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虛竹眼望深谷,也是束手無策,眼見到眾女焦急的模樣,心想:“她們都叫我主人,
遇上了難題,我這主人卻是一籌莫展,那成甚麼話?經中言道:‘或有來求手足耳鼻,頭
目肉血,骨髓身分,菩薩摩訶薩見來求者,悉能一切歡喜施與.’菩薩六度,第一便是布
施,我又怕什麼了?”于是脫下符敏儀所縫的那件袍子,說道:“石嫂,請借兵刃一用.
”石嫂道:“是!”倒轉柳葉刀,躬身將刀柄遞過.
虛竹接刀在手,北冥真氣運到了刃鋒之上,手腕微抖之間,刷的一聲輕響,已將扣在
峭壁石洞中的半截鐵鏈斬了下來.柳葉刀又薄又細,只不過鋒利而已,也非什麼寶刀,但
經他真氣貫注,切鐵鏈如斬竹木.這段鐵鏈留在此岸的約有二丈二三尺,虛竹抓住鐵鏈,
將刀還了石嫂,提氣一躍,便向對岸縱了過去.群女齊聲驚呼.餘婆婆,石嫂,符敏儀等
都叫:“主人,不可冒險!”一片呼叫聲中,虛竹已身凌峽谷,他體內真氣滾轉,輕飄飄
的向前飛行,突然間真氣一濁,身子下跌,當即揮出鐵鏈,卷住了對岸垂下的斷鏈.便這
麼一借力,身子沉而復起,落到了對岸.他轉過身來,說道:“大家且歇一歇,我去探
探.”
餘婆等又驚又佩,又是感激,齊道:“主人小心!”虛竹向傳來慘呼聲的山後奔去,
走過一條石弄堂也似的窄道,只見兩女尸橫在地,身首分離,鮮血兀自從頸口冒出.虛竹
合十說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對著兩具尸體匆忙忙的念了一遍“往生咒”,順
著小徑向峰頂快步而行,越走越高,身周白霧越濃,不到一個時辰,便已到了縹緲峰絕頂
,雲霧之中,放眼都是松樹,卻聽不到一點人聲,心下沉吟:“難道鈞天部諸女都給殺光
了?當真作孽.”摘了幾枚松球,放在懷裡,心道:“松球會擲死人,我出手千萬要輕,
只可將敵人嚇走,不可殺人.”只見地下一條青石板鋪成的大道,每塊青石都是長約八尺
,寬約三尺,甚是整齊,要鋪成這樣的大道,工程浩大之極,似非童姥手下諸女所能.這
青石大道約有二里來長,石道盡處,一座巨大的石堡巍然聳立,堡門左右各有一頭石雕的
猛鷲,高達三丈有餘,尖喙巨爪,神駿非凡,堡門半掩,四下裡仍是一人也無.虛竹閃身
進門,穿過兩道庭院,只聽得一人厲聲喝道:“賊婆子藏寶的地方,到底在哪裡?你們說
是不說?”一個女子的聲音罵道:“狗奴才,事到今日,難道我們還想活嗎?你可別痴心
妄想啦.”另一個男子聲音說道:“雲島主,有話好說,何必動粗?這般的對付婦道人家
,未免太無禮了罷?”虛竹聽出那勸解的聲音是大理段公子所說,當烏老大要眾人殺害童
姥之時,也是這段公子獨持異議,心想:“這位公子似乎不會武功,但英雄肝膽,俠義心
腸,遠在一眾武學高手之上,令人好生欽佩.”
只聽那姓雲島主道:“哼哼,你們這些鬼丫頭想死,自然容易,可是天下豈有這等便
宜事?我碧石島有一十七種奇刑,待會一件件在你們這些鬼丫頭身上試個明白.聽說黑石
洞,伏鯊島的奇刑怪罰,比我碧石島還要厲害得多,也不妨讓眾兄弟開開眼界.”許多人
轟然叫好,更有人道:“大伙兒盡可比劃比劃,且看哪一洞,哪一島的刑罰最先奏效.”
從聲音中聽來,廳內不下數百人之多,加上大廳中的回聲,極是嘈雜噪耳.虛竹想找個門
縫向內窺望,但這座大廳全是以巨石砌成,竟無半點縫隙.他一轉念間,伸手在地下泥塵
中擦了幾擦,滿手污泥都抹在臉上,便即邁步進廳.只見大廳中桌上,椅上都坐滿了人,
一大半人沒有座位,便席地而坐,另有一些人走來走去,隨口談笑.廳中地下坐著二十來
個黃衫女子,顯是給人點了穴道,動彈不得,其中一大半都是身上血漬淋灕,受傷不輕,
自是鈞天部諸女了.廳上本來便亂糟糟地,虛竹跨進廳門,也有幾人向他瞧了一眼,見他
不是女子,自不是靈鷲宮的人,只道是哪一個洞主,島主帶來的門人子弟,誰也沒多加留
意.
虛竹在門檻上一坐,放眼四顧,只見烏老大坐在西首一張太師椅上,臉色憔悴,但剽
悍乖戾之氣仍從眼神中流露出來.一個身形魁梧的黑漢手握皮鞭,站在鈞天部諸女身旁,
不住喝罵,威逼她們吐露童姥藏寶的所在.諸女卻抵死不說.烏老大道:“你們這些丫頭
真是死心眼兒,我跟你們說,童姥早就給她師妹李秋水殺死了,這是我親眼目睹,難道還
有假的?你們乘早降服,我們決計不加難為.”一個中年黃衫女子尖聲叫道:“胡說八道
!尊主武功蓋世,已練成了金剛不壞之身,有誰還能傷得她老人家?你們妄想奪取破解‘
生死符’的寶訣,乘早別做這清秋大夢.別說尊主必定安然無恙,轉眼就會上峰,懲治你
們這些萬惡不赦的叛徒,就算她老人家仙去了,你們‘生死符’不解,一年之內,個個要
哀號呻吟,受盡苦楚而死.”
烏老大冷冷的道:“好,你不信,我給你們瞧一樣物事.”說著從背上取下一個包袱
,打了開來,赫然露出一條人腿.虛竹和眾女認得那條腿上的褲子鞋襪,正是童姥的下肢
,不禁都“啊”的一聲叫了出來.烏老大道:“李秋水將童姥斬成了八塊,分投山谷,我
隨手拾來了一塊,你們不妨仔細瞧瞧,是真是假.”
鈞天部諸女認明確是童姥的左腿,料想烏老大此言非虛,不禁放聲大哭.一眾洞主,
島主大聲歡呼,都道:“賊婆子已死,當真妙極!”有人道:“普天同慶,薄海同歡!”
有人道:“烏老大,你耐心真好,這般好消息,竟瞞到這時候,該當罰酒三大杯.”卻也
有人道:“賊婆子既死,咱們身上的生死符,倘若世上無人能夠破解……”突然之間,人
叢中響起幾下“嗚嗚”之聲,似狼嗥,如犬吠,聲音甚是可怖.眾人一聽之下,齊皆變色
,霎時之間,大廳中除了這有如受傷猛獸般的呼號之外,更無別的聲息.只見一個胖子在
地下滾來滾去,雙手抓臉,又撕爛了胸口衣服,跟著猛力撕抓胸口,竟似要挖出自己的心
肺一般.只片刻間,他已滿手是血,臉上,胸口,也都是鮮血,叫聲也越來越慘厲.眾人
如見鬼魅,不住的後退.有幾人低聲道:“生死符催命來啦!”虛竹雖也中過生死符,但
隨即服食解藥,跟著得童姥傳授法門化解,並未經歷過這等慘酷的熬煎,眼見那胖子如此
驚心動魄的情狀,才深切體會到眾人所以如此畏懼童姥之故.眾人似乎害怕生死符的毒性
能夠傳染,誰也不敢上前設法減他痛苦.片刻之間,那胖子已將全身衣服撕得稀爛,身上
一條條都是抓破的血痕.
人叢中有人氣急敗壞的叫道:“哥哥!你靜一靜,別慌!”奔出一個人來,又叫:“
讓我替你點了穴道,咱們再想法醫治.”那人和那胖子相貌有些相似,年紀較輕,人也沒
那麼胖,顯是他的同胞兄弟.那胖子雙眼發直,宛似不聞.那人一步步的走過去,神態間
充滿了戒慎恐懼,走到離他三尺之處,陡出一指,疾點他“肩井穴”.那胖子身形一側,
避開了他手指,反過手臂,將他牢牢抱住,張口往他臉上便咬.那人叫道:“哥哥,放手
!是我!”那胖子只是亂咬,便如瘋狗一般.他兄弟出力掙扎,卻哪裡掙得開,霎時間臉
上給他咬下一塊肉來,鮮血淋灕,只痛得大聲慘呼.
