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蕭峰于千多鈞一發中逃脫危難,暗叫一聲:“慚愧!”第一個念頭便是:“這
妖女心腸好毒,竟使這歹招暗算于我.”想到星宿派的暗器定是厲害無比,毒辣到
了極點倘若這一下給射中了,活命之望微乎其微,不由得心中怦怦亂跳.
待見阿紫給自己一掌震出十餘丈,不禁又是一驚:“啊喲,這一掌她怎經受得
起?只怕已給我打死了.”身形一晃,縱到她身邊只,見她雙目緊閉,兩道鮮血從
嘴角流了出來,臉如金紙,這一次是真的停了呼吸.
蕭峰登時呆了,心道:“我又打死了她,又打死了阿朱的妹妹.她……她臨
死時叫我照顧她的妹妹,可是……可是……我又打死了她.”這一怔本來只是霎息
之間的事,但他心神恍惚,卻如經歷了一段極長的時刻.他搖了搖頭,忙伸掌按住
阿紫後心,將真氣內力拼命送將過去.過了好一會,阿紫身子微微一動.蕭峰大喜,
叫道:“阿紫,阿紫,你別死,我說什麼也要救活你.”
但阿紫只動了這麼一下,又不動了.蕭峰甚是焦急,當即盤膝在雪地,將阿紫
輕輕扶起,放在自己身前,雙掌按住她背心,將內力緩緩輸入她體內.他知阿紫受
傷極重,眼下只有令他保住一口氣,暫得不死徐圖挽救,因此以真氣輸入她的體內,
也是緩緩而行.過得一頓飯時分,他頭冒出絲絲白氣,已是全力而為.
這麼連續不斷的行功,隔了小半個時辰,阿紫身子微微一動,輕輕叫了聲:“
姊夫!”蕭峰大喜,繼續行功,卻不跟她說話.只覺她身子漸漸溫暖,鼻中也有了
輕微呼吸.蕭峰心怕功一虧一簣,絲毫不停的運送內力,真至中午時分,阿紫氣息
稍勻,這才將她橫抱懷中,快步而行,卻見她臉上已沒半點血色.
他邁開腳步,走得又快又穩,左手仍是按在阿紫背心,不絕的輸以真氣.走了
一個多時辰,來到一個小市鎮,鎮上並無客店.只得再向北行,奔出二十餘里,才
尋到一家簡陋的客店.這客也無店小二,便是店言自行招呼客人.蕭峰要店主取來
一碗熱湯,用匙羹妥了,慢慢喂入阿紫口中.但只她只喝得三口,便盡數嘔了出
來,熱中滿是紫血.
蕭峰甚是優急,心想阿紫這一次受傷,多半治不好了,那閻王敵薛神醫不知到
了何處,就算薛神醫便在身邊,也未必能治.當日阿朱為少林寺掌門方丈掌力震蕩,
並百親身所受,也已驚險萬狀,既敷了太行山譚公的治傷靈膏,又蒙恭神醫施救,
方得治愈.他雖知阿紫性命難保,卻不肯就此罷手,只是想:“我就算累得筋疲力
盡,真氣內力全部耗竭,也要支持到底.我不是為了救她,只是要不負阿朱的囑托.”
他明知阿紫出暗算于他在先,當此處境,這掌若不擊出,自己已送命在
她手中.他這等武功高強之人,一遇危難,心中想也不想,自然而然的便出手禦害
解難.他被迫打傷阿紫,就算阿朱在場,也決不會有半句怪責的言語,這是阿紫自
取其禍,與旁人無干,但就因阿朱不能知道,蕭峰才覺得萬分對她不起.
這一晚他始終沒合眼安睡,真到次日,不斷以真氣維系阿紫的性命.當日阿朱
受傷,蕭峰只在她氣息漸趨微弱之時,這才出手,這時阿紫卻片刻也離不開他手掌,
否則氣息立時斷絕.
第二晚仍是如此.蕭峰功力雖強,但兩日兩晚的勞頓下來,畢竟也疲累之極.
小客店中所藏的兩罈酒早給喝得罈底向天,要店主到別處去買,偏生身邊又沒帶多
少銀兩.他一天不吃飯毫不要緊,一天不喝酒就難過之極,這時漸漸的心力交瘁,
更須以酒提神,心想:“阿紫身上想必帶有金錢.”
解開她衣囊,果見有三只小小金元寶,幾錠碎銀子.他取了一錠銀子,包好衣
囊,見衣囊上連有一根紫色絲帶,另一端系在她腰間.蕭峰心想:“這小姑娘謹慎
得很,生怕衣囊掉了.這些叮叮當當的東西系在身上,可挺不舒服.”伸手去解系
在她腰帶上的絲帶扭結.這結打得很實,單用一只手.費好一會功夫這才解開,一
抽之下,只覺絲帶另一端行系得有物.那物卻藏在她裙內.
他一放手,拍的一聲,一件物落下地來,竟是一座色作深黃的小小木鼎.
蕭峰嘆了口氣,俯身拾起,放在桌上.木鼎彤琢甚是精細,木質堅潤似似玉,
木理之中隱隱約約的泛出紅絲.蕭峰知道是星宿派修煉“化功大法”之用,心生厭
憎,只看了兩眼,也便不加理會,心想:“這小姑娘當真狡獪,口口聲聲說這神木
王鼎已交了給我,哪知卻系在自己裙內.料得好同門一來相信確是在我手中,二來
也不便搜及她的裙子,是以始終沒有發覺.唉,今日她性命難保,要這等外之物何
用?”
當下招呼店主進來,命他持銀兩去買酒買肉,自己繼續以內力保住阿紫的性命.
到第四日早上,實在支持不住了,只得雙手各握阿紫一只手掌,將她摟在懷里,
靠在自己的胸前,將內力從她掌心傳將過去,過不多時,雙目再也睜不開來迷迷糊
糊終于合眼睡著了.但總是掛念著阿紫的生死,睡不了片刻,便又驚醒,幸她他入
睡之後,真氣一般的流動,只要手掌不與阿紫手掌相離,她氣息便不斷絕.
這般又過了兩天,眼見阿紫一口氣雖得勉強吊住,傷勢卻沒半點好轉之象,如
此因居于這家小客店中,如何了局?阿紫偶爾睜開眼來,目光迷茫無神,顯然仍是
人事不知,更是一句話也不會說.蕭峰苦思無策,心道:“只得抱了她上路,到道
上踫踫運氣,在這小客店中苦耽下去,終究不是法子.”
當下左手抱了阿紫,右後拿了她衣囊塞在懷中,見到桌上那木鼎,尋思:“這
等害人的物事,打碎了吧!”待要一掌擊出,轉念又想:“阿紫千辛萬苦的才得此
物.眼看她的傷是她不了啦.臨死之時回光反照取也來給她瞧上一瞧,讓她安心而
死,勝于抱恨而終.”
