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选骏〖向东方〗

  

谢选骏

文学的文化哲学概念

 第二节  

 文学的感性:文学不是人学

   我们有责任指出,如果对中文中的“文学”概念作过分穿凿的理解,则造成某种程度的 荒诞性(我们的这一指陈在习以为常的人们看来,或在不断深入追究含义的人们看来,也许 是多余的,甚至是累赘和繁琐的,但却有助于我们弄清文学现象的本质)。因为,“文学” 一词主要是指语言艺术的创作(而非学术研究)而言,因此,文学本质上不是一种学术,也不 构成多种学科的交叉。文学研究或文学理论虽可构成学科,但文学现象本身却只是学科活动 的对象。为了具体揭示这层意思,我想讨论一下最近所读的一本书中的一些观点。

   美籍华人教授林毓生教授所著的《中国意识的危机》(贵州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一书 中有许多精辟的见解,很值得读一读。同时,在表达过程中也很自然地混杂着一些糊涂的看 法甚至是精辟的诡辩,与这里的课题有密切关系的,则是书中的一个附录:《中国人文的重 建》中的第六节《人文重建所应持有的观念:“特殊”与“具体”》及第七节《对“新批评 ”的批评----谈人文研究的另一个观点:注重思想》。

   由于约定俗成,中文在表达有关“语言艺术”的概念时采用了“文学”一词,于是就造 成了书中关于文学观念的荒诞性:“人文学科中一个很重要的(学科)是文学。”紧接下来, 他举了一个例子说明,如果中国人、美国人、日本人各写了一本关于浪漫爱情的小说,尽管 这些作品都是探讨“浪漫爱的意义的”,但由于是小说、文学、语言的艺术,所以它们只能 通过“来自人性的特殊表现、感受,特殊的心灵交流”来表达。所以,作者认为:

   “……黄春明先生写的《看海的日子》,我个人觉得是台湾文学几十年来非常了不起的 一篇短篇小说。那篇小说讲的是什么呢?那篇小说谈的不是彰化的人,也不是屏东的人,是 讲东台湾南方澳的一个女子的感受、挣扎与努力。这种特殊的感受、挣扎与努力并不能重复 。假若黄春明先生写的那个主角可以放在其他地方也是一样,代表一项共同性的话,那篇小 说不可能写得很好。”(林毓生:《中国意识的危机》中译本,第392页,贵州人民出版社19 87年版。))

   据此,则上述关于“文学是人文学科的很重要的一个分支”的命题,就不仅是用词不 当地指代文学研究,而且是一个根本错误地指代着艺术创作的观念。大家知道,学术和艺术 间的界限是有根本区别的;二者的间距,甚到要比学术内部的自然科学和人文学科之间的间 距更大。很明显,艺术要求的是一种独特性,而学术却是探索普遍性或曰规律性、客观性。 另一方面,艺术的第一要求是新颖、独创,但学术研究活动要求接近真实,即发现“事物的 本来面目”。二者间尊重主观与尊重客观(尽管这样区分未免有些机械)的区别,令人一目了 然。但林先生却完全取消了艺术与学术的区别。正是基于这种不妥当的观念,林先生对美国 五十年代以后兴起的新批评文艺理论的“反批评”,就认为他们过于注重研究作品的象征、 技巧、意象,结果成了一种“不注重思想的文学批评”,“使得研究工作变得非常干涸;研 究象征、技巧的工作,变成了玩物丧志的游戏。”

   林先生为什么说“新批评”玩物丧志?看来他是抱有这样一种信念:“事实上,对于 作品中的象征、技巧与意向的研究并不是目的,而是手段;对它们的了解,是帮助我们了解 作品本身思想意义的手段,而了解作品本身的思想意义,才是文学批评的目的。”

   显然,这种要在作品里寻求其“本身意义”的努力,是非常非常古典的一种冲动,作者 自己也十分了然于此。于是,他紧接下来就是为自己的立场圆场说,“读者所了解的作品本 身的意义,当然与作者原意不能也不必尽同”。既然如此,那么人们当然想知道----“作品 本身的思想意义”又在哪里呢?