段譽向王語嫣道:“王姑娘,怎地想法子救他們一救?”王語嫣蹙起眉頭,說道:“
這人發了瘋,力大無窮,又不是使什麼武功,我可沒法子.”段譽轉開向慕容復道:“慕
容兄,你慕容家‘以彼之道,還治彼身’的神技,可用得著麼?”慕容復不答,臉有不愉
之色.包不同惡狠狠的道:“你叫我家公子學做瘋狗,也去咬他一口嗎?”
段譽歉然道:“是我說得不對,包兄莫怪.慕容兄莫怪!”走到那胖子身邊,說道:
“尊兄,這人是你的弟弟,快請放了他罷.”那胖子雙臂卻抱得更加緊了,口中兀自發出
猶似獸吼般的荷荷之聲.雲島主抓起一名黃衫女子,喝道:“這裡廳上之人,大半曾中老
賊婆的生死符,此刻聚在一起,互受感應,不久人人都要發作,幾百個人將你全身咬得稀
爛,你怕是不怕?”那女子向那胖子望了一眼,臉上現出十分驚恐的神色.雲島主道:“
反正童姥已死,你將她秘藏之處說了出來,治好眾人,大家感激不盡,誰也不會為難你們
.”那女子道:“不是我不肯說,實在……實在是誰也不知道.尊主行事,不會讓我們…
…我們奴婢見到的.”慕容復隨眾人上山,原想助他們一臂之力,樹恩示惠,將這些草澤
異人收為己用.此刻眼見童姥雖死,她種在各人身上的生死符卻無可破解,看來這“生死
符”乃是一種劇毒,非武功所能為力,如果一個個毒發斃命,自己一番圖謀便成一場春夢
了.他和鄧百川,公冶乾相對搖了搖頭,均感無法可施.雲島主雖知那黃衫女子所說多半
屬實,但覺自身中了生死符的穴道中隱隱發酸,似乎也有發作的征兆,急怒之下,喝道:
“好,你不說!我打死你這臭丫頭再說!”提起長鞭,夾頭夾腦往那女子打去,這一鞭力
道沉猛,眼見那女子要被打得頭碎腦裂.忽然嗤的一聲,一件暗器從門口飛來,撞在那女
子腰間,那女子被撞得滑出丈餘,拍的一聲大響,長鞭打上地下石板,石屑四濺.只見地
下一個黃褐色圓球的溜溜滾轉,卻是一枚松球.眾人都大吃一驚:“用一枚小小松球便將
人撞開丈餘,內力非同小可,那是誰?”
烏老大驀地裡想起一事,失聲叫道:“童姥,是童姥!”那日他躲在岩石之後,見到
李秋水斬斷了童姥的左腿,便將斷腿包在油布之中,帶在身邊.他想童姥多半已給李秋水
追上殺死,但沒目睹她的死狀,總是心下惴惴.當日虛竹用松球擲穿他肚子,那手法便是
童姥所授.烏老大吃過大苦,一見松球又現,第一個便想到是童姥到了,如何不嚇得魂飛
魄散?眾人聽得烏老大狂叫“童姥”,一齊轉身朝外,大廳中刷刷,擦擦,叮當,嗆啷諸
般拔兵刃之聲響成一片,各人均取兵刃在手,同時向後退縮.
慕容復反而向著大門走了兩步,要瞧瞧這童姥到底是什麼模樣.其實那日他以“斗轉
星移”之術化解虛竹和童姥從空下墮之勢,曾見過童姥一面,只是決不知那個十八九歲,
顏如春花的姑娘,竟會是眾魔頭一想到便膽戰心驚的天山童姥.段譽擋在王語嫣身前,生
怕她受人傷害.王語嫣卻叫:“表哥,小心!”眾人目光群注大門,但過了好半晌,大門
口全無動靜.包不同叫道:“童姥姥,你要是惱了咱們這批不速之客,便進來打上一架罷
!”過了一會,門外仍是沒有聲息.風波惡道:“好罷,讓風某第一個來領教童姥的高招
,‘明知打不過,仍要打一打’,那是風某至死不改的臭脾氣.”說著舞動單刀護住面前
,便沖向門外.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三人和他情同手足,知他不是童姥的對手,一齊
跟出.眾洞主,島主有的佩服四人剛勇,有的卻暗自訕笑:“你們沒見過童姥的厲害,卻
來妄逞好漢,一會兒吃了苦頭,那可後悔莫及了.”只聽得風惡波和包不同兩人聲音一尖
一沉,在廳外向童姥大聲挑戰,卻始終無人答腔.
適才搭救黃衫女子這枚松球,卻是虛竹所發.他見自己竟害得大家如此驚疑不定,好
生過意不去,說道:“對不起,對不起!是我的不是.童姥確已逝世,各位不用驚慌.”
見那胖子還在亂咬他的兄弟,心想:“再咬下去,兩人都活不成了.”走過去伸手在那胖
子背心上一拍,使的是“天山六陽掌”功夫,一股陽和內力,登時便將那胖子體內生死符
的寒毒鎮住了,只是不知他生死符的所在,卻無法就此為他拔除.那胖子雙臂一松,坐在
地下,呼呼喘氣,神情委頓不堪,說道:“兄弟,你怎麼了?是誰傷得你這等模樣?快說
,快說,哥哥給你報仇雪恨.”他兄弟見兄長神智回復,心中大喜,顧不得臉上重傷,不
住口的道:“哥哥,你好了,哥哥,你好了!”虛竹伸手在每個黃衫女子肩頭上拍了一記
,說道:“各位是均天部的麼?你們陽天,朱天,昊天各部姊妹,都已到了接天橋邊,只
因鐵鏈斷了,一時不得過來.你們這裡有沒有鐵鏈或是粗索?咱們去接她們過來罷.”他
掌心中北冥真氣鼓蕩,手到之處,鈞天部之女不論被封的是哪一處穴道,其中阻塞的經脈
立被震開,再無任何窒滯.
眾女驚喜交集,紛紛站起,說道:“多謝尊駕相救,不敢請教尊姓大名.”有幾個年
輕女子性急,拔步便向大門外奔去,叫道:“快,快去接應八部姊妹們過來,再和反賊們
決一死戰.”一面回頭揮手,向虛竹道謝.
虛竹拱手答謝,說道:“不敢,不敢!在下何德何能,敢承各位道謝?相救各位的另
有其人,只不過是假手在下而已.”他意思是說,他的武功內力得自童姥等三位師長,實
則是童姥等出手救了諸女.群豪見他隨手一拍,一眾黃衫女子的穴道立解,既不須查問何
處穴道被封,亦不必在相應穴道處推宮過血,這等手法不但從所未見,抑且從所未聞,眼
見他貌不驚人,年紀輕輕,決無這等功力,聽他說是旁人假手于他,都信是童姥已到了靈
鷲宮中.烏老大曾和虛竹在雪峰上相處數日,此刻雖然虛竹頭發已長,滿臉涂了泥污,但
一開口說話,烏老大猛地省起,便認了出來,一縱身欺近他身旁,扣住了他右手脈門,喝
道:“小和尚,童……童姥已到了這裡麼?”
虛竹道:“烏先生,你肚皮上的傷處已痊愈了嗎?我……我現在已不能算是佛門弟子
了,唉!說來慚愧……當真慚愧得緊.”說到此處,不禁滿臉通紅,只是臉上涂了許多污
泥,旁人也瞧不出來.烏老大一出手便扣住他脈門,諒他無法反抗,當下加運內力,要他
痛得出聲討饒,心想童姥對這小和尚甚好,我一襲得手,將他扣為人質,童姥便要傷我,
免不了要投鼠忌器.哪知他連催內力,虛竹恍若不知,所發的內力都如泥牛入海,無影無
蹤.烏老大心下害怕,不敢再催內力,卻也不肯就此放開了手.群豪一見烏老大所扣的部
位,便知虛竹已落入他的掌握,即使他功夫比烏老大為高,也已無可抗御,唯有聽由烏老
大宰割,均想:“這小子倘若真是高手,要害便決不致如此輕易的為人所制.”各人七張
八嘴的喝問:“小子,你是誰?怎麼來的?”“你叫什麼名字?你師長是誰?”“誰派你
來的?童姥呢?她到底是死是活?”虛竹一一回答,神態甚是謙恭:“在下道號……道號
虛竹子.童姥確已逝世,她老人家的遺體已運到了接天橋邊.我師門淵源,唉,說來慚愧
,當真……當真……在下鑄下大錯,不便奉告.各位若是不信,待會大伙兒便可一同瞻仰
她老人家的遺容.在下到這裡來,是為了替童姥辦理後事.各位大都是她老人家的舊部,
我勸各位不必再念舊怨,大家在她老人家靈前一拜,種種仇恨,一筆勾消,豈不是好?”
他一句句說來,一時羞愧,一時傷感,東一句,西一句,即不連貫,語氣也毫不順暢,最
後又盡是一廂情願之辭.
