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烏老大臉色一變,待要說話,不平道人向他使個眼色,微笑道:“段公子是君子人,

不肯乘人之危,品格高尚,佩服,佩服!烏兄,咱們進攻縹緲峰,第一要義,是要知道靈

鷲宮中的虛實.安洞主與烏兄等九位親身上去探過,老賊婆離去之後,宮中到底尚有多少

高手?布置如何?烏兄雖不能盡知,想來總必聽到一二,便請說出來,大家參詳如何?”

烏老大道:“說也慚愧,我們到靈鷲宮中去察看,誰也不敢放膽探聽,大家竭力隱蔽,唯

恐撞到了人.但在下在宮後花圃之中,還是給一個女童撞見了.這女娃兒似乎是個丫鬟之

類,她突然抬頭,我一個閃避不及,跟她打了個照面.在下深恐泄露了機密,縱上前去,

施展擒拿法,便想將她抓住.那時我是甩出性命不要了.靈鷲宮中那些姑娘,太太們曾得

老賊婆指點武功,個個非同小可,雖是個小小女童,只怕也十分了得.我這下沖上前去,

自知是九死一生之舉……”他聲音微微發顫,顯然當時局勢凶險之極,此刻回思,猶有餘

悸.眾人眼見他現下安然無恙,那麼當日在縹緲峰上縱曾遇到什麼危難,必也化險為夷,

但想烏老大居然敢在縹緲峰上動手,雖說是實逼處此,鋌而走險,卻也算得是膽大包天了

.

只聽他繼續說道:“我這一上去,便是施展全力,雙手使的是‘虎爪功’,當時我腦

海中閃過了一個念頭:倘若這一招拿不到這女娃兒,給她張嘴叫喊,引來後援,那麼我立

刻從這數百丈的高峰上躍了下去,爽爽快快圖個自盡,免得落在老賊婆手下那批女將手中

,受那無窮無盡的苦楚.哪知道……哪知道我左手一搭上這女娃兒肩頭,右手抓住她的臂

膀,她竟毫不抗拒,身子一晃,便即軟倒,全身沒半點力氣,卻是一點武功也無.那時我

大喜過望,一呆之下,兩只腳酸軟無比,不怕各位見笑,我是自己嚇自己,這女娃兒軟倒

了,我這不成器的烏老大,險些兒也軟倒了.”

他說到這裡,人群中發出一陣笑聲,各人心情為之一松,烏老大雖譏嘲自己膽小,但

人人均知他其實極是剛勇,敢到縹緲峰上出手拿人,豈是等閑之事?

烏老大一招手,他手下一人提了一只黑色布袋,走上前來,放在他身前.烏老大解開

袋口繩索,將袋口往下一捺,袋中露出一個人來.眾人都是“啊”的一聲,只見那人身形

甚小,是個女童.烏老大得意洋洋的道:“這個女娃娃,便是烏某人從縹緲峰上擒下來的

.”眾人齊聲歡呼:“烏老大了不起!”“當真是英雄好漢!”“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群

仙,以你烏老大居首!”眾人歡呼聲中,夾雜著一聲聲咿咿呀呀的哭泣,那女童雙手按在

臉上,嗚嗚而哭.

烏老大道:“我們拿到了這女娃娃後,生恐再耽擱下去,泄露了風聲,便即下峰.一

再盤問這女娃娃,可惜得很,她卻是個啞巴.我們初時還道她是裝聾作啞,曾想了許多法

兒相試,有時出其不意在她背後大叫一聲,瞧她是否驚跳,試來試去,原來真是啞的.”

眾人聽那女童的哭泣,呀呀呀的,果然是啞巴之聲.人叢中一人問道:“烏老大,她

不會說話,寫字會不會?”烏老大道:“也不會.我們什麼拷打,浸水,火燙,餓飯,一

切法門都使過了,看來她不是倔強,卻是真的不會.”段譽忍不住道:“嘿嘿,以這等卑

鄙手段折磨一個小姑娘,你羞也不羞?”烏老大道:“我們在天山童姥手下所受的折磨,

慘過十倍,一報還一報,何羞之有?”段譽道:“你們要報仇,該當去對付天山童姥才是

,對付她手下的一個小丫頭,有什麼用?”烏老大道:“自然有用.”提高聲音說道:“

眾位兄弟,咱們今天齊心合力,反了縹緲峰,此後有福同享,有禍共當,大伙兒歃血為盟

,以圖大事.有沒有哪一個不願幹的?”他連問兩句,無人作聲.問到第三句上,一個魁

梧的漢子轉過身來,一言不發的往西便奔.烏老大叫道:“劍魚島區島主,你到哪裡去?

”那漢子不答,只拔足飛奔,身形極快,轉眼間便轉過了山坳.眾人叫道:“這人膽小,

臨陣脫逃,快截住他.”霎時之間,十餘人追了下去,個個是輕功上佳之輩,但與那區島

主相距已遠,不知是否追趕得上.突然間“啊”的一聲長聲慘呼,從山後傳了過來.眾人

一驚之下,相顧變色,那追逐的十餘人也都停了腳步,只聽得呼呼風響,一顆圓球般的東

西從山坳後疾飛而出,掠過半空,向人叢中落了下來.

烏老大縱身躍前,將那圓物接在手中,燈光下見那物血肉模糊,竟是一顆首級,再看

那首級的面目,但見須眉戟張,雙目圓睜,便是適才那個逃去的區島主,烏老大顫聲道:

“區島主……”一時之間,他想不出這區島主何以會如此迅速的送命,心底隱隱升起了一

個極為恐怖的念頭:“莫非天山童姥到了?”不平道人哈哈大笑,說道:“劍神神劍,果

然名不虛傳,卓兄,你把守得好緊啊!”

山坳後傳來一個清亮的聲音道:“臨陣脫逃,人人得而誅之.眾家洞主,島主,請勿

怪責.”

眾人從驚惶中覺醒過來,都道:“幸得劍神除滅叛徒,才不致壞了咱們大事.”慕容

復和鄧百川等均想:“此人號稱‘劍神’,未免也太狂妄自大.你劍法再高,又豈能自稱

為‘神’?江湖上沒聽過有這麼一號人物,卻不知劍法到底如何高明?”烏老大自愧剛才

自己疑神疑鬼,大聲道:“眾家兄弟,請大家取出兵刃,每人向這女娃娃砍上一刀,刺上

一劍.這女娃娃年紀雖小,又是個啞巴,終究是縹緲峰的人物,大伙兒的刀頭喝過了她身

上的血,從此跟縹緲峰勢不兩立,就算再要有三心兩意,那也不容你再畏縮後退了.”他

一說完,當即擎鬼頭刀在手.一干人等齊聲叫道:“不錯,該當如此!大伙兒歃血為盟,

從此有進無退,跟老賊婆拚到底了.”

段譽大聲叫道:“這個使不得,大大的使不得.慕容兄,你務須出手,制止這等暴行

才好.”慕容復搖了搖頭,道:“段兄,人家身家性命,盡皆系此一舉,咱們是外人,不

可妄加干預.”段譽激動義憤,叫道:“大丈夫路見不平,豈能眼開眼閉,視而不見?王

姑娘,你就算罵我,我也是要去救她的了,只不過……只不過我段譽手無縛雞之力,要救

這小姑娘的性命,卻有點難以辦到.喂,喂,鄧兄,公冶兄,你們怎麼不動手?包兄,風

兄,我沖上前去救人,你們隨後接應如何?”鄧百川等向來唯慕容復馬首是瞻,見慕容復

不欲插手,都向段譽搖了搖頭,臉上卻均有歉然之色.

烏老大聽得段譽大呼小叫,心想此人武功極高,真要橫來生事,卻也不易對付,夜長

夢多,速行了斷的為是,當即舉起鬼頭刀,叫道:“烏老大第一個動手!”揮刀便向那身

在布袋中的女童砍了下去.段譽叫道:“不好!”手指一伸,一招“中沖劍”,向烏老大

的鬼頭刀上刺去.哪知他這六脈神劍不能收發由心,有時真氣鼓蕩,威力無窮,有時內力

卻半點也運不上來,這時一劍刺出,真氣只到了手掌之間,便發不出去.眼見烏老大這一

刀便要砍到那女童身上,突然間岩石後面躍出一個黑影,左掌一伸,一股大力便將烏老大

撞開,右手抓起地下的布袋,將那女童連袋負在背上,便向西北角的山峰疾奔上去.眾人

齊聲發喊,紛紛向他追去.但那人奔行奇速,片刻之間便沖入了山坡上的密林.諸洞主,

島主所發射的暗器,不是打上了樹身,便是被枝葉彈落.

段譽大喜,他目光敏銳,已認出了此人面目,那日在聰辯先生蘇星河的棋會中曾和他

會過,那個繁復無比的珍瓏便是他解開的,大聲叫道:“是少林寺的虛竹和尚.虛竹師兄

,姓段的向你合十頂禮!你少林寺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果然名不虛傳.”眾人見那人一

掌便將烏老大推開,腳步輕捷,武功著實了得,又聽段譽大呼贊好,說他是少林寺的和尚

,少林寺盛名之下,人人心中存了怯意,不敢過分逼近.只是此事牽涉太過重大,這女孩

被少林僧人救走,若不將他殺了滅口,眾人的圖謀立時便即泄漏,不測奇禍隨之而至,各

人呼嘯叫嚷,疾追而前.眼見這少林僧疾奔上峰,山峰高聳入雲,峰頂白雪皚皚,要攀到

絕頂,便是輕功高手,只怕也得四五天功夫.不平道人叫道:“大家不必驚惶,這和尚上

了山峰,那是一條絕路,不怕他飛上天去.大伙兒守緊峰下通路,不讓他逃脫便是.”各

人聽了,心下稍安.當下烏老大分派人手,團團將那山峰四周的山路都守住了.唯恐那少

林僧沖將下來,圍守者抵擋不住,每條路上都布了三道卡子,頭卡守不住尚有中卡,中卡

之後又有後卡,另有十餘名好手來回巡邏接應.分派已定,烏老大與不平道人,安洞主,

桑土公,霍洞主,欽島主等數十人上山搜捕,務須先除了這僧人,以免後患.慕容復等一

群人被分派在東路防守,面子上是請他們坐鎮東方,實則是不欲他們參與其事.慕容復心

中雪亮,知道烏老大對自己頗有疑忌之意,微微一笑,便領了鄧百川等人守在東路.段譽

也不怕別人討厭,不住口的大贊虛竹英雄了得.搶了布袋之人,正是虛竹.他在小飯店中

見到慕容復與丁春秋一場驚心動魄的劇斗,只嚇得魂不附體,乘著游坦之搶救阿紫,慕容

復脫身出門,丁春秋追出門去的機會,立即從後門中溜了出去.他一心只想找到慧方等師

伯叔,好聽他們示下,他自從一掌打死師伯祖玄難之後,已然六神無主,不知如何是好.

