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丐幫群丐一團高興的趕來少林寺,雄心勃勃,只盼憑著幫主深不可測的武功,

奪得武林盟主之位,丐幫從此壓倒少林派,為中原武林的領袖.哪知莊幫主拜丁春

秋為師于前,為蕭峰踢斷雙腳于後,人人意興索然,面目無光.

  吳長老大聲道:“眾位兄弟,咱們還在這里幹什麼?難道想討殘羹冷飯不成?

這就下山去吧!”群丐轟然答應,紛紛轉身下山.

  包不同突然大聲道:“且慢,且慢!包某有一言要告知丐幫.”陳長老當日在

無錫曾與他及風波惡鬥過,知道此人口中素來沒有好話,右足在地下一頓,厲聲道

:“姓包的,有話便說,有屁少放.”包不同伸手捏住了鼻子,叫道:“好臭,好

臭.喂,會放臭屁的化子,你幫中可有一個名叫易大彪的老化子?”

  陳長老聽他說到易大彪,登時便留上了神,問道:“有便怎樣?沒有又怎樣?

”包不同道:“我是在跟一個會放屁的叫化子說話,你搭上口來,是不是自己承認

放臭屁?”陳長老牽掛本幫大事,哪耐煩跟他這等無關重要的口舌之爭,說道:“

我問你易大彪怎麼了?他是本幫的弟子,派到西夏公幹,閣下可有他的訊息麼?”

包不同道:“我正要跟你說一件西夏國的大事,只不過易大彪卻早已見閻王去啦!

”陳長老道:“此話當真?請問西夏國有什麼大事?”包不同道:“你罵我說話如

同放屁,這回兒我可不想放屁了?”

  陳長老只氣得白須飄動,但心想以大事為重,當即哈哈一笑,說道:“適才說

話得罪了閣下,老夫陪罪.”包不同道:“陪罪倒也不必,以後你多放屁,少說話,

也就是了.”陳長老一怔,心道:“這是什麼話?”只是眼下有求于他,不願無謂

糾纏,微微一笑,並不再言.包不同忽然道:“好臭,好臭!你這人太不成話.”

陳長老道:“什麼不成話?”包不同道:“你不開口說話,無處出氣,自然須得另

尋宣泄之處了.”陳長老心道:“此人當真難纏.我只說了一句無禮之言,他便顛

三倒四的說了沒完.我只有不出聲才是上策,否則他始終言不及義,說不上正題.”

當下又是微微一笑,並不答話.

  包不同搖頭道:“非也,非也!你跟我抬杠,那你錯之極矣!”陳長老微笑道:

“在下口也沒開,怎能與閣下抬杠?”包不同道:“你沒說話,只放臭屁,自然不

用開口.”陳長老皺起眉頭,說道:“取笑了.”

  包不同見他一味退讓,自己已佔足了上風,便道:“你既然開口說話,那便不

是和我抬杠了.我跟你說了吧.幾個月之前,我隨著咱們公子,鄧大哥,公冶二哥

等一行人,在甘涼道上的一座樹林之中,見到一群叫化子,一個個尸橫就地,有的

身首異處,有的腹破腸流,可憐啊!可憐.這些人背上都負了布袋,或三只,或四

只,或六只焉!”陳長老道:想必都是敝幫的兄弟了”包不同道:“我見到這群老

兄之時,他們都已死去多時,那時候啊,也不知道喝了孟婆湯沒有,上了望鄉台沒

有,也不知在十殿閻王的哪一殿受審.他們既不能說話,我自也不便請教他們尊姓

大名,仙鄉何處,何幫何派,因何而死.否則他們變成了鬼,她都會罵我一聲‘有

話便說,有屁少放!’豈不冤哉枉也?”

  陳長老聽到涉及本幫兄弟多人的死訊,自是十分關心,既不敢默不作聲,更不

敢出言頂撞,只得道:“包兄說得是!”

  包不同搖頭道:“非也,非也!姓包的生平最瞧不起隨聲附和之人,你口中說

道‘包兄說的是’,心里卻在破口罵我‘直娘賊,烏龜王八蛋’,這便叫做‘腹誹’

,此是星宿一派無恥之徒的行徑.至于男子漢大丈夫,是則是,非則非,旁人有

旁人的見地,自己有自己的主張,‘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特立獨行,

矯矯不群,這才是英雄好漢!”

  他又將陳長老教訓了一頓,這才說道:“其中卻有一位老兄受傷未死,那時雖

然未死,卻她也去死不遠了.他自稱名叫易大彪,他從西夏國而來,揭了一張西夏

國國王的榜文,事關重大,于是交給了我們,托我們交給貴幫長老.”

  宋長老心想:“陳兄弟在言語中已得罪了此人,還是由我出面較好.”當即上

前深深一揖,說道:“包先生仗義傳訊,敝上下,均感大德.”包不同道:“非也,

非也!未必貴幫上下,都感我的大德.”宋長老一征,道:“包先生此話從何說起?”

包不同指著游坦之道:“貴幫幫主就非但不承我情,心中反而將我恨到了極處!”

宋陳二長老齊聲道:“那是什麼緣故?要請包先生指教.”

  包不同道:“那易大彪臨死之前說道,他們這伙人,都是貴幫莊幫主派人害死

的,只因他們不服這個這莊的小子做幫主,因此這小子派人追殺,唉,可憐啊可憐.

易大彪請我們傳言,要吳長老和各位長老,千萬小心提防.”

  包不同一出此言,群丐登時聳動.吳長老快步走到游坦之身前,厲聲喝問:“

此話是真是假?”

  游坦之自被蕭峰踢斷雙腿,一直坐在地下,不言不語,潛運內力止痛,突然聽

包不同揭露當時秘密,不由得甚是惶恐,又聽吳長老厲聲質問,叫道:“是全……

全冠清叫我下的號令,這不……不關我事.”

  宋長老不願當著群雄面前自暴本幫之丑,狠狠向全冠清瞪了瞪,心道:“幫內

的賬,慢慢再算不遲.”向包不同道:“易大彪兄弟交付先生的榜文,不知先生是

否帶在身邊.”包不同回頭道:“沒有!”宋長老臉色微變,心想你說了半天,仍

是不肯將榜文交出,豈不是找人消遣?包不同深深一揖,說道:“咱們青山不改,

綠水長流,後會有期.”說著便轉身走開.

  吳長老急道:“那張西夏國的榜文,閣下如何不肯轉交?”包不同道:“這可

奇了!你怎知易大彪是將榜文交在我手中?何以竟用‘轉交’二字?難道你當日是親

眼瞧見麼?”

  宋長老強忍怒氣,說道:“包兄適才明明言道,敝幫的易大彪兄弟從西夏國而

來,揭了一張西夏國國王的榜文,請包兄交給敝幫長老.這番話此間許多英雄好漢

人人聽見,包兄怎地忽然又轉了口?”

  包不同搖頭道:“非也,非也!我沒這樣說過.”他見宋長老臉上變色,又道:

“素聞丐幫諸位長老都是鐵錚錚的好漢子,怎地竟敢在天下英毫之前顛倒黑白,混

淆是非,那豈不是將諸位長老的一世英名付諸流水麼?”

  宋陳吳三長老互相瞧一眼,臉色都十分難看,一時打不定主意,立時便跟他翻

臉動手呢,還是再忍一時.陳長老道:“閣下既要如此說,咱們也無計可施,好在

是非有公論,單憑口舌之利而強辭奪理,終究無用.”包不同道:“非也,非也!

你說單憑口舌之利,終究無用,為什麼當年蘇秦憑一張利嘴而佩六國相印?為什麼

張儀以口舌之利,施連橫之計,終于助秦並吞六國?”宋長老聽他越扯越遠,只有

苦笑,說道:“包先生若是生于戰國之際,早已超越蘇張,身佩七國,八國的相印

了.”

  包不同道:“你這是譏諷我生不逢辰,命運太糟麼?好,姓包的今後若有三長

兩短,頭痛發燒,腰酸足麻,噴嚏咳嗽,一切惟你是問.”

  陳長老怫然道:“包兄到底意欲如何,便即爽爽快快的示下.”

  包不同道:“嗯,你倒性急得很.陳長老,那日在無錫杏子林里,你跟我風四

弟較量武藝你手中提一只大布袋,大布袋里有一只大蠍子,大蠍子尾巴上有一根大

毒刺,大毒刺刺在人身上會起一個大毒泡,大毒泡會送了對方的小性命,是也不是?

”陳長老心道:“明明一句話便可說清楚了,他偏偏要什麼大,什麼小的里唆一大

套.”便道:“正是.”

  包不同道:“很好,我跟你打個賭,我贏了,我立刻將易老化子從西夏國帶來

的訊息告知于你.若是我贏,你便將那只大布袋,大布袋中的大蠍子,以及裝那消

解蠍毒之藥的小瓶子,一古腦兒的輸了給我.你賭不賭?”陳長老道:“包兄要賭

什麼?”包不同道:“貴幫宋長老向我載贓誣陷,硬指我曾說什麼貴幫的易在彪揭

了西夏國王的榜文,請我轉交給貴幫長老.其實我的的確確沒說過,咱二人便來賭

一賭.倘若我確是說過的,那是你贏了.倘若我當真沒說過,那麼是我贏了.

  陳長老向宋吳二老瞧了一眼,二人點了點頭,意思是說:“這里數千人都是見

證,不論憑他如何狡辯,終究是難以抵賴.跟他賭了!”陳長老道:“好,在下跟

包兄賭了!但不知包兄如何證明誰輸誰贏?是否要推舉幾位德高望重的公眾人出來,

秉公判斷?”