群豪覺這小子胡說八道,有點神智不清,驚懼之心漸去,狂傲之意便生,有人更破口
叱罵起來:“小子是什麼東西,膽敢要咱們在死賊婆的靈前磕頭?”“他媽的,老賊婆到
底是怎樣死的?”“是不是死在他師妹李秋水手下?這條腿是不是她的?”虛竹道:“各
位就算真和童姥有深仇大恨,她既已逝世,那也不必再懷恨了,口口聲聲‘老賊婆’未免
太難聽了一點.烏先生說得不錯,童姥確是死于她師妹李秋水手下,這條腿嘛,也確是她
老人家的遺體.唉,人生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童姥她老人家雖然武功深湛,到頭來
終于功散氣絕,難免化作黃土.南無阿彌陀佛,南無觀音菩薩,南無大勢至菩薩,接引童
姥往生西方極樂世界,蓮池淨土!”
群豪聽他嘮嘮叨叨的說來,童姥已死倒是確然不假,登時都大感寬慰.有人問道:“
童姥臨死之時,你是否在她身畔?”虛竹道:“是啊.最近幾個月來,我一直在服侍她老
人家.”群豪對望一眼,心中同時飛快的轉過了一個念頭:“破解生死符的寶訣,說不定
便在這小子的身上.”
青影一晃,一人欺近身來,扣住了虛竹左手脈門,跟著烏老大覺得後頸一涼,一件利
器已架在他項頸之中,一個尖銳的聲音說道:“烏老大,放開了他.”
烏老大一見扣住虛竹左腕那人,便料到此人的死黨必定同時出擊,待要出掌護身,卻
已慢了一步.只聽得背後那人道:“再不放開,這一劍便斬下來了.”烏老大松指放開虛
竹手腕,向前躍出數步,轉過身來,說道:“珠崖雙怪,姓烏的不會忘了今日之事.”那
用劍逼他的是個瘦長漢子,獰笑道:“烏老大,不論出什麼題目,珠崖雙怪都接著便是.
”大怪扣著虛竹的脈門,二怪便來搜他的衣袋.虛竹心想:“你們要搜便搜,反正我身邊
又沒什麼見不得人的物事.”二怪將他懷中的東西一件件摸將出來,第一件便摸到無崖子
給他的那幅圖畫,當即展開卷軸.大廳上數百對目光,齊向畫中瞧去.那畫曾被童姥踩過
幾腳,後來又在冰窖中被浸得濕透,但圖中美女仍是栩栩如生,便如要從畫中走下來一般
,丹青妙筆,實是出神入化.眾人一見之下,不約而同都向王語嫣瞧去.有人說:“咦!
”有人說“哦!”有人說:“呸!”有人說:“哼!”咦者大出意外,哦者恍然有悟,呸
者甚為憤怒,哼者意存輕蔑.群豪本來盼望卷軸中繪的是一張地圖又或是山水風景,便可
循此而去找尋破解生死符的靈藥或是秘訣,哪知竟是王語嫣的一幅圖像,咦,哦,呸,哼
一番之後,均感失望.只有段譽,慕容復,王語嫣同時“啊”的一聲,至于這一聲“啊”
的含意,三人卻又各自不同.王語嫣見到虛竹身邊藏著自己的肖像,驚奇之餘,暈紅雙頰
,尋思:“難道……難道這人自從那日在珍瓏棋局旁見了我一面之後,便也像段公子一般
,將我……將我這人放在心裡?否則何以圖我容貌,暗藏于身?”段譽卻想:“王姑娘天
仙化身,姿容絕世,這個小師父為她顛倒傾慕,那也不足為異.唉,可惜我的畫筆及不上
這位小師父的萬一,否則我也來畫一幅王姑娘的肖像,日後和她分手,朝夕和畫像相對,
倒也可稍慰相思之苦.”慕容復卻想:“這小和尚也是個癩蝦蟆想吃天鵝肉之人.”二怪
將圖像往地下一丟,又去搜查虛竹衣袋,此後拿出來的是虛竹在少林寺剃度的一張度牒,
幾兩碎銀子,幾塊乾糧,一雙布襪,看來看去,無一和生死符有關.珠崖二怪搜查虛竹之
時,群豪無不虎視眈眈的在旁監視,只要見到有什麼特異之物,立時涌上搶奪,不料什麼
東西也沒搜到.珠崖大怪罵道:“臭賊,老賊婆臨死之時,跟你說什麼來?”虛竹道:“
你問童姥臨死時說什麼話?嗯,她老人家說:‘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哈哈,哈哈,
哈哈!’大笑三聲,就此斷氣了.”群豪莫名其妙,心思縝密的便沉思這句“不是她”和
大笑三聲有什麼含義,性情急躁的卻都喝罵了起來.珠崖大怪喝道:“他媽的,什麼不是
她,哈哈哈?老賊婆還說了什麼?”虛竹道:“前輩先生,你提到童姥她老人家之時,最
好稍存敬意,可別胡言斥罵.”珠崖大怪大怒,提起左掌,便向他頭頂擊落,罵道:“臭
賊,我偏要罵老賊婆,卻又如何?”突然間寒光一閃,一柄長劍伸了過來,橫在虛竹頭頂
,劍刃豎立.珠崖大怪這一掌倘若繼續拍落,還沒踫到虛竹頭皮,自己手掌先得在劍鋒上
切斷了.他一驚之下,急忙收掌,只是收得急了,身子向後一仰,退出三步,一拉之下沒
將虛竹拉動,順手放脫了他手腕,但覺左掌心隱隱疼痛,提掌一看,見一道極細的劍痕橫
過掌心,滲出血來,不由得又驚又恐,心想這一下只消收掌慢了半分,這手掌豈非廢了?
怒目向出劍之人瞪去,見那人身穿青衫,五十來歲年紀,長須飄飄,面目清秀,認得他是
“劍神”卓不凡.從適才這一劍出招之快,拿捏之準看來,劍上的造詣實已到了登峰造極
的地步.他又記起那日劍魚島區島主離眾而去,頃刻間便給這“劍神”斬了首級,他性子
雖躁,卻也不敢輕易和這等厲害的高手為敵,說道:“閣下出手傷我,是何用意?”
卓不凡微微一笑,說道:“大伙兒要從此人口中,查究破解生死符的法門,老兄卻突
然性起,要將這人殺死.眾兄弟身上的生死符催起命來,老兄如何交代?”珠崖大怪語塞
,只道:“這個……這個……”卓不凡還劍入鞘,微微側身,手肘在二怪肩頭輕輕一撞,
二怪站立不定,騰騰騰騰,向後退出四步,胸腹間氣血翻涌,險些摔倒,好容易才站定腳
步,卻不敢出聲喝罵.卓不凡向虛竹道:“小兄弟,童姥臨死之時,除了說‘不是她’以
及大笑三聲之外,還說了什麼?”
虛竹突然滿臉通紅,神色忸怩,慢慢的低下頭去,原來他想起童姥那時說道:“你將
那幅畫拿來,讓我親手撕個稀爛,我再無掛心之事,便可指點你去尋那夢中姑娘的途徑.
”豈知童姥一見圖畫,發現畫中人並非李秋水,又是好笑,又是傷感,竟此一瞑不視.他
想:“童姥突然逝世,那位夢中姑娘的蹤跡,天下再無一人知曉,只怕今生今世,我是再
也不能和她相見了.”言念及此,不禁黯然魂銷.
卓不凡見他神色有異,只道他心中隱藏著什麼重大機密,和顏悅色的道:“小兄弟,
童姥到底跟你說了些什麼,你跟我說好了,我姓卓的非但不會為難你,並且還有大大的好
處給你.”虛竹連耳根子也紅了,搖頭道:“這件事,我是萬萬……萬萬不能說的.”卓
不凡道:“為什麼不能說?”虛竹道:“此事說來……說來……唉,總而言之,我不能說
,你便殺了我,我也不說.”卓不凡道:“你當真不說?”虛竹道:“不說.”卓不凡向
他凝視片刻,見他神氣十分堅決,突然間刷的一聲,拔出長劍,寒光閃動,嗤嗤嗤幾聲輕
響,長劍似乎在一張八仙桌上劃了幾下,跟著拍拍幾響,八仙桌分為整整齊齊的九塊,崩
跌在地.在這一霎眼之間,他縱兩劍,橫兩劍,連出四劍,在桌上劃了一個“井”字.更
奇的是,九塊木板均成四方之形,大小闊狹,全無差別,竟如是用尺來量了之後再慢慢剖
成一般.大廳中登時彩聲雷動.
王語嫣輕聲道:“這一手周公劍,是福建建陽‘一字慧劍門’的絕技,這位卓老先生
,想必是‘一字慧劍門’的高手耆宿.”群豪齊聲喝彩之後,隨即一齊向卓不凡注目,更
無聲息,她話聲雖輕,這幾句話卻清清楚楚的傳入了各人耳中.