他從無行走江湖的經歷,又不識路徑,自經丁春秋和慕容復惡斗一役,成了驚弓之鳥,連

小飯店,小客棧也不敢進去,只在山野間亂闖.

其時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相約在此間山谷中聚會,每人各攜子弟親信,人數

著實不少,虛竹在途中自不免撞到.他見這些人顯然是江湖人物,便想向他們打聽慧方等

師叔伯的行蹤,但見他們形貌凶惡,只怕與丁春秋是一伙,卻又不敢,隨即聽得他們悄悄

商議,似乎要幹什麼害人的勾當,心想行俠仗義,扶危濟困,少林弟子責無旁貸,當即跟

隨其後,終于將當晚的情景一一瞧在眼裡,聽在耳中.他于江湖上諸般恩怨過節全然不懂

,待見烏老大舉起鬼頭刀,要砍死一個全無抗拒之力的啞巴女孩,不由得慈悲心大動,心

想不管誰是誰非,這女孩是非救不可的,當即從岩石後面沖將出來,搶了布袋便走.他上

峰之後,提氣直奔,眼見越奔樹林越密,追趕者叫囂吶喊之聲漸漸輕了.他出手救人之時

,只是憑著一番慈悲心腸,他發過菩提心,決意要做菩薩,成佛,見到眾生有難,那是非

救不可,但這時想到這些人武功厲害,手段毒辣,隨便哪一個出手,自己都非其敵,尋思

:“只有逃到一個隱僻之所,躲了起來,他們再也找我不到,才能保得住這女孩和我自己

的性命.”其時真所謂饑不擇食,慌不擇路,見那裡樹林茂密,便鑽了進去.好在他已得

了那逍遙派老人七十餘年的內功修為,內力充沛之極,奔了將近兩個時辰,竟絲毫不累.

又奔了一陣,天色發白,腳底下踏到薄薄的積雪,原來已奔到山腰,密林中陽光不到之處

,已有未消的殘雪.虛竹定了定神,觀看四周情勢,一顆心仍是突突亂跳,自言自語:“

卻逃到哪裡去才好?”忽聽得背後一個聲音說道:“膽小鬼,只想到逃命,我給你羞也羞

死了!”虛竹嚇了一跳,大叫:“啊喲!”發足又向山峰上狂奔.奔了數里,才敢回頭,

卻不見有誰追來,低聲道:“還好,沒人追來.”這句話一出口,背後又有個聲音道:“

男子漢大丈夫,嚇成這個樣子,狗才!鼠輩!小畜生!”虛竹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邁步

又向前奔,背後那聲音說道:“又膽小,又笨,真不是個東西!”那聲音便在背後一二尺

之處,當真是觸手可及.虛竹心道:“糟糕,糟糕!這人武功如此高強,這一回定然難逃

毒手了.”放開腳步,越奔越快.那聲音又道:“既然害怕,便不該逞英雄救人.你到底

想逃到哪裡去?”虛竹聽那聲音便在耳邊響起,雙腿一軟,險些便要摔倒,一個踉蹌之後

,回轉身來,其時天色已明,日光從濃蔭中透了進來,卻不見人影.虛竹只道那人躲在樹

後,恭恭敬敬的道:“小僧見這些人要加害一個小小女童,是以不自量力,出手救人,決

無自逞英雄之心.”

那聲音冷笑道:“你做事不自量力,便有苦頭吃了.”這聲音仍是在他背後耳根外響

起,虛竹更加驚訝,急忙回頭,背後空蕩蕩地,卻哪裡有人?他想此人身法如此快捷,武

功比自己高出何止十倍,若要伸手加害,十個虛竹的性命早就沒有了,而且從他語氣中聽

來,只不過責備自己膽小無能,似乎並非烏老大等人一路,當下定了定神,說道:“小僧

無能,還請前輩賜予指點.”

那聲音冷笑道:“你又不是我的徒子徒孫,我怎能指點于你?”虛竹道:“是,是!

小僧妄言,前輩恕罪.敵方人眾,小僧不是他們敵手,我……我這可要逃走了.”說了這

句話,提氣向山峰上奔去.背後那聲音道:“這山峰是條絕路,他們在山峰下把守住了,

你如何逃得出去?”虛竹一呆,停了腳步,道:“我……我……我倒沒想到.前輩慈悲,

指點一條明路.”那聲音嘿嘿冷笑,說道:“眼前只有兩條路,一條是轉身沖殺,將那些

妖魔鬼怪都誅殺了.”虛竹道:“一來小僧無能,二來不願殺人.”那聲音道:“那麼便

走第二條路,你縱身一躍,跳入下面的萬丈深谷,粉身碎骨,那便一了百了,涅盤解脫.

”虛竹道:“這個……”回頭看了一眼,這時遍地已都是積雪,但雪地中除了自己的一行

足印之外,更無第二人的足印,尋思:“此人踏雷無痕,武功之高,實已到了匪夷所思的

地步.”那聲音道:“這個那個的,你要說什麼?”虛竹道:“這一跳下去,小僧固然死

了,連小僧救了出來的那個女孩也同時送命.一來救人沒有救徹,二來小僧佛法修為尚淺

,清淨涅盤是說不上的,勢必又入輪回,重受生死流轉之苦.”那聲音問道:“你和縹

緲峰有什麼淵源?何以不顧自己性命,冒險去救此人?”虛竹一面快步向峰上奔去,一面

說道:“什麼縹緲峰,靈鷲宮,小僧今日都是第一次聽見.小僧是少林弟子,這一次奉命

下山,與江湖上任何門派均無瓜葛.”那聲音冷笑道:“如此說來,你倒是個見義勇為的

小和尚了.”虛竹道:“小和尚是實,見義勇為卻不見得.小僧無甚見識,諸多妄行,胸

中有無數難題,不知如何是好.”

那聲音道:“你內力充沛,著實了得,可是這功力卻全不是少林一派,是什麼緣故?

虛竹道:“這件事說來話長,正是小僧胸中一個大大的難題.”那聲音道:“什麼說

來話長,說來話短,我不許你諸多推諉,快快說來.”語氣甚是嚴峻,實不容他規避.但

虛竹想起蘇星河曾說,“逍遙派”的名字極為隱秘,決不能讓本派之外的人聽到,他雖知

身後之人是個武功甚高的前輩,但連面也沒見過,怎能貿然便將這個重大秘密相告,說道

:“前輩見諒,小僧實有許多苦衷,不能相告.”

那聲音道:“好,既然如此,你快放我下來.”虛竹吃了一驚,道:“什……什麼?

”那聲音道:“你快放我下來,什麼什麼的,羅里羅唆!”虛竹聽這聲音不男不女,只覺

甚是蒼老,但他說“你快放我下來”,實不懂是何意,當下立定腳步,轉了個身,仍見不

到背後那人,正惶惑間,那聲音罵道:“臭和尚,快放我下來,我在你背後的布裝之中,

你當我是誰?”

虛竹更是大吃一驚,雙手不由松了,拍的一聲,布袋摔在地上,袋中“啊喲”一聲,

傳出一下蒼老的呼痛之聲,正是一直聽到的那個聲音.虛竹也是“啊喲”一聲,說道:“

小姑娘,原來是你,怎麼你的口音這般老?”當即打開布袋口,扶了一人出來.只見這人

身形矮小,便是那個八九歲女童,但雙目如電,炯炯有神,向虛竹瞧來之時,自有一股凌

人的威嚴.虛竹張大了口,一時說不出話來.

那女童說道:“見了長輩也不行禮,這般沒規矩.”聲音蒼老,神情更是老氣橫秋.

虛竹道:“小……小姑娘……”那女童喝道:“什麼小姑娘,大姑娘?我是你姥姥!”虛

竹微微一笑,說道:“咱們陷身絕地,可別鬧著玩了.來,你到袋子裡去,我背了你上山

.過得片刻,敵人便追到啦!”那女童向虛竹上下打量,突然見到他左手手指上戴的那枚

寶石指環,臉上變色,問道:“你……你這是什麼東西?給我瞧瞧.”虛竹本來不想把指

環戴在手上,只是知道此物要緊,生怕掉了,不敢放在懷裡,聽那女童問起,笑道:“那

也不是什麼好玩的物事.”那女童伸出手來,抓住他左腕,察看指環.她將虛竹的手掌側

來側去,看了良久.虛竹忽覺她抓著自己的小手不住發顫,側過頭來,只見她一雙清澈的

大眼中充滿了淚水.又過好一會,她才放開虛竹的手掌.