  包不同搖頭道:“非也,非也!你說要推舉幾位德高望重的公證人出來秉公判

斷,就算推舉十位八位吧,難道除了這十余位之外,其余千百位英雄好漢,就德不

高,望不重了?既然德不高,望不重,那麼就是卑鄙下流的無名小卒了?如此侮慢當

世英雄,你丐幫忒也無禮.”

  陳長老道:“包兄取笑了,在下決無此意.然則以包兄所見,該當如何?”

  包不同道:“是非曲直,一言而決,待在下給你剖析剖析.拿來!”這“拿來”

兩字一出口,便即伸出手去.陳長老道:“什麼?”包不同道:“布袋,蠍子,解

藥!”陳長老道:“包兄尚未證明,何以就算贏了?”包不同道:“只怕你輸了以後,

抵賴不給.”

  陳長老哈哈一笑,道:“小小毒物,何足道哉?包兄既要,在下立即奉上,又

何必賭什麼輸贏?”說著除下背上一只布袋,從情不取出一個瓷瓶,遞將過去.

  包不同老實不客氣地便接了過來,打開布袋之口,向里一張,只見袋中竟有七

八只花斑大蠍,忙合上了袋口,合道:“現下我給你瞧一瞧證據,為什麼是我贏了,

是你輸了.”一面說,一百解開長袍的衣帶,抖一抖衣袖,提一提袋角,叫眾人看

到他身邊除了幾塊銀了,火刀,火石之外,更無別物.宋陳吳三長老兀自不明他其

意何居,臉上神色茫然.包不同道:“二哥,你將榜文拿在手中,給他們瞧上一瞧.

  公冶乾一直掛念幕容博父子的安危,但眼見無法闖過少林群僧的羅漢大陣,也

只有乾著急的份兒.當下取出榜文,提在手中.群雄向榜文瞧去,但見一張大黃紙

上蓋著朱砂大印,寫滿密密麻麻的外國文字,雖然難辨真偽,看模樣似乎並非贗物.

  包不同道:“我先前說,貴幫的易大彪將一張榜文交給了我們,請我們交給貴

幫長老.是也不是?”宋陳吳三長老忽又自承其事.喜道:“正是.”包不同道:

“但宋長老卻硬指我曾說,貴幫的易大彪將一張榜文交給了我,請我交給貴幫長老.

是不是?”三長老齊道:“是,那又有什麼說錯了?”

  包不同搖頭道:“錯矣,錯矣!錯之極矣,完全牛頭不對馬嘴矣!差之厘毫,謬

以千里矣!我說的是我們,宋長老說的是‘我’.夫‘我們’者,我們姑蘇慕容氏

這伙人也,其中有慕容公子,有鄧大哥,公冶二哥,風四弟,有包不同,還有一位

王姑娘.至于‘我’者,只是包不同孤家寡人,一條‘非也非也’的光棍是也.眾

位英雄瞧上一瞧,王姑娘花容月貌,是個大閨女,和我‘非也非也’包不同包老三

大不相同,豈能混為一談?”

  宋陳吳三長老面面相覷,萬不料他咬文嚼字,專從“我”與“我們”之間的差

異上大做章.

  只聽包不同又道:“這張榜文,是易大彪交在我公冶二哥手中的.我向貴幫報

訊,是慕容公子定下的主意.我說‘我們’,那是不錯的.若是說‘我’,那可就

與真相不符了.在下不懂西夏文字,去接這張榜文來幹什麼?在下在無錫城外曾栽

在貴幫手中,吃過一個大大的敗仗,就處東來找貴幫報仇,這報訊卻總是不報的.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接西夏榜文,向貴幫報訊,都是‘我們’姑蘇慕容氏一伙人,

卻不是‘我’包不同獨個兒!”他轉頭向公冶乾道:“二哥,是他們輸了,將榜文

收起來吧.”

  陳長老心道:“你大兜圈子,說來說去,還是忘不了那日無錫城外一戰落敗的

恥辱.”當下拱手道:“當日包兄赤手空拳,與敝幫奚長老一條六十斤重的鋼杖相

鬥,包兄已大佔勝算.敝幫眼見不敵,結那‘打……打……’那個陣法,還是奈何

不了包兄.當時在做敝幫幫主的喬峰以生力軍上陣,與包兄酣鬥良久,這才勉強勝

了包兄半招.當時包兄放言高歌,飄然而去,鬥是鬥得高明,去也去得瀟灑,敝幫

上下事後說起,哪一個不是津津樂道,心中欽佩?包兄怎麼自謙如此,反說是敗在

敝幫手中?決無此事,決無此事.那蕭峰和敝幫早已沒有瓜葛,甚至可說已是咱們

的公敵.”

  他卻不知包不同東拉西扯,其志只在他最後一句話,既不是為了當日無錫杏子

林中一敗之辱,更不是為了他那“有話便說,有屁少放”這八個字,包不同立即打

蛇隨棍上,說道:“既然如此,再好也沒有了.你就率領貴幫兄弟,咱們同仇敵愾,

去將蕭峰尋廝擒了下來.那時我們念在好朋友的份上,自會將榜文雙手奉上.老兄

倘若不識榜文中希奇古怪的文字,我公冶二哥索性人情做到底,從頭至尾,源源本

本的譯解明白,你道如此?”

  陳長老瞧瞧宋長老,望望吳長老,一時拿不定主意.忽聽得一人高聲叫道:“

原當如此,更有何疑?”

  眾人齊向聲音來處瞧去,見說話之人是“十方秀才”全冠清.他這時已升為九

袋長老,只聽他繼續道:“遼國乃我大宋死仇大敵.這蕭峰之父蕭遠山,自稱在少

林寺潛居三十年,盡得少林派武學秘藉.今日大伙兒若不齊心合力將他除去,他回

到遼國之後,廣傳得自中土的上乘武功,契丹人如虎添翼,再來進攻大宋,咱們炎

黃子孫個個要做亡國奴了.”

  群雄都覺這話甚是有理,只是玄慈圓寂,莊聚賢斷腳,少林派和丐幫這中原武

林兩大支柱,都變成了群龍無首,沒有人主持大局.

  全冠清道:“便請少林寺玄字輩三位高僧,與丐幫宋陳吳三位長老共同發號施

令,大伙兒齊聽差遣.先殺了蕭遠山,蕭峰父子,除去我大宋的心腹大患.其余善

後事宜,不妨慢慢從長計議.”他見游坦之身敗名裂,自己在幫中失了大靠山,殺

易大彪等人之事又已泄漏,心下甚是惶懼,急欲另興風波,以為卸罪脫身之計.他

雖是丐幫四長老之一,但此刻已不敢與宋陳吳三長老並肩.

  群雄登時紛紛呼叫:“這話說的是,請三高僧,三長老發令.”“此事關及天

下安危,六位前輩當仁不讓,義不容辭.”“咱位同遵號令,撲殺這兩條番狗!”

霎時間千百人乒乒乓乓的拔出兵刃,更有人便要向一十八名契丹武士攻殺過去.

  余婆叫道:“眾位契丹兄弟,請過來說話.”那十八名契丹武士不知余婆用意

何居,卻不過去,各人挺刀在手,並肩而立,明知寡不敵眾.卻也要決一死戰.余

婆叫道:“靈鷲八部,將這十八位朋友護住了.”八部諸女奔將前去,站在十八名

契丹武士身前,諸洞主,島主翼衛在旁.星宿派門人急欲在新主人前立功,幫著搖

旗吶喊,這一來聲勢倒也甚盛.

  余婆躬身向虛竹道:“主人,這十八名武士乃主人義兄的下屬,若在主人眼前

讓人亂刀分尸,大折靈鷲宮的威風.咱位且行將他們看管,敬候主人發落."

  虛竹心傷父母之亡,也想不出什麼主意,點了點頭,朗聲說道:“我靈鷲宮與

少林派是友非敵,大伙不可傷了和氣,更不得鬥毆殘殺."

  玄寂見了靈鷲宮這等聲勢,情知大是勁敵,聽虛竹這麼說,便道:“這十八名

契丹武士殺與不殺,無關大局,沖著虛竹先生的臉面,暫且擱下.虛竹先生,咱們

擒殺蕭峰,你相助何方?"

  虛竹躊躇道:“少林派是我出身之地,蕭峰是我義兄,一者于我有恩,一者于

我有義.我……我……我只好兩不相助.只不過……只不過……師叔祖,我勸你放

我蕭大哥去吧,我勸他不來攻打大宋便是.”

  玄寂心道:“你枉自武功高強,又為一派之主,說出話來卻似三歲小兒一般.”

說道:“‘師叔祖’三字,虛竹先生此後再也休提.”虛竹道:“是,是,我這可忘了."

  玄寂道:“靈鷲宮既然兩不相助,少林派與貴派那便是友非敵,雙方不得傷了

和氣.”轉頭向丐幫三長老道:“三位長老,咱們劉到敝寺去瞧瞧動靜如何?”宋

陳吳三長老齊道:“甚好,甚好!丐幫眾兄弟,同赴少林寺去!”

  當下少林僧領先,丐幫與中原群雄齊聲發喊,沖向山上.

  鄧百川喜道:“三弟,真有你的,這一番說辭,竟替主公和公子拉到了這麼多

的得力幫手.”包不同道:“非也,非也!耽擱了這麼久,不知主公和公子是禍是

福,勝負如何.”

  王語嫣急道:“快走!別‘非也非也’的了.”一面說,一面提步急奔,忽見

段譽眼隨在旁,問道:“段公子,你又要助你義兄,跟我表哥為難麼?”言辭中大

有不滿之意.適才慕容復橫劍自盡,險些身亡,全系因敗在段譽和蕭峰二人手下,

羞憤難當之故,王語嫣憶起此事,對段譽大是恚怒.