卓不凡哈哈一笑,說道:“這位姑娘當真好眼力,居然說得出老朽的門派和劍招名稱
.難得,難得.”眾人都想:“從來沒聽說福建有個‘一字慧劍門’,這老兒劍術如此厲
害,他這門派該當威震江湖才是,怎地竟是沒沒無聞?”只聽卓不凡嘆了口氣,說道:“
我這門派之中,卻只老夫孤家寡人,光桿兒一個.‘一字慧劍門’三代六十二人,三十三
年之前,便給天山童姥殺得乾乾淨淨了.”
眾人心中一凜,均想:“此人到靈鷲宮來,原來是為報師門大仇.”只見卓不凡長劍
一抖,向虛竹道:“小兄弟,我這幾招劍法,便傳了給你如何?”此言一出,群豪有的現
出艷羨之色,但也有不少人登時顯出敵意.學武之人若得高人垂青,授以一招兩式,往往
終身受用不盡,天下揚名,立身保命,皆由于此.但歹毒之徒習得高招後反噬恩師,亦屢
見不鮮,是以武學高手擇徒必嚴.卓不凡毫沒來由的答允以上乘劍術傳授虛竹,自是為了
要知道童姥的遺言,以取得生死符.
虛竹尚未答復,人叢中一個女子聲音冷冷的道:“卓先生,你也是中了生死符麼?”
卓不凡向那人瞧去,見說話的是個中年道姑,便道:“仙姑何出此問?”段譽認得這道姑
是大理無量洞洞主辛雙清,她本是無量劍西宗的掌門人,給童姥的部屬收服,改稱為無量
洞洞主.這些日子來,他一直不敢和辛雙清正眼相對,也不敢走近她屬下的左子穆,生怕
他們要算舊帳,這時見她發話,急忙躲在包不同身後.辛雙清道:“卓先生若非身受生死
符的荼毒,何以千方百計,也來求這破解之道?倘若卓先生意在挾制我輩,那麼三十六洞
,七十二島諸兄弟甫脫獅吻,又入虎口,只怕也未必甘心.卓先生雖然劍法通神,但如逼
得我們無路可走,眾兄弟也只好不顧死活的一搏了.”這番話不亢不卑,但一語破的,揭
穿了卓不凡的用心,辭鋒咄咄逼人.
群豪中登時有十餘人響應:“辛洞主的話是極.”更有人道:“小子,童姥到底有什
麼遺言,你快當眾說出來,否則大伙兒將你亂刀分尸,味道可不太妙.”
卓不凡長劍抖動,嗡嗡作響,說道:“小兄弟不用害怕,你在我身邊,瞧有誰能動了
你一根寒毛?童姥的遺言你只能跟我一個人說,若有第三個人知道,我的劍法便不能傳你
了.”虛竹搖頭道:“童姥的遺言,只和我一個人有關,跟另外一個人也有關,但跟各位
實在沒半點干系.再說,不管怎樣,我是決計不說的.你的劍法雖好,我也不想學.”群
豪轟然叫好,道:“對,對!好小子,挺有骨氣,他的劍法學來有甚麼用?”“人家嬌滴
滴的小姑娘,一句話便將他劍招的來歷揭破了,可見並無希奇之處.”又有人道:“這位
姑娘既然識得劍法的來歷,便有破他劍法的本事.小兄弟,若要拜師,還是拜這個小姑娘
為妙.何況你懷中藏了她的畫像,哈哈,自然是該當拜她為師才是.”
卓不凡聽到各人的冷嘲熱諷,甚感難堪,斜眼向王語嫣望去,過了半晌,見她始終默
不作聲,卓不凡大怒,心道:“有人說你能破得我的劍法,你竟並不立即否認,難道你是
默認確能破得嗎?”其實王語嫣心中在想:“表哥為什麼神色不大高興,是不是生我的氣
啊?我什麼地方得罪他了?莫非……莫非那位小師父畫了我的肖像藏在身邊,表哥就此著
惱!”于旁人的說話,一時全沒聽在耳中.
卓不凡一瞥眼又見到丟在地下的那軸圖畫,陡然想起:“這小子畫了她肖像藏在懷中
,自然對她有萬分情意.我要他吐露童姥遺言,非從這小妞兒身上著手不可,有了!”拾
起圖畫,塞入虛竹懷中,說道:“小兄弟,你的心事,我全知道,嘿嘿,郎才女貌,真是
天造地設的一對.只不過有人從中作梗,你想稱心如意,卻也不易.這樣罷,由我一力主
持,將這位姑娘配了給你作妻房,即刻在此拜天地,今晚便在靈鷲宮中洞房如何?”說著
笑吟吟的伸手指著王語嫣.“一字慧劍門”滿門師徒給童姥殺得精光,當時卓不凡不在福
建,幸免于難,從此再也不敢回去,逃到長白山中荒僻極寒之地苦研劍法,無意中得了前
輩高手遺下來的一部劍經,勤練三十年,終于劍術大成,自信已然天下無敵,此番出山,
在河北一口氣殺了幾個赫赫有名的好手,更是狂妄不可一世,只道手中長劍當世無人與抗
,言出法隨,誰敢有違?虛竹臉上一紅,忙道:“不,不!卓先生不可誤會.”卓不凡道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知好色則慕少艾,原是人之常情,又何必怕丑?”
虛竹不由得狼狽萬狀,連說:“這個……這個……不是的……”卓不凡長劍抖動,一
招“天如穹廬”,跟著一招“白霧茫茫”,兩招混一,向王語嫣遞去,要將她圈在劍光之
中拉過來,居為奇貨,以便與虛竹交換,要他吐露秘密.王語嫣一見這兩招,心中便道:
“‘天如穹廬’和‘白霧茫茫’,都是九虛一實.只須中宮直進,搗其心腹,便逼得他非
收招不可.”可是心中雖知其法,手上功夫卻使不出來,眼見劍光閃閃,罩向自己頭上,
驚惶之下,“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慕容復看出卓不凡這兩招並無傷害王語嫣之意,心想
:“我不忙出手,且看這姓卓的老兒搗什麼鬼?這小和尚是否會為了表妹而吐露機密?”
但段譽一見到卓不凡的劍招指向王語嫣,他也不懂劍招虛實,自然是大驚失色,情急之下
,腳下展開“凌波微步”,疾沖過去,擋在王語嫣身前.卓不凡劍招雖快,段譽還是搶先
了一步.長劍寒光閃處,嗤得一聲輕響,劍尖在段譽胸口劃了一條口子,自頸至腹,衣衫
盡裂,傷及肌膚.總算卓不凡志在逼求虛竹心中的機密,不欲此時殺人樹敵,這一劍手勁
的輕重恰到好處,劍痕雖長,傷勢卻甚輕微.段譽嚇得呆了,一低頭見到自己胸膛和肚腹
上如此長的一條劍傷,鮮血迸流,只道已被他開膛破腹,立時便要斃命,叫道:“王姑娘
,你……你快躲開,我來擋他一陣.”
卓不凡冷笑道:“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居然不自量力,來做護花之人.”轉頭向
虛竹道:“小兄弟,看中這位姑娘的人可著實不少,我先動手給你除去一個情敵如何?”
長劍劍尖指著段譽心口,相距一寸,抖動不定,只須輕輕一送,立即插入他的心髒.虛竹
大驚,叫道:“不可,萬萬不可!”生怕卓不凡殺死段譽,左手伸出,小指在他右腕“太
淵穴”上輕輕一拂.卓不凡手上一麻,握著劍柄的五指便即松了.虛竹順手將長劍抓在掌
中.這一下奪劍,乃是“天山折梅手”中的高招,看似平平無奇,其實他小指的一拂之中
,含有最上乘的“小無相功”,卓不凡的功力便再深三四十年,手中長劍一樣的也給奪了
下來.虛竹道:“卓先生,這位段公子是好人,不可傷他的性命.”順手又將長劍塞還在
卓不凡手中,低頭去察看段譽傷勢.段譽嘆道:“王姑娘,我……我要死了,但願你與慕
容兄百年齊眉,白頭偕老.爹爹,媽媽……我……我……”他傷勢其實並不厲害,只是以
為自己胸膛肚腹給人剖開了,當然是非死不可,一泄氣,身子向後便倒.
王語嫣搶著扶住,垂淚道:“段公子,你這全是為了我……”虛竹出手如風,點了段
譽胸腹間傷口左近的穴道,再看他傷口,登時放心,笑道:“段公子,你的劍傷不礙事,
三四天便好.”段譽身子給王語嫣扶住,又見她為自己哭泣,早已神魂飄蕩,歡喜萬分,
問道:“王姑娘,你……你是為我流淚麼?”王語嫣點了點頭,珠淚又是滾滾而下.段譽
道:“我段譽得有今日,他便再刺我幾十劍,我便為你死幾百次,也是甘心.”虛竹的話
,兩人竟都全沒聽進耳中.王語嫣是心中感激,情難自己.段譽見到了意中人的眼淚,又
知這眼淚是為自己所流,哪裡還關心自己的生死?