那女童道:“這枚七寶指環,你是從哪裡偷來的?”語音嚴峻,如審盜賊.虛竹心下

不悅,說道:“出家人嚴守戒律,怎可偷盜妄取?這是別人給我的,怎說是偷來的?”那

女童道:“胡說八道!你說是少林弟子,人家怎會將這枚指環給你?你若不從實說來,我

抽你的筋,剝你的皮,叫你受盡百般苦楚.”虛竹啞然失笑,心想:“我若不是親眼目睹

,單是聽你的聲音,當真要給你這小小娃兒嚇倒了.”說道:“小姑娘……”突然拍的一

聲,腰間吃了一拳,只是那女童究竟力弱,卻也不覺疼痛.虛竹怒道:“你怎麼出手便打

人?小小年紀,忒也橫蠻無禮!”那女童道:“你法名叫虛竹,嗯,靈,玄,慧,虛,你

是少林派中第三十七代弟子.玄慈,玄悲,玄苦,玄難這些小和尚,都是你的師祖?”虛

竹退了一步,驚訝無已,這個八九歲的女童居然知道自己的師承輩份,更稱玄慈,玄悲等

師伯祖,師叔祖為“小和尚”,出口吐屬,哪裡像個小小女孩?突然想起:“世上據說有

借尸還魂之事,莫非……莫非有個老前輩的鬼魂,附在這個小姑娘身上麼?”那女童道:

“我問你,是便說是,不是便不是,怎地不答?”虛竹道:“你說得不錯,只是稱本寺方

丈大師為‘小和尚’,未免太過.”那女童道:“怎麼不是小和尚?我和他師父靈門大師

平輩論交,玄慈怎麼不是小和尚?又有什麼‘太過’不‘太過’的?”虛竹更是驚訝,玄

慈方丈的師父靈門禪師是少林派第三十四代弟子中杰出的高僧,虛竹自是知曉.他越來越

信這女童是借尸還魂,說道:“那麼……那麼……你是誰?”那女童怫然道:“初時你口

口聲聲稱我‘前輩’,倒也恭謹有禮,怎地忽然你呀你的起來了?若不是念在你相救有功

,姥姥一掌早便送了你的狗命!”虛竹聽她自稱“姥姥”,很是害怕,說道:“姥姥,不

敢請教你尊姓大名.”那女童轉怒為喜,說道:“這才是了.我先問你,你這枚七寶指環

哪裡得來的?”虛竹道:“是一位老先生給我的.我本來不要,我是少林弟子,實在不能

收受.可是那位老先生命在垂危,不由我分說……”那女童突然伸手,又抓住了他手腕,

顫聲道:“你說那……那老先生命在垂危?他死了麼?不,不,你先說,那老先生怎般的

相貌?”虛竹道:“他須長三尺,臉如冠玉,人品極是俊雅.”那女童全身顫抖,問道:

“怎麼他會命在垂危?他……他一身武功……”突然轉悲為怒,罵道:“臭和尚,無崖子

一身武功,他不散功,怎麼死得了?一個人要死,便這麼容易?”虛竹點頭道:“是!”

這女童雖然小小年紀,但氣勢懾人,虛竹對她的話不敢稍持異議,只是難以明白:“什麼

叫做散功?一個人要死,容易得緊,又有什麼難了?”

那女童又問:“你在哪裡遇見無崖子的?”虛竹道:“你說的是那位容貌清秀的老先

生,便是聰辯先生蘇星河的師父麼?”那女童道:“自然是了.哼,你連這人的名字也不

知道,居然撒謊,說他將七寶指環給了你,厚顏無恥,大膽之極!”虛竹道:“你也認得

這位無崖子老先生嗎?”那女童怒道:“是我問你,不是你問我,我問你在哪裡遇見無崖

子,快快答來!”虛竹道:“那是在一個山峰之上,我無意間解破了一個‘珍瓏’棋局,

這才遇到這位老先生.”

那女童伸出拳頭,作勢要打,怒道:“胡說八道!這珍瓏棋局數十年來難倒了天下多

少才智之士,憑你這蠢笨如牛的小和尚也解得開?你再胡亂吹牛,我可不跟你客氣了.”

虛竹道:“若憑小僧自己本事,自然是解不開的.但當時勢在騎虎,聰辯先生逼迫小僧非

落子不可,小僧只得閉上眼睛,胡亂下了一子,豈知誤打誤撞,自己填塞了一塊白棋,居

然棋勢開朗,再經高人指點,便解開了,本來這全是僥幸.可是小僧一時胡亂妄行,此後

罪業非小.唉,真是罪過,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說著雙手合十,連宣佛號.那女童將

信將疑,道:“這般說,倒也有幾分道理……”一言未畢,忽聽得下面隱隱傳來呼嘯之聲

.虛竹叫道:“啊喲!”打開布袋口,將那女童一把塞在袋中,負在背上,拔腳向山上狂

奔.他奔了一會,山下的叫聲又離得遠了,回頭一看,只見積雪中印著自己一行清清楚楚

的腳印,失聲呼道:“不好!”那女童問道:“什麼不好?”虛竹道:“我在雪地裡留下

了腳印,不論逃得多遠,他們終究找得到咱們.”那女童道:“上樹飛行,便無蹤跡,只

可惜你武功太也低微,連這點兒粗淺的輕功也不會.小和尚,我瞧你的內力不弱,不妨試

試.”虛竹道:“好,這就試試!”縱身一躍,老高的跳在半空,竟然高出樹頂丈許,掉

下時伸足踏向樹幹,喀喇一聲,踩斷樹幹,連人帶樹幹一齊掉將下來.這下子一交仰天摔

落,勢須壓在布袋之上,虛竹生恐壓傷了女童,半空中急忙一個鷂子翻身,翻將過來,變

成合撲,砰的一聲,額頭撞在一塊岩石之上,登時皮破血流.虛竹叫道:“哎唷,哎唷!

”掙扎著爬起,甚是慚愧,說道:“我……我武功低微,又笨得緊,不成的.”那女童道

:“你寧可自己受傷,也不敢壓我,總算對姥姥恭謹有禮.姥姥一來要利用于你,二來嘉

獎後輩,便傳你一手飛躍之術.你聽好了,上躍之時,雙膝微曲,提氣丹田,待覺真氣上

升,便須放松肌骨,存想玉枕穴間……”當下一句句向他解釋,又教他如何空中轉折,如

何橫竄縱躍,教罷,說道:“你依我這法子再跳上去罷!”

虛竹道:“是!我先獨個兒跳著試試,別再摔一交,撞痛了你.”便要放下背上布袋

.

那女童怒道:“姥姥教你的本事,難道還有錯的?試什麼鬼東西?你再摔一交,姥姥

立時便殺了你.”

虛竹不由得機伶伶的打個冷戰,想起身後負著一個借尸還魂的鬼魂,全身寒毛都豎了

起來,只想將布袋摔得遠遠的,卻又不敢,于是咬一咬牙齒,依著那女童所授運氣的法門

,運動真氣,存想玉枕穴,雙膝微曲,輕輕的向上一彈.這一次躍將上去,身子猶似緩緩

上升,雖在空中無所憑依,卻也能轉折自如,他大喜之下,叫道:“行了,行了!”不料

一開口,泄了真氣,便即跌落,幸好這次是筆直落下,雙腳腳板底撞得隱隱生痛,卻未摔

倒.

那女童罵道:“小蠢才,你要開口說話,先得調勻內息.第一步還沒學會,便想走第

五步,第六步了.”虛竹道:“是,是!是小僧的不是.”又再依法提氣上躍,輕輕落在

一根樹枝之上,那樹枝晃了幾下,卻未折斷.

虛竹心下甚喜,卻不敢開口,依著那女童所授的法子向前躍出,平飛丈餘,落在第二

株樹的枝幹上,一彈之下,又躍到了第三株樹上,氣息一順,只覺身輕力足,越躍越遠.

到得後來,一躍竟能橫越二樹,在半空中宛如御風而行,不由得又驚又喜.雪峰上樹林茂

密,他自樹端枝梢飛行,地下無跡可尋,只一頓飯時分,已深入密林.

那女童道:“行了,下來罷.”虛竹應道:“是!”輕輕躍下地來,將女童扶出布袋

.

那女童見他滿面喜色,說不出的心癢難搔之態,罵道:“沒出息的小和尚,只學到這

點兒粗淺微末的功夫,便這般歡喜!”虛竹道:“是,是.小僧眼界甚淺,姥姥,你教我

的功夫大是有用……”那女童道:“你居然一點便透,可見姥姥法眼無花,小和尚身上的

內功並非少林一派.你這功夫到底是跟誰學的?怎麼小小年紀,內功底子如此深厚?”虛

竹胸口一酸,眼眶兒不由得紅了,說道:“這是無崖子老先生臨死之時,將他……他老人

家七十餘年修習的內功,硬生生的逼入小僧體內.小僧實在不敢背叛少林,改投別派,但

其時無崖子老先生不由分說,便化去小僧的內功,雖然小僧本來的內功低淺得緊,也算不

了什麼,不過……不過,小僧練起來卻也費了不少苦功.無崖子老先生又將他的功夫傳給

了我,小僧也不知是禍是福,該是不該.唉,總而言之,小僧日後回到少林寺去,總而言

之,總而言之……”連說幾個“總而言之”,實在不知如何總而言之.

那女童怔怔的不語,將布袋鋪在一塊岩石上,坐著支頤沉思,輕聲道:“如此說來,

無崖子果然是將逍遙派掌門之位傳給你了.”虛竹道:“原來……原來你也知道‘逍遙派

’的名字.”他一直不敢提到“逍遙派”三字,蘇星河說過,若不是本派中人,聽到了“

逍遙派”三字,就決不容他活在世上.現下聽那女童先說了出來,他才敢接口;又想反正

你是鬼不是人,人家便要殺你,也無從殺起.

那女童怒道:“我怎不知逍遙派?姥姥知道逍遙派之時,無崖子還沒知道呢.”虛竹

道:“是,是!”心想:“說不定你是個數百年前的老鬼,當然比無崖子老先生還老得多

.”只見那女童拾了一根枯枝,在地下積雪中畫了起來,畫的都是一條條的直線,不多時

便畫成一張縱橫十九道的棋盤.虛竹一驚:“她也要逼我下棋,那可糟了.”卻見她畫成

棋盤後,便即在棋盤上布子,空心圓圈是白子,實心的一點的黑子,密密層層,將一個棋

盤上都布滿了.只布到一半,虛竹便認了出來,正是他所解開的那個珍瓏,心道:“原來

你也知道這個珍瓏.”又想:“莫非你當年也曾想去破解,苦思不得,因而氣死麼?”想

到這裡,背上又感到一層寒意.那女童布完珍瓏,說道:“你說解開了這個珍瓏,第一子

如何下法,演給我瞧瞧.”虛竹道:“是!”當下第一子填塞一眼,將自己的白子脹死了

一大片,局面登時開朗,然後依著段延慶當日傳音所示,反擊黑棋.那女童額頭汗水涔涔

而下,喃喃道:“天意,天意!天下又有誰想得到這‘先殺自身,再攻敵人’的怪法?”

待虛竹將一局珍瓏解完,那女童又沉思半晌,說道:“這樣看來,小和尚倒也不是全然胡

說八道.無崖子怎樣將七寶指環傳你,一切經過,你詳細跟我說來,不許有半句隱瞞.”