于是伸手取過木鼎,鼎一入手,便覺內中有物蠕蠕而動,他好生奇怪,凝神一
看,只鼎側有五個銅錢大的圓孔,木鼎齊頸處有一道細縫,似乎分為兩截.以小指
與無名指挾住鼎身,以大拇指與中指挾住上截木鼎向左一旋,果然可以轉動.轉了
幾轉,旋開鼎蓋,向鼎中瞧去,不禁又是驚奇,又有些惡心,原來鼎中有兩只毒蟲
正在互相咬嚙,一只是蠍子,另一只是蜈蚣,翻翻滾滾,斗得著實厲害.
數日前將大鼎放到桌上時,鼎內顯然並無毒蟲,這蜈蚣與蠍子自是不久之前爬
入鼎中的.蕭峰料知這是星宿派收集毒蟲毒物的古怪法門,將木鼎一側,把蜈蚣和
蠍子倒在地下,一腳踏死,然後旋上鼎蓋,包入衣囊.結算了店帳,抱著阿紫,沖
風冒雪的向北行走.
他與中原豪傑結仇已深,卻又不原改裝易容,這一路向北,越行越近大宋京城
汴梁,非與中土武林人物相遇不可,一來不願再殺人,二來這般抱著阿紫,與人
動手著實不便,是以避開了大路,盡揀荒僻的山野行走.這般奔行數百里,居然平
安無事.
這一日來到一個大市鎮,見一家藥材店外掛著“世傳儒醫王通治診所”的木牌,
尋思:“小地方也不會有什麼名醫,但也不妨去請教一下.”于是抱了阿紫,入內
求醫.
那儒醫通治搭阿紫的脈息,瞧瞧蕭峰,又搭搭阿紫的脈息,再瞧瞧蕭峰,臉上
神色十分古怪,忽然伸出手指,來搭蕭峰的腕脈.
蕭峰怒道:“大夫,是請你看我妹子的病,不是在下自己求醫.”王通治搖
了搖頭,說道:“我瞧你有病,神知不清,心神顛倒錯亂,要好好治一治.”蕭
峰道:“我有什麼神知不清?”王通治道:“這位姑娘脈息已停,早就死了,只不過
身子尚未僵硬而已.你抱著她來看什麼醫生?不是心神錯亂麼?老兄,人死不能復
生,你也不可太過傷心,還是抱著令妹的尸體,急速埋葬,這叫做入土為安.”
蕭峰哭笑不得,但想這醫生的話也非無理,阿紫其實早已死了,全仗著自己的
真氣維系著她一線生機,尋常醫生如何懂得?他站起身來,轉身出門.
只見一管家打扮的人匆匆奔進藥店叫道:“快,快,要最好的老山人參.我家
老太爺忽然中風,要斷氣了,要人參吊一吊性命.”藥店掌櫃忙道:“是,是!有
上好的老山人參.”
蕭听了“老山人參,吊一吊性命”這話,登時想起,一人病重將要斷氣之時,
如果喂他幾口濃濃的參湯,往往便可吊住氣息,多活得一時三刻,說幾句遺言這情
形他也知道,只是沒想到可以用阿紫身上.但見那掌櫃取出一只紅木匣子,珍而重
之的推開匣蓋,現出三枝手指粗的人參來.蕭峰曾听人說過,人參越粗大越好,表
皮上皺紋愈多愈深,便愈名貴,如果形如人身,頭手足俱全,那便是年深月久的極
品了.這三枝人參看來也只尋常之物,並沒什麼了不起.那管家揀了一枝,匆匆走
了.
蕭峰取出一錠金子,將餘下的兩枝都買了.藥店中原有代客煎藥之具,當即熬
成參湯,慢慢喂給阿紫喝了幾口.她這一次居然並不吐出.又喂她喝了幾口後,蕭
峰察覺到她脈博跳動略有增強,呼吸似也順暢了些,不由得心中一喜.
那儒醫生王通治在一旁瞧著,卻連連頭,說道:“老兄,參得不來易,踹蹋了
甚是可惜.有參又不是靈芝仙草,如果連死人也救得活,有錢之人就永遠不死了.”
蕭峰這幾日片刻也不能離開阿紫,心中鬱悶已久,听得這王通治在一旁羅里羅
唆,冷言冷語,不由得怒從心起,反手便想一掌擊出,但手臂微動之際,立即克制:
“亂打不會武功之人,算什麼英雄好漢?”當即收住了手,抱起阿紫,奔出藥店,
隱隱听到王通治還在冷笑言:“這漢子真是胡涂,抱著個死人奔來奔去,看來
他自已也是命不久矣!”這大夫卻不知自己適才已到鬼門關去轉了一遭,蕭峰這一
掌若是一怒擊出,便是十個王通治,也統通不治了.
蕭峰出了藥店,尋思:“素聞老山人參產于長白山一帶苦寒之地,不如便去踫
踫運氣.雖然要救活阿紫是千難萬難,但只要能使她在人間多留一日,阿朱在天之
靈,心中也必多一分喜慰.”
當下折向右,取道往東北方而去.一路上遇到藥店,便進去購買人參,後來金
銀用完了,老實不客氣的闖進店去,伸手便取,幾名藥店伙計又如何阻得住?阿紫
服食大量人參之後,居然偶爾能睜開眼來,輕輕叫聲:“姊夫!”晚間入睡之時,
若有幾個時辰不給她接續真氣,她也能自行微微呼吸.
如些漸行漸寒,蕭峰終于抱著阿紫,來到長白山中,雖說長白山中多產人參,
但若不是熟知地勢和采參法門的老年參客,便是尋上一年半載,也未必能尋到一枝.
蕭峰不斷向北,路上行人漸稀,到得後來,滿眼是森林長草,高坡堆雪,連行數日,
竟一個人也見不到.不由得暗暗叫苦:“糟了,糟了!遍地積雪,卻如何挖參?還是
回到參的集散之地,有錢便買,無錢便推搶.”于是抱著阿紫,又走了回來.
其時天寒地凍,地下積雪數尺,難行之極,若不是他武功卓絕,這般抱著一人
行走,就算不凍死,也陷在大雪之中,脫身不得了.
行到第三日上,天色陰沉,看來大風雪便要刮起,一眼望將出去,前後左右盡
是皚皚白雪,雪地中別說望不見行人足印,連野獸的足跡也無.蕭峰四顧茫然,便
如處身于無邊無際的大海之中.風聲尖銳,在耳邊呼嘯來去.
蕭峰知道已迷路,數次躍上大樹張望,四下里盡是白雪覆蓋的森林,又哪里分
得出東西南北?他生怕阿紫受寒,解開自己長袍將她裹在懷里.他雖然向來天不怕,
地不怕,但這時茫茫宇宙之間,似乎便剩下他孤另另一人,也不禁頗有懼意.倘若
真的只是他一人,那也罷了,雪海雖大,終究困他不住,可是他懷中還抱著個昏昏
沉沉,半生不死的小阿紫!