虛竹奪劍還劍,只是一瞬間之事,除了慕容復看得清楚,卓不凡心中明白之外,旁人
都道卓不凡手下留情,故意不取段譽性命.可是卓不凡心中驚怒之甚,實是難以形容,一
轉念間,心道:“我在長白山中巧得前輩遺留的劍經,苦練三十年,當世怎能尚有敵手?
是了,想必這小子誤打誤撞,剛好踫到我手腕上的太淵穴.天下十分湊巧之事,原是有的
.倘若他真是有意奪我手中兵刃,奪了之後,又怎會還我?瞧這小子小小年紀,能有多大
氣候,豈能奪得了卓某手中長劍?”心念及此,豪氣又生,說道:“小子,你忒也多事!
”長劍一遞,劍尖指在虛竹的後心衣上,手勁輕送,要想刺破他的衣衫,便如對付段譽一
般,令他也受些皮肉之苦.虛竹這時體內北冥真氣充盈流轉,宛若實質,卓不凡長劍刺到
,撞上了他體內真氣,劍尖一歪,劍鋒便從他身側滑開.卓不凡大吃一驚,變招也真快捷
,立時橫劍削向虛竹脅下.這一招“玉帶圍腰”一劍連攻他前,右,後三個方位,三處都
是致命的要害,凌厲狠辣.這時他已知虛竹武功之高,大出自己意料之外,這一招已是使
上了全力.
虛竹“咦”的一聲,身子微側,不明白卓不凡適才還說得好端端地,何以突然翻臉,
陡施殺手?嗤得一聲,劍刃從他腋下穿過,將他的舊僧袍劃破了長長的一條.卓不凡第二
擊不中,五分驚訝之外,更增了五分懼怕,身子滴溜溜的打了半個圈子,長劍一挺,劍尖
上突然生出半尺吞吐不定的青芒.群眾中有十餘人齊聲驚呼:“劍芒,劍芒!”那劍芒猶
似長蛇般伸縮不定,卓不凡臉露獰笑,丹田中提一口真氣,青芒突盛,向虛竹胸口刺來.
虛竹從未見過別人的兵刃上能生出青芒,聽得群豪呼喝,料想是一門厲害武功,自己
定然對付不了,腳步一錯,滑了開去.卓不凡這一劍出了全力,中途無法變招,刷的一聲
響,長劍刺入了大石柱中,深入尺許.這根石柱乃極堅硬的花崗石所制,軟身的長劍居然
刺入一尺有餘,可見他附在劍刃上的真力實是非同小可,群豪又忍不住喝彩.
卓不凡手上運勁,將長劍從石柱中拔出,仗劍向虛竹趕去,喝道:“小兄弟,你能逃
到哪裡去?”虛竹心下害怕,滑腳又再避開.左側突然有人嘿嘿一聲冷笑,說道:“小和
尚,躺下罷!”是個女子聲音.兩道白光閃處,兩把飛刀在虛竹面前掠過.虛竹雖只在最
初背負童姥之時,得她指點過一些輕功,但他內力深湛渾厚,舉手投足之際,自然而然的
輕捷無比,身隨意轉,飛刀來得雖快,他還是輕輕巧巧的躲過了.但見一個身穿淡紅衣衫
的中年美婦雙手一招,便將兩把飛刀接在手中.她掌心之中,倒似有股極強的吸力,將飛
刀吸了過去.卓不凡贊道:“芙蓉仙子的飛刀神技,可教人大開眼界了.”虛竹驀地想起
,那晚眾人合謀進攻縹緲峰之時,卓不凡,芙蓉仙子二人和不平道人乃是一路,不平道人
在雪峰上被自己以松球打死,難怪二人要殺自己為同伴報仇.他自覺內疚,停了腳步,向
卓不凡和芙蓉仙子不住作揖,說道:“我確是犯了極大的過錯,當真該死,雖然當時我並
非有意,唉,總之是鑄成了難以挽回的大錯.兩位要打要罵,我……我這個……再也不敢
躲閃了.”卓不凡和芙蓉仙子崔綠華對望了一眼,均想:“這小子終于害怕了.”其實他
們並不知道不平道人是死在虛竹的手下,即使知道,也不擬殺他為不平道人報仇.兩人一
般的心思,同時欺近身去,一左一右,抓住了虛竹的手腕.虛竹想到不平道人死時的慘狀
,心中抱憾萬分,不住討饒:“我做錯了事,當真後悔莫及.兩位盡管重重責罰,我心甘
情願的領受,就是要殺我抵命,那也不敢違抗.”卓不凡道:“你要我不傷你性命,那也
容易,你只須將童姥臨死時的遺言,原原本本的說與我聽,便可饒了你.”崔綠華微笑道
:“卓先生,小妹能不能聽?”卓不凡道:“咱們只要尋到破解生死符的法門,這裡眾位
朋友人人都受其惠,又不是在下一人能得好處.”他既不說讓崔綠華同聽秘密,亦不說不
讓她聽,但言下之意,顯然是欲獨佔成果.崔綠華微笑道:“小妹卻沒你這麼好良心,我
便是瞧著這小子不順眼.”左手緊緊抓著虛竹的手腕,右手一揚,兩柄飛刀便往虛竹胸口
插了下來.
童姥既死,卓不凡的師門大仇已難以得報,這時他只想找到破解生死符的法門,挾制
群豪,作威作福.崔綠華的用意卻全然不同.她兄長為三十六洞的三個洞主聯手所殺,她
想只要殺了虛竹,無人知道童姥的遺言,那三個洞主身上的生死符就永遠難以破解,勢必
比她兄長死得慘過百倍,遠勝于自己親手殺人報仇,是以突然之間,猛施殺手.她這下出
手好快,卓不凡長劍本已入鞘,忙去拔劍,眼看已然慢了一步.虛竹一驚之下,不及多想
,自然而然的雙手一振,將卓不凡和崔綠華同時震開數步.
崔綠華一聲呼喝,飛刀脫手,疾向虛竹射去.她雖跌出數步,但以投擲暗器而論,仍
可說相距極近.卓不凡怕虛竹被殺,舉劍往飛刀上撩去.崔綠華早料到卓不凡定會出劍相
救,兩柄飛刀脫手,跟著又有十柄飛刀連珠般擲出,其中三刀擲向卓不凡,志在將他擋得
一擋,其餘七刀都是向虛竹射去,面門,咽喉,胸膛,小腹,盡在飛刀的籠罩之下.虛竹
雙手連抓,使出“天山折梅手”來,隨抓隨拋,但聽得叮叮當當之聲不絕,霎時之間,將
十三件兵刃投在腳邊.十二柄是崔綠華的飛刀,第十三件卻是卓不凡的長劍.原來他一使
上這“天山折梅手”,惶急之下,沒再細想對手是誰,只是見兵刃便抓,順手將卓不凡的
長劍也奪了下來.他奪下十三件兵刃,一抬頭見到卓不凡蒼白的臉色,回過頭來,再見到
崔綠華驚懼的眼神,心道:“糟糕,糟糕,我又得罪了人啦.”忙道:“兩位請勿見怪,
在下行事鹵莽.”俯身拾起地下十三件兵刃,雙手捧起,送到卓崔二人身前.崔綠華還道
他故意來羞辱自己,雙掌運力,猛向他胸膛上擊去.但聽得拍的一聲響,一股猛烈無比的
力道反擊而來,崔綠華“啊”的一聲驚呼,身子向後飛去,砰的一下,重重撞在石牆之上
,噴出兩口鮮血.
卓不凡此次與不平道人,崔綠華聯手,事先三人暗中曾相互伸量過武功內力,雖然卓
不凡較二人為強,但也只稍勝一籌而已,此刻見虛竹雙手捧著兵刃,單以體內的一股真氣
,便將崔綠華彈得身受重傷,自己萬萬不是對手.他知道今日已討不了好去,雙手向虛竹
一拱,說道:“佩服,佩服,後會有期.”
虛竹道:“前輩請取了劍去.在下無意冒犯,請前輩不必介意.前輩要打要罵,為不
平道長出氣,我……我決計不敢反抗.”在卓不凡聽來,虛竹這幾句話全成了刻毒的譏諷
.他臉上已無半點血色,大踏步向廳外走去.
忽聽得一聲嬌叱,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站住了!靈鷲宮是什麼地方,容得你要來
便來,要去便去嗎?”卓不凡一凜,順手便按劍柄,一按之下,卻按了個空,這才想起長
劍已給虛竹奪去,只見大門外攔著一塊巨岩,二丈高,一丈寬,將大門密不透風的堵死了
.這塊巨岩不知是何時無聲無息的移來,自己竟全然沒有警覺.