虛竹道:“是!”于是從頭將師父如何派他下山,如何破解珍瓏,無崖子如何傳功傳指環

,丁春秋如何施毒暗殺蘇星河和玄難,自己如何追尋慧方諸僧等情一一說了.那女童一言

不發,直等他說完,才道:“這麼說,無崖子是你師父,你怎地不稱師父,卻叫什麼‘無

崖子老先生’?”虛竹神色尷尬,說道:“小僧是少林寺僧人,實在不能改投別派.”那

女童道:“你是決意不願做逍遙派掌門人的了?”虛竹連連搖頭,道:“萬萬不願.”那

女童道:“那也容易,你將七寶指環送了給我,也就是了.我代你做逍遙派掌門人如何?

”虛竹大喜,道:“那正是求之不得.”從指上除下寶石指環,交了給她.那女童臉上神

色不定,似乎又喜又悲,接過指環,便往手上戴去.可是她手指細小,中指與無名指戴上

了都會掉下,勉強戴在大拇指上,端相半天,似乎很不滿意,問道:“你說無崖子有一幅

圖給你,叫你到大理無量山去尋人學那‘北冥神功’,那幅圖呢?”虛竹從懷中取了圖畫

出來.那女童打開卷軸,一見到圖中的宮裝美女,臉上倏然變色,罵道:“他……他要這

賤婢傳你武功!他……他臨死之時,仍是念念不忘這賤婢,將她畫得這般好看!”霎時間

滿臉憤怒嫉妒,將圖畫往地下一丟,伸腳便踩.虛竹叫道:“啊喲!”忙伸手搶起.那女

童怒道:“你可惜麼?”虛竹道:“這樣好好一幅圖畫,踩壞了自然可惜.”那女童問道

:“這賤婢是誰,無崖子這小賊有沒跟你說?”虛竹搖頭道:“沒有.”心想:“怎麼無

崖子老先生又變成了小賊?”那女童怒道:“哼,小賊痴心妄想,還道這賤婢過了幾十年

,仍是這等容貌!啊,就算當年,她又哪有這般好看了?”越說越氣,伸手又要搶過畫來

撕爛.虛竹忙縮手將圖畫揣入懷中.那女童身矮力微,搶不到手,氣喘吁吁的不住大罵:

“沒良心的小賊,不要臉的臭賤婢!”虛竹惘然不解,猜想這女童附身的老鬼定然認得圖

中美女,兩人向來有仇,是以雖然不過見到一幅圖畫,卻也怒氣難消.

那女童還在惡毒咒罵,虛竹肚子突然咕咕咕的響了起來.他忙亂了大半天,再加上狂

奔跳躍,粒米未曾進肚,已是十分饑餓.那女童道:“你餓了麼?”虛竹道:“是.這雪

峰之上只怕沒什麼可吃的東西.”那女童道:“怎麼沒有?雪峰上最多竹雞,也有梅花鹿

和羚羊.我來教你一門平地快跑的輕功,再教你捉雞擒羊之法……”虛竹不等她說完,急

忙搖手,說道:“出家人怎可殺生?我寧可餓死,也不沾葷腥.”那女童罵道:“賊和尚

,難道你這一生之中從未吃過葷腥?”虛竹想起那日在小飯店中受一個女扮男裝的小姑娘

作弄,吃了一塊肥肉,喝了大半碗雞湯,苦著臉道:“小僧受人欺騙,吃過一次葷腥,但

那是無心之失,想來佛祖也不見罪.但要我親手殺生,那是萬萬不幹的.”

那女童道:“你不肯殺雞殺鹿,卻願殺人,那更是罪大惡極.”虛竹奇道:“我怎願

殺人了?阿彌陀佛,罪過,罪過.”那女童道:“還念佛呢,真正好笑.你不去捉雞給我

吃,我再過兩個時辰,便要死了,那不是給你害死的麼?”虛竹搔了搔頭皮,道:“這山

峰上想來總也有草菌,竹筍之類,我去找來給你吃.”那女童臉色一沉,指著太陽道:“

等太陽到了頭頂,我若不喝生血,非死不可!”虛竹十分駭怕,驚道:“好端端地,為什

麼要喝生血?”心下發毛,不由得想起了“吸血鬼”.那女童道:“我有個古怪毛病,每

日中午倘若不喝生血,全身真氣沸騰,自己便會活活燒死,臨死時狂性大發,對你大大不

利.”虛竹不住搖頭,說道:“不管怎樣,小僧是佛門子弟,嚴守清規戒律,別說自己決

計不肯殺生,便是見你起意殺生,也要盡力攔阻.”

那女童雙目向他凝視,見他雖有惶恐之狀,但其意甚堅,顯示決不屈從,當下嘿嘿幾

聲冷笑,問道:“你自稱是佛門子弟,嚴守清規戒律,到底有什麼戒律?”虛竹道:“佛

門戒律有根本戒,大乘戒之別.”那女童冷笑道:“花頭倒也真多,什麼叫根本戒,大乘

戒?”虛竹道:“根本戒比較容易,共分四級,首為五戒,其次為八戒,更次為十戒,最

後為具足戒,亦即二百五十戒.五戒為在家居士所持,一不殺生,二不偷盜,三不淫邪,

四不妄語,五不飲酒.至于出家比丘,須得守持八戒,十戒,以至二百五十戒,那比五戒

精嚴得多了.總而言之,不殺生為佛門第一戒.”

那女童道:“我曾聽說,佛門高僧欲成正果,須持大乘戒,稱為十忍,是也不是?”

虛竹心中一寒,說道:“正是.大乘戒注重舍己救人,那是說為了供養諸佛,普渡眾生,

連自己的生命也可舍了,倒也不是真的須行此十事.”那女童問道:“什麼叫做十忍?”

虛竹武功平平,佛經卻熟,說道:“一割肉飼鷹,二投身餓虎,三斫頭謝天,四折骨出髓

,五挑身千燈,六挑眼布施,七剝皮書經,八刺心決志,九燒身供佛,十刺血灑地.”他

說一句,那女童冷笑一聲.待他說完,那女童問道:“割肉飼鷹是什麼事?”虛竹道:“

那是我佛釋迦牟尼前生的事,他見有餓鷹追鴿,心中不忍,藏鴿于懷.餓鷹說道:‘你救

了鴿子,卻餓死了我,我的性命豈不是你害的?’我佛便割下自身血肉,喂飽餓鷹.”那

女童道:“投身餓虎的故事,想來也差不多了?”虛竹道:“正是.”

那女童道:“照啊,佛家清規戒律,博大精深,豈僅僅‘不殺生’三字而已.你如不

去捉雞捉鹿給我吃,便須學釋迦牟尼的榜樣,以自身血肉供我吃喝,否則便不是佛門子弟

.”說著拉著虛竹左手的袖子,露出臂膀,笑道:“我吃了你這條手臂,也可挨得一日之

饑.”

虛竹瞥眼見到她露出了一口白森森的牙齒,似乎便欲一口在他手臂上咬落.本來這個

八九歲的女童人小力微,絕不足懼,但虛竹心中一想到她是個借尸還魂的女鬼,眼見她神

情不正,不由得心膽俱寒,大叫一聲,甩脫她手掌,拔步便向山峰奔去.他心驚膽戰之下

,這一聲叫得甚是響亮,只聽得山腰中有人長聲呼道:“在這裡了,大伙向這邊追啊.”

呼聲清朗洪亮,正是不平道人的聲音.

虛竹心道:“啊喲,不好!我這一聲叫,可泄露了行藏,那便如何是好?”要待回去

背負那女童,實是害怕,但說置之不理,自行逃走,又覺不忍,站在山坡之上,猶豫不定

,向山腰中望下去,只見四五個黑點正向上爬來,雖然相距尚遠,但終究必會追到,那女

童落入了他們手中,自無幸理.他走下幾步,說道:“喂,你如答應不咬我,我便背你逃

走.”那女童哈哈一笑,說道:“你過來,我跟你說.上來的那五人第一個是不平道人,

第二個是烏老大,第三個姓安,另外兩人一個姓羅,一個姓利.我教你幾手本領,你先將

不平道人打倒.”她頓了一頓,微笑道:“只將他打倒,令他不得害人,卻不是傷他性命

,那並非殺生,不算破戒.”虛竹道:“為了救人而打倒凶徒,那自然是應該的.不過不

平道人和烏老大武功甚高,我怎打得倒他們?你本事雖好,這片刻之間,我也學不會.”

那女童道:“蠢才,蠢才!無崖子是蘇星河和丁春秋二人的師父.蘇丁二人武功如何,你

親眼見過的,徒弟已然如此,師父可想而知.他將七十多年來勤修苦練的功力全都傳了給

你,不平道人,烏老大之輩,如何能與你相比?你只是蠢得厲害,不會運用而已.你將那

只布袋拿來,右手這樣拿住了,張開袋口,真氣運到左臂,左手在敵人後腰上一拍……”

虛竹依法照學,手勢甚是容易,卻不知這幾下手法,如何能打得倒這些武林高手.

那女童道:“跟著下去,左手食指便點敵人這個部位.不對,不對,須得如此運氣,

所點的部位也不能有絲毫偏差.所謂失之毫厘,謬以千里,臨敵之際,務須鎮靜從事,若

有半分參差,不但打不倒敵人,自己的性命反而交在對方手中了.”虛竹依著她的指點,

用心記憶.這幾下手法一氣呵成,雖只五六個招式,但每個招式之中,身法,步法,掌法

,招法,均有十分奇特之處,雙足如何站,上身如何斜,實是繁復之極.虛竹練了半天,

仍沒練得合式.他悟性不高,記性卻是極好,那女童所教的法門,他每一句都記得,但要

一口氣將所有招式全都演得無誤,卻萬萬不能.

那女童接連糾正了幾遍,罵道:“蠢才,無崖子選了你來做武功傳人,當真是瞎了眼

睛啦.他要你去跟那賤婢學武,倘若你是個俊俏標致的少年,那也罷了,偏偏又是個相貌

丑陋的小和尚,真不知無崖子是怎麼挑的.”