他已接連三天沒有吃飯,想打只松雞野兔,卻也瞧不見半點影子,尋思:“這
般亂闖,終究闖不出去,且在林中憩息一宵,等雪住了,瞧到日月星辰,便能辨別
方向.”在林中找了個背風處,撿些枯柴,生起火來.火堆燒得大了,身上便頗有
暖意.他只餓得腹中咕咕直響,見樹根處生著些菌,顏色灰白,看來無毒,便在火
堆旁烤了一行,聊以充饑.
吃了二十幾只草菌後,精神略振,扶著阿紫靠在自己胸前烤火,正要閉眼入睡,
猛听得“嗚嗶”一聲大叫,卻是虎嘯之聲.蕭峰大喜:“有大蟲送上門來,可有虎
肉吃了.”側耳听去共有兩頭老虎從雪地中奔馳而來,隨即又听到吆喝之聲,似是
有人在追逐老虎.
他听到人聲,更是喜歡,耳听得兩頭大蟲向西急奔,當即把阿紫輕輕放在火堆
旁,展開輕功,從斜路上迎了過去.這時雪下得正大,北風又勁,卷得漫天盡是白
茫茫的一團.
只奔出十餘丈,便見雪地中兩頭斑斕猛虎咆哮而來,後面一條大漢身披獸皮,
挺著一柄長大鐵叉,急步追逐.兩頭猛虎軀體巨大,奔跑了一陣,其中一頭便回頭
咆哮,向那獵人撲去.那漢子虎叉挺出,對準猛,虎的咽喉剌去.這猛虎行動便捷,
一掉頭,便避開了虎叉,第二頭猛虎又向那人撲去.
那獵人身手極快,倒轉鐵叉,拍的一聲,叉柄在猛虎腰間重重打了一下.那猛
虎吃痛大吼一聲,挾著尾巴,掉頭便奔.另一頭老慮也不再戀戰,跟著走了.蕭峰
見這獵人身手矯健,膂力難強,但不似會什麼武功,只是熟知野獸習性,猛虎尚未
撲出,他鐵叉又候在虎頭必到之處,正所謂料敵機先,但要一舉刺死兩頭猛虎,看
來卻也不易.
蕭峰叫道:“老兄,我來幫我打虎.”斜剌里沖將過去,攔住的兩頭猛虎的去
路.那獵人見蕭斗然沖出,吃了一驚,大聲呼喝叫嚷,說的不是漢人語言.蕭峰不
他說些什麼,當下也不理會,提起右手,對準頭老虎額腦門便是一掌,砰的一聲響,
那頭猛虎翻身摔了個斛斗,吼聲如雷,又向蕭峰撲來.
蕭峰適才這一掌使了七成力,縱是武高強之士,受在身上也非腦漿迸裂不可,
但猛虎頭堅骨粗,這一記裂石開碑的掌力打在頭上,居然只不過摔了個斛,又即撲
上.蕭峰贊道:“好家伙,真有你的!”側身拉開,右手自上而下斜掠,擦的一聲,
斬在猛虎腰間.這一斬他加了一成力,那猛虎向前沖出幾步,腳步蹣跚,隨即沒命
價縱躍奔逃.蕭峰搶上兩步,右手一挽,已抓住了虎尾,大喝一聲,左手也抓到了
虎尾之上,奮力,雙手使勁回拉,那猛虎正自發力前沖,被他這麼一拉,兩股勁力
一迸,虎身直飛向半空.
那獵人提著鐵叉,正在和另一頭猛廝斗,突見蕭峰竟將猛虎摔向空中,這一驚
當真非同小可.只見那猛虎在半空中張開大口,伸出利爪,從空撲落.蕭峰一聲斷
喝,雙掌齊出,拍一聲悶響,拍在猛虎的肚腹之上.虎腹是柔軟之處,這一招“排
雲雙掌”正是蕭峰的得意功夫,那大蟲登時五髒碎裂,在地下翻滾一會,倒在雪中
死了.
那獵人心下好敬佩,人家空手斃虎,自己手有鐵叉,倘若連這頭老虎也殺下了,
豈不叫小覷了?當下左剌一叉,右剌一叉,一叉又一叉往老虎身上招呼.那猛虎身
中數叉,更激發了凶性,露出白森森的牙齒,縱身向那人撲去.
那獵人側身避開,鐵叉橫戮,噗的一聲,剌入猛虎的頭頸,雙手往上一抬,
那猛虎慘號一聲中,翻倒在地.那人雙臂使力,將猛虎牢牢的釘在雪地之中.但听
得客喇喇一聲一響,他上身的獸皮衣服背上裂開一條大縫,露出光禿禿的背脊,肌
肉虯結,甚是雄偉.蕭峰看了暗贊一聲:“好漢子!”只見那頭猛虎肚腹向天,四
只爪子凌空亂搔亂爬,過了一會,終于不動了.
那獵人提起鐵叉,哈哈大笑,轉過身,向蕭峰雙手大拇指一翹,說了幾句話.
蕭峰雖不懂他的言語,但瞧這神情,知道他是稱贊自己英雄了得,于是學著他樣,
也是雙手大拇指一翹,說道:“英雄!英雄!”
那人大喜,指指自己鼻尖,說道:“完顏阿骨打!”蕭身料想這地他姓名,便
也指指自己的鼻尖,道:“蕭峰:”那人道:“蕭峰?契丹?”蕭峰點點頭,道:“
契丹!你?”抻手指著他詢問.那人道:“完顏阿骨打!女真!”
蕭峰素聞遼國之東,高麗之北有個部族,名叫女真,族人勇悍善戰,原來這完
顏阿骨打便是女真人.雖然言語不通,但茫茫雪海中遇到一個同半,總是歡喜,當
下比劃手勢,告訴他還有一個同半,提起死虎,向阿紫躺臥之處走去.阿骨打拖了
死虎,跟隨其後.
猛虎新死,血未凝結,蕭峰倒提虎身,割開虎喉,將虎血灌入阿紫口中.阿紫
睜開來,卻能吞咽虎血,喝了十餘口才罷.蕭峰甚喜,撕下兩打虎腳,便在火堆上
烤了起來.阿骨打見他空手撕爛虎身,如撕熟雞,這等手勁實是見所未見,聞所未
聞,呆呆的瞧著他一雙手,看了半晌,伸手出掌去輕輕撫摸他手腕手臂,滿臉敬仰
之情.