   为了使艺术取消主义的命题能够站立起来,作者使用了大量有精巧的辩论技巧。他说:

   文学作品所蕴涵的思想只能得自文学,是文学的重要部分。有许多思想与感受不是能够 从哲学的著作中,用论式的方式,以直接的语言说出来的。许多特殊而复杂的感受往往是需 要用间接的文学语言,在经由创作而得的文学的具体脉络中展现的。文学的作品(特别是小 说与戏剧),因为能够呈现不同人文现象的特殊性与具体性,使它能够蕴涵哲学、史学与宗 教著作中所不能或不易展现的思想。(林毓生:《中国意识的危机》第395页,贵州人 民出版社,1987年版)。

   这里有几处语义上暗渡陈仓式的转移。

   第一,“文学作品所蕴涵的思想”,只是文学作品包含着可能被揭示出来的思想,因为 文学作品所蕴涵的思想并不等同于创作文学作品的思想。要想解释这一点,米开朗琪罗的一 个故事可以提供帮助:当别人问他为什么能雕出那么好的圣像的时候,他告诉那些茫茫然的 听众说,在每一块古头里,都藏有一个圣像,只是看你有没有能力把她展现出来,去掉石头 的多余部分。……这句话其实是用来嘲笑那些没有能力巧夺天工做出圣像的人们,同时也显 示出我米开朗琪罗有能力发掘出那种“自然的本质”。但这毕竟只是一句俏皮话,因为在大 理石中不可能包含着圣像;圣像只能存在于作者心中,然后他把这一影像投射给大理石,并 据此剥掉“多余的部分”。所以若无作者的想象,就不可能有圣像。否则,你即使把一块大 理石砸碎了,也找不出圣像的一丝一毫。

   第二,“有许多思想与感受,不是能够从哲学的著作中用论式的方式。”

   第三,“许多特殊而复杂的感受。”

   第四,“文学的作品因为能呈现人文现象的特殊性和具体性,使它能蕴涵哲学、史学与 宗教著作中所不能或不易展现的思想。”

   请看:“蕴涵的思想”,“思想与感受”,“特殊而复杂的感受”----这三处暗渡转移 的结果是把“思想”变成了“感受”。显然,这种艺术的感受,当然不可能等于哲学、史学 与宗教著作中展现的那种论式的思想。

   这里实际上布下了一个掩盖得很精巧的辩术,就是对“思想”一词下了两个截然不同的 定义:第一是文学作品中蕴涵的思想;第二是哲学、史学、宗教著作中表达的思想。那么, 读者不禁想弄清楚--作为文学基础而发挥作用的那种“深刻的思想”,到底是哪一种定义 之下的“思想”?如果仅是第一种定义的思想,那么,这种思想实际上只是一种感受,或者 说它只是一种感性的思想,而不是具有理性的思想。如果是第二种定义下的思想,则近乎理 性的思想。但林先生对此却丝毫不作说明。所以那种关于文学的基础是某种“思想”的说法 ,只是一种文字游戏。因为它说到底和“文学的感性”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当然,你可以在 这种文学感受的后面体验出若干深刻而伟大的理性思想,但是这一“发现”的结果,不仅运 用的是理性的分析的概念,如哲学、文艺理论,或者史学的方法等等,而且它所得出的结果 即发掘出来的那种“被蕴含着的思想”,实际上也是理性的思想。即,用什么类型的工具挖 掘出的只能中什么型号的思想。进一步说,这种理性的思想,实际上是无法还原为那种文学 的感性的。即使你承认这理性思想是文学感性的提炼物,那也是一种再创造的结果,或者干 脆就是一种曲解或隐喻。所以,人们最多只能说,这种思想是存在于“作品的背后”的。

   这些布置精巧的辩词,书中还有许多。例如,“认识与陈述的语言,无法展现人文现象 。”----林先生这样说了,似乎证明了文学的表达具有一种超越了认识和陈述的语言的优越 性,但实际上恰恰暴露了他自己的糊涂,因为在这里,他把“人文现象”与“人文学科”又 毫无道理地等同起来。但现象与学科是不一样的。