群豪一見這等情景,均知已陷入了靈鷲宮的機關之中.眾人一路攻戰而前,將一干黃
衫女子殺的殺,擒的擒,掃蕩得乾乾淨淨,進入大廳之後,也曾四下察看有無伏兵,但此
後有人身上生死符發作,各人觸目驚心,物傷其類,再加上一連串變故接踵而來,竟沒想
到身處險地,危機四伏,待見得到巨岩堵死了大門,心中均是一凜:“今日要生出靈鷲宮
,只怕大大的不易了.”忽聽得頭頂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童姥姥座下四使婢,參見虛
竹先生.”虛竹抬起頭來,只見大廳靠近屋頂之處,有九塊岩石凸了出來,似乎是九個小
小的平台,其中四塊岩石上各有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女,正自盈盈拜倒.四女一拜,隨即縱
身躍落,身在半空,手中已各持一柄長劍,飄飄而下.四女一穿淺紅,一穿月白,一穿淺
碧,一穿淺黃,同時躍下,同時著地,又向虛竹躬身拜倒,說道:“使婢迎接來遲,主人
恕罪.”虛竹作揖還禮,說道:“四位姊姊不必多禮.”四個少女抬起頭來,眾人都是一
驚.但見四女不但高矮濃縴一模一樣,而且相貌也沒半點分別,一般的瓜子臉蛋,眼如點
漆,清秀絕俗,所不同的只是衣衫顏色.那穿淺紅衫的女子道:“婢子四姊妹一胎孿生,
童姥姥給婢子取名為梅劍,這三位妹子是蘭劍,竹劍,菊劍.適才遇到昊天,朱天諸部姊
妹,得知諸般情由.現下婢子已將獨尊廳大門關上了,這一干大膽作反的奴才如何處置,
便請主人發落.”群豪聽她自稱為四姊妹一胎孿生,這才恍然,怪不得四人相貌一模一樣
,但見她四人容顏秀麗,語音清柔,各人心中均生好感,不料說到後來,那梅劍竟說什麼
“一干大膽作反的奴才”,實是無禮之極.兩條漢子搶了上來,一人手持單刀,一人拿著
一對判官筆,齊聲喝道:“小妞兒,你口中不乾不淨的放……”突然間青光連閃,蘭劍,
竹劍姊妹長劍掠出,跟著當當兩聲響,兩條漢子的手腕已被截斷,手掌連著兵刃掉在地下
,這一招迅捷無倫,那二人手腕已斷,口中還在說道:“……什麼屁!哎唷!”齊聲大叫
,向後躍開,只灑得滿地都是鮮血.二女一出手便斷了二人手腕,其餘各人雖然頗有自忖
武功比那兩條大漢要高得多的,卻也不敢貿然出手,何況眼見這座大廳四壁都是厚實異常
的花崗岩,又不知廳中另有何等厲害機關,各人面面相覷,誰也沒有作聲.
寂靜之中,忽然人叢中又有一人“荷荷荷”的咆哮起來.眾人一聽,都知又有人身上
的生死符催命來了.群豪相顧失色之際,一條鐵塔般的大漢縱跳而出,雙目盡赤,亂撕自
己胸口衣服.許多人叫了起來:“鐵鰲島島主!鐵鰲島島主哈大霸!”那哈大霸口中呼叫
,直如一頭受傷了的猛虎,他提起鐵缽般的拳頭,砰的一聲,將一張茶幾擊得粉碎,隨即
向菊劍沖去.菊劍見到他可怖的神情,忘了自己劍法高強,心中害怕,一鑽頭便縮入了虛
竹的懷中.哈大霸張開蒲扇般的大手,向梅劍抓來.這四個孿生姊妹心意相通,菊劍嚇得
渾身發抖,梅劍早受感應,眼見哈大霸撲到,“啊”的一聲驚呼,躲到了虛竹背後.哈大
霸一抓不中,翻轉雙手,便往自己兩只眼楮中挖去.虛竹叫道:“使不得!”衣袖揮出,
拂中他的臂彎,哈大霸雙手便即垂下.虛竹道:“這位兄台體內所種的生死符發作,在下
來想法子給你解去.”當即使出“天山六陽掌”中的一招“陽歌天鈞”,在哈大霸背心“
靈台穴”上一拍.哈大霸幾下劇震,全身宛如虛脫.青光閃處,兩柄長劍分別向哈大霸刺
到,正是蘭劍,竹劍二姝乘機出手.虛竹道:“不可!”夾手將雙劍奪過,喃喃念道:“
糟糕,糟糕!不知他的生死符在何處?”他雖學會了生死符的破解之法,究竟見識淺陋,
看不出哈大霸身上生死符的所在,這一招“陽歌天鈞”又出力太猛,哈大霸竟然受不起.
哈大霸說道:“中……中在……懸樞……氣……氣海……絲……絲空竹……”適才虛
竹一招“陽歌天鈞”,已令他神智恢復.虛竹喜道:“你自己知道,那就好了.”當即以
童姥所授法門,用天山六陽掌的純陽之力,將他懸樞,氣海,絲空竹三處穴道中的寒冰生
死符化去.
哈大霸站起身來,揮拳踢腿,大喜若狂,突然撲翻在地,砰砰砰的向虛竹磕頭,說道
:“恩公在上,哈大霸的性命,是你老人家給的,此後恩公但有所命,哈大霸赴湯蹈火,
在所不辭.”虛竹對人向來恭謹,見哈大霸行此禮,忙跪下還禮,也砰砰砰的向他磕頭,
說道:“在下不敢受此重禮,你向我磕頭,我也得向你磕頭.”哈大霸大聲道:“恩公快
快請起,你向我磕頭,可真折殺小人了.”為了表示感激之意,又多磕幾個頭.虛竹見他
又磕頭,當下又磕頭還禮.
兩人趴在地下,磕頭不休.猛聽得幾百人齊聲叫了起來:“給我破解生死符,給我破
解生死符.”身上中了生死符的群豪蜂擁而前,將二人團團圍住.一名老者將哈大霸扶起
,說道:“不用磕頭啦,大伙兒都要請恩公療毒救命.”虛竹見哈大霸站起,這才站起身
來,說道:“各位別忙,聽我一言.”霎時之間,大廳上沒半點聲息.虛竹說道:“要破
解生死符,須得確知所種的部位,各位自己知不知道?”霎時間眾人亂成一團,有的說:
“我知道!”有的說:“我中在委中穴,內庭穴!”有的說:“我全身發疼,他媽的也不
知中在什麼鬼穴道!”有的說:“我身上麻癢疼痛,每個月不同,這生死符會走!”突然
有人大聲喝道:“大家不要吵,這般嚷嚷的,虛竹子先生能聽得見麼?”出聲呼喝的正是
群豪之首的烏老大,眾人便即靜了下來.虛竹道:“在下雖蒙童姥授了破解生死符的法門
……”七八個人忍不住叫了起來:“妙極,妙極!”“吾輩性命有救了!”只聽虛竹續道
:“……但辨穴認病的本事卻極膚淺.不過各位也不必擔心,若是自己確知生死符部位的
,在下逐一施治,助各位破解.就算不知,咱們慢慢琢磨,再請幾位精于醫道的朋友來一
同參詳,總之是要治好為止.”
群豪大聲歡呼,只震得滿廳中都是回聲.過了良久,歡呼聲才漸漸止歇.梅劍冷冷的
道:“主人應允給你們取出生死符,那是他老人家的慈悲.可是你們大膽作亂,害得童姥
離宮下山,在外仙逝,你們又來攻打縹緲峰,害死了我們鈞天部的不少姊妹,這筆帳卻又
如何算法?”此言一出,群豪面面相覷,心中不禁冷了半截,尋思梅劍所言確是實情,虛
竹既是童姥的傳人,對眾人所犯下的大罪不會置之不理.有人便欲出言哀懇,但轉念一想
,害死童姥,倒反靈鷲宮之罪何等深重,豈能哀求幾句,便能了事?話到口邊,又縮了回
去.烏老大道:“這位姊姊所責甚是有理,吾輩罪過甚大,甘領虛竹子先生的責罰.”他
摸準了虛竹的脾氣,知他忠厚老實,絕非陰狠毒辣的童姥可比,若是由他出手懲罰,下手
也必比梅蘭菊竹四劍為輕,因之向他求告.
群豪中不少人便即會意,跟著叫了起來:“不錯,咱們罪孽深重,虛竹子先生要如何
責罰,大家甘心領罪.”有些人想到生死符催命時的痛苦,竟然雙膝一曲,跪了下來.
虛竹渾沒了主意,向梅劍道:“梅劍姊姊,你瞧該當怎麼辦?”梅劍道:“這些都不
是好人,害死了鈞天部這麼多姊妹,非叫他們償命不可.”無量洞副洞主左子穆向梅劍深
深一揖,說道:“姑娘,咱們身上中了生死符,實在是慘不堪言,一聽到童姥姥她老人家
不在峰上,不免著急,以致做錯了事,實在悔之莫及.求你姑娘大人大量,向虛竹子先生
美言幾句.”