虎肉烤熟後,蕭峰和阿骨打吃了個飽.阿骨打做手勢問起意,蕭峰打手勢說是
挖掘人參替阿紫醫病,以致迷路.阿骨打哈哈大笑,一陣比劃,說道要人參容易得緊,
隨我去要多少有多少.蕭峰大喜,站起身來,左手抱起的阿紫,右手便提起了一頭
死虎.阿骨打又是拇指一翹,贊他:“好大的氣力!”
阿骨打對這一帶地勢甚熟,雖在大風雪中也不會迷路.兩人走了兩天,到第三
天午間,蕭峰見雪地中腳印甚多.阿骨打連打勢,說道離族人已近.果然轉過兩山
坳,只見東南方山坡上黑壓壓的扎了數百座獸皮營帳.阿骨打撮唇作哨,營帳中便
有人迎了出來.
蕭峰隨阿骨打走近,只見每一度營帳前都生了火堆,火堆旁圍滿女人,在補獸
皮,腌獵獸肉.阿骨打帶著蕭峰走向中間一座最大的營帳,挑帳而入.蕭峰跟去.
帳中十餘人圍坐,正自飲酒,一見阿骨打,大聲歡呼起來.阿骨打指著蕭峰,連
比帶說,蕭峰瞧著他的模樣,料知他是在敘述自己空手斃虎的情形.眾人紛紛圍到
蕭峰身邊,伸手翹起大拇指,不住口的稱贊.
正熱鬧間,走了一個買賣人打扮的漢人進來,向蕭峰道:“這位爺台,會說漢
話麼?”蕭峰喜道:“會說,會說.”
問起情由,原來此處是女真族長的帳幕.居中那黑須老者便是族長和哩布.他
共有十一個兒子,個個英雄了得.阿骨打是他次子.這漢人名許卓誠,每年冬天到
這里來收購人參,毛皮,真到開春方去.許卓誠會說女真話,當下便做了蕭峰的通
譯.女真人與契丹人本來時相攻戰,但最敬佩的是英雄好漢.那完顏阿骨打精明干
練,極得父親喜愛,族人對他也都甚是愛戴,他即沒口子的贊譽蕭峰,人人便也不
以蕭峰是契丹人為嫌,待以上賓之禮.
阿骨打讓出自己的帳幕給蕭峰和阿紫居住.蕭峰推謝了幾句,阿骨打執意不肯.
蕭峰見對方意誠,也就住了進去.當晚女真族人大擺筵席,歡迎蕭峰,那兩頭猛虎
之肉,自也作了席上之珍.蕭峰半月來唇不沾酒,這時女真族人一皮袋,一皮袋的
烈酒取將出來,蕭峰喝了一袋又是一袋,意志酣暢.女真人所釀的酒入口辛辣,酒
味極劣,但性子猛烈,常人喝不到小半袋便就醉了,蕭峰連盡十餘袋,卻仍是面不
改色.女真人以酒量宏大為真好漢,他如何空手殺虎,眾人並不親見,但這般喝酒,
便十個女真大漢加起來也比不過,自是人人敬畏.許卓誠見對他敬重,便也十分奉
承于他.蕭峰閑居無事,日間和阿骨打同去打獵,天黑之後,便跟著許卓誠學說女
真話.學得四五成後,心想自己是契丹人,卻不會說契丹說,未免說不過去,于是
又跟他學契丹話.許卓誠多在各地行走,不論契丹話,西夏話,或女真話都說得十
分流利.蕭峰學話的本事並不總明,但女真話和契丹話都還較漢話容易,時日既久,
終于也能辭可達意,不必再需通譯了.
匆匆數月,冬盡春來,阿紫每日以人參作糧,傷勢頗有起色.女真人在荒山野
嶺中挖得的人參,都是年深月久的上品,真比黃金也還貴重.蕭峰出獵一次,定能
打得不少野獸,挽了參來給阿紫當飯吃.縱是豪富之家.如有一小姐這般吃參,只
怕要吃窮了.蕭峰每日仍須以內力助她運氣,其時每一兩次已足,不必像先前那般
掌不離身.阿紫有時勉強也說幾句話,但四肢乏力,無法動彈,一切起居飲食,全
由蕭峰照料.他念及阿朱的深情,甘任其勞,反覺多服待阿紫一次,便多答了阿朱
一分,心下反覺欣慰.
這一日阿骨打率領了十餘名族人,要到北山嶺去打大熊,邀蕭峰同去,說道大
熊毛皮既厚,油脂又多,熊掌肥美,熊膽更于治傷極具靈效.蕭峰見阿紫精神甚好,
自己盡可放心出獵,便欣然就道.一行人天沒亮便出發了,直趨向北.
其時已是初夏,冰雪消融,地下泥濘,森林中滿是爛枝爛葉,甚是難行,但這
些女真人腳力輕健,仍走極快.到得午間,一名老獵人叫了起來:“熊!熊”各人
順著他所指之處瞧去,只是遠處爛泥地中一大大的腳印,隔不多遠,又是一個,正
是大熊的足跡.眾人興高采烈,跟著腳印追去.
大熊的腳掌踏在爛泥之中,深及數寸,便小孩也會跟蹤,一行人大聲吆喝,快
步而前.只見腳印一路向西,後來離了泥濘的森林,來到草原之上,眾人奔得更加
快了.
正奔馳間,忽听得馬蹄聲大作,前面塵頭飛揚,一大隊人馬疾馳而來.但見一
頭大黑熊轉身奔來,後面七八十人各乘高頭大馬,吆喝追逐,這些人有的手執長矛,
有的掌著弓箭,個個神情剽悍.
阿骨打叫道:“是契丹人!他們人多,快走!快走!”蕭峰听說是自己族人,心
走親近之意,見阿骨打等轉身奔跑,他卻並不便行,站著看個明白.
那些契丹人叫了起來:“女真蠻子,放箭!放箭!”只听颼颼之聲不絕羽箭紛紛
射來.蕭峰心下著惱:“怎地沒來由的一見面便放箭,也不問個清楚.”幾枝箭射
到身前,都給他伸手撥落.卻叫得“阿的一聲慘叫,那女真老獵人背心中箭,伏地
而死.
阿骨打領眾人奔到一土坡之後,伏在地下,彎弓搭箭,也射倒了兩名契丹人.
蕭峰處身其間,不知幫哪一邊才好.
契丹人的羽箭一一拍落,大聲叫道:“干什麼啊?”為什麼話也沒說,便動手
殺人!阿骨打在坡叫道:“蕭峰,蕭峰,快來他們不知你是契丹人!”
便在此時,兩名契丹人挺著長矛,縱馬向蕭峰直沖過來,雙矛齊起,分從左右
剌到.
蕭峰不願傷害自己族人,雙手分別抓住矛桿,輕輕一抖,兩名契丹倒撞下馬.蕭
峰以矛桿挑起二人身子擲出.那二人在半空中啊啊大叫,飛回本陣,摔在地下,半
響爬不下起來.阿骨打等女真人大聲叫好.