虛竹說道:“無崖子老先生也曾說過的,他一心要找個風流俊雅的少年來做傳人,只

可惜……這逍遙派的規矩古怪得緊,現下……現下逍遙派的掌門人是你當去了……”下面

一句話沒說下去,心中是說:“你這老鬼附身的小姑娘,卻也不見得有什麼美貌.”說話

之間,虛竹又練兩遍,第一遍左掌出手太快,第二遍手指卻點歪了方位.他性子卻很堅毅

,正待再練,忽聽得腳步聲響,不平道人如飛般奔上坡來,笑道:“小和尚,你逃得很快

啊!”雙足一點,便撲將過來.

虛竹眼見他來勢凶猛,轉身欲逃.那女童喝道:“依法施為,不得有誤.”虛竹不及

細想,張開市袋的大口,真氣運上左臂,揮掌向不平道人拍去.

不平道人罵道:“小和尚,居然還敢向你道爺動手?”舉掌一迎.虛竹不等雙掌相交

,出腳便勾.說也奇怪,這一腳居然勾中,不平道人向前一個踉蹌,虛竹左手圈轉,運氣

向他後腰拍落.這一下可更加奇了,這個將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渾沒放在眼裡的

不平道人,竟然挨不起這一掌,身形一晃,便向袋中鑽了進去.虛竹大喜,跟著食指徑點

他“意舍穴”.這“意舍穴”在背心中脊兩側,脾俞之旁,虛竹不會點穴功夫,匆忙中出

指略歪,卻點中了“意舍穴”之上的“陽綱穴”.不平道人大叫一聲,從布袋中鑽了出來

,向後幾個倒翻筋斗,滾下山去.那女童連叫:“可惜,可惜!”又罵虛竹:“蠢才,叫

你點意舍穴,便令他立時動彈不得,誰叫你去點陽綱穴?”虛竹又驚又喜,道:“這法門

當真使得,只可惜小僧太蠢,不過這一下雖然點錯了,卻已將他嚇得不亦樂乎!”眼見烏

老大搶了上來,虛竹提袋上前,說道:“你來試試罷.”烏老大見不平道人一招便即落敗

,滾下山坡,心下又是駭異,又是警惕,提起綠波香露刀斜身側進,一招“雲繞巫山”,

向虛竹腰間削來,虛竹急忙閃避,叫道:“啊喲,不好!這人用刀,我……我可對付不了

.你沒教我怎麼對付.這會兒再教,也來不及了.”那女童叫道:“你過來抱著我,跳到

樹頂上去!”這時烏老大已連砍了三刀,幸好他心存忌憚,不敢過份進逼,這三刀都是虛

招.但虛竹抱頭鼠竄,情勢已萬分危急,聽得那女童這般叫喚,心中一喜:“上樹逃命,

這一法門我倒是學過的.”正待奔過去抱那女童,烏老大已刀進連環,迅捷如風,向他要

害砍來.虛竹叫道:“不得了!”提氣一躍,身子筆直上升,猶如飛騰一般,輕輕落在一

株大松樹頂上.

這松樹高近三丈,虛竹說上便上,倒令烏老大吃了一驚.他武功精強,輕功卻是平平

,這麼高的松樹萬萬爬不上去,但他著眼所在,本不在虛竹而在女童,喝道:“死和尚,

你便在樹頂上呆一輩子,永遠別下來罷!”說著拔足奔向那女童,伸手抓住她後頸.他還

是要將這女童擒將下去,要大伙人人砍她一刀,飲她人血,歃血為盟,使得誰也不能再起

異心.虛竹見那女童又被擒住,心中大急,尋思:“她叫我抱她上樹,我卻自己逃到樹頂

,這輕身功夫是她傳授我的,這不是忘恩負義之至嗎?”一躍便從樹頂縱下.他手中拿著

布袋,躍下時袋口恰好朝下,順手一罩,將烏老大的腦袋套在袋中,左手食指便向他背心

上點去,這一指仍沒能點中他“意舍穴”,卻偏下寸許,戳到了他的“胃倉穴”上.烏老

大只聽得頭頂生風,跟著便目不見物,大驚之下,揮刀砍出,卻砍了個空,其時正好虛竹

伸指點中了他胃倉穴.烏老大並不因此而軟癱,雙臂一麻,當的一聲,綠波香露刀落地,

左手也即放松了那女童後頸.他急于要擺脫罩在頭上的布袋,忙翻身著地急滾.虛竹抱起

那女童,又躍上樹頂,連說:“好險,好險!”那女童臉色蒼白,罵道:“不成器的東西

,我老人家教了你功夫,卻兩次都攪錯了.”虛竹好生慚愧,說道:“是,是!我點錯了

他穴道.”那女童道:“你瞧,他們又來了.”虛竹向下望去,只見不平道人和烏老大已

回上坡來,另外還有三人,遠遠的指指點點,卻不敢逼近.忽見一個矮胖子大叫一聲,急

奔搶上,奔到離松樹數丈外便著地滾倒,只見他身上有一叢光圈罩住,原來是舞動兩柄短

斧,護著身子,搶到樹下,跟著錚錚兩聲,雙斧砍向樹根.此人力猛斧利,看來最多砍得

十幾下,這棵大松樹便給他砍倒了.虛竹大急,叫道:“那怎麼是好?”那女童冷冷的道

:“你師父指點了你門路,叫你去求那圖中的賤婢傳授武功.你去求她啊!這賤婢教了你

,你便可下去打倒這五只豬狗了.”虛竹急道:“唉,唉!”心想:“在這當口,你還有

心思去跟這圖中女子爭強斗勝.”錚錚兩響,矮胖子雙斧又在松樹上砍了兩下,樹幹不住

晃動,松針如雨而落.

那女童道:“你將丹田中的真氣,先運到肩頭巨骨穴,再送到手肘天井穴,然後送到

手腕陽池穴,在陽豁,陽谷,陽池三穴中連轉三轉,然後運到無名指關沖穴.”一面說,

一面伸指摸向虛竹身上穴道.她知虛竹連身上的穴道部位也分不清楚,單提經穴之名,定

然令他茫然無措,非親手指點不可.虛竹自得無崖子傳功後,真氣在體內游走,要到何處

便何處,略無窒滯,聽那女童這般說,便依言運氣,只聽得錚錚兩聲,松樹又晃了一晃,

說道:“運好了!”那女童道:“你摘下一枚松球,對準那矮胖子的腦袋也好,心口也好

,以無名指運真力彈出去!”虛竹道:“是!”摘下一枚松球,扣在無名指上.女童叫道

:“彈下去!”虛竹右手大拇指一松,無名指上的松球便彈了下去.只聽得呼的一聲響,

松球激射而出,勢道威猛無儔,只是他從來沒有學過暗器功夫,手上全無準頭,松球拍的

一聲,鑽入土中,沒得無形無蹤,離那矮子少說也有三尺之遙,力道雖強,卻全無實效.

那矮子嚇了一跳,但只怔得一怔,又掄斧向松樹砍去.

那女童道:“蠢和尚,再彈一下試試!”虛竹心中好生慚愧,依言又運真氣彈出一枚

松球.他刻意求中,手腕發抖,結果離那矮子的身子更在五尺之外.

那女童搖頭嘆息,說道:“此處距左首那株松樹太遠,你抱了我後跳不過去,眼前情

勢危急,你自己逃生去罷.”虛竹道:“你說哪裡話來?我豈是貪生負義之輩?不管怎樣

,我總要盡心盡力救你.當真不成,我陪你一起死便了.”那女童道:“蠢和尚,我跟你

非親非故,何以要陪我送命?哼哼,他們想殺我二人,只怕沒那麼容易.你摘下十二枚松

球,每只手握六枚,然後這麼運氣.”說著便教了他運氣之法.虛竹心中記住了,還沒依

法施行,那松樹已劇烈晃動,跟著喀喇喇一聲大響,便倒將下來.不平道人,烏老大,那

矮子以及其餘二人歡呼大叫,一齊搶來.

那女童喝道:“把松球擲出去!”其時虛竹掌中真氣奔騰,雙手一揚,十二枚松球同

時擲出,拍拍拍拍幾響,四個人翻身摔倒.那矮子卻沒給松球擲中,大叫:“我的媽啊!

”拋下雙斧,滾下山坡去了.五人之中那矮子武功要算最低,但虛竹這十二枚松球射出時

迅捷無比,聲到球至,其餘那四人絕無餘暇閃避.虛竹擲出松球之後,生怕摔壞了那女童

,抱住她腰輕輕落地,只見雪地上片片殷紅,四人身上汩汩流出鮮血,不由得呆了.那女

童一聲歡呼,從他懷中掙下地來,撲到不平道人身上,將嘴巴湊上他額頭傷口,狂吸鮮血

.虛竹大驚,叫道:“你幹什麼?”抓住她後心,一把提起.那女童道:“你已打死他了

,我吸他的血治病,有什麼不可以?”

虛竹見她嘴旁都是血液,說話時張口獰笑,不禁心中害怕,緩緩將她身子放下,顫聲

道:“我……我已打死了他?”那女童道:“難道還有假的?”說著俯身又去吸血.虛竹

見不平道人額角上有個雞蛋般大的洞孔,心下一凜:“啊喲!我將松球打進了他腦袋!這

松球又輕又軟,怎打得破他腦殼?”再看其餘三人時,一人心口中了兩枚松球,一人喉頭

和鼻梁各中一枚,都已氣絕,只烏老大肚皮上中了一枚,不住喘氣呻吟,尚未斃命.虛竹

走到他身前,拜將下去,說道:“烏先生,小僧失手傷了你,實非故意,但罪孽深重,當

真對你不起.”烏老大喘氣罵道:“臭和尚,開……開什麼玩笑?快……快……一刀將我

殺了.你奶奶的!”虛竹道:“小僧豈敢和前輩開玩笑?不過,不過……”突然間想起自

己一出手便連殺三人,看來這烏老大也是性命難保,自是犯了佛門不得殺生的第一大戒,

心中驚懼交集,渾身發抖,淚水滾滾而下.

