫的傷勢.
過得片刻,阿紫驚魂稍定,才道:“沒……沒射中我.”四個女子一齊瞧著牆
上的七枚短箭,無不駭然,相顧失色.
原來蕭峰記著阿朱的遺言,要他照顧阿紫,卻聽得阿紫說‘我有天下無敵的師
你,這許多師哥,還怕誰來欺侮我?’因此用袖風拂箭,嚇她一嚇,免得她小小年
紀不知天高地厚,有恃無恐,小視了天下英雄好漢,將來不免大吃苦頭.
他走出竹林,來到小鏡湖畔,在路旁尋到一株枝葉濃密的大樹,縱身上樹.他
要找到段正淳問個明白,何以馬夫人故意陷害于他,但阮星竹決不肯說他的所在,
只有暗中跟隨.
過不多時,只見四人走了出來,秦紅棉母女在前,阮星竹母女在後,瞧模樣是
阮星竹送客.
四人走到湖邊,秦紅棉道:“阮姊姊,你我一見如故,前嫌盡釋,消去了我心
頭一椿恨事,現下我要去找那姓康的賤婢.你可知道好的所在?”阮星竹一怔,問
道:“妹子,你去找她幹什麼?”秦紅棉恨恨的道:“我和段郎本來好端端地過快
活日子,都是這賤婢使狐狸精勾當……”阮星竹沉吟道:“那康……康敏這賤人,
嗯,可不知在那里.妹子找到了她,你幫我在她身上多刺幾刀.”秦紅棉道:“那
還用說?就只怕不容易尋著.好啦,再見了!嗯,你若見到段郎……”阮星竹一凜
,道:“怎麼啦?”秦紅棉道:“你給我狠狠的打他兩個括子,一個耳光算在我的
帳上,一個算在咱姑娘的帳上.”
阮星竹輕聲一笑,道:“我怎麼還會見到這沒良心的死人?妹子你幾時見到他
,也給我打他兩個耳光,一個是代我打的,一個是代阿紫打的.不,打耳光不夠,
再給我踢上兩腳.生了女兒不照看,任由我們娘兒倆孤苦伶仃的……”說著落下淚
來.秦紅棉安慰道:“姊姊你別傷心.待我們殺了好姓康的賤人,回來跟你作伴兒
.”
蕭峰躲在樹上,對兩個女人的話聽得清清楚楚,心想段正淳武功不弱,待朋友
也算頗為仁義,偏偏喜愛女色,不算英雄.只見秦紅棉拉著木婉清,向阮星竹母女
行了一禮,便即去了,阮星竹攜著阿紫的手,又回入竹林.
蕭峰尋思:“阮星竹必會去找段正淳,只是不肯和秦紅棉同去而已,先前她說
來取這條幅,段正淳定在前面不遠之處相候.我且在這里守著.”
只聽得樹叢中發出微聲,兩個黑影悄悄走來,卻是秦紅棉母女去而復回.聽得
秦紅棉低聲道:“婉兒,你怎地如此粗心大意,輕易上人家的當?阮家姊姊臥室中
的榻下,有雙男人鞋子,鞋頭上用黃線繡著兩個字,左腳鞋上繡個‘山’字,右腳
鞋上繡個‘河’字,那自然是你爹爹的鞋子.鞋子很新,鞋底濕泥還沒乾,可想而
知,你爹爹便在左近.”木婉清道:“啊!原來這姓阮的女人騙了咱們.”秦紅棉
道:“是啊,她又怎肯讓這負心漢子跟咱們見面?”木婉清道:“爹爹沒良心,媽
,你也不用見他了.”
秦紅棉半晌不語,隔了一會,才道:“我想瞧瞧他,只是不想他見到我.隔了
這許多日子,他老了,你媽也老了.”這幾句話說得很是平淡,但話中自蘊深情.
木婉清道:“好吧!”聲音十分淒苦.她與段譽分手以來,思念之情與日俱增
,但明知是必無了局的相思,在母親面前卻還不敢流露半點心事.
秦紅棉道:“咱們只須守在這里,料想你爹爹不久就會到來.”說著便撥開長
草,隱身其中.木婉清跟著躲在一株樹後.
淡淡星光之下,蕭峰見到秦紅棉蒼白的臉上泛著微紅,顯是甚為激動,心道:
“情之累人,一至于斯.”但隨即便又想到了阿朱,胸口不由得一陣酸楚.
過不多時,來路上傳來奔行迅捷的腳步之聲,蕭峰心道:“這人不是段正淳,
多半是他的部屬.”果然那人奔到近處,認出是那個在橋上畫倒畫的朱丹臣.
阮星竹聽到了腳步聲,卻分辨不出,一心只道是段正淳,叫道:“段郎,段郎
!”快步迎出.阿紫跟了出來.
朱丹臣一躬到地,說道:“主公命屬下前來稟報,他身有急事,今日不能回來
了.”
阮星竹一怔,問道:“什麼急事?什麼時候回來?”朱丹臣道:“這事與姑甦
慕容家有關,好像是發現了慕容公子的行蹤.主公萬里北來,為的便是尋找此人.