  段譽一怔,停了腳步.他自和王語嫣相識起來,對他千依百順,為了她赴危蹈

險,全不顧一己生死,可從未見過她對自己如此神色不善,一時驚慌失措,心亂如

麻,隔了半晌,才道:“我……我並不想和慕容公子為難……”抬起頭來時,只見

身旁群雄紛紛奔躍而過,王語嫣和鄧百川等眾人早已不知去向.

  他又是一呆,心道:“王姑娘既已見疑,我又何必上去自討沒趣?”但轉念又

想:“這千百人蜂涌而前,對蕭大哥群相圍攻,他處境實是凶險無比.虛竹二哥已

言明兩不相助,我若不竭手援手,金蘭結義之情何在?縱使王姑娘見怪,卻也顧不

得了.”于是跟隨群豪,奔上山去.

  其時段正游見到段延慶的目光正冷冷向自己射來,當即手握劍柄,運氣待敵.

大理群豪也均全神戒備,于段譽匆匆走開,都未在意.

  

  段譽到得少林寺前,徑自闖進山門.少林寺佔地甚廣,前殿後舍,也不知有幾

千百間,但見一眾僧侶與中原群豪在各處殿堂中轉來轉去,吆喝吶喊,找尋蕭遠山

父子和慕容博父子的所在.更有許多人躍上屋頂,登高望,四下里擾攘紛紜,亂

成一團.眾人穿房入舍,奔行來去,人人都在詢問:“在哪里?見到了沒有?”少林

寺莊嚴古剎,霎時間變作了亂墟鬧市一般.

  段譽亂起了一陣,突見兩個胡僧快步從側門閃了出來,東張西望,閃縮而行.

段譽心念一動:“這兩個胡僧不是少林僧,他們鬼鬼崇崇的幹什麼?”好奇心起,

當下展開“凌波微處”輕功,悄沒聲跟在兩名胡僧之後,向寺旁樹林中奔去.沿著

一條林間小徑,徑向西北,轉了幾個彎,眼前突然開朗,只聽得水聲淙淙,山溪旁

聳立著一座樓閣,樓旁一塊匾額寫著“藏經閣”三字.段譽心想:“少林寺藏經閣

名聞天下,卻原來建立此處.是了,這樓閣臨水而築,遠離其他房舍,那是唯恐寺

中失火,毀了珍貴無經的經典.”

  見兩名胡僧矮了身子,慢慢欺近藏經閣,段譽便也跟隨而前,突見兩名中年僧

人閃將出來,齊聲咳嗽,說道:“兩位到這里有何貴幹?”一名胡僧道:“我師兄

久慕少林寺藏經閣之名,特來觀光.”說話的正是波羅星.他和師兄哲羅見寺中大

亂,便想乘火打劫,到藏經閣來盜經.

  一名少林僧道:“大師請留步,本寺藏經重地,外人請勿擅入.”說話之間,

又有四名僧人手執禪仗,攔在門口.哲羅星和波羅星相互瞧一眼,知所謀謀成,只

得廢然而退.

  段譽跟著轉身,正想去找蕭峰,忽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從閣中高處傳了出來:

“你見到他們向何方而去?”認得是玄寂的口音.另一人道:“我們四個守在這里,

那灰衣僧闖了進來,出手便點了我們的昏睡穴,師伯救醒我時,那灰衣僧已不知去

向了.”另一個蒼老的聲音道:“此處窗房破損,想必是到了後山.”玄寂道:“

不錯.”那老僧道:“但不知他們是否盜了閣中的經書.”玄寂道:“這二人在本

寺潛伏數十年,咱們上下僧眾混混噩噩,一無所覺,可算是無能.他們若在盜經,

數十年來哪一日不可盜,何待今日?”那老僧道:“師兄說的是.”二僧齊聲長嘆.

  段譽心想他們在說少林寺的丟臉之事,不可偷聽,其實玄寂等僧說話聲甚低,

只因段譽內力深厚,這才聽聞.段譽慢慢走開,尋思:“他們說錄大哥到了後山,

我這就去瞧瞧.”

  少室後山地勢險峻,林密路陡,段譽走出數里,已不再聽到下面寺中的嘈雜之

聲,空山寂寂,唯有樹間鳥雀鳴聲.山間林中陽光不到,頗有寒意.段譽心道:“

蕭大哥父子一到此處,脫身就甚容易,群雄難再圍攻.”欣尉之下,突然想到王語

嫣怨怒的神色,心頭大震:“倘若大哥已將慕容公子打死了,那……那便如何是好?

”背上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心道:“慕容公子若死,王姑娘傷心欲絕,一生都要

郁郁寡歡了.”

  他迷迷惘惘的在密林中信步慢行,一忽兒想到慕容復,一忽兒想到蕭大哥,一

忽兒想到爹,媽媽和伯父,但想得最多的還是王語嫣,尤其是她適才那恚怒怨懟的

神色.

  也不知胡思亂想了多少時候,忽聽得左首隨風飄來幾句誦經念佛之聲:“即心

即佛,即佛即心,心明識佛,識佛明心,離心非佛,離佛非心……”聲音祥和渾厚,

卻是從來沒聽說過的.段譽心道:“原來此處有個和尚,不妨去問問他有沒見到蕭

大哥.”當即循聲走去.

  轉過一片竹林,忽見林間一塊草坪上聚集著不少人.一個身穿敝舊青袍的僧人

背向坐在石上,誦經之聲便自他口出,他面前坐著多人,其中有蕭遠山,蕭峰父子,

慕容博,慕容復父子,不久前在藏經閣前見到的胡僧哲羅星,波羅星,以及來自別

寺的幾位高僧,少林寺好幾位玄字輩高僧,也都坐在地下,雙手合什,垂首低眉,

恭恭敬敬的聽法.四五丈外站著一人,卻是吐番國師鳩摩智,臉露譏嘲之色,顯得

心中不服.

  段譽出身于佛國,自幼跟隨高僧研習佛法,于佛經義理頗有會心,只是大理國

佛法自南方傳來,近于小乘,非少林寺的禪宗一派,所學頗有不同,聽那老僧所學

偈語,雖似淺顯,卻含至理,尋思;“瞧這位高僧的服色,乃是少林寺中僧侶,而

且職司極低,只不過是燒茶掃地的雜役,怎地少林寺的高僧和蕭大哥他們都聽他講

經說法?”

  他慢慢繞將過去,要瞧瞧那高僧何等容貌,究竟是何許人物.但要看到那僧人

正面,須得走到蕭峰等人身後,他不敢驚動諸人,放輕腳步,遠遠兜了個圈了,斜

身縮足,正在走近鳩摩智身畔時,突見鳩摩智轉過頭來,向他微微一笑.段譽也以

笑容相披.

  突然之間,一股凌厲之極的勁風當胸射來.段譽叫聲:“啊喲!”欲施六脈神

劍抵御,已然不及,只覺胸口一痛,迷迷糊糊中聽到有人念到:“阿彌陀佛!”便

已人事不知了.

  

  慕容博被玄慈揭破本來面目,又說穿當日假傳訊息,釀成雁門關禍變之人便即

是他,情知不但蕭氏父子欲得己而甘心,且亦不容于中原豪雄,當即飛身向少林寺

中奔去.少林寺房舍眾多,自己熟悉地形,不論在哪里一藏,蕭氏父子都不容易找

到.但蕭遠山和蕭峰二人恨之切骨,如影隨形般跟蹤而赤.蕭遠山和他年紀相當,

功力相若,慕容博既先奔了片刻,蕭遠山便難追及.蕭峰卻正當壯年,武功精力,

俱是登峰造極之時,發力疾趕之下,當慕容博奔到少林寺山門口時,蕭峰于數丈外

一掌拍出,掌力已及後背.

  慕容博回掌一擋,全身一震,手臂隱隱酸麻,不禁大吃一驚:“這契丹小狗功

力如此厲害!”一側身,便即閃進了山門.

  蕭峰哪容他脫手,搶步急趕.只是慕容博既入寺中,到處回廊殿堂,蕭峰掌力

雖強,卻已拍不到他.三人一前二後,片刻間便已奔到了藏經閣中.

  慕容博破窗而入,一出手便點了守閣四僧的昏睡穴,轉過身來,冷笑道:“蕭

遠山,是你父子二人齊上呢,還是咱二老單打獨鬥,拚個死活?”蕭遠山攔在閣門,

說道:“孩兒,你擋著窗口,別讓他走了.”蕭峰道:“是!”閃身窗前,橫掌當

胸,父子二人合圍,眼看慕容博再難脫身.蕭遠山道:“你我之間的深仇大怨,不

死不解.這不是較量武藝高下,自然我父了聯手齊上,取你性命.”

  慕容博哈哈一笑,正要回答,忽聽得樓梯上腳步聲響,走上一個人來,正是鳩

摩智.他向慕容博合什一禮,說道:“慕容先生,昔年一別,嗣後便聞先生西去,

小僧好生痛悼,原來翻先生隱居不出,另有深意,今日重會,真乃喜煞小僧也.”

慕容博抱拳還禮,笑道:“在下因家國之故,蝸伏假死,致勞大師掛念,實深漸愧.

”鳩摩智道:“豈敢,豈敢.當日小僧 與先生邂逅相逢,講武論劍,得蒙先生指

點數日,生平疑義,一旦盡解,又承先生以少林寺七十二絕技要旨相贈,更是銘感

于心.”