那女童吸飽鮮血,慢慢挺直身子,只見虛竹手忙腳亂的正在替烏老大裹傷.烏老大動

彈不得,卻不住口的惡毒咒罵.虛竹只是道歉:“不錯,不錯,確是小僧不好,真是一萬

個對不起.不過你罵我的父母,我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也不知我父母是誰,因此你罵了

也是無用.我不知我父母是誰,自然也不知我奶奶是誰,不知我十八代祖宗是誰了.烏先

生,你肚皮上一定很痛,當然脾氣不好,我決不怪你.我隨手一擲,萬萬料想不到這幾枚

松球竟如此霸道厲害.唉!這些松球當真邪門,想必是另外一種品類,與尋常松球大大不

同.”烏老大罵道:“操你奶奶雄,這松球有什麼與眾不同?你這死後上刀山,下油鍋,

進十八層阿鼻地獄的臭賊禿,你……你……咳咳,內功高強,打死了我,烏老大藝不如人

,死而無怨,卻又來說……咳咳……什麼消遣人的風涼話?說什麼這松球霸道邪門?你練

成了‘北冥神功’,也用不著這麼強……強……凶……凶霸道……”一口氣接不上來,不

住大咳.虛竹奇道:“什麼北……北……”

那女童笑道:“今日當真便宜了小和尚,姥姥這‘北冥神功’本是不傳之秘,可是你

心懷至誠,確是甘願為姥姥舍命,已符合我傳功的規矩,何況危急之中,姥姥有求于你,

非要你出手不可.烏老大,你眼力倒真不錯啊,居然叫得出小和尚這手功夫的名稱.”烏

老大睜大了眼睛,驚奇難言,過了半晌,才道:“你……你是誰?你本來是啞巴,怎麼會

說話了?”

那女童冷笑道:“憑你也配問我是誰?”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倒出兩枚黃色藥丸,

交給虛竹道:“你給他服下.”虛竹應道:“是!”心想這是傷藥當然最好,就算是毒藥

,反正烏老大已然性命難保,早些死了,也免卻許多痛苦,當下便送到烏老大口邊.烏老

大突然聞到一股極強烈的辛辣之氣,不禁打了幾個噴嚏,又驚又喜,道:“這……這是九

轉……九轉熊蛇丸?”那女童點頭道:“不錯,你見聞淵博,算得是三十六洞中的杰出之

士.這九轉熊蛇丸專治金創外傷,還魂續命,靈驗無比.”烏老大道:“你如何要救我性

命?”他生怕失了良機,不等那女童回答,便將兩顆藥丸吞入了肚中.那女童道:“一來

你幫了我一個大忙,須得給你點好處,二來日後還有用得著你之處.”烏老大更加不懂了

,說道:“我幫過你什麼忙?姓烏的一心想要取你性命,對你從來沒安過好心.”

那女童冷笑道:“你倒光明磊落,也還不失是條漢子……”抬頭看了看天,見太陽已

升到頭頂,向虛竹道:“小和尚,我要練功夫,你在旁給我護法.倘若有人前來打擾,你

便運起我授你的‘北冥神功’,抓起泥沙也好,石塊也好,打將出去便是.”

虛竹搖頭道:“倘若再打死人,那怎麼辦?我……我可不幹.”那女童走到坡邊,向

下望一望,道:“這會兒沒有人來,你不幹便不幹罷.”當即盤膝坐下,右手食指指天,

左手食指指地,口中嘿的一聲,鼻孔中噴出了兩條淡淡白氣.烏老大驚道:“這……這是

“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虛竹道:“烏先生,你服了藥丸,傷勢好些了麼?”烏老

大罵道:“臭賊禿,王八蛋和尚,我的傷好不好,跟你有什麼相干?要你這妖僧來假惺惺

的討好.”但覺腹上傷處疼痛略減,又素知九轉熊蛇丸乃天山縹緲峰靈鷲宮的金創靈藥,

實有起死回生之功,說不定自己這條性命竟能撿得回來,只是見這女童居然能練這功夫,

心中驚疑萬狀,他曾聽人說過,這‘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是靈鷲宮至高無上的武功,須

以最上乘的內功為根基,方能修練,這女童雖然出自靈鷲宮,但不過九歲,十歲年紀,如

何攀得到這等境界?難道自己所知有誤,她練的是另外一門功夫?

但見那女童鼻中吐出來的白氣纏住她腦袋周圍,繚繞不散,漸漸愈來愈濃,成為一團

白霧,將她面目都遮沒了,跟著只聽得她全身骨節格格作響,猶如爆豆.虛竹和烏老大面

面相覷,不明所以.烏老大一知半解,這“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他得自傳聞,不知到底

如何.過了良久,爆豆聲漸輕漸稀,跟著那團白霧也漸漸淡了,見那女童鼻孔中不斷吸入

白霧,待得白霧吸盡,那女童睜開雙眼,緩緩站起.虛竹和烏老大同時揉了揉眼睛,似乎

有些眼花,只覺那女童臉上神情頗有異樣,但到底有何不同,卻也說不上來.那女童瞅著

烏老大,說道:“你果然淵博得很啊,連我這‘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也知道了.”烏老

大道:“你……你是什麼人?是童姥的弟子嗎?”那女童道:“哼!你膽子確是不小.”

不答他的問話,向虛竹道:“你左手抱著我,右手抓住烏老大後腰,以我教你的法子運氣

,躍到樹上,再向峰頂爬高幾百丈.”虛竹道:“只怕小僧沒這等功力.”當下依言將那

女童抱起,右手在烏老大後腰一抓,提起時十分費力,哪裡還能躍高上樹?那女童罵道:

“幹麼不運真氣?”

虛竹歉然笑道:“是,是!我一時手忙腳亂,竟爾忘了.”一運真氣,說也奇怪,烏

老大的身子登時輕了,那女童竟是直如無物,一縱便上了高樹,跟著又以女童所授之法一

步跨出,從這株樹跨到丈許外的另一株樹上,便似在平地跨步一般.他這一步本已跨到那

樹的樹梢,只是太過輕易,反而嚇了一跳,一驚之下,真氣回入丹田,腳下一重,立時摔

了下來,總算沒脫手摔下那女童和烏老大.他著地之後,立即重行躍起,生怕那女童責罵

,一言不發的向峰上疾奔.初時他真氣提運不熟,腳下時有窒滯,後來體內真氣流轉,竟

如平常呼吸一般順暢,不須存想,自然而然的周游全身.他越奔越快,上山幾乎如同下山

,有點收足不住.那女童道:“你初練北冥真氣,不能使用太過,若要保住性命,可以收

腳了.”虛竹道:“是!”又向上沖了數丈,這才緩住勢頭,躍下樹來.烏老大又是驚奇

,又是佩服,又有幾分艷羨,向那女童道:“這……這北冥真氣,是你今天才教他的,居

然已如此厲害.縹緲峰靈鷲宮的武功,當真深如大海.你小小一個孩童,已……已經……

咳咳……這麼了不起.”

那女童游目四顧,望出去密密麻麻的都是樹木,冷笑道:“三天之內,你這些狐群狗

黨們未必能找到這裡罷?”烏老大慘然道:“我們已然一敗涂地,這……這小和尚身負北

冥真氣神功,全力護你,大伙兒便算找到你,卻也已奈何你不得了.”那女童冷笑一聲,

不再言語,倚在一株大樹的樹幹上,便即閉目睡去.虛竹這一陣奔跑之後,腹中更加餓了

,瞧瞧那女童,又瞧瞧烏老大,說道:“我要去找東西吃,只不過你這人存心不良,只怕

要加害我的小朋友,我有點放心不下,還是隨身帶了你走為是.”說著伸手抓起他後腰.

那女童睜開眼來,說道:“蠢才,我教過你點穴的法子.難道這會兒人家躺著不動,

你仍然點不中麼?”虛竹道:“就怕我點得不對,他仍能動彈.”那女童道:“他的生死

符在我手中,他焉敢妄動?”一聽到“生死符”三字,烏老大“啊”的一聲驚呼,顫聲道

:“你……你……你……”那女童道:“你剛才服了我幾粒藥丸?”烏老大道:“兩粒!

”那女童道:“靈鷲宮九轉熊蛇丸神效無比,何必要用兩粒?再說,你這等豬狗不如的畜

生,也配服我兩粒靈丹麼?”烏老大額頭冷汗直冒,顫聲道:“另……另外一粒是……是

……”那女童道:“你天池穴上如何?”烏老大雙手發抖,急速解開衣衫,只見胸口左乳

旁“天池穴”上現出一點殷紅如血的朱斑.他大叫一聲“啊喲!”險些暈去,道:“你…

…你……到底是誰?怎……怎……怎知道我生死符的所在?你是給我服下‘斷筋腐骨丸’

了?”那女童微微一笑,道:“我還有事差遣于你,不致立時便催動藥性,你也不用如此

驚慌.”烏老大雙目凸出,全身簌簌發抖,口中“啊啊”幾聲,再也說不出話來.

虛竹曾多次看到烏老大露出驚懼的神色,但駭怖之甚,從未有這般厲害,隨口道:“

斷筋腐骨丸是什麼東西?是一種毒藥麼?”烏老大臉上肌肉牽搐,又“啊啊”了幾聲,突

然之間,指著虛竹罵道:“臭賊禿,瘟和尚,你十八代祖宗男的都是烏龜,女的都是娼妓

,你日後絕子絕孫,生下兒子沒屁股,生下女兒來三條胳臂四條腿……”越罵越奇,口沫

橫飛,當真憤怒已極,罵到後來牽動傷口,太過疼痛,這才住口.虛竹嘆道:“我是和尚

,自然絕子絕孫,既然絕子絕孫了,有什麼沒屁股沒胳臂的?”烏老大罵道:“你這瘟賊

禿想太太平平的絕子絕孫麼?卻又沒這麼容易.你將來生十八個兒子,十八個女兒,個個

服了斷筋腐骨丸,在你面前哀號九十九天,死不成,活不得.最後你自己也服了斷筋腐骨

丸,叫你自己也嘗嘗這個滋味.”虛竹吃了一驚,問道:“這斷筋腐骨丸,竟這般厲害陰

毒麼?”烏老大道:“你全身的軟筋先都斷了,那時你嘴巴不會張,舌頭也不能動,然後

……然後……”他想到自己已服了這天下第一陰損毒藥,再也說不下去,滿心冰涼,登時

便想一頭在松樹上撞死.

那女童微笑道:“你只須乖乖的聽話,我不加催動,這藥丸的毒性便十年也不會發作

,你又何必怕得如此厲害?小和尚,你點了他的穴道,免得他發起瘋來,撞樹自盡.”