主公言道:只待他大事一了,便來小鏡湖畔相聚,請夫人不用掛懷.”阮星竹淚凝
于眶,哽咽道:“他總是說即刻便回,每一次都是三年,五年也不見人面.好容易
盼得他來了,又……”
朱丹臣于阿紫氣死褚萬里一事,極是悲憤,段正淳的話既已傳到,便不願多所
逗留,微一躬身,掉頭便行,自始至終沒向阿紫瞧上一眼.
阮星竹待他走遠,低聲向阿紫道:“你輕功比我好得多,快悄悄跟著他,在道
上給我留下記認,我隨後便來.”阿紫抿嘴笑道:“你叫我追爹爹,有什麼獎賞?
”阮星竹道:“媽有什麼東西,全都是你的,還要什麼獎賞?”阿紫道:“好吧,
我在牆角上寫個‘段’字,再畫個箭頭,你便知道了.”阮星竹摟著她肩頭,喜道
:“乖孩子!”阿紫笑道:“痴心媽媽!”拔起身子,追趕朱丹臣而去.
阮星竹在小鏡湖畔消立半晌,這才沿著小徑走去.她一走遠,秦紅棉母女便分
別現身,兩人打了個手勢,躡足跟隨在後.
蕭峰心道:“阿紫既在沿途做下記認,要找段正淳可容易不過了.”走了幾步
,驀地在月光下見到自己映在湖中的倒影,淒淒冷冷,甚是孤單,心中一酸,便欲
回向我行我素林,到阿朱墓前再去坐上一會,但只一沉吟間,豪氣陡生,手出一掌
,勁風到處,擊得湖水四散飛濺,湖中影子也散成了一團碎片.一聲長嘯,大踏步
便走了.
此後這幾日中曉行夜宿,多喝酒而少吃飯,每到一處市鎮,總在牆腳邊見到阿
紫留下的‘段’字記號,箭頭指著方向.有時是阮星竹看過後擦去了,但痕跡宛然
可尋.
一路向北行來,天氣漸漸寒了,這一日出門不久,天上便飄飄揚揚的下起大雪
來.蕭峰行到午間,在一間小酒店中喝了十二三碗烈酒,酒癮未殺,店中卻沒酒了
.他好生掃興,邁開大步疾走了一陣,來到一座大廟,走到近處,心頭微微一震,
原來已到了信陽.
一路上他追尋阿紫留下的記號,想著自己的心事,于周遭人物景色,全沒在意
,竟然重回信陽.他真要追上段正淳,原是輕而易舉,加快腳步疾奔得一天半日,
自非趕上不可.但自阿朱死後,心頭老是空蕩蕩地,不知如何打發日子才好,心里
總是想:“追上了段正淳,卻又如何?找到了正凶,報了大仇,卻又如何?我一個
人回到雁門關外,在風沙大漠之中打獵牧羊,卻又如何?”是以一直並未急追.
進了信陽城,見城牆腳下用炭筆寫著個‘段’字,字旁的箭頭指而向西.他心
頭又是一陣酸楚,想起那日和阿朱並肩而行,到信陽城西馬夫人家去套問訊息,今
日回想,當時每走一步,便是將阿朱向陰世推了一步.
只行出五六里,北風勁急,雪更下得大了.
循著阿紫留下的記號,逕向西行,那些記號都是新留下不久,有些是削去了樹
皮而畫在樹上的樹幹刀削之處樹脂兀自未凝,記號所向,正是馬大元之家.蕭峰暗
暗奇怪,尋思:“莫非段正淳知道馬夫人陷害于他,因而找她算帳去了?是了,阿
朱臨死時在青石橋上跟我說話,曾提到馬夫人,都給阿紫聽了去,定是轉告她爹爹
了.可是我們只說馬夫人,他怎知就是這個馬夫人?”
他一路上心情沈重,頗有點神不守舍,這時逢到特異之事,登時精神一振,回
復了昔日與勁敵交鋒時的警覺.見道旁有座破廟,當即進去,掩上山門,放頭睡了
三個時辰,到二更時分,這才出廟,向馬大元家中行去.
將到臨近時,隱身樹後,察看周遭形勢,只看了一會,嘴角邊便微露笑容,但
見馬家屋子東北側伏有二人,瞧身形是阮星竹和阿紫.接著又見秦紅棉母女伏在屋
子的東南角上.這時大雪未停,四個女子身上都堆了一層白雪.東廂房窗中透出淡
淡黃光,寂無聲息.蕭峰輕輕一躍,已到了東廂房窗下.
天寒地凍,馬家窗子外都上了木板,蕭峰等了片刻,聽得一陣朔風自北方呼嘯
而來,待那陣風將要撲到窗上,他輕輕一掌推出,掌力和那陣風同時擊向窗外的木
板,喀嚓一聲響,木板裂開,邊里面的窗紙也破了一條縫.秦紅棉和阮星竹等雖在
近處,只因掌風和北風配得絲絲入扣,並未察覺,房中若是有人自也不會知覺.蕭
峰湊眼到破縫之上,向里張去,一看之下,登時呆了,幾乎不信自己的眼睛.
只見段正淳短衣小帽,盤膝坐在炕邊,手持酒杯,笑嘻嘻的瞅著炕桌邊打橫而
坐的一個婦人.
那婦人身穿縞素衣裳,臉上薄施脂粉,眉梢眼角,皆是春意,一雙水汪汪的眼
睛便如要滴出水來,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斜睨著段正淳,正是馬大元的遺孀馬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