契丹人中一個紅袍中年漢子大聲吆喝,發施號令.數十名契丹人展開兩翼,包
抄過來,去攔截阿骨打等人的後路.那紅袍人身周,尚擁著數十人.
阿骨打見勢頭不妙,大聲呼嘯,招呼族人和蕭峰逃走.契丹人箭如雨下,又射
倒了幾名女真人.女真獵人強弓硬弩,箭無虛發,頃刻間也射死了十來名契丹騎士,
只是寡不敵眾,邊射邊逃.
蕭峰見這些契丹人蠻不講理,雖說是自己族人,卻也顧不得了,搶過一張硬弓,
颼颼颼颼,連發四箭,每一枝箭都射在一名契丹我的肩頭或是大腳,四人都摔下馬
來,卻沒送命.這紅袍人幾聲吆喝,那些契丹人縱馬追來,極勇悍.
蕭峰眼見同來的伙伴之中,只有阿骨打和五名青年漢還在一面奔逃,一面放箭,
其餘的都已被契丹人射死.大草原上無處隱蔽,看來再斗下去,連阿骨打都要被殺.
這些時候來女真人對自己待若上賓,倘連好朋友遇到危難也不能保護,還說什麼英
雄好漢?但若大殺一陣,將這些契丹人殺得知難而退,勢必多傷本族族人的性命,
只有擒住這個為首的紅袍人,逼他下令退卻,方能使兩下罷斗.
他心念已定,以契丹語大聲叫道:“喂,你們快退回去!如果再不退兵,我可
要不客氣了.”呼呼呼三聲響處,三枝長矛迎面擲來.蕭峰心道:“你這些人當真
不知好歹!”身形一矮,向那紅袍人疾沖過去.阿骨打見他涉險,叫道:“使不得,
蕭峰快回來!”
蕭峰不理,一股勁的向前急奔.從契丹人紛紛呼喝,長矛羽箭都他身上招呼.
蕭峰接過一枝長矛,折為兩截,拿了半截矛身,便如是一把長劍一般,將射來的兵
刃一一撥開,步懷履如飛,直搶到那紅袍人馬前.
那紅袍人滿腮虯髯,神情威武,見蕭峰功到,竟毫不驚慌,從左右護衛手中接
過三枝標搶,颼的一搶向蕭峰擲來.蕭峰一伸手,便接住了標槍,待第二枝槍到,
又已接住.他雙臂一振,兩枝標搶激射而出,將紅袍人的左右護衛剌下馬來.紅袍
人喝道:“好本事!”第三槍迎面又已擲到.蕭峰左掌上伸,撥轉槍頭,借力打力,
那標槍激射如風,插入了紅袍人坐騎的胸口.
那紅袍人叫聲“啊喲!”躍離馬背.蕭峰猱身而上,左臂伸出,已抓住他右肩.
只听得背後金刃剌風,他足下一點,向前彈出丈餘,托托兩聲響,兩枝長矛插入了
地下.蕭峰抱著那紅袍人向左躍起,落在一名契丹騎士身後,將他一掌打落馬背,
便縱馬馳開.
那紅袍人揮拳歐擊蕭峰面門.蕭峰左臂只一挾,那人便動彈不得.蕭峰喝道:
“你叫他們退去,否則當場便挾死了你.”紅袍人無奈,只得叫道:“大家退開,
不用斗了.”
契丹人紛份搶到蕭峰身前,想要救人.蕭峰以斷矛矛頭對準紅袍人的右頰,喝
道:“要不要剌死了他?”
一名契丹老者喝道:“快放開咱們首領,否則立時把你五馬分尸.”
蕭峰哈哈大笑,呼的一掌,向那老者凌空劈了過去.他這一掌意在立威,嚇倒
眾人,以免多有殺傷,是以手上的勁使得十足,但听得砰的一聲巨響,那契丹老漢
為掌力所激,從馬背上直飛了出去,摔出數丈之外,口中狂噴鮮血,眼見不活了.
眾契丹人從未見過這等劈空掌的神技,掌力無影無蹤,猶如妖法,不約而同的
一齊勒馬退後,神色驚恐異常,只怕蕭峰向自己一掌擊了過來.
蕭峰叫道:“你再不退開,我先將他一掌死!”說著舉起手掌,作勢要向那紅
袍人頭頂擊落.
紅袍人叫道:“你們退開,大家後退!”眾人勒馬向後退了幾步,但仍不肯就
此離去.
蕭峰尋思:“這一帶都是平原曠野,倘若放了他們的首領,這些契丹人騎馬追
來,終究不能逃脫.”向紅袍人道:“你叫他們八匹馬過來.”紅袍人依言吩咐.
契丹騎士牽了八匹過來,交給阿骨打.
阿骨惱恨這些契丹人殺他同伴,砰的一拳,將一名牽馬的契丹騎士打個斛斗.
契丹雖然人眾,竟不敢還手.蕭峰又道:“你再下號令,叫各人將坐騎都宰了,一
匹也不能留.”
那紅袍人倒也爽快,竟不爭辨,大聲傳令:“人人下馬,將坐騎宰了.”眾
人騎士毫不思索的躍下馬背,或用佩刀,或用長矛,將自己的馬匹都殺死了.
蕭峰沒料到眾武士竟如此馴從,暗生贊佩之意,心想:“這紅袍人看來位望著
實不低,隨口一句話,眾武士竟半點他違拗的意思也無.契丹人如此軍令嚴明,無怪
和宋人打杖,總是勝多敗少.”說道:“你叫各人回去,不許追來.有一個人追來,
我斬你一只手;有兩個人追來,我斬你雙手;四個人追來,斬你四肢!”
紅袍人氣得須髯戟張,但在他挾持之下,無可奈何,只得傳令道:“各人回去,
調動人馬,直搗女真人巢穴!”眾武士齊聲道:“遵命!”一齊躬身.
蕭峰掉馬頭,等阿骨打等人六人都上了馬,一行向東來原路急馳回去.馳出數
里後,蕭峰見契丹人果然並不追來,便躍到另一匹坐騎鞍上,讓那紅袍人自乘一馬.
八人馬不停蹄的回到大營.阿骨打向父親和哩布稟告如何遇敵,如何得蒙蕭峰
相救,如何擒得契丹的首領.和哩布甚喜,道:“好,將那契丹狗子押上來.”
那紅袍人進入帳內,仍是神態威武,直立不屈.和哩布知他是契丹的貴人,問道:
“你叫什麼名字?在遼國官居何職?”那人昂然道:“我又不是你捉來的,你怎配問
我?”契丹人和女真人都有慣例,凡俘虜了敵人,便是屬于俘獲者私人的奴隸.和
哩布哈哈笑,道:“說得是!”