梅劍臉一沉,說道:“那些殺過人的,快將自己的右臂砍了,這是最輕的懲戒了.”
她話一出口,覺得自己發號施令,于理不合,轉頭向虛竹道:“主人,你說是不是?”虛
竹覺得如此懲罰太重,卻又不願得罪梅劍,囁嚅道:“這個……這個……嗯……那個……
”人群中忽有一人越眾而出,正是大理國王子段譽.他性喜多管閑事,評論是非,向虛竹
拱了拱手,笑道:“仁兄,這些朋友們來攻打縹緲峰,小弟一直極不贊成,只不過說乾了
嘴,也勸他們不聽.今日大伙兒闖下大禍,仁兄欲加罪責,倒也應當.小弟向仁兄討一個
差使,由小弟來將這些朋友們責罰一番如何?”那日群豪要殺童姥,歃血為盟,段譽力加
勸阻,虛竹是親耳聽到的,知道這位公子仁心俠膽,對他好生敬重,自己負了童姥給李秋
水從千丈高峰打下來,也曾得他相救,何況自己正沒做理會處,聽他如此說,忙拱手道:
“在下識見淺陋,不會處事.段公子肯出面料理,在下感激不盡.”群豪初聽段譽強要出
頭來責罰他們,如何肯服?有些脾氣急躁的已欲破口大罵,待聽得虛竹竟一口應允,話到
口邊,便都縮回去了.段譽喜道:“如此甚好.”轉身面對群豪說道:“眾位所犯過錯,
實在太大,在下所定的懲罰之法,卻也非輕.虛竹子先生既讓在下處理,眾位若有違抗,
只怕虛竹子老兄便不肯給你們拔去身上的生死符了.嘿嘿,這第一條嘛,大家需得在童姥
靈前,恭恭敬敬的磕上八個響頭,肅穆默念,懺悔前非,磕頭之時,倘若心中暗咒童姥者
,罪加一等.”虛竹喜道:“甚是!甚是!這第一條罰得很好.”群豪本來都怕這書呆子
會提出什麼古怪難當的罰法來,都自惴惴不安,一聽他說在童姥靈前磕頭,均想:“人死
為大,在她靈前磕幾個頭,又打甚緊?何況咱們心裡暗咒老賊婆,他又怎會知道,老子一
面磕頭,一面暗罵老賊婆便是.”當即齊聲答應.段譽見自己提出的第一條眾人欣然同意
,精神一振,說道:“這第二條,大家需得在鈞天部諸死難姊姊的靈前行禮.殺傷過人的
,必須磕頭,默念懺悔,還得身上掛塊麻布,服喪志哀.沒殺過人的,長揖為禮,虛竹子
仁兄提早給他們治病,以資獎勵.”群豪之中,一大半手上沒在縹緲峰頂染過鮮血,首先
答應.殺傷過鈞天部諸女之人,聽他說不過是磕頭服喪,比之梅劍要他們自斷右臂,懲罰
輕了萬倍,自也不敢異議.段譽又道:“這第三條嗎,是要大家永遠臣服靈鷲宮,不得再
生異心.虛竹子先生說什麼,大家便得聽從號令.不但對虛竹子先生要恭敬,對梅蘭竹菊
四位姊姊妹妹們,也得客客氣氣,化敵為友,再也不得動刀弄槍.倘若有哪一位不服,不
妨上來跟虛竹子先生比上三招兩式,且看是他高明呢,還是你厲害!”群豪聽段譽這麼說
,都歡然道:“當得,當得!”更有人道:“公子訂下的罰章,未免太便宜了咱們,不知
更有什麼吩咐?”段譽拍了拍手,笑道:“沒有了!”轉頭向虛竹道:“小弟這三條罰章
訂得可對?”虛竹拱手連說:“多謝,多謝,對之極矣.”他向梅劍等人瞧了一眼,臉上
頗有歉然之色.蘭劍道:“主人,你是靈鷲宮之主,不論說什麼,婢子們都得聽從.你氣
量寬宏,饒了這些奴才,可也不必對我們有什麼抱歉.”虛竹一笑,道:“不敢!嗯,這
個……我心中還有幾句話,不知……不知該不該說?”
烏老大道:“三十六洞,七十二島,一向是縹緲峰的下屬,尊主有何吩咐,誰也不敢
違抗.段公子所定的三條罰章,實在是寬大之至.尊主另有責罰,大伙兒自然甘心領受.
”虛竹道:“我年輕識淺,只不過承童姥姥指點幾手武功,‘尊主’什麼的,真是愧不敢
當.我有兩點意思,這個……這個……也不知道對不對,大膽說了出來,這個……請各位
前輩琢磨琢磨.”他自幼至今一直受人指使差遣,向居人下,從來不會自己出什麼主意,
而當眾說話更是窘迫,這幾句話說得吞吞吐吐,語氣神色更是謙和之極.
梅蘭菊竹四姝均想:“主人怎麼啦,對這些奴才也用得著這麼客氣?”烏老大道:“
尊主寬宏大量,赦免了大伙兒的重罪,更對咱們這般謙和,眾兄弟便肝腦涂地,也難報恩
德于萬一.尊主有命,便請吩咐罷!”虛竹道:“是,是!我若說錯了,諸位不要……不
要這個見笑.我想說兩件事.第一件嘛,好像有點私心,在下……在下出身少林寺,本來
……本是個小和尚,請諸位今後行走江湖之時,不要向少林派的僧俗弟子們為難.那是我
向各位求一個情,不敢說什麼命令.”
烏老大大聲道:“尊主有令:今後眾兄弟在江湖上行走,遇到少林派的大師父和俗家
朋友們,須得好生相敬,千萬不可得罪了,否則嚴懲不貸.”群豪齊聲應道:“遵命.”
虛竹見眾人答允,膽子便大了些,拱手道:“多謝,多謝!這第二件事,是請各位體念上
天好生之德,我佛慈悲為懷,不可隨便傷人殺人.最好是有生之物都不要殺,螻蟻尚且惜
命,最好連腥葷也不吃,不過這一節不大容易,連我自己也破戒吃葷了.因此……這個…
…那個殺人嘛,總之不好,還是不殺人的為妙,只不過我……我也殺過人,所以嘛……”
烏老大大聲道:“尊主有令:靈鷲宮屬下一眾兄弟,今後不得妄殺無辜,胡亂殺生,否則
重重責備.”群豪又齊聲應道:“遵命!”虛竹連連拱手,說道:“我……我當真感激不
盡,話又說回來,各位多做好事,不做壞事,那也是各位自己的功德善業,必有無量福報
.”向烏老大笑道:“烏先生,你幾句話便說得清清楚楚.我可不成,你……你的生死符
中在哪裡?我先給你拔除了罷!”烏老大所以甘冒奇險,率眾謀叛,為來為去就是要除去
體內的生死符,聽得虛竹答應為他拔除,從此去了這為患無窮的附骨之蛆,當真是不勝之
喜,心中感激.雙膝一曲,便即拜倒.虛竹急忙跪倒還禮,又問:“烏先生,你肚子上松
球之傷,這可痊愈了麼?你服過童姥的什麼‘斷腸腐骨丸’,咱們也得想法子解了毒性才
是.”
梅劍四姊妹開動機關,移開大門上的巨岩,放了朱天,昊天,玄天九部諸女進入大廳
.
風波惡和包不同大呼小叫,和鄧百川,公冶乾一齊進來.他四人出門尋童姥相斗,卻
撞到八部諸女.包不同言詞不遜,風波惡好勇斗狠,三言兩語,便和諸女動起手來.不久
鄧百川,公冶乾加入相助,他四人武功雖強,但終究寡不敵眾,四人且斗且走,身上都帶
了傷,倘若大門再遲開片刻,梅蘭菊竹不出聲喝止,他四人若不遭擒,便難免喪生了.慕
容復自覺沒趣,帶同鄧百川等告辭下山.卓不凡和芙蓉仙子崔綠華卻不別而行.
虛竹見慕容復等要走,竭誠挽留.慕容復道:“在下得罪了縹緲峰,好生汗顏,承兄
台不加罪責,已領盛情,何敢再行叨擾?”虛竹道:“哪裡,哪裡?兩位公子文武雙全,
英雄了得,在下仰慕得緊,只想……只想這個……向兩位公子領教.我……我實在笨得…
…那個要命.”
包不同適才與諸女交鋒,寡不敵眾,身上受了好幾處劍傷,正沒好氣,聽虛竹羅里羅
唆的留客,又聽慕容復低聲說他懷中藏了王語嫣的圖像,尋思:“這小賊禿假仁假義,身
為佛門子弟,卻對我家王姑娘暗起歹心,顯然是個不守清規的淫僧.”便道:“小師父留
英雄是假,留美人是真,何不直言要留王姑娘在縹緲峰上?”