虛竹點頭道:“不錯!”走到烏老大背後,伸左手摸到他背心上的“意舍穴”,仔細

探索,確實驗明不錯了,這才一指點出.烏老大悶哼一聲,立時暈倒.此時虛竹對體內“

北冥真氣”的運使已摸到初步門徑,這一指其實不必再認穴而點,不論戳在對方身上什麼

部位,都能使人身受重傷.虛竹見他暈倒,立時又手忙腳亂的捏他人中,按摩胸口,才將

他救醒,烏老大虛弱已極,只是輕輕喘氣,哪裡還有半分罵人的力氣?虛竹見他醒轉,這

才出去尋食.樹林中麋鹿,羚羊,竹雞,山兔之類倒著實不少,他卻哪肯殺生?尋了多時

,找不到可食的物事,只得躍上松樹,采摘松球,剝了松子出來果腹.松子清香甘美,味

道著實不錯,只是一粒粒太也細小,一口氣吃了二三百粒,仍是不飽.他腹饑稍解,剝出

來的松子便不再吃,裝了滿滿兩衣袋,拿去給那女童和烏老大吃.那女童道:“這可生受

你了.只是這三個月中我吃不得素.你去解開烏老大的穴道.”當下傳了解穴之法.虛竹

道:“是啊,烏老大也必餓得狠了.”依照那女童所授,解開烏老大的穴道,抓了一把松

子給他,道:“烏先生,你吃些松子.”烏老大狠狠瞪了他一眼,拿起松子便吃,吃幾粒

,罵一句:“死賊禿!”再吃幾粒,又罵一聲:“瘟和尚!”虛竹也不著惱,心想:“我

將他傷得死去活來,也難怪他生氣.”那女童道:“吃了松子便睡,不許再作聲了.”烏

老大道:“是!”眼光始終不敢向她瞧去,迅速吃了松子,倒頭就睡.

虛竹走到一株大樹之畔,坐在樹根上倚樹休息,心想:“可別跟那老女鬼坐得太近.

”連日疲累,不多時便即沉沉睡去.

次晨醒來,但見天色陰沉,烏雲低垂.那女童道:“烏老大,你去捉一只梅花鹿或是

羚羊什麼來,限巳時之前捉到,須是活的.”烏老大道:“是!”掙扎著站起,撿了一根

枯枝當作拐杖,撐在地下,搖搖晃晃的走去.虛竹本想扶他一把,但想到他是去捕獵殺生

,連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又道:“鹿兒,羊兒,兔子,山雞,一切眾生,速速

遠避,別給烏老大捉到了.”那女童扁嘴冷笑,也不理他.

豈知虛竹念經只管念,烏老大重傷之下,不知出了些什麼法道,居然巳時未到,便拖

著一頭小小的梅花鹿回來.虛竹又不住口的念起佛來.烏老大道:“小和尚,快生火,咱

們烤鹿肉吃.”虛竹道:“罪過,罪過!小僧決計不助你行此罪孽之事.”烏老大一翻手

,從靴筒裡拔出一柄精光閃閃的匕首,便要殺鹿.那女童道:“且慢動手.”烏老大道:

“是!”放下了匕首.虛竹大喜,說道:“是啊!是啊!小姑娘,你心地仁慈,將來必有

好報.”那女童冷笑一聲,不去理他,自管閉目養神.那小鹿不住咩咩而叫,虛竹幾次想

沖過去放了它,卻總是不敢.眼見樹枝的影子愈來愈短,其時天氣陰沉,樹影也是極淡,

幾難辨別.那女童道:“是午時了.”抱起小鹿,扳高鹿頭,一張口便咬在小鹿咽喉上.

小鹿痛得大叫,不住掙扎,那女童牢牢咬緊,口內咕咕有聲,不斷吮吸鹿血.虛竹大驚,

叫道:“你……你……這也太殘忍了.”那女童哪加理會,只是用力吸血.小鹿越動越微

,終于一陣痙攣,便即死去.那女童喝飽了鹿血,肚子高高鼓起,這才拋下死鹿,盤膝而

坐,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又練起那“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來,鼻中噴出白煙,繚繞在

腦袋四周.過了良久,那女童收煙起立,說道:“烏老大,你去烤鹿肉罷.”虛竹心下嫌

惡,說道:“小姑娘,眼下烏老大聽你號令,盡心服侍于你,再也不敢出手加害.小僧這

就別過了.”那女童道:“我不許你走.”虛竹道:“小僧急于去尋找眾位師叔伯,倘若

尋不著,便須回少林寺復命請示,不能再耽誤時日了.”那女童冷冷的道:“你不聽我話

,要自行離去,是不是?”虛竹道:“小僧已想了個法子,我在僧袍中塞滿枯草樹葉,打

個大包袱,負之而逃,故意讓山下眾人瞧見,他們只道包袱中是你,一定向我追來.小僧

將他們遠遠引開,你和烏老大便可乘機下山,回到你的縹緲峰去啦.”那女童道:“這法

子倒是不錯,多虧你還替我設想.可是我偏不想逃走!”虛竹道:“那也好!你在這裡躲

著,這大雪山上林深雪厚,他們找你不到,最多十天八天,也必散去了.”

那女童道:“再過十天八天,我已回復到十八九歲時的功力,哪裡還容他們走路?”

虛竹奇道:“什麼?”那女童道:“你仔細瞧瞧,我現在的模樣,跟兩天前有什麼不同?

”虛竹凝神瞧去,見她神色間似乎大了幾歲,是個十一二歲的女童,不再像是八九歲,喃

喃道:“你……你……好像在這兩天之中,大了兩三歲.只是……身子卻沒長大.”

那女童甚喜,道:“嘿嘿,你眼力不錯,居然瞧得出我大了兩三歲.蠢和尚,天山童

姥身材永如女童,自然是並不長大的.”虛竹和烏老大都大吃一驚,齊聲道:“天山童姥

,你是天山童姥?”

那女童傲然道:“你們當我是誰?你姥姥身如女童,難道你們眼睛瞎了,瞧不出來?

烏老大睜大了眼向她凝視半晌,嘴角不住牽動,想要說話,始終說不出來,過了良久

,突然撲倒在雪地之中,嗚咽道:“我……我早該知道了,我真是天下第一號大蠢材.我

……我只道你是靈鷲宮中一個個丫頭,小女孩,哪知道……你……你竟便是天山童姥!”

那女童向虛竹道:“你以為我是什麼人?”虛竹道:“我以為你是個借尸還魂的老女鬼!

”那女童臉色一沉,喝道:“胡說八道!什麼借尸還魂的老女鬼?”虛竹道:“你模樣是

個女娃娃,心智聲音卻是老年婆婆,你又自稱姥姥,若不是老女人的生魂附在女孩子身上

,怎麼如此?”那女童嘿嘿一笑,說道:“小和尚異想天開.”她轉頭向烏老大道:“當

日我落在你手中,你沒取我性命,現下好生後悔,是不是?”

烏老大翻身坐起,說道:“不錯!我以前曾上過三次縹緲峰,聽過你的說話,只是給

蒙住了眼睛,沒見到你的形貌.烏老大當真是有眼無珠,還當你……還當你是個啞巴女童

.”那女童道:“不但你聽見過我說話,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的妖魔鬼怪之中,聽過我說

話的人著實不少.你姥姥給你們擒住了,若不裝作啞巴,說不定便給你們聽出了口音.”

烏老大連聲嘆氣,問道:“你武功通神,殺人不用第二招,又怎麼給我手到擒來,毫不抗

拒?”

那女童哈哈大笑,說道:“我曾說多謝你出手相助,那便是了.那日我正有強仇到來

,姥姥身子不適,難以抗御,恰好你來用布袋負我下峰,讓姥姥躲過了一劫.這不是要多

謝你麼?”說到這裡,突然目露凶光,厲聲道:“可是你擒住我之後,說我假扮啞巴,以

種種無禮手段對付姥姥,實是罪大惡極,若非如此,我原可饒了你的性命.”

烏老大躍起身來,雙膝跪倒,說道:“姥姥,常言道不知者不罪,烏老大那時倘若知

道你老人家便是我一心敬畏的童姥,烏某便是膽大包天,也決不敢有半分得罪你啊.”那

女童冷笑道:“畏則有之,敬卻未必.你邀集三十六洞,七十二島的一眾妖魔,決心叛我

,卻又怎麼說?”烏老大不住磕頭,額頭撞在山石之上,只磕得十幾下,額上已鮮血淋灕

.虛竹心想:“這小姑娘原來竟是天山童姥.童姥,童姥,我本來只道她是姓童,哪知這

‘童’字是孩童之童,並非姓童之童.此人武功深淵,詭計多端,人人畏之如虎,這幾天

來我出力助她,她心中定在笑我不自量力.嘿嘿,虛竹啊虛竹,你真是個蠢笨之極的和尚

!”眼見烏老大磕頭不已,他一言不發,轉身便行.天山童姥喝道:“你到哪裡去?給我

站住!”虛竹回身合十,說道:“三日來小僧做了無數傻事,告辭了!”童姥道:“什麼

傻事?”虛竹道:“女施主武功神妙,威震天下,小僧有眼不識泰山,反來援手救人.女

施主當面不加嘲笑,小僧甚感盛情,只是自己越想越慚愧,當真是無地自容.”童姥走到

虛竹身邊,回頭向烏老大道:“我有話跟小和尚說,你走開些.”烏老大道:“是,是!

”站起身來,一蹺一拐的向東北方走去,隱身在一叢松樹之後.

童姥向虛竹道:“小和尚,這三日來你確是救了我性命,並非做什麼傻事.天山童姥

生平不向人道謝,但你救我性命,姥姥日後更有補報.”虛竹搖手道:“你這麼高強的武

功,何須我相救?你明明是取笑于我.”童姥沉臉道:“我說是你救了我性命,便是你救

了我性命,姥姥生平說話,決不喜人反駁.姥姥所練的內功,確是叫做‘八荒六合唯我獨

尊功’.這功夫威力奇大,卻有一個大大的不利之處,每三十年,我便要返老還童一次.