那紅袍人走到蕭峰身前,右腿一曲,單膝下跪,右手加額,說道:“主人,你
當真英雄了得,我打你不過,何況我們人多,仍然輸了.我為你俘獲,絕無怨言.
你若放我回去,我以黃金五十兩,白銀五百兩,駿馬三十匹奉獻.”
阿骨打的叔父頗拉甦道:“你是契丹大貴人,這樣的贖金大大不免夠,蕭兄弟,
你叫他送黃金五百兩,白銀五千兩駿馬三百匹來贖取.”這頗拉甦精明能干,將贖
金加了十倍,原是漫天討價之意.本來黃金五十兩,白銀五百兩,駿馬三十匹,以
女真人生活之簡陋,已是罕有的巨財,女真人和契丹人交戰數十年,從未听見過如
此額的贖款,如果這紅袍人貴人不肯再加,那麼照他應許的數額接納,也是一筆大
橫財了.
不料那紅袍人竟不躊躇,一答允:“好,就是這麼辦!”
帳中一干女真人听了都大吃一驚,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契丹,女真兩
族族人撒謊騙人,當然也不是沒有,但交易買賣,或是許下諾言,卻向來一是一,
說二是二,從無說後不作數的,何況這時談論的是贖金數額,倘若契丹人繳納不足,
或是意欲反悔,這紅袍人便不能回歸本族,因此空言許諾根本無用.頗拉甦還怕他
被俘後驚慌過甚,神智不清,說道:“喂,你听清楚了沒有?我說的是黃金五百兩,
白銀五千兩,駿馬三百匹?”
紅袍人神態傲慢,冷冷的道:“黃金五百兩,白銀五千兩,駿馬三百匹,何足
道哉?我大遼國富有天下,也不會將這區區之數放在眼內.”他轉身對著蕭峰,神
色登然轉為恭謹,道:“主人,我只听你一人吩咐,別人的話,我不再理了.”頗
拉道:“蕭峰兄弟,你問問他,他到底是遼國的什麼貴人大官?”蕭峰還未出口,
那人道:“主人,你若定要問我出身來歷,我只有胡亂捏造,欺騙于你,諒你也難
知真假.但你是英雄好漢,我也是英雄好漢,我不願騙你,因此你不用問了.”
蕭峰左手一翻,從腰撥出佩刀,右掌擊向刀背,拍的一地聲,一柄刀登時彎了
下來,厲聲喝道:“你膽敢不說?我手掌在你腦袋上這麼一劈,那便何?”
紅袍人卻不驚惶,右手大拇指一豎,說道:“好本領,好功夫!今日得見當世
第一的大英雄,真算不枉了.蕭峰英雄,你以力威逼,要我違心屈從,那可辦不到.
你要殺便殺.契丹人然斗你過,骨氣卻跟你是一般的硬朗.”
蕭峰哈哈大笑,道:“好,好!我不在這里殺你.若是我一刀將你殺了,你未
必心服,咱們走得遠遠的,再去惡斗一場.”
和哩布和頗拉甦齊聲勸道:“蕭峰兄弟,這人殺了可惜,不如留著收取贖金的
好.你若生氣,不妨用木棍皮鞭狠狠打他一頓.”
蕭峰道:“不!他要充好漢,我偏不給他充.”向女真借了兩枝長矛,兩副弓
箭,拉著紅袍人的手腕,同出大帳,自己翻身上馬,說道:“上馬吧!”紅袍人毫
不畏縮,明知與蕭峰相斗是死無疑,他說要再斗一場,直如貓兒捉住了耗子,要戲
弄一番再殺而已,卻也凜然不懼,一躍上馬,徑向北去.
蕭峰縱馬跟隨其後,兩人馳出數里.蕭峰道:“轉向西行!”紅袍人道:“此
地風景甚佳,我就死在這里好了.”蕭峰道:“接住!”將長矛,弓箭擲了過去.
那人一一接住,大聲道:“蕭峰英雄,我明知不是對手,但契丹人寧死不屈!我要
出手了!”蕭峰道:“且慢,接住!”又將自己手中的長矛和弓箭擲了過去,兩手空
空,按轡微笑.紅袍人大怨,叫道:“你要空手和我斗相,未免欺人太甚!”
蕭峰搖頭道:“不是!蕭某生平敬重的是英雄,愛惜的是好漢.你武功雖不如我,
卻是大大的英雄好漢,蕭某交了你這個朋友!你回自族去吧.”
紅袍人在吃一驚,問道:“什……什麼?”蕭峰微微笑道:“我說蕭某當你是
好朋友,讓你平安回家!”紅袍人從鬼門關中轉了過來,自是喜不自勝,問道:“
你真放我回去?……你……到底是何用意?我回去將贖多再加十倍,送來給你.”蕭
峰怫然道:“我當你是朋友,你如何不當我是朋友?蕭峰是堂堂漢子,豈貪身外的
財物?”
紅袍人道:“是,是!”擲下兵刃翻身下馬,跪倒在地,俯首下拜,說道:“
多謝恩公饒命.”蕭峰跪下還禮,說道:“蕭峰不殺朋友,也不敢受朋友跪拜.倘
若是奴隸之輩,蕭某受得他的跪拜,也就不肯饒他性命.”紅袍人更加喜歡,站起
身來,說道:“蕭英雄,你口口聲聲當我是朋友,我就跟你結義為兄弟,如何?”
蕭峰藝成以後,便即入了丐幫.幫中輩份分得甚嚴,自幫主,副幫主以下,有
傳功,執法長老,四大護法長老,以及各舵香主,八袋弟子,七袋弟子以至不負布
袋的弟子.他只有積功遞 ,卻沒的人拜把子結兄弟,只有在無錫與段譽鬥場酒,相
互傾慕,這才結為金蘭之交.這時听那紅袍人這般說,想起當年在中原交遍天下英
豪,今日落得蠻邦索居,委實落魄之極,居然有人提起此事,不禁感慨,又見這
紅袍人氣度豪邁,著是條好漢子,便道:“甚好,甚好,在下蕭峰,今年三十一歲.
尊兄貴庚?”那人笑道:“在下耶律基,比恩公你大了一十三歲.”蕭峰道:“
兄長如何還稱小弟為恩公?你是大哥,受一拜.”說著便拜了下去.耶律基急忙還
禮.
兩人當下將三長箭插在地下,點燃箭尾羽毛,作為香燭,向天拜了八拜,結為
兄弟.
耶律心下甚喜,說道:“兄弟,你姓蕭,倒似是我契丹人一般.”蕭峰道:“
不瞞兄長說,小弟原是契丹人.”說著解開衣衫,露出胸口剌著的那個青色狠頭.