虛竹愕然道:“你……你說什麼?我要留什麼美人?”包不同道:“你心懷不軌,難
道姑蘇慕容家的都是白痴麼?嘿嘿,太也可笑!”虛竹搔了搔頭,說道:“我不懂先生說
些什麼,不知什麼事可笑.”包不同雖然身在龍潭虎穴之中,但一激發了他的執拗脾氣,
早將生死置于度外,大聲叫道:“你這小禿賊,你是少林寺的和尚,既是名門弟子,怎麼
又改投邪派,勾結一眾妖魔鬼怪?我瞧著你便生氣.一個和尚,逼迫幾百名婦女做你妻妾
情婦,兀自不足,卻又打起我家王姑娘的主意來!我跟你說,王姑娘是我家慕容公子的人
,你癩蝦蟆莫想吃天鵝肉,乘早收了歹心的好!”怒火上沖,拍手頓足,指著虛竹的鼻子
大罵.虛竹莫名其妙,道:“我……我……我……”忽聽得呼呼兩聲,烏老大挺起綠波香
露鬼頭刀,哈大霸舉起一柄大鐵椎,齊聲大喝,雙雙向包不同撲來.
慕容復知道虛竹既允為這些人解去生死符之毒,已得群豪死力,若是混戰起來,凶險
無比,眼見烏老大和哈大霸同時撲到,身形一晃,搶上前去,使出“斗轉星移”的功夫,
一帶之間,鬼頭刀砍向哈大霸,而大鐵椎砸向烏老大,當的一聲猛響,兩般兵刃激得火花
四濺.慕容復反手在包不同肩頭輕輕一推,將他推出丈餘,向虛竹拱手道:“得罪,告辭
了!”身形晃處,已到大廳門口.他適才見過門口的機關,倘若那巨岩再移過來擋住了大
門,那便只有任人宰殺了.
虛竹忙道:“公子慢走,決不……不是這個意思……我……”慕容復雙眉一挺,轉身
過來,朗聲道:“閣下是否自負天下無敵,要指點幾招麼?”虛竹連連搖手,道:“不…
…不敢……”慕容復道:“在下不速而至,來得冒昧,閣下真的非留下咱們不可麼?”虛
竹搖頭道:“不……不是……是的……唉!”慕容復站在門口,傲然瞧著虛竹,三十六洞
,七十二島群豪,以及梅蘭菊竹四劍,九天九部諸女.群豪諸女為他氣勢所懾,一時竟然
無人敢于上前.隔了半晌,慕容復袍袖一拂,道:“走罷!”昂然跨出大門.王語嫣,鄧
百川等五人跟了出去.烏老大憤然道:“尊主,倘若讓他活著走下縹緲峰,大伙兒還用做
人嗎?請尊主下令攔截.”虛竹搖頭道:“算了.我……我真不懂,為什麼他忽然生這麼
大的氣,唉,真是不明白……”烏老大道:“那麼待屬下去擒了那位王姑娘來.”虛竹忙
道:“不可,不可!”王語嫣見段譽未出大廳,回頭道:“段公子,再見了!”段譽一震
,心口一酸,喉頭似乎塞住了,勉強說道:“是,再……再見了.我……我還是跟你一起
……”眼見她背影漸漸遠去,更不回頭,耳邊只響著包不同那句話:“他說王姑娘是慕容
公子的人,叫旁人趁早死了心,不可癩蝦蟆想吃天鵝肉.不錯,慕容公子臨出廳門之時,
神威凜然,何等英雄氣概!他一舉手間便化解了兩個勁敵的招數,又是何等深湛的武功!
以我這等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到處出丑,如何在她眼下?王姑娘那時瞧她表哥的眼神臉色
,真是深情款款,既仰慕,又愛憐,我……我段譽,當真不過是一只癩蝦蟆罷了.”一時
之間,大廳上怔住了兩人,虛竹是滿腹疑雲,搔首踟躕,段譽是悵惘別離,黯然魂銷.兩
人呆呆的茫然相對.過了良久,虛竹一聲長嘆.段譽跟著一聲長嘆,說道:“仁兄,你我
同病相憐,這銘心刻骨的相思,卻何以自遣?”虛竹一聽,不由得滿面通紅,以為他知道
自己“夢中女郎”的艷跡,囁嚅問道:“段……段公子,你卻又如……如何得知?”段譽
道:“不知子都之美者,無目者也.不識彼姝之美者,非人者也.愛美之心,人皆有之.
仁兄,你我同是天涯淪落人,此恨綿綿絕無期!”說著又是一聲長嘆.他認定虛竹懷中私
藏王語嫣的圖像,自是和自己一般,對王語嫣傾倒愛慕,適才慕容復和虛竹沖突,當然也
是為著王語嫣了,又道:“仁兄武功絕頂,可是這情之一物,只講緣份,不論文才武藝,
若是無緣,說什麼也不成的.”
虛竹喃喃道:“是啊,佛說萬法緣生,一切只講緣份……不錯……那緣份……當真是
可遇不可求……是啊,一別之後,茫茫人海,卻又到哪裡找去?”他說的是“夢中女郎”
,段譽卻認定他是說王語嫣.兩人各有一份不通世俗的呆氣,竟然越說越投機.靈鷲宮諸
女擺開筵席,虛竹和段譽便攜手入座.諸洞島群豪是靈鷲宮下屬,自然誰也不敢上來和虛
竹同席.虛竹不懂款客之道,見旁人不過來,也不出聲相邀,只和段譽講論.段譽全心全
意沉浸在對王語嫣的愛慕之中,沒口子的夸獎,說她性情如何和順溫婉,姿容如何秀麗絕
俗.虛竹只道段譽在夸獎他的“夢中女郎”,不敢問他如何認得,更不敢出聲打聽這女郎
的來歷,一顆心卻是怦怦亂跳,尋思:“我只道童姥一死,天下便沒人知道這位姑娘的所
在,天可憐見,段公子竟然認得.但聽他之言,對這位姑娘也充滿了愛慕之情,思戀之意
,我若吐露風聲,曾和她在冰窖之中有過一段因緣,段公子勢必大怒,離席而去,我便再
也打聽不到了.”聽段譽沒口子夸獎這位姑娘,正合心意,便也隨聲附和,其意甚誠.兩
人各說各的情人,纏夾在一起,只因誰也不提這兩位姑娘名字,言語中的榫頭居然接得絲
絲入扣.虛竹道:“段公子,佛家道萬法都是一個緣字.經雲:‘諸法從緣生,諸法從緣
滅.我佛大沙門,常作如是說.’達摩祖師有言:‘眾生無我,苦樂隨緣’,如有什麼賞
心樂事,那也是‘宿因所構,今方得之.緣盡還無,何喜之有?’”段譽道:“是啊!‘
得失隨緣,心無增減’!話雖如此說,但吾輩凡夫,怎能修得到這般‘得失隨緣,心無增
減’的境地?”
大理國佛法昌盛,段譽自幼誦讀佛經,兩人你引一句,金剛經》,我引一段,法華經
》,自寬自慰,自傷自嘆,惺惺相惜,同病相憐.梅蘭菊竹四姝不住輪流上來勸酒.段譽
喝一杯,虛竹便也喝一杯,嘮嘮叨叨的談到半夜.群豪起立告辭,由諸女指引歇宿之所.
虛竹和段譽酒意都有八九分了,仍是對飲講論不休.那日段譽和蕭峰在無錫城外賭酒,以
內功將酒水從指甲中逼出,此刻借酒澆愁,卻是真飲,迷迷糊糊的道:“仁兄,我有一位
結義金蘭的兄長,姓喬名峰,此人當真是大英雄,真豪杰,武功酒量,無雙無對.仁兄若
是遇見,必然也愛慕喜歡,只可惜他不在此處,否則咱三人結拜為兄弟,共盡意氣之歡,
實是平生快事.”虛竹從不喝酒,全仗內功精湛,這才連盡數斗不醉,但心中飄飄蕩蕩地
,說話舌頭也大了,本來拘謹膽小,忽然豪氣陡生,說道:“段公子若是……那個不是…
…不是瞧不起我,咱二人便先結拜起來,日後尋到喬大哥,再拜一次便了.”段譽大喜,
道:“妙極,妙極!兄長幾歲?”
二人敘了年紀,虛竹大了三歲,段譽叫道:“二哥,受小弟一拜!”推開椅子,跪拜
下去.虛竹急忙還禮,腳下一軟,向前直摔.段譽見他摔跌,忙伸手相扶,兩人無意間真
氣一撞,都覺對方體中內力充沛,急忙自行收斂克制.這時段譽酒意已有十分,腳步踉蹌
,站立不定.突然之間,兩人哈哈大笑,互相摟抱,滾跌在地.段譽道:“二哥,小弟沒
醉,咱倆再來喝他一百斤!”虛竹道:“小兄自當陪三弟喝個痛快.”段譽道:“人生得
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哈哈,會須立盡三百杯!”兩人越說越迷糊,終于都醉得人
事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