  慕容博笑道:“些須小事,何足掛齒?”向蕭氏父子道:“蕭老先生,蕭大俠,

這位鳩摩智神僧,乃吐蕃國大輪明王,佛法淵深,武功更遠勝在下,可說當世罕有其比.

  蕭遠山和蕭峰對望了一眼,均想:“這蕃僧雖然未必能強于慕容博,但也必甚

為了得,他與慕容博淵源如此之深,自然要相助于他,此戰勝敗,倒是難說了.”

  鳩摩智道:“慕容先生廖贊.當年小僧聽先生論及劍法,以大理國天龍寺‘六

脈神劍’為天下諸劍第一,恨未得見,引為平生憾事.小僧得悉先生噩耗,便前赴

大理國天龍寺,欲求六脈神劍劍譜,焚色于先生墓前,已報知己.不料天龍寺枯榮

大僧狡詐多智,竟在緊要關頭將劍譜以內力焚毀.小僧雖存季札掛劍之念,卻不克

完願,抱撼良深.”

  慕容博道:“大師只存此念,在下已不勝感激,何況段氏六脈神劍尚存人間,

適才大理段公子與犬子相鬥,劍氣縱橫,天下第一劍之言,名不虛傳.”

  便在此時,人影一晃,藏經閣中又多了一人,正是慕容復.他落後數步,一到

寺中,便失了父親和蕭峰父了的蹤跡,待得尋到藏經閣中,反被鳩摩智趕在頭里.

他剛好聽得父親說起段譽以六脈神劍勝過自己之事,不禁羞慚無地.

  慕容博又道:“這里蕭氏父子欲殺我而甘心,大師以為如何?”

  鳩摩智道:“忝在知己,焉能袖手?”

  蕭峰見慕容復趕到,變成對方三人而己方只有二人,慕容復雖然稍弱,卻也未

可小覷,只怕非但殺慕容復不得,自己父子反要畢命于藏經閣中.但他膽氣豪勇,

渾不以身處逆境為意,大聲喝道:“今日之事,不判生死,決不罷休.接招吧!”

呼的一掌,便向慕容博急拍過去.慕容博左手一指,凝運功力,要將他掌力化去.

喀喇喇一聲響,左首二座書架木片紛飛,斷成數截,架上經書塌將下來.蕭峰這一

掌勁力雄渾,慕容博雖然將之拂開,卻未得消解,只是將掌力轉移方位,擊上了書

架.

  慕容博微微一笑,說道:“南慕容!北喬峰!果然名不虛傳!蕭兄,我有一言,

你聽是不聽!”蕭遠山道:“任憑你如何花言巧語,休想叫我不報殺妻深仇.”慕

容博道:“你要殺我報仇,以今日之勢,只怕未必能夠.我方三人,敵你父子二人,

請問是誰多佔勝面?”蕭遠山道:“當然是你多佔勝面.大丈夫寡不敵眾,又不何

懼?”慕容博道:“蕭氏父子英名蓋世,生平怕過誰來?可是懼誰不懼,今日要想殺

我,卻也甚難.我跟你做一樁買賣,我讓你得逆報仇之願,但你父子卻須答允我一

件事.”

  蕭遠山,蕭峰均覺詫異:“這老賊不知又生什麼詭計?”

  慕容博道:“只須你父了答允了這件事,便可上前殺我報仇.在下束手待斃,

決不抗拒,鳩摩師兄和復兒也不得出手救援.”他此言一出,蕭峰父子固然大奇,

鳩摩智和慕容復也是驚駭莫名.慕容復道:“爹爹,我眾彼寡……”鳩摩智也道:

“慕容先生何出此言?小僧但教有一口氣在,決不容人伸一指加于先生.”慕容博

道:“大師高義,在下交了這樣一位朋友,雖死何憾?蕭兄,在下有一事請教.當

年我假傳訊息,致釀巨禍,蕭兄可知在下幹此無行敗德之事,其意何在?”

  蕭遠山怒氣填膺,戟指罵道:“你本是個卑鄙小人,為非作歹,幸災樂禍,又

何必有什麼用意?”踏上一步,呼的一掌便擊了過去.”

  鳩摩智斜刺里閃至,雙掌一封,波的一聲響,拳風掌力相互激蕩,沖將上去,

屋頂灰塵沙沙而落.這一掌拳相交,竟然不分高下,兩下都暗自欽佩.

  慕容博道:“蕭兄暫抑怒氣,且聽在下畢言.慕容博雖然不肖,江湖上也總算

薄有微名,和蕭兄素不相識,自是無怨無仇.至于少林寺玄慈方丈,在下更和他多

年交好.我既費盡心力挑撥生事,要雙方鬥個兩敗俱傷,以常理度之,自當在重大

理由.”

  蕭遠山雙目中欲噴出火來,喝道:“什麼重大原由?你……你說,你說!”

  慕容博道:“蕭兄,你是契丹人.鳩摩智明王是吐蕃國人.他們中土武人,都

說你們是番邦夷狄,並非上國衣冠,令郎明明是丐幫幫主,才略武功,震爍當世,

真乃丐幫中古今罕有的英雄豪杰.可是群丐一知他是契丹異族,立刻翻臉不容情,

非但不認他為幫主,而且人人欲殺之而甘心.蕭兄,你說此事是否公道?”

  蕭遠山道:“宋遼世仇,兩國相互攻伐征戰,已歷一百余年.邊疆之上,宋人

遼人相見即殺,自來如此.丐幫中人既知我兒是契丹人,豈能奉仇為主?此是事理

之常,也沒有什麼不公道.”頓了一頓,又道:“玄慈方丈,汪劍通等殺我妻室,

下屬,原非本意.但就算存心如此,那也是宋遼之爭,不足為奇,只是你設計陷害,

卻放你不過.”

  慕容博道:“依蕭兄之見,兩國相爭,攻戰殺伐,只求破敵制勝,克成大功,

是不是還須講究什麼仁義道德?”蕭遠山道:“兵不厭詐,自古以來就是如此.你

說這些不相干的言語作甚?”慕容博微微一笑,說道:“蕭兄,你道我慕容博是哪

一國人?”

  蕭遠山微微一凜,道:“你姑蘇慕容氏,當然是南朝漢人,難道還是什麼外國

人?”玄慈方丈學識淵博,先前聽得慕容博勸阻慕容復自殺,從他幾句言語之中,

便猜知了他的出身來歷.蕭遠山一介契丹武夫,不知往昔史事,便不明其中情由.

  慕容博搖頭道:“蕭兄這一下可猜錯了.”轉頭向慕容復道:“孩兒,咱們是

哪一國人氏?”慕容復道:“咱們慕容氏乃鮮卑族人,昔年大燕國威震河朔,打下

了錦繡江山,只可惜敵人凶險狠毒,顛覆我邦.”慕容博道:“爹爹給你取名,用

了一個‘復’字,那是何何含義?”慕容復道:“爹爹是命孩兒時刻不忘列祖列宗

的遺訓,須當興復大燕,奪還江山.”慕容博道:“你將大燕國的傳國玉璽,取出

來給蕭大俠瞧瞧.”

  慕容復道:“是!”伸手入懷,取出一顆黑玉雕成的方印來.那玉印上端雕著

一頭形態生動的豹子,慕容復將印一翻,顯出印文.鳩摩智見印文雕著“大燕皇帝

之寶”六個大字.蕭氏父子不識篆文,然見那玉璽雕琢精致,邊角上卻頗有破損,

顯是頗歷年所,多經災難,雖然不明真偽,卻知大非尋常,更不是新制之箋.

  慕容博道:“你將大燕皇帝世系譜表,取出來請蕭老俠過目.”慕容復道:“

是!”將玉璽收放入懷中,順手掏出一個油布包來,打開油布,抖出一副黃絹,雙手提起.

  蕭遠山等見黃絹上以朱筆書寫兩種文字,右首的彎彎曲曲,眾皆不識,想系鮮

卑文字.左首則是漢字,最上端寫著:“太祖文明帝諱”,其下寫道:“烈祖景

昭帝諱雋”,其下寫道:“幽帝諱”.另起一行寫道:“世祖武成帝諱垂”,其

上寫道:“烈宗惠帝帝諱寶”,其下寫道:“開封公諱詳”,“趙王諱麟”.絹

上其後又寫著:“中宗昭武帝諱盛”,“昭文帝諱熙”等等字樣,皇帝的名諱,各

有缺筆.至太上六年,南燕慕容超滅國後,以後的世系便是庶民,不再是帝王公侯.

年代久遠,子孫繁衍,蕭遠山,蕭峰,鳩摩智三人一時也無心詳覽.但見那世系上

最後一寫的是“慕容筆”,其上則是“慕容博”.

  鳩摩智道:“原來慕容先生乃大燕王孫,失敬,失敬!”

  慕容博嘆道:“亡國遺民,得保首領,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只是歷代祖宗遺

訓,均以興復為囑,慕容博無能,江湖上奔波半世,始終一無所成.蕭兄,我鮮卑

慕容氏意圖光復故國,你道該是不該?”

  蕭遠山道:“成則為王,敗則為寇.群雄逐鹿中原,又有什麼該與不該之可言?"

  慕容博道:“照啊!蕭兄之言,大得我心.慕容氏若要興復大燕,須得有機可

乘.想我慕容氏人丁單薄,勢力微弱,重建邦國,當真談何容易?唯一的機緣便是

天下大亂,四下征戰不休.”

  蕭遠山森然道:“你捏造音訊,挑撥是非,便在要使宋遼生釁,大戰一場?”

  慕容博道:“正是,倘若宋遼間戰爭復起,大燕便能乘時而動.當年東晉有八

王之亂,司馬氏自相殘殺,我五胡方能割據中原之地.今日之熱,亦復如此.”鳩

摩智點著道:“不錯!倘若宋朝既有外患,又生內亂,不但慕容先生復國有望,我

吐國蕃國也能分一杯羹了.”