耶律基一見大喜說道:“果然不錯,你是我契丹的后族族人.兄弟,女真之地
甚是寒苦,不如隨我同赴上京,共享富貴.”蕭峰道:“多謝哥哥艱好意,可是小
弟素來貧賤,富貴生活是過不來的.小弟在女真人那里居住,打獵吃酒,倒也逍遙
快活.日後思念哥哥,自當前來遼國尋訪.”他和阿紫分別已久,記掛她傷勢,道:
“哥哥,你早些回去吧,以免家人的部屬牽掛.”當下兩人行禮面別.
蕭峰掉轉馬頭回來,只見阿骨打率領了十餘名族人前來迎接.原來阿骨打見蕭
峰久不去歸,深恐中了那紅袍人的詭計,放心不下,前來接應.蕭峰說起已釋放他
回遼.阿骨打也是個大有見識的英雄,對蕭峰的財輕重義,豁達大度,深為贊嘆.
一日蕭峰和阿紫骨打閑談,說起阿紫所以受傷,乃系誤中自己掌力所致,雖用
人參支持性命,但日久不愈,甚是煩惱.阿骨打道:“蕭大哥,原來你妹子的病是
外傷,咱們女真人醫治打傷跌損,向來用虎筋,虎骨的熊膽三味藥物,很有效驗,
你怎麼不試一試?”蕭峰大喜道:“別的沒有,這虎筋,虎骨,這里再多不過,至
于熊膽嗎,我出力去殺熊便是.”當下問明用法,將虎筋,虎骨熬成了膏,喂阿紫
服下.
這日一早,蕭峰獨自往深山大澤中去獵熊.他孤身出獵,得以盡量施展輕功,
比之隨眾打獵方便得多.第一日沒尋到黑熊蹤跡,第二日便獵到了一頭.他剖出熊
膽,奔回營地,喂著阿紫服了.這虎筋,虎骨,熊膽更是難覓.薜神醫雖說醫道如
神,終究非藥物不可,將老山人參給病當飯吃,固非他財力所能,而要像蕭峰那樣,
隔不了幾開天便去弄一兩副新癬熊膽來給阿紫服下,卻也決計難以辦到.這一日,
他正在帳前熬虎骨膏藥,一名女真人匆匆過來,說道:“蕭大哥,有十幾個契丹人
給你送禮物來啦.”蕭峰點點頭,心知是義兄耶律基遣來.只听得馬蹄聲響,一列
馬緩緩過來,馬背上都馱滿了物品.
為首那契丹隊長听耶律基說過蕭峰的相貌,一見到他,老遠便跳下馬來,快步
搶前,拜伏在地,說道:“主人自和我蕭大爺別後,臣念得緊,特命小人室里送上
薄禮,並請蕭大爺赴上京盤桓.”說著磕了幾個頭,雙手呈上禮單,神態恭謹之極.
蕭峰接了禮單,笑道:“費心了,你請起吧!”打開禮單,見是契丹文字,便
道:“我不識字,不用看了.”室里道:“這薄禮是黃金五千兩,白銀五萬兩,錦
緞一千匹,上等麥子一千石,肥牛一千頭,肥羊五千頭,駿馬三千匹,此外尚有諸
般服飾器用.”
蕭峰听愈驚,這許多禮物,比之頗拉甦當口所要的贖金更多了十倍,他初見十
餘匹馬馱著物品,已覺禮物太多,倘若照這隊所言,不知要多少馬匹車子才裝得下.
室里躬身道:“主人怕牲口在途中走散損失,是以牛羊馬匹,均多備了一成.
托賴主人和蕭大爺洪福,小人一行路上沒遇上風雪野獸,牲口損失很小.”蕭峰嘆
道:“耶律基哥哥想這等周到,我若不受,未免辜負了他的好意,但若盡數收受,
卻又如何過意得去.”室里道:“主人再三囑咐,蕭大爺要是客氣不受,小人回去
必受重罰.”
忽听得號角聲嗚嗚吹起,各處營帳中的女真人執了刀槍弓箭,紛紛奔出.有人
大呼傳令:“敵人來襲,預備迎敵.”蕭峰向號角聲傳來處望去,只見塵頭大起,
似有無數軍馬向這邊行進.
室里大聲叫道:“各位勿驚,這是蕭大爺的牛羊馬匹.”他用女真話連叫數聲,
但一干女真並不相信,和哩布,頗拉甦,阿骨打等仍是分率族人,在營帳之西列成
隊伍.
蕭峰第一次見女真人布陣打仗,心想:“女真族人數不多,卻個個凶猛矯捷.
耶律基哥哥手下的那些契丹騎士雖然亦甚了得,似乎尚不及這些女真人的剽悍,至
于大宋官兵,那是更加不如了.”
室里叫道:“我去招呼部屬暫緩前進,以免誤會.”轉身上馬,向西馳去.阿
骨打手一揮,四名女真獵人上馬跟隨其後.五人縱馬緩緩向前,馳到近處,但見漫
山遍野都是牛羊馬匹,一百餘名契丹牧人手執長桿吆喝驅打,並無兵士.
四名女真人一笑轉身,向主哩布稟告.過不多時,牲口隊來到近處,只听得牛
鳴馬嘶,吵成一片,連眾人說話的聲音也淹沒了.
當晚蕭峰請女真族人殺羊宰牛,款待遠客.次日從禮物中取也多金銀緞,賞了
送禮的一行人眾.待契丹告別後,他將金銀錦緞,牛羊馬匹盡數轉送了阿骨打,請
他分給族人.女真人聚族而居,各家並無私產,一人所得,便是同族公有,是以蕭
峰如此慷慨,各人倒也不以為奇,但平白無端的得了這許從財物,自是皆大歡喜.
全族大宴數日,人人都感激蕭峰.
夏去秋來,阿紫的病又好了幾分.她神智一清,每日躺在營帳中養傷便覺煩,
常要蕭峰帶她出外騎馬散心.兩並騎,她倚,她何在蕭峰胸前,不花半點力氣.蕭
峰對她千依百順,此後數月之中,除了大風雪,兩人總是是在外漫游.後來近處玩
得厭了,索性帶了帳篷,在外宿營,數日不歸.蕭峰乘機打虎獵熊,挖掘人參.只
因阿紫偷射了一枚毒針,長白山邊的黑熊,猛虎可就倒足了大霉,不知道有多少為
此而喪生在蕭峰掌底.
蕭峰為了便于挖參,每次都是向東或向北.這一日阿紫說東邊,北邊的風景都
看過了,要往西走走.蕭峰道:“西邊是一片大草原,沒什麼山水可看.”阿紫道:
“大草原也很好啊,像大海一般,我就是沒見過真正的大海.我們的星宿海雖說是
海,終究有邊有岸.”
蕭峰听她提到“星宿海”三字,心中一凜,這一年來和女真人共居,意將武林
中的種種情事淡忘了.阿紫不能行動,要做壞事也無人做起,只是顧著給她治傷救
命,竟沒想到她傷愈之後,惡性又再發作,卻便如何?
