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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形于忧愁的诗人们 |
清宵独坐,拾掇起古人词句,想不妨曲意别解,一较他们的忧愁。
觉着若怀着一种相思,定是忧愁的事,那就从李清照《一剪梅》说起。“一种相思, 两处闲愁”。李清照确信“相思”是一种,“闲愁”有两处。也就是说她知道她的 爱人尽管身处异地,但此时同她一样的忧愁,而且想的是一样的事情,就是彼此的 思念。李清照有这种“天涯共此时”般对爱的无比自信,其实应该是很幸福的。
比起李清照,李商隐要更幸福一点。他的“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不 光有“天涯共此时”的幸福,而且还有对将来的构想。李清照是不敢想将来的,知 道此时相思的一致就很知足。而李商隐却有点跋扈地炫耀他的幸福了,尽管现在困 于逆旅秋雨,但是他敢于想象将来和爱人剪着烛花叙旧的浪漫。
相形于他们,我没有那份自信和胆量。如果只是“一种相思,一处闲愁”,那要来 得悲哀一些吧。我明明白白地知道是“相思”,可是我又怎么知道对方也“闲愁” 着呢?如果只有我在这“一处”“闲愁”着,那确是挺可怜的。进一步说,如果是 “两处闲愁,两种相思”,对方倒也在忧愁着,可是跟你的不一样,想着别的人, 那不但是可怜,简直是可悲了。这就是“相思”比“单思”要来得幸福。
贾岛没有他们幸运,“此心曾与木兰舟,直到天南潮水头”。他不知道他的知心人 是不是有他一样的感动和期望,他也只是单方面地想着,但至少他的心是幸福的。 他的心得以和对方一块坐着木兰舟,目的地也明确,是岭南的潮州。而且等到了潮 州,还有一个明月下的“浪西楼”作为相约的地点。不管对方是不是和他想的一样, 他权可以细细地想象那些很具体的浪漫。所以贾岛不该很难过。
李白要差一点,“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是诗的尾联,没有下文。 不知道对方是不是也怀着同样的愁心,而且也没有“浪西楼”这样的好地方。但至 少,李白相信明月肯做这个人情,并且好歹知道是在夜郎以西。不管是黄沙戈壁, 还是雪山绝岭,明月总是照得到,这“愁心”还是寄得到。
相形于他们,如果兰舟也愿载我心,明月也帮我寄这颗愁心,我却真不知道有甚么 地方可寄的。看来,这没有地方可寄的愁心比李白实实在在投往“夜郎西”的愁心 要更令人伤心呢。这就是“有”比“无”要来得幸福。
所以,柳永是幸福的,他的“人憔悴”是明明白白对那个“莺惭巧舌,柳妒纤腰”的 “伊”;庾信是幸福的,他的“哀”伤是明明白白对那个“三秋桂子,十里荷香” 的“江南”。而晏殊就比较惨,“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就是这种空茫的哀愁, 因为他也有“欲寄彩笺无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的无奈。孀居的李清照,也再没 有“两处闲愁”的自信。“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如果说晏殊是无 爱而失望,那李清照已是失爱而绝望了。不管怎么说,有目标的单相思,到底比没 有相思的,还是更幸福一点。
欧阳修也有一句关于“无”的诗,“人生自是有情痴,只恨不关风与月”,这里 “风月”可以解为男女情事。啊,我本是天生情种呀,可惜与爱无缘,着实很令人 惋惜。如果我加一点,“人生自是有情痴,可惜无关风月,只关星。”,牵强地把 “风月”比作异性恋的爱情,“星”比作同性。天生情痴,就算最终与风月无缘, 还可以象贾宝玉,去做和尚。可是,情缘又断不了,爱人又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根 本无法得到,那倒更令人悲痛呢,还不如能过无爱无欲的生活。这又是“无”比 “有”要来得幸福了。
我歪解着古人的哀伤,觉着那些忧愁的诗人们,相形于我,都是幸福的。
(按:上面提到贾岛和李白的诗是分别写给韩愈和王昌龄的,这里权当情诗解。)
1999.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