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美国两年了，不曾回去过。今夏本可以回国看看，但想想又犯了懒。 回一趟国好麻烦：几百块钱的机票不说，已惯于贪玩的心，回家成天囚 在父母身边，一定很无聊；习惯了美国的生活，养得娇气，国内的条件 又怕自己不适应；再者亲戚朋友又多，礼物都不知要带甚么；而且还要 去北京签证......；其实最主要的是并不想家，满足于现在的自由生活。
妈从来不开口要我回去，尽管，我知道，她很想的。每次电话里都要告 诉我现在国内的签证情况，父母的探亲签证，学生的上学签证，谁谁谁 今年回国了，谁谁谁的父母去美了，其实这些和我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我了解她的心情，但没有作声。相反地，妈总说既然我在这边过得好， 就不要回来。若签不到证多麻烦，而且现在爷爷住在我们家，环境不好， 不想让我会来受苦。我知道，这是她的真话，也是假话。
妈有回在电话里说：“爸爸问你甚么时候回国呢！”我摆了一通理由， 说：“不知道。”上次又问：“还记得某某吧，你的中学同学，每次碰 到我都问我你甚么时候回来，说很想你呢！”我说：“争取明年罢，在 北京有个会，投了稿我可以去开的。”听得出妈很高兴，“这样最省事， 在几月呀？”
我和妈约好每隔一周，国内星期天早上九点左右打电话回去。不能选在 晚上，怕妈一天里都做不了事，专等这电话。有时，周六晚上，我在这 边玩得忘了形，错过了时间，突然想起赶紧拨回去，妈的第一句话一定 是：“怎么才来电话哟！我等了好久了。”建议我把打电话的日子标在 日历上。电话里告诉妈我写了封信，她就等着，第二次打电话，她埋怨： “收发室忘了把信给爸爸，还以为寄丢了呢，害得我两天没睡好。”
我知道妈对我的依恋，随着她的衰老，一天一天加深；而我对她的依恋， 似乎相反，随着我的长大，一天一天减弱。我再也不是那躺在她臂弯里 睡觉的孩童，而是己能一飞不返的鹏鸟了。妈察觉到这种变化，对我的 态度是越来越小心，深怕惹得我不高兴，哪天真地飞走了，不留一点音 讯。这也许是她最最不能忍受的苦罚罢。
我小学五年级参加夏令营，第一次离家睡，妈就做梦我飞机失事，梦里 哭湿了半条枕巾。高三晚自习，妈怕我晚上饿，给我弄夜宵，又怕我太 晚吃东西对肚子不好，夜里起来好几次看看。即便我二十几岁放假在家， 晚上睡觉，妈也常到我屋里看被子有没有盖好，下雨了窗有没有关。遇 到灰心的事，妈便极力为我打气，即使她自己也信心不足，可她总笑笑 说：“没甚么大不了的！”“也是坏事变好事，长了份经验。”出国时 送我上汽车，妈说：“就当你又去南京上学了。”但事后她承认，回家 进屋就哭了。上次又告诉我，说梦见我在美国生病了。我急忙安慰： “梦是反的呀！”妈象小孩子一样，开心地说：“那就好，那就好！” 我是写信很勤的人，从大学到研究生写信许多，妈都仔细装订起来，没 事就读。出国之后，算来不到两个月也写一封，妈为此一直夸我。
上大学的时候，暑假回家，妈总盼着和我谈谈心，我却有一句没一句地 搭着腔，从没有和妈认认真真地聊过。临回学校的时候，妈爱恋恋不舍 地说：“还没和你好好谈谈呢，又要走了！”我很轻描淡写地说：“有 甚么好谈的？”想来，我实在是个狠心的人。
一向自认脾气和善，朋友都说从没见过我生气。可也不怎地，对妈却这 样的骄燥呢？一次在家里，不知为甚么事和妈争起来，我的语气很强硬， 气得我懒得和妈再说话，知道这是最好的报复。妈后来苦笑地对我说： “儿子发脾气很厉害，我挺害怕！”我听了，转头就想哭。我真地不是 有意要伤害妈呀！看到妈那有点儿委屈可怜的样子，我一直再骂自己铁 石心肠，发誓再也不和妈吵架了。没有争吵，我和妈还是没有很坦诚的 交流，没有办法呀，不开心的事不能告诉妈，怕她又睡不好觉。爸爸总 以为妈很了解我，妈却说：“他心里的事我并不知道，生了病也不告诉 我。”
也许我在家太受宠爱了罢，变得很任性自私。妈又在电话里说：“某某 回国了，回来探女朋友的罢；你的小学同学某某，已经领了结婚证，现 在在等房子......”我口气生硬地打断：“我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 妈马上附和：“我不操心，不操心，相信你能管好自己，我只是告诉你 同学的消息。”妈是拍我生气，怕我听烦了不愿和她多讲。我并不想这 样啊！我真是有苦难言。想想妈有点讨好地与我搭讪的样子，我就很心 痛。妈，你知道，我对你也是一样地依恋呀。
电话里问妈的身体，我很怕听到的一句是“还行吧！”。“还行吧”便 意味着不是很好，年纪大了，这么多隐疾，哪一个复发都不是好玩的。 “我和爸爸身体都还好！”妈似乎在安慰我。我只能暗暗担心，又暗暗 祈祷，我所能做的实在是少得可怜。
妈在电话那头，小心谨慎地问：“要不要我在这边给你留心一下？”我 说：“我自己解决吧！”哎！我多想能和妈坦坦白白地交流，不再用假 装自信的口气把话题掐断。其实我坚强乐观的外表下真是十分地柔弱无 力，多希望妈能再笑笑对我说：“没甚么大不了的！”我知道，遇上再 大的困难，妈一定会拼了老命地帮助我，保护我。体会到妈的这种心念， 我又感动又惭愧。
“就这样吧，不浪费你的电话费了。”妈收了线。“甚么时候回去看看 妈吧。”我对自己说。
199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