”虛竹道:“返老還童?那……那不是很好麼?”童姥嘆道:“你這小和尚忠厚老實,于

我有救命之恩,更與我逍遙派淵源極深,說給你聽了,也不打緊.我自六歲起練這功夫,

三十六歲返老還童,花了三十天時光.六十六歲返老還童,那一次用了六十天.今年九十

六歲,再次返老還童,便得有九十天時光,方能回復功力.”虛竹睜大了眼睛,奇道:“

什麼?你……你今年已經九十六歲了?”童姥道:“我是你師父無崖子的師姊,無崖子倘

若不死,今年九十三歲,我比他大了三歲,難道不是九十六歲?”虛竹睜大了眼,細看她

身形臉色,哪有半點像個九十六歲的老太婆?童姥道:“這‘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原

是一門神奇無比的內家功力.只是我練得太早了些,六歲時開始修習,數年後這內功的威

力便顯了出來,可是我的身子從此不能長大,永遠是八九歲的模樣了.”

虛竹點頭道:“原來如此.”他確也聽師父說過,世上有些人軀體巨大無比,七八歲

時便已高于成人,有些人卻是侏儒,到老也不滿三尺,師父說那是天生三焦失調之故,倘

若及早修習上乘內功,亦有治愈之望,說道:“你這門內功,練的是手少陽三焦經脈嗎?

童姥一怔,點頭道:“不錯,少林派一個小小和尚,居然也有此見識.武林中說少林

派是天下武學之首,果然也有些道理.”虛竹道:“小僧曾聽師父說過一些‘手少陽三焦

經’的道理,所知膚淺之極,那只是胡亂猜測罷了.”又問:“你今年返老還童,那便如

何?”童姥說道:“返老還童之後,功力全失.修練一日後回復到七歲時的功力,第二日

回復到八歲之時,第三日回復到九歲,每一日便是一年.每日午時須得吸飲生血,方能練

功.我生平有個大對頭,深知我功夫的底細,算到我返老還童的日子,必定會乘機前來加

害.姥姥可不能示弱,下縹緲峰去躲避,于是吩咐了手下的僕婦侍女們種種抵御之策,姥

姥自管自修練.不料我那對頭還沒到,烏老大他們卻闖上峰來.我那些手下正全神貫注的

防備我那大對頭,否則的話,憑著安洞主,烏老大這點三腳貓功夫,豈能大模大樣的上得

縹緲峰來?那時我正修練到第三日,給烏老大一把抓住.我身上不過有了九歲女童的功力

,如何能夠抗拒?只好裝聾作啞,給他裝在布袋中帶了下山.此後這些時日之中,我喝不

到生血,始終是個九歲孩童.這返老還童,便如蛇兒脫殼一般,脫一次殼,長大一次,但

如脫到一半給人捉住了,實有莫大的凶險.倘若再耽擱得一二日,我仍喝不到生血,無法

練功,真氣在體內脹裂出來,那是非一命嗚呼不可了.我說你救了我性命,那是半點也不

錯的.”

虛竹道:“眼下你回復到了十一歲時的功力,要回到九十六歲,豈不是尚須八十五天

?還得殺死八十五頭梅花鹿或是羚羊,兔子?”童姥微微一笑,說道:“小和尚能舉一反

三,可聰明起來了.在這八十五天之中,步步艱危,我功力未曾全復,不平道人,烏老大

這些ど麼小丑,自是容易打發,但若我的大對頭得到訊息,趕來和我為難,姥姥獨力難支

,非得由你護法不可.”虛竹道:“小僧武功低微之極,前輩都應付不來的強敵,小僧自

然更加無能為力.以小僧之見,前輩還是遠而避之,等到八十五天之後,功力全復,就不

怕敵人了.”童姥道:“你武功雖低,但無崖子的內力修為已全部注入你體內,只要懂得

運用之法,也大可和我的對頭周旋一番.這樣罷,咱們來做一樁生意,我將精微奧妙的武

功傳你,你便以此武功替我護法御敵,這叫做兩蒙其利.”也不待虛竹答應,便道:“你

好比是個大財主的子弟,祖宗傳下來萬貫家財,底子豐厚之極,不用再去積貯財貨,只要

學會花錢的法門就是了.花錢容易聚財難,你練一個月便有小成,練到兩個月後,勉強可

以和我的大對頭較量了.你先記住這口訣,第一句話是‘法天順自然’……”虛竹連連搖

手,說道:“前輩,小僧是少林弟子,前輩的功夫雖然神妙無比,小僧卻是萬萬不能學的

,得罪莫怪.”童姥怒道:“你的少林派功夫,早就給無崖子化清光了,還說什麼少林弟

子?”虛竹道:“小僧只好回到少林寺去,從頭練起.”童姥怒道:“你嫌我旁門左道,

不屑學我的功夫,是不是?”虛竹道:“釋家弟子,以慈悲為懷,普渡眾生為志,講究的

是離貪去欲,明心見性.這武功嘛,練到極高明時,固然有助禪定,但佛家八萬四千法門

,也不一定非要從武學入手不可.我師父說,練武要是太過專心,成了法執,有礙解脫,

那也是不對的.”童姥見他垂眉低目,儼然有點小小高僧的氣象,心想這小和尚迂腐得緊

,卻如何對付才好?一轉念間,計上心來,叫道:“烏老大,去捉兩頭梅花鹿來,立時給

我宰了!”烏老大避在遠處,童姥其時功力不足,聲音不能及遠,叫了三聲,烏老大才聽

到答應.

虛竹驚道:“為什麼又要宰殺梅花鹿?你今天不是已喝過生血了麼?”童姥笑道:“

是你逼我宰的,何必又來多問?”虛竹更是奇怪,道:“我……怎麼會逼你殺生?”童姥

道:“你不肯助我抵御強敵,我非給人家折磨至死不可.你想我心中煩惱不煩惱?”虛竹

點頭道:“那也說得是,‘怨憎會’是人生七苦之一,姥姥要求解脫,須得去嗔去痴.”

童姥道:“嘿嘿,你來點化我嗎?這時候可來不及了.我這口怨氣無處可出,我只好宰羊

殺鹿,多殺畜生來出氣.”虛竹合十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前輩,這些鹿兒羊兒

,實是可憐得緊,你饒了它們的性命罷!”童姥冷笑道:“我自己的性命轉眼也要不保,

又有誰來可憐我?”她提高聲音,叫道:“烏老大,快去捉梅花鹿來.”烏老大遠遠答應

.虛竹彷徨無計,倘若即刻離去,不知將有多少頭羊鹿無辜傷在童姥手下,便說是給自己

殺死的,也不為過,但若留下來學她武功,卻又老大不願.

烏老大捕鹿的本事著實高明,不多時便抓住一頭梅花鹿的鹿角,牽了前來.童姥冷冷

的道:“今天鹿血喝過了.你將這頭臭鹿一刀宰了,丟到山澗裡去.”虛竹忙道:“且慢

!且慢!”童姥道:“你如依我囑咐,我可不傷此鹿性命.你若就此離去,我自然每日宰

鹿十頭八頭.多殺少殺,全在你一念之間.大菩薩為了普渡眾生,說道我不入地獄,誰入

地獄?你陪伴老婆子幾天,又不是什麼入地獄的苦事,居然忍心令群鹿喪生,怎是佛門子

弟的慈悲心腸?”虛竹心中一凜,說道:“前輩教訓得是,便請放了此鹿,虛竹一憑吩咐

便是!”童姥大喜,向烏老大道:“你將這頭鹿放了!給我滾得遠遠地!”童姥待烏老大

走遠,便即傳授口訣,教虛竹運用體內真氣之法.她與無崖子是同門師姊弟,一脈相傳,

武功的路子完全一般.虛竹依法修習,進展甚速.

次日童姥再練“八方六合唯我獨尊功”時,咬破鹿頸喝血之後,便在鹿頸傷口上敷以

金創藥,縱之使去,向烏老大道:“這位小師父不喜人家殺生,從今而後,你也不許吃葷

,只可以松子為食,倘若吃了鹿肉,羚羊肉,哼哼,我宰了你給梅花鹿和羚羊報仇.”烏

老大口中答應,心裡直將虛竹十九代,二十代的祖宗也咒了個透,但知童姥此時對虛竹極

好,一想到“斷筋腐骨丸”的慘厲嚴酷,再也不敢對虛竹稍出不遜之言了.如此過了數日

,虛竹見童姥不再傷害羊鹿性命,連烏老大也跟著戒口茹素,心下甚喜,尋思:“人家對

我嚴守信約,我豈可不為她盡心盡力?”每日裡努力修為,絲毫不敢怠懈.但見童姥的容

貌日日均有變化,只五六日間,已自一個十一二歲的女童變為十六七歲的少女了,只是身

形如舊,仍然是十分矮小而已.這日午後,童姥練罷功夫,向虛竹和烏老大道:“咱們在

此處停留已久,算來那些妖魔畜生也該尋到了.小和尚,你背我到這頂峰上去,右手仍是

提著烏老大,免得在雪地中留下了痕跡.”虛竹應道:“是!”伸手去抱童姥時,卻見她

容色嬌艷,眼波盈盈,直是個美貌的大姑娘,一驚縮手,囁嚅道:“小……小僧不敢冒犯

.”童姥奇道:“怎麼不敢冒犯?”虛竹道:“前輩已是一位大姑娘了,不再是小姑娘,

男……男女授受不親,出家人尤其不可.”童姥嘻嘻一笑,玉顏生春,雙頰暈紅,顧盼嫣

然,說道:“小和尚胡說八道,姥姥是九十六歲的老太婆,你背負我一下打什麼緊?”說

著便要伏到他背上.虛竹驚道:“不可,不可!”拔腳便奔.童姥展開輕功,自後追來.

其時虛竹的“北冥真氣”已練到了三四成火候,童姥卻只回復到她十七歲時的功力,

輕功大大不如,只追得幾步,虛竹便越奔越遠.童姥叫道:“快些回來!”虛竹立定腳步

,道:“我拉著你手,躍到樹頂上去罷!”童姥怒道:“你這人迂腐之極,半點也無圓通

之意,這一生想要學到上乘武功,那是難矣哉,難矣哉!”虛竹一怔,心道:“金剛經有

雲:‘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她是小姑娘也罷,大姑娘也罷,都是虛妄之相.”喃喃說

道:“‘如來說人身長大,即非大身,是名大身.’如來說大姑娘,即非大姑娘,是名大

姑娘……”走將回來.

突然間眼前一花,一個白色人影遮在童姥之前.這人似有似無,若往若還,全身白色

衣衫襯著遍地白雪,朦朦朧朧的瞧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