  蕭遠山冷哼一聲,斜睨二人.

  慕容博道:“令郎官居遼國南院大王,手握兵符,坐鎮南京,倘若揮軍南下,

盡佔南朝黃河以北土地,建立赫赫功業,則進而自立為王,退亦長保富貴.那時順

手將中原群豪聚而殲之,如踏螻蟻,昔日被丐幫斥逐的那一口惡氣,豈非一旦為吐.

  蕭遠山道:“你想我兒為你盡力,使你能混水摸魚,以遂興復燕國的野心?”

  慕容博道:“不錯,其時我慕容氏建一支義旗,兵發山東,為大遼呼應,同時

吐蕃,西夏,大理三國一時並起,咱五國瓜分了大宋,亦非難事.我燕國不敢取大

遼一尺一寸土地,若得建國,盡當取之于南朝.此事于大遼大大有利,蕭兄何樂而

不為?”他說到這時,突然間右手一翻,掌中已多了一柄晶光燦然的匕首,一揮手,

將匕首插在身旁幾下,說道:“兄只須依得在下的倡議,便請立即在下性命,為夫

人報仇,在下決不抗拒.”嗤的一聲.扯開衣襟,露出胸口肌膚.

  這番話實出蕭氏父子意料之外,此人在大佔優勢的局面之下,竟肯束手待斃,

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鳩摩智道:“慕容先生,常言道得好: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更何況軍國大事,

不厭機詐.倘若慕容先生甘心就死,慕氏父子事後卻不依先生之言而行,先生這…

…這不是死于輕于鴻毛了麼?”

  慕容博道:“蕭老俠隱居數十年,俠蹤少現人間.蕭大俠卻英名播于天下,一

言九鼎,豈會反悔?蕭大俠為了一個無親無故的少女,尚且肯干冒萬險,孤身而入

聚賢莊求醫,怎能手刃老朽之後而自食諾言?在下籌算之久,這正是千載一時的良

機.老朽風燭殘年,以一命而換萬世之基,這買賣如何不做?”他臉露微笑,凝視

蕭峰,只盼他快些下手.

  蕭遠山道:“我兒,此人這意,倒似不假,你瞧如何?”

  蕭峰道:“不行!”突然拍出一掌,擊向木幾,只聽得劈拍一聲響,木幾碎成

數塊,匕首隨而跌落,凜然說道:“殺母大仇,豈可當作買賣交易?此仇能報便報,

如不能報,則我父子畢命于此便了.這等骯髒之事,豈是我蕭氏父子所屑為?”

  慕容博仰天大笑,朗聲說道:“我素聞蕭峰蕭大俠才略蓋世,識見非凡,殊不

知今日一見,竟雖個不明大義,徒逞意氣的一勇之夫.嘿嘿,可笑啊可笑!”

  蕭峰知他是以言語相激,冷冷的道:“蕭峰是英雄豪杰也罷,是凡夫俗子也罷,

總不能中你圈套,成為手中的殺人之刀.”

  慕容博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你是大遼國這臣,欲只記得父母私仇,不

思盡忠報國,如何對得起大遼?”

  蕭峰蹭上一步,昂然說到:“你可曾見過邊關之上,宋遼相互仇殺的慘狀?可

曾見過宋人遼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情景?宋遼之間好容易罷兵數十年,倘若刀

兵再起,契丹鐵騎侵入南朝,你可知將有多少宋人慘遭橫死?多少遼人死于非命?”

他說到這里,想起當日雁門關外宋兵和遼兵相互打草谷的殘酷情狀,越說越響,又

道:“兵凶戰危,世間豈有必勝之事?大宋兵多財足,只須有一二名將,率兵奮戰,

大遼,吐蕃聯手,未必便能取勝.咱們打一個血流成河,尸骨如山,欲讓你慕容氏

來乘機興復燕國,我對大遼盡忠報國,是在保土安民,而不是為了一己的榮華富貴,

因而殺人取地,建功立業.”

  忽聽得長窗外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善哉,善哉!蕭居士宅心仁厚,如此以

天下蒼生為念,當真是菩薩心腸.”

  

  五人一聽,都是吃了一驚,怎地窗下有人居然並不知覺?而且聽此人的說話口

氣,似乎在窗外已久.慕容復喝道:“是誰?”不等對方回答,砰的一掌拍出,兩

扇長窗脫鈕飛出,落倒了閣下.

  只見窗外長廊之上,一個身穿青袍的枯瘦僧人拿著一把掃帚,正在弓身掃地.

這僧人年紀不少,稀稀疏疏的幾根長須已然全白,行動遲緩,有氣沒力,不似身有

武功的模樣.慕容復又問:“你躲在這里有多久了?”

  那老僧慢慢抬起頭來,說道:“施主問我躲在這里……有……有多久了?”五

人一齊凝視著他,只見他眼光茫然,全無精神,但說話聲音正是適才稱贊蕭峰的口

音.

  慕容復道:“不錯,我問你躲在這里,有多久了?”

  那老僧屈指計算,過了好一會兒,搖了搖頭,臉上現出歉然之色,道:“我…

…我記不清楚啦,不知是四十二年,還是四十三年.這位蕭老居士最初晚上來看經

之時,我……我已來了十我年.後來……後來慕容老居士來了,前幾年,那天竺僧

波羅星出來盜經.唉,你來我去,將閣中的經書翻得亂七八糟,也不知為了什麼.”

  蕭遠山大為驚訝,心想自己到少林寺來偷研武功.全寺僧人沒一個知悉,這個

老僧又怎會知道?多半他適才在寺外聽了自己的言語,便在此胡說八道,說道:“

怎麼我從來沒見過你?”

  那老僧道:“居士全副精神貫注在武學典籍之上,心無旁鶩,自然瞧不見老僧.

記得居士第一晚來閣中借閱的,是一本‘無相劫指譜’,唉!從那晚起,居士便入

了魔道,可惜,可惜!”

  蕭遠山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自己第一晚偷入藏經閣,找到一本‘無相劫指譜’

,知道這是少林派七十二絕技之一,當時喜不自勝,此事除了自己之外,更無第二

人知曉,難道這個老僧當時確是在旁親眼目睹?一時之間只道:“你……你……你

……”

  老僧又道:“居士第二次來借閣的,是一本‘般若掌法’.當時老僧暗暗漢息,

知道居士由此入魔,愈隱愈深,心中不忍,在居士慣常取書之處,放了一部‘法華

經’一部‘雜阿含經’,只盼居士能借了去,研讀參悟.不料居士沉迷于武功,于

正宗佛法卻置之不理,將這兩部經書撇在一旁,找到一冊‘伏魔杖法’,卻歡喜鼓

舞而去.唉,沉迷苦海,不知何日方能回頭?”

  蕭遠山聽他隨口道來,將三十年前自己在藏經閣中夤夜的作為說得絲豪不錯,

漸漸由驚而懼,由懼而怖,背上冷汗一陣陣冒將出來,一顆心幾 乎也停了跳動.

  那老僧慢慢轉過頭來,向慕容博瞧去.慕容博見他目光遲鈍,直如視而不見其

物,卻又似自己心中所隱藏的秘密,每一件都被他清清楚楚的看透了,不由得心中

發毛,周身大不自在.只聽那老僧嘆了口氣,說道:“慕容居士居然是鮮卑族人,

但在江南僑居已有數代,老僧初料居士必已沾到南朝的文采風流,豈知居士來到藏

經閣中,將我祖師的微言法語,歷代高僧的語錄心得,一概棄如敝屣,挑到一本‘

拈花指法’卻便如獲至寶.昔人買櫝還珠,貽笑千載.兩位居士乃當世高人,卻也

作此愚行.唉,于己于人,都是有害無益.”

  慕容博心下駭然,自己初入藏經閣,第一部看到的武功秘籍,確然便是‘拈花

指法’,但當時曾四周詳察,查明藏經閣里外並無一人,怎麼這老僧直如親見?

  只聽那老僧又道:“居士之心,比之蕭居士尤為貪多務得.蕭居士所修習的,

只是如何制少林派現有武,慕容居士卻將本寺七十二絕技一一囊括以去,心數錄

了副本,這才重履藏經閣,歸還原書.想來這些年之中,居士盡心竭力,意圖融會

貫通這七十二絕技,說不定已傳授于令郎了.”

  他說到這里,眼光向慕容復轉去,只看了一眼,便搖了搖頭,跟著看到鳩摩智,

這才點頭,道:“是的!令郎年紀尚輕,功力不足,無法研習少林七十二絕技,原

來是傳之于一位天竺高僧.大輪明王,你錯了,全然錯了,次序顛倒,大難已在旦

夕之間.”

  鳩摩智從未入過藏經閣,對那老僧絕無敬畏之心,冷冷的說道:“什麼次序顛

倒,大難已在旦夕之間?大師之語,不太也危言聳聽麼?”那老僧道:“不是危言聳

聽.明王,請你將那部易筋經還給我吧.”鳩摩智此時不由得不驚,心想:“你怎

知我從那鐵頭人處搶得到‘易筋經’?要我還你,哪有這等容易?”口中兀自強硬:

“什麼‘易筋經’?大師的說話,叫人好生難以明白.”

  那老僧道:“本派武功傳自達摩老祖.佛門子弟學牙,乃在強身健體,護法伏

魔.修習任何武功之間,總是心存慈悲仁善之念,倘若不以佛學為基,則練武之時,

必定傷及自身.功夫練得越深,自身受傷越重.如果所練的只不過是拳打腳踢,兵

刃暗器的外門功夫,那也罷了,對自身為害甚微,只須身子強壯,盡自抵御得住

…”

  忽聽得樓下說話聲響,跟著樓梯上托,托,托幾下輕點,八九個僧人縱身上閣.