他回過來,向阿紫瞧去,只見她一張雪白的臉蛋仍是沒半點血色,面頰微掐,
一雙大大的眼珠也凹了進去,容色極是憔悴,身子更是瘦骨伶仃.蕭峰不禁內疚:
“她活,變得和骷髏相似,怎地我仍是只念著她的壞處?”便即笑道:“你既喜往
西,咱們便向西走走.阿紫,等你等你病大好了,我帶你到高麗國邊境,去瞧瞧真
的大海,碧水茫茫,一望無際,這氣象才了不起呢.”
阿紫拍笑道:“好啊,好啊,其實不用等我病好全,咱們就可去了.“蕭峰“
咦”的一聲又驚又喜,道:“阿紫,你雙手能自由活動了.”阿紫笑道:“十四五
天前,我的兩雙手便能動了,今天更加靈活了好多.”蕭峰喜道:“好極了!你這
頑皮姑娘,怎麼一直瞞著我?”阿紫眼中閃過一絲狡猾的神色,微笑道:“我寧可
永遠動彈不得,你便天天這般陪著.等我傷好了,你又要趕我走了.”
蕭峰听她說得真誠,憐惜之情油然而生,道:“我是個粗魯漢子,那次一不小
心,便將你打成這生模樣.你天天陪著我,又有什麼好?”
阿紫不答,過了好一會,低聲道:“姊夫,你那天為什麼這麼大力的出掌打我?
”蕭峰不願重提舊事,搖頭道:“這件事早就過去了,再提干麼?阿紫,我將你傷
成這般,好生過意不去,你恨不恨我?”阿紫道:“我自然不恨.我為什麼恨你?我
本來要你陪著我,現下你可不是陪著我了麼?我開心得很呢.”
蕭峰听好這麼說,雖覺這小姑娘的念頭很是古怪,但近來她為人確實很好,想
是自己盡心服侍,已將她的戾氣化去了不少,當下回去預備馬匹,車輛,帳幕,干
糧等物.
次日一早,兩人便即西行.行出十餘里,阿紫問道:“姊夫,你猜到了沒有?”
蕭峰道:“猜到了什麼?”阿紫道:“那天我忽然用毒針傷你,你知道是什麼緣故?”
蕭峰搖了搖頭,道:“你的心思神出鬼沒,我怎猜得到?”阿紫嘆了口氣,道:“
你既猜不到,那就不用猜了.姊夫,你看這許多大雁,為什麼排成了隊向南飛去?”
蕭峰抬起頭來,只見天邊兩隊大雁,排成了“人”字形,正向南疾飛,便道:
“天快冷了,大雁怕冷,到南方去避寒.”阿紫道:“到了春天它們為什麼又飛回
來?每年一來一去,豈不辛苦得很?它們要是怕冷,索性留在南方,便不用回來了.”
蕭峰自來潛心武學,從來沒去想過這些禽獸蟲蟻的習性,給她這麼一部問,倒
答不出來,搖頭笑道:“我也不知它們為什麼不怕辛苦,想來這些雁兒生于北方,
留戀故鄉之故.”
阿紫點頭道:“定是這樣了.你瞧最後這頭雁兒,身子不大,卻也向南飛去.
將來它的爹爹,媽媽,姊姊,姊夫都回到北方,它自然也要跟著回來.”
蕭峰听她說到“姊姊,姊夫”四字,心念一動,側頭向她瞧去,但見她抬頭呆
望著天邊雁群,顯然適才這句話是無心而發,尋思:“她隨口一句話,便將我和她
親生爹娘連在一起,可見在她心中,已將當我作了最親的親人.我可不能再隨便離
開她.待她病好之後,須得將她送往大理,交在她父母手中,我肩擔子才算是交卸
了.”
兩人一路上談談說說.阿紫一倦,蕭峰便從馬背上將她抱了下來,放入後面車
中,讓她安睡.到得傍晚,便在樹林中宿營.如此走了數日,已到大草原的邊緣.
阿紫放上眼遙望,大草原無邊無際,十分高興,說道:“咱們向西望是瞧不到
邊了,可是真要像茫茫大海,須得東南西北望出去走都見不到邊才成.”蕭峰知她
意思是要深入大草原的中心,不忍拂逆其意,鞭子一揮,驅馬便向西行.
在大草原中西行數日,當真四方眺望,都已不見草原盡處.其時秋高氣爽,聞
著長草的青氣,甚是暢快.草叢章諸般小獸甚多,蕭峰隨獵隨食,無憂無慮.
又行數日午間,遠遠望見前面豎立著無數營帳,又有旌旗旄節,似是兵營,又
似部落聚族而憎愛分居.蕭峰道:“前面多人,不知是干什麼的,咱們回去吧,不
用多惹麻煩了.”阿紫道:“不!不!我要去瞧瞧.我雙腳不會動,怎能給你多若麻
煩?”蕭峰一笑,說道:“麻煩之來,不一定是你自己惹來的,有時候人家惹將過
來,你要避也避不脫.”阿紫笑道:“咱們過去瞧瞧,那也不妨.”
蕭峰知她小孩心性,愛瞧熱鬧,便縱馬緩緩行去.草原上地勢平坦,那些營帳
雖然老遠便已望見,但走將過去路程也著實不近.走了七里路,猛听得嗚嗚號角之
聲大起,跟著塵頭飛揚,兩列馬隊散了開來,一隊往北,一隊往南的疾馳.
蕭峰微微一驚,道:“不好,是契丹人的騎兵!”阿紫道:“是你的自己族人啊,
真是好得很,有什麼不好?”蕭峰道:“我又不識得他們,還是回去吧.”勒轉馬
頭,便從原路回轉,沒走出幾步,便听得鼓聲蓬蓬,又有幾隊契丹騎兵沖了上來.
蕭峰尋思:“四下里不幾見有敵人,這些人是在操陣法嗎?”
只听得喊聲大起:“射鹿啊,射鹿啊!”西面,北面,南面,都是一片忠心叫
嚷射鹿之聲.蕭峰道:“他們在圍獵,這聲勢可真不小.”當下將阿紫抱上馬背,
勒定了馬,站在東道眺望.
只見契丹騎兵都是披錦袍,內襯鐵甲.錦袍各色一隊紅,一隊綠,一隊黃,一
隊紫,旗幟和錦袍一色,來回馳驟,兵強馬健,煞是壯觀.蕭峰阿紫看暗喝采.眾
兵各依軍令縱磺進退,挺著長矛驅糜鹿,見到蕭蕭和阿紫二人,也只略加一瞥,不
再理會.四隊騎兵分從四面圍攏,將數十頭大鹿圍在中間.偶然有一頭鹿從行列的
空隙中逸出,便有一小隊出追趕,來兜個圈子,又將鹿兒逼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