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选骏 走出黄河心理
第五集 历史.民族.“图腾物”
黄河,既是中国历史的厄运,又是中国民族的幸运。 在早期, 黄河所培育的黄土地带,使中国古文明得以"早熟"。因为它松软, 宜于原始的木质工具进行农耕的开发。因此,早在新石器时代,那 里便发展了农业文明。而进入青铜器时代之后,由于青铜大都用于兵 器和礼器,原始的农民依然用木具耕作,因此培育中国早期文明的 基础,仍是黄土地带。因此中华精神文明的水准之高,与当时生产 工具技术水准之低,形成令人惊诧的反差。同时,精神文明的上层建 筑早熟,又使得文明的基础设施(技术)的薄弱状态更为突出。这不仅 有碍于基础文明的自然发展,还以沉重的负担,窒息了这一发展。 这也许可以部分地解释中国文化中那些引人注目的特殊性,如崇道崇 德而抑器抑术的倾问。原先,黄河上游的黄土地是更适宜于游牧而不 适宜于农耕的,因为那里的降雨量较低,而土质过于松软,易于发生 水土流失。但是,农耕的西渐进程一旦开始,便不可阻挡了。人们必 须得在这片不再适宜耕作的士地上(只有极小部分的例外)苦苦挣扎, 以求得延续。从此,早期的财富成为一项摆脱不掉的负累。 黄河代表着一种自然力,但这绝不是一股普通的自然力。我 们知道,人所创造的文明,具有一种抵御自然力、甚至驾驭自 然力的基本;因此,随着文明的发展,随着人对自然力进行利用的 不断提升、方法不断增多,一般说来,自然力对人所构成的危 害,会发生递减现象。但是,黄河却是特殊的自然力,这突出表现 在它对人类的危害是随着文明程度的提高,而呈现相反的即递增 趋向。 如果我们把人的文明发展简化成"游猎游牧方式"、"定居农业"、 "工商业文明方式"等三段式,来检验黄河对人类危害递增异常现象, 情势就甚为明晰。 在早期的游牧游猎生活中,原始人逐水草和动物群落而走,不断变 化自己的生息之地。这时,黄河的洪灾对他造成的危害尚为有限。 因为洪水来了,他可以逃走。到了中期即定居的农耕时代,人们已 相对失去了自由迁移的机会,他对土地的投资和依附同时增加了, 无法轻易离开自己的固定家园。因此在黄灾面前,他使失去了"三 十六计走为上"的通途。逃荒的农民,不可与游徙的猎人、牧民同日 而语,因为他已丧失了一切生产资料,甚至失去了生活资料。但在 黄河的压力下,农民的逃荒却几乎成为一种日课。 根据同样的理由,在近代工业文明造成的环境中,黄河的危险性也 与工业投资的增加同比例地上涨。现代文明,还无法提供有效的根 治黄河的万法,它最多只是把黄河决堤的危险延迟,但同时,却在无 形中增大了危机总爆发时的破坏能量。 与现代文明不能有效控制黄河的情况相反,工业却在黄河流域投 入越来越大的资金,这无异于把黄河威胁的对象扩大化了。其 结果是生活在黄河流域的现代工业人,比过去的农业祖先更脆弱。 当他受到黄河泛滥的打击时便显现出来了。 一个证据是,人们常用人工决堤的方法,把黄水的泛滥从城市引向 农村,或从发达的地区引向贫困地区,以此来减少总体损失。这一 处治方法的施行,表明文明人类确实受到洪灾日益增长的威胁。 所以,人们牺牲落后地区,保护发达地区。 黄河是"缺乏自制力的怪龙"。确实,只要你见过黄河那狂放的水势、 惊心动魄的呼啸,就会同意这一看法。会同意说,“中国龙的原型 就是奔腾不息的黄河!” 从形态上看,黄河与龙有许多近似,它们的性格都是不可预测的暴虐, 它们的身姿都是蜿蜒曲折的,它们的态度都是盛气凌人的……现代学 者们常常纵论古代中国文化是一种"人文主义的精神表现"。但他们是 否做过一些横向的比较呢?其实,中国人所崇拜的龙----占统治地位的 精神象征----就大大否定了这种关于人文主义精神表现的假说。因为 龙并不是人文精神的体现,而是一种自然力的超人象征,是一种与人 对立却迫使人屈从于它的神秘势力。也就是说,崇拜这异己力量的人 民,不可能是一种充满目信的人民。 民间节日,是很能体现民族精神的。节日庆典饱含了集体意识和传统 思想,例如,流行我国各地的民间节日的庆祝活动中,舞龙和龙舞都 是一项必不可少的保留节目。现在,随着华人向世界的流散,龙舞和 舞龙也被带到天涯海角,成为华人社区生活的一项标志。不论海内外, 舞龙和龙舞都成了中国民间文化的重要象征。这就透现了我们以上分 析的"黄河心理"。 首先,舞龙和龙舞是一种原始的集体活动。在这种活动里,个人的性 灵被淹没了,你必须按照一-律的节奏和姿态去活动。甚至连欢乐也必 须一致,不得有半点差池。其次,随着个性的压制,人凝固为某种异 已力量、异化象征----龙的从属。随着龙舞达到高潮,在鼓乐齐鸣中, 在万众欢腾的假面下,人也就消失了。一个巨型的,与人对立的怪物, 取代了人。而耸立在地平线上,并化人每个人的血液中,成了我们文 化的样板甚至社会理想的"图腾标志"。就这样,几千年以前的原始象 征,至今受到文明人的祀拜。 受到崇拜的龙,不是个死摆设,而是统治力量的符号,也是奴隶心理 的象征。就前者而言,它代表一个无限的威灵;就后者而言,它倾注 一片无言的顺从。 黄河的不可制服的存在,对人是一项灾雅。但人是奇妙的,他 从来就不是被动地承受灾难的生物。他会奋起反抗,甚至在反抗 无济于事而只能招致更大不幸时,他也不会停止作为。他的努力 转向了:奴隶状态把抵抗解释成了一桩愚笨的事,而把屈从化为一项 美德,以此来安抚自己受到彻底伤害而无法复原的心灵。于是,“自 尊心”被发明出来了。 人,是个体的人。因此集体主义的终极含义,最多也只能是: "在集体中寻求自我"。与此相应,人是有尊严的人。因此,人类彻 底的、由衷的屈从形式,也只能终极地体现为"在受到崇拜的对象 中,寻求被迫崇拜的自我"。也就是说,崇拜和信仰,成了人类自尊 心的最后防线。凡是有崇拜和信仰的地方,就说明人的自尊心已经无 法再行退避了----在这防线后边,绵延着那良心崩解的荒芜状态。 对一个彻底的非信仰者(这需要极大的勇气和胆识,需要强盛的 体魄作为后盾)来说,任何信仰和崇拜(哪怕是唯物主义形式的) 无异于软弱的表现,是失却自信后的托庇。对一群需要一起合成 某个组织机体的人来说,情况恰恰相反,"他们在组织与教条中, 找到了安慰。" 也就是说,受到此种慰问的人,是在组织化信仰 加崇拜仪式中,捡回了变形的自我! 因此,不论你把龙的存在解释为一种早期图腾崇拜的遗迹(也就是 血缘崇拜的遗迹),还是把它解释为一个抽象的文化符号,它都具 有上述的双重的奴性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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