當先是少林派兩位玄字輩高僧玄生,玄滅,其後便是神山上人,道清大師,觀盡大

師等幾位外來高僧,跟著是天竺哲羅星,波星星師兄弟,其後又是玄字輩的玄垢,

玄淨兩僧.眾僧見蕭遠山父子,慕容博父子,鳩摩智五人都在閣中,靜聽一個面目

陌生的老僧說話,均感詫異.這些僧人增是大有修為的高明之士,當下也不上前打

擾,站在一旁,且聽他說什麼.

  那老僧見眾僧上來,全不理會,繼續說道:“但如練的是本派上乘武功,例如

拈花指,多羅葉指,般若掌之類,每日不以慈悲佛法調和化解,則戾氣深入髒腑,

愈隱愈深,比之任何外毒都要厲害百倍.大輪明王是我佛門弟子,精研佛法,記誦

明辨,當世無雙,但如不存慈悲布施,普渡眾生之念,雖然典籍淹通,妙辯無礙,

卻終不能消解修習這些上乘武功時所鐘的戾氣.

  群僧只聽得幾句,便覺這老僧所言大含精義,道前人之所未道,心下均有凜然

之意.有幾人便合什贊嘆:“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但聽他繼續說道:“我少林寺建剎千年,古往今來,唯有達摩祖師一人身兼諸

門絕技,此後更無一位高僧能並通諸般武功,卻是何故?七十二絕技的典籍一身在

此閣中,向來不禁門人弟子翻閱,明王可知其理安在?”

  鳩摩智道:“那是寶剎自己的事,外人如何得知?”

  玄生,玄滅,玄垢,玄淨均想:“這位老僧服色打扮,乃是本寺操執雜役的服

事僧,怎能有如何見識修為?”服事僧雖是少林寺僧人,但只剃度而不拜師,不傳

武功,不修禪定,不列“玄,慧,虛,空”的輩份排行,除了誦經拜佛之外,只作

些燒火,種田,灑掃,土木粗活.玄生等都是寺中第一等高僧,不識此僧,倒也並

不希奇,只是聽他吐屬高雅,識見卓超,都不由得暗暗納罕.

  那老僧續道:“本寺七十二絕技,每一項功夫都能傷人要害,取人性命,凌厲

狠辣,大干天和,是以每一項絕技,均須有相應的慈悲佛法為之化解.這道理本寺

僧人倒也並非人人皆知,只是一人練到四五項絕技之後,在禪理上的領悟,自然而

然的會受到障礙.在我少林派,那便叫做‘武學障’,與別宗別派的‘知見障’道

理相同.須知佛法在求渡世,武功在于殺生,兩者背道而馳,相互制.只有佛法

越高,慈悲之念越盛,武功絕技才能練得越我,但修為上到了如此境界的高僧,卻

又不屑去多學各種厲害的殺人法門了.”

  道清大師點頭道:“得聞老師父一番言語,小僧今日茅塞頓開.”那老僧合什

道:“不敢,老衲說得不對之處,還望眾位指教.”群僧一齊合掌道:“請師們更

說佛法.”

  鳩摩智尋思:“少林寺的七十二絕技被慕容先生盜了出來,泄之于外,少林僧

群僧心下不甘,卻有無可奈何,便派一個老僧在此裝神弄鬼,想騙得外人不敢練他

們的武功.嘿嘿,我鳩摩智哪有這容易上當?”

  那老僧又道:“本寺之中,自然也有人佛法修為不足,卻要強自多學上乘武功

的,但練將下去,不是走火入魔,便是內傷難愈.本寺玄澄大師一身超凡俗的武學

修為,先輩高僧均許為本寺二百年來武功第一.但他在一夜之間,突然筋脈俱斷,

成為廢人,那便是如此了.”

  玄生,玄滅二人突然跪倒,說道:“大師,只有法子救得玄澄師兄一救?”那

老僧搖頭道:“太遲了,不能救了.當年玄澄大師來藏經閣揀取武學典籍,老衲曾

三次提醒于他,他始終執迷不悟.現下筋脈既斷,又如何能夠再續?其實,五蘊皆

空,色身受傷,從此不能練武,他勤修佛法,由此而得開悟,實是因禍福.兩位大

師所見,卻又不及玄澄大師了.”玄生,玄滅齊道:“是.多謝開示.”

  忽聽得嗤,嗤,嗤三聲輕響,響聲過去更無異狀.玄生等均知這是本門“無相

劫指”的功夫,齊向鳩摩智望去,只見他臉上兀然變色,卻兀自強作微笑.

  原來鳩摩智越聽越不服,心道:“你說少林派七十二項絕技不能學,我不是已

經都學會了?怎麼又沒有筋脈齊斷,成為廢人?”雙手攏在衣袖之中,暗暗使用“無

相劫指”,神不知,鬼不覺的向那老僧彈去,不料指力甫及那老僧身前三尺之外,

便似遇上了一層柔軟之極,卻又堅硬之極的屏障,嗤嗤幾聲響,指力便散得無形無

蹤,卻也並不反彈而回.鳩摩智大吃一驚,心道:“這老僧果然有些鬼門道,並非

大言唬人!”

  那老僧恍如不知,只道:“兩位請起.老衲在少林寺供諸位大師差遣,兩位行

此大禮,如何克當?”玄生,玄滅只覺一股柔和的力道在手臂下輕輕一托,身不由

己的便站將起來,卻沒見那老僧伸手指袖,都是驚異不置,心想這般潛運神功,心

到力至,莫非這位老僧竟是菩薩化身,否則怎能有如此廣大神通,無邊佛法?

  那老僧又道:“本寺七十二絕技,均分‘體’,‘用’兩道,‘體’為內力本

體,‘內’為運用法門.蕭居士,慕容居士,大輪明王,天竺波羅星師兄本身早具

上乘內功,來本寺所習的,只不過七十二絕技的運用法門,誰有損害,卻一時不顯.

明王所練的,本來是‘逍遙派’的‘小無相功’吧?”

  鳩摩智又是一驚,自己偷學逍遙派‘小無相功’,從無人知,怎麼這老僧卻瞧

了出來?但轉念一想,隨即釋然:“虛竹適才跟我相鬥,使的便是小無相功.多半

是虛竹跟他說的,何足為奇?”便道:“‘小無相功’雖然源出道家,但近日佛門

弟子見習者亦多,演變之外,已集佛道兩家之所長.即是貴寺之中,亦不乏此道高手."

  那老僧微現驚奇之色,說道:“少林寺中也有人會‘小無相功’?老衲今日還

是首次聽聞.”鳩摩智心道:“你裝神弄鬼,倒也似模似樣.”微微一笑,也不加

點破.那老僧繼續道:“小無相功精微淵深,以此為根基,本寺的七十二絕技,倒

也皆可運使,只不過細微曲折之處,不免有點似是而非罷了."

  玄生轉向向鳩摩智道:“明王自稱兼通敝派七十二絕技,原來是如何兼通法.”

語中帶刺,芒鋒逼人,鳩摩智裝作沒有聽見,不加置答.

  那老僧又道:“明王若只修習少林派七十二項絕技的使用之法,其傷隱伏,雖

有疾害,一時之間還不致危害本元.可是明王此刻‘承泣穴’上色現朱紅,‘聞香

穴’上隱隱有紫氣透出,‘頰車穴’筋脈顫動,種種跡象,顯示明 練過少林七十

二項絕技之後,又去強練本寺內功秘笈‘易筋經’……”他說到這里,微微搖頭,

眼光中大露悲憫惋惜之情.

  鳩摩智數月前在鐵頭人處奪得“易筋經”,知是武學至寶,隨即靜居苦練,他

識得經上梵文,暢曉經義,但練來練去,始終沒半點進境,料想上乘內功,自非旦

夕間所能奏效.少林派‘易筋經’與天龍寺‘六脈神劍’齊名,慕容博曾稱之為武

學中至高無上的兩大瑰寶,說不定要練上十年八年,這才豁然貫通.只是近來練功

之時,頗感心煩意躁,頭緒紛紜,難以捉摸,難道那老僧所說確非虛話,果然是“

次序顛倒,大難已在旦夕之間”麼?轉念又想:“修練內功不成,因而走火入魔,

原是常事,但我精通內外武學秘籍,豈是常人可比?這老僧大言炎炎,我若中了他

的詭計,鳩摩智一生英名,付諸流水了.”

  那老僧見他臉上初現憂色,但隨即雙眉一挺,又是滿臉剛愎自負的模樣,顯然

是將自己的言語當作了耳畔東風,輕輕嘆了口氣,向蕭遠山道:“蕭居士,你近來

小腹上‘梁門’‘太乙’兩穴,可感到隱隱疼痛麼?”蕭遠山全身一凜,道:“神

僧明見,正是這般.”那老僧又道:“你‘關元穴’上的麻木不仁,近來卻又如何?

”蕭遠山更是驚訝,顫聲道:“這麻木處十年前只小指頭大一塊,現下……現下幾

乎有茶杯口大了.”

  蕭峰一聽之下,知道父親三處要穴現出這種跡象,乃是強練少林絕技所致,從

他話中聽來,這征象已困擾他多年,始終無法驅除,成為一大隱憂,當即上前兩步,

雙膝跪倒,向那老僧拜了下去,說道:“神僧既知家父病根,還祈慈悲解救.”

  那老僧合什還禮,說道:“施主請起.施主宅心仁善,以天下蒼生為念,不肯

以私仇而傷害宋遼軍民,如此大仁大義,不論有何吩咐,老衲無有不從.不必多禮.

”蕭峰大喜,又磕了兩個頭,這才站起.那老僧嘆了口氣,說道:“蕭老施主過去

殺人甚多,頗傷無辜,像喬三槐夫婦,玄苦大師,實是不該殺的.”

  蕭遠山是契丹英雄,年紀雖老,不減獷悍之氣,聽那老僧責備自己,朗聲道:

“老夫自知受傷,但已過六旬,有子成人,縱然頃刻間便死,亦復何憾?神僧要老

夫認錯悔過,卻是萬萬不能.”

  那老僧搖頭道:“老衲不敢要老施主放錯悔過.只是老施主之傷,乃因練少林

派武功而起,欲覓化解之道,便須從佛法中去尋.”

  他說到這里,轉頭向慕容博道:“慕容老施主視死如歸,自不須老衲饒舌多言.

但若老衲點途徑,令老施主免除了陽白,廉泉,風府三處穴道上每日三次的萬針攢

刺之苦,卻又何如?”

  慕容博臉色大變,不由得全身微微顫動.他陽白,廉泉,風府三處穴道,每日

清晨,正午,了夜三時,確如萬針攢刺,痛不可當,不論服食何種靈丹妙藥,都是

沒半點效驗.只要一運內功,那針刺之痛更是深入骨髓.一日之中,連死三次,哪

里還有什麼生人樂趣?這痛楚近年來更加厲害,他所以甘願一死,以交換蕭峰答允

興兵攻宋,雖說是為了興復燕國的大業,一小半也為了身患這無名惡疾,實是難以

忍耐.這時突然聽那老僧說出自己的病根,委實一驚非同小可.以他這等武功高深

之士,當真耳邊平白響起一個霹靂,絲毫不會吃驚,甚至連響十個霹靂,也只當是

老天爺放屁,不予理會.但那老僧這平平淡淡的幾句話,卻令他心驚肉跳,惶感無

已,他身子抖得兩下,猛覺陽白,廉泉,風府三處穴道之中,那針刺般的劇痛又發

作起來.本來此刻並非作痛的時刻,可是心神震蕩之下,其痛陡生,當下只有咬緊

牙關強忍.但這牙關卻也咬它不緊,上下牙齒得得相撞,狼狽不堪.

  慕容復素知父親要強好勝的脾氣,寧可殺了他,也不能在人前出丑受辱,他更

不願如蕭峰一般,為了父親而向那老僧跪拜懇求,當下向蕭峰父子一拱手,說道:

“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今日暫且別過.兩位要找我父子報仇,我們在姑蘇燕子塢

參合莊恭候大駕.”伸手攜住慕容博右手,道:“爹爹,咱們走吧!”

  那老僧道:“你竟忍心如此,讓令尊受此徹骨奇痛的煎熬?”

  慕容復臉色慘白,拉著慕容博之手,邁步便走.

  蕭峰喝道:“你就想走?天下有這等便宜事?你父親身上有病,大丈夫不屑乘人

之危,且放了他過去.你可沒病沒痛!”慕容復氣往上沖,喝道:“那我便接蕭兄

的高招.”蕭峰更不打話,呼的一掌,一招降龍十八掌中的“見龍在田”,向慕容

復猛擊過去.他見藏經閣中地勢險隘,高手群集,不便久鬥,是以使上了十成力

要在數掌之間便取了敵人性命.慕容復見他掌勢凶惡,當即運起平生之力,要以“

斗轉星移”之術化解.

  那老僧雙手合什,說道:“陳彌陀佛,佛門善地,兩位施主不可妄動無明.”

  他雙掌只這麼一合,便似有一股力道化成一堵無形高牆,擋在蕭峰和慕容復之

間.蕭峰排山倒海的掌力撞在這堵牆上,登時無影無蹤,消于無形.

  蕭峰心中一凜,他生平從未遇敵手,但眼前這老僧功力顯比自己強過太多,他

既出手阻止,今日之仇是決不能報了.他想到父親的內傷,又躬身道:“在下蠻荒

匹夫,草野之輩,不知禮儀,冒犯了神僧,恕罪則個.”

  那老僧微笑道:“好說,好說.老僧對蕭施主好生相敬,唯大英雄能本色,蕭

施主當之無愧.”

  蕭峰道:“家父犯下的殺人罪孽,都系由在下身上引起,懇求神僧治了家父之

傷,諸般罪責,都由在下領受,萬死不辭.”

  那老僧微微一笑,說道:“老衲已經說過,要化解蕭老放防的內傷,須從佛法

中尋求.佛由心生,佛即是覺.旁人只能指點,卻不能代勞.我問蕭老施主一句話:

倘若你有治傷的能耐,那慕容老施主的內傷,你肯不肯替他醫治?”

  蕭遠山一征,道:“我……我替慕容老……老匹夫治傷?”慕容復喝道:“你

嘴里放乾淨些.”蕭遠山咬牙切齒地道:“慕容老匹夫殺我愛妻,毀了我一生,我

恨不得千刀萬剮,將他斬成肉醬.”那老僧道:“你如不見慕容老施主死于非命,

難消心頭大恨?”蕭遠山道:“正是.老夫三十年來,心頭日思夜想,便只這一樁

血海深恨.”

  那老僧點頭道:“那也容易.”緩步向前,伸出一掌,拍向慕容博頭頂.

  慕容博初時見那老僧走近,也不在意,待見他伸掌拍向自己天靈蓋,左手忙上

抬相格,又恐對方武功太過厲害,一抬手後,身子跟著向後飄出.他姑蘇慕容氏家

傳武學,本已非同小可,再鑽研少林寺七十二絕技後,更是如虎添翼,這一抬頭,

一飄身,看似平平無奇,卻是一掌擋盡天下諸般攻招,一退閃去世間任何追擊.守

勢之嚴密飄逸,直可說至矣盡矣,蔑以加矣.閣中諸人個個都是武學高手,一見他

使出這兩招來,都暗喝一聲采,即令蕭遠山父子,都不禁欽佩.

  豈知那老僧一掌輕輕拍落,波的一聲響,正好擊在慕容博腦門正中的 "百會穴"

上,慕容博的一格一退,竟沒半點效用.“百會穴”是人身最要緊的所在,即是給

全然不會武功之人踫上了,也有受傷之虞,那老僧一擊而中,慕容博全身一震,登

時氣絕,向後便倒.

  慕容復大驚,搶上扶住,叫道:“爹爹,爹爹!”但見父親嘴眼俱閉,鼻孔中

已無出氣,忙伸手到他心口一摸,心跳亦已停止.慕容復悲怒交集,萬想不到這個

滿口慈悲佛法的老僧居然會下此毒手,叫道:“你……你……你這老賊禿!”將父

親的尸身往柱上一靠,飛身縱起,雙掌齊出,向那老僧猛擊過去.

  那老僧不聞不見,全不理睬.慕容復雙掌推到那老僧身前兩尺之處,突然間又

如撞上了一堵無形氣牆,更似撞進了一張漁網之中,掌力雖猛,卻是無可施力,被

那氣牆反彈出來,撞在一座書架之上.本來他來勢既猛,反彈之力也必十分凌厲,

但他掌力似被那無形氣牆盡數化去,然後將他輕輕推開,是以他背脊撞上書架,書

架固不倒塌,連架舊堆滿的經書也沒落下一冊.

  慕容復甚是機警,雖然傷痛父親之亡,但知那老僧武功高出自己十倍,縱然狂

打狠鬥,終究奈何他不得,當下倚在書架之上,假作喘息不止,心下暗自盤算,如

何出其不意的再施偷襲.

  那老僧轉向蕭遠山,淡淡的道:“蕭老施主要親眼見到慕容老施主死于非命,

以平積年仇恨.現下慕容老施主是死了,蕭老施主這口氣可平了吧?”

  蕭遠山見那老僧一掌擊死慕容博,本來也是訝異無比,聽他這麼相問,不禁心

中一片茫然,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這三十年來,他處心積慮,便是要報這殺妻之仇,奪子之恨.這一年中真相顯

現,他將當年參與雁門關之役的中原豪杰一個個打死,連玄苦大師與喬三槐夫婦也

死在他手中.其後得悉“帶頭大哥”便是少林方丈玄慈,更奮不顧身下英雄之前

揭破他與葉二娘的奸情,令他身敗名裂,這才逼他自殺,這仇可算報得到家之至.

待見玄慈死得光明大落,不失英雄氣概,蕭遠山內心深處,隱隱已覺此事做得未免

過了份,而葉二娘之死,更令他良心漸感不安.只是其時得悉假傳音訊,釀成慘變

的奸徒,便是那同在寺中隱伏,與自己三次交手不分高下的灰衣僧慕容博,蕭遠山

滿腔怒氣,便都傾注在此人身上,恨不得食其肉而寢其皮,抽其筋而炊其骨.哪知

道平白無端的出來一個無名老僧,行若無事的一掌將便自己的大仇和打死了.他霎

時之間,猶如身在雲端,飄飄蕩蕩,在這世間更無立足之地.

  蕭遠山少年明豪氣干雲,學成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一心一意為國效勞,樹立

功名,做一個名標青史的人物.他與妻子自幼便青梅竹馬,兩相愛悅,成婚後不久

誕下一個麟兒,更是襟懷爽朗,意氣風發,但覺天地間無事不可為,不料雁門關外

奇變陡生,墮谷不死之余,整個人全變了樣子,什麼功名事業,名位財寶,在他眼

中皆如塵土,日思夜想,只是如何手刃仇人,以泄大恨.他本是個豪邁誠樸,無所

縈懷的塞外大漢,心中一充滿仇恨,性子竟然越來越乖戾.再在少林寺中潛居數十

年,晝伏夜出,勤練武功,一年之中難得與旁人說一兩句話,性情更是大變.

  突然之間,數十年來恨之切齒的大仇人,一個個死在自己面前,按理說該當十

分快意,但內心中卻實是說不出的寂寞淒涼,只覺得這世間再也沒什麼事情可幹,

活著也是白活.他斜眼向倚在住上的慕容博瞧去,只見他臉色平和,嘴角邊微帶笑

容,倒似死去之後,比活著還更快樂.蕭遠山內心反而隱隱有點羨慕他的福氣,但

覺一了百了,人死之後,什麼都是一筆色銷.頃刻之間,心下一片蕭索:“仇人都

死光了,我的仇全仇了.我卻到哪里去?回大遼嗎?去幹什麼?到雁門關外去隱居麼?

去幹什麼?帶著峰兒浪跡天涯,四海飄流麼?為了什麼?”

  那老僧道:“蕭老施主,你要去哪里,這就請便.”蕭遠山搖頭道:“我……

我卻到哪里去?我無處可去.”那老僧道:“慕容老施主,是我打死的,你未能親

手報此大仇,是以心有余憾,是不是?”蕭遠山道:“不是,就算你沒打死他,我

也不想打死他了.”那老僧點頭道:“不錯!可是這位慕容少俠傷痛父親之死,卻

要找老衲和你報仇,卻如何是好?”

  蕭遠山心灰意懶,說道:“大和尚是代我出手的,慕容少俠要為父報仇,盡管

來殺我便是.”嘆了口氣,說道:“他來取了我的性命倒好.峰兒,你回到大遼去

吧,咱們的事都辦完啦,路已走到了盡頭.”蕭峰叫道:“爹爹,你……”

  那老僧道:“慕容少俠倘若打死了你,你兒子勢必又要殺慕容少俠為你報仇,

如此怨怨相報,何時方了?不如天下的罪業都歸我吧!”說著踏上一步,提起手掌,

往蕭遠山頭拍將下去.

  蕭峰大驚,這老僧既能一掌打死慕容博,也能打死父親,大聲喝道:“住手!”

雙掌齊出,向那老僧當胸猛擊過去.他對那老僧本來十分敬仰,但這時為了相救父

親,只有全力奮擊.那老僧伸出左掌,將蕭峰雙掌推來之力一擋,右掌卻仍是拍向

蕭遠山頭頂.

  蕭遠山全沒想到抵御,眼見那老僧的右掌正要踫到他腦門,那老僧突然大喝一

聲,右掌改向蕭峰擊去.

  蕭峰雙掌之力正要他左掌相持,突見他右掌轉而襲擊自己,當即抽出左掌抵擋,

同時叫道:“爹爹,快走,快走!”不料那老僧右掌這一招中途變向,純真虛招,

只是要引開蕭峰雙掌中的一掌之力,以減輕推向自身的力道.蕭峰左掌一回,那老

僧的右掌立即圈轉,波的一聲輕響,已擊中了蕭遠山的頂門.

  便在此時,蕭峰的右掌已跟著擊到,砰的一聲呼,重重打中那老僧胸口,跟著

喀喇喇幾聲,肋骨斷了幾根.那老僧微微一笑,道:“好俊的功夫!降龍十八掌,

果然天下第一.”這個“一”字一說出,口中一股鮮血跟著直噴了出來.

  蕭峰一呆之下,過去扶住父親,但見他呼吸停閉,心不再跳,已然氣絕身亡,

一時悲痛填膺,渾沒了主意.

  那老僧道:“是時候了,該當走啦!”右手抓住蕭遠山尸身的後領,左手抓住

慕容博尸身的後領,邁開大步,竟如凌虛而行一般,走了幾步,便跨出了窗子.

  蕭峰和慕容復齊聲大喝:“你……你幹什麼?”同發掌力,向老僧背後擊去.

就在片刻之間,他二人還是勢不兩立,要拚個你死我活,這時二人的父親雙雙被害,

竟爾敵愾同仇,聯手追擊對頭.二人掌力上合,力道更是巨大.那老僧在二人掌風

推送之下,便如紙鳶般向前飄出數丈,雙手仍抓著兩具尸身,三個身子輕飄飄地,

渾不似血肉之軀.

  蕭峰縱身急躍,追出窗外,只見那老僧手提二尸,直向山下走去.蕭峰加快腳

步,只道三腳兩步便能追到他身後,不料那老僧輕功之奇,實是生平從所未見,宛

似身有邪術一般.蕭峰奮力急奔,只覺山風刮臉如刀,自知奔行奇速,但離那老僧

背後始終有兩三丈遠近,邊邊發掌,總是打了個空.

  那老僧在荒山中東一轉,西一拐,到了林間一處平曠之地,將兩具尸身放在一

株樹下,都擺成了盤膝而坐的姿勢,自己坐在二尸之後,雙掌分別擋住二尸的背心.

他剛坐定,蕭峰亦已趕到.

  蕭峰見那老僧舉止有異,便不上前動手.只聽那老僧道:“我提著他們奔走一

會,活活血脈.”蕭峰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給死人活活血脈,那是什麼意思?

順口道:“活活血脈?”那老僧道:“他們內傷太重,須得先令他們作龜息之眠,

再圖解救.”蕭峰心下一凜:“難道我爹爹沒死?他……他是在給爹爹治傷?天下哪

有先將人打死再給他治傷之法?”

  過不多時,慕容復,鳩摩智,玄生,玄滅以及神山上人等先後趕到,只見兩尸

頭頂忽然冒出一樓樓白氣.

  那老僧將二尸轉過身來,面對著面,再將二尸四只手拉成互握.慕容復叫道:

“你……你……這幹什麼?”那老僧不答,繞著二尸緩緩行走,不住伸掌拍擊,有

時有蕭遠山“大椎穴”上拍一記,有時在慕容博“玉枕穴”上打一下,只見二尸頭

頂白氣越來越濃.

  又過了一盞茶時分,蕭遠山和慕容博身子同時微微顫動,蕭峰和慕容復驚喜交

集,齊叫:“爹爹!”蕭遠山和慕容博慢慢睜開眼來,向對方看了一眼,隨即閉住.

但見蕭遠山滿臉紅光,慕容博臉上隱隱現著青氣.

  眾人這時方才明白,那老僧適才在藏經閣上擊打二人,只不過令他們暫時停閉

氣息,心髒不跳,當是醫治重大內傷的一項法門.許多內功高深之士都曾練過“龜

息”之法,然而那是自行停止呼吸,要將旁人一掌打得停止呼吸而不死,實是匪夷

所思.這老僧既出于善心,原可事先明言,保必開這個大大的玩笑,以致累得蕭峰,

慕容復驚怒如狂,更累須他自身受到蕭峰的掌擊,口噴鮮血?眾人心中積滿了疑團,

但見那老僧全神貫注的轉動出掌,誰出不敢出口詢問.

  漸漸聽得蕭遠山和慕容博二人呼吸由低而響,愈來愈是粗重,跟著蕭遠山臉色

漸紅,到後來便如要滴出血來,慕容博的臉色卻越來越青,碧油油的甚是怕人.旁

觀眾人均知,一個是陽氣過旺,虛火上沖,另一個卻是陰氣大盛,風寒內塞.玄生,

玄滅,道清等身上均帶得有治傷妙藥,只是不知哪一種方才對癥.

  突然間只聽得老僧喝道:“咄!四手互握,內息相應,以陰濟陽,以陽化陰.

王霸雄圖,血海深恨,盡歸塵土,消于無形!”

  蕭遠山和慕容博的四手本來交互握住,聽那老蠲一喝,不由得手掌一緊,各人

體內的內息對方涌了過去,融會貫通,以有余補不足,兩人臉色漸漸分別消紅退青,

變得蒼白;又過一會,兩人同時睜開眼來,相對一笑.

  蕭峰和慕容復各見父親睜眼微笑,歡慰不可名狀.只見蕭遠山和蕭峰二人攜手

站起,一齊在那老僧面前跪下.那老僧道:“你二人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的走了一

遍,心中可還有什麼放不下?倘若適才就此死了,還有什麼興復大燕,報復妻仇和

念頭?”

  蕭遠山道:“弟子空在少林寺做了三十年和尚,那全是假的,沒半點佛門弟子

的慈心,懇請師父收錄.”那老僧道:“你的殺妻之仇,不想報了?”蕭遠山道:

“弟子生平殺人,無慮百數,倘若被我所殺之人的眷屬皆來向我復仇索命,弟子雖

死百次,亦自不足.”

  那老僧轉向慕容博道:“你呢?”慕容博微微一笑,說道:“庶民如塵土,帝

王亦如塵土.大燕不復國是空,復國亦空.”那老僧哈哈一笑,道:“大徹大悟,

善哉,善哉!”慕容博道:“求師父收為弟子,更加開導.”那老僧道:“你們想

出家為僧,須求少林寺中的大師們剃度.我有幾句話,不妨說給你們聽聽.”當即

端坐說法.

  蕭峰和慕容復見父親跪下,跟著便也跪下.玄生,玄滅,神山,道清,波羅星

等聽那老僧說到精妙之處,不由得皆大歡喜,敬慕之心,油然而起,一個個都跪將

下來.

  段譽趕到之時,聽到那老僧正在為眾人妙解佛義,他只想繞到那老僧對面,瞧

一瞧他的容貌,哪知鳩摩智忽然間會下毒手,胸口竟然中了他的一招 "火焰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