   现象是存在,而学科则是对存在的研究。 文学的表达长于描写,这是无可置疑的,但是仅仅描写并不能构成学科。描写和研究不同, 所以文学的表达与论式和陈述的表达肩负不同的功能,因而是不可比的。

   仅就现象的描述而论,没有什么比感性的手段更有力量的了。人们对现象的认识是从感 性阶段开始的,然后经过理性阶段而达到一个灵性的顿悟或直觉;因此,作为现象世界的一 种描述手段(符号系统),感性的文学表达当然要比理性的哲学表达、史学表达、神学表达更 有成效。

   附带说一句,林先生认为宗教可以与史学、哲学并列为“人文学科中的论式的语言 ”也是甚为不妥的,因为宗教中掺有大量的文学成份,也就是我们喜欢说的“神话手法”。 所以严格地说,不能用“宗教”一词,而只能用“神学”一词。神学的即“论式宗教的”而 非“神话宗教的”表达方式。

   因此我们说,文学的最基本的任务,恰恰就是表现感性而不是理性。 

  理性思想更适于人们描述自己的理解和理解过程,但是它却不适于描写现象世界的多采 多姿。如果文学放弃了“表现感性”的使命,将没有什么其他的语言手段可以取代它。这样 ,人类的精神现象,尤其是文化现象中就会出现一页巨大的空白。如果文学放弃了“表现感 性”的使命,而去一味追求那种“深刻思想”的体现,则不会有好效果,它只会用浮泛浅薄 的感受思想去冲淡尖锐深刻的论式思想,同时又放弃了自己的独树一帜--感性的思想-- ;这将是文化与精神的双倍损失。

   理性思想更适于人们描述自己的理解和理解过程,但是它却不适于描写现象世界的多采 多姿。如果文学放弃了“表现感性”的使命,将没有什么其他的语言手段可以取代它。这样 ,人类的精神现象,尤其是文化现象中就会出现一页巨大的空白。如果文学放弃了“表现感 性”的使命,而去一味追求那种“深刻思想”的体现,则不会有好效果,它只会用浮泛浅薄 的感受思想去冲淡尖锐深刻的论式思想,同时又放弃了自己的独树一帜--感性的思想-- ;这将是文化与精神的双倍损失。

  了解了文学的上述感性性质,那么我们便知道所谓“文学即人学”的命题是极端错误的 。其错误程度,一如“人文学科中很重要的是文学”的命题。根据二十世纪的知识,所谓“ 人学”就是指“人类学”而言,这是研究人类行为和历史沿革的一门人文学科,或人文科学 。美国学者威廉.A.哈维兰所著《当代人类学》中是这样定义人类学的:

  简言之,人类学就是研究人类。人类学家主要关心的是作为生物上单一种属的人,即智 人及其祖先、近亲。因为人类学家本身就是这种被研究种属中的一员,所以他的研究很难达 到完全客观。但是,人类学家们发现:如果我们运用科学方法去研究人类及其行为的话,就 有可能提出有用的见解。因为,有了这门学科,人类学家就比较能够合理可靠地去理解人与 人之间的差异。……人类学传统上分为四个部分:体质人类学和文化人类学及三个分支:考 古学、语言学、民族学。(参见《当代人类学》第7-9页。)

  显然,人类学即人学的这四个部分,与我们通常所说的“文学”完全不同,如果说这四 门学科中哪一项与文学比较接近的话,那么,显然就是语言学了。但是,如果有人提出一个 命题说“文学就是语言学”的话,我想,他一定会贻笑大方的。所以我们说,正如文学不是 语言学一样,文学也不是人类学,不是人学。文学就是文学本身。(当然,如果只是在比喻 层次上使用“文学即人学”的命题,以突出文学的人道主义使命,则在当代的教条迷误的前 提下,还是有其应用价值的。)

  伟大的文学也许是以伟大的人道精神做基础的,它起码是唤醒了或者是激发了某种联想 中的思想。但即便如此,这些思想也不是作者的“创作意识”中所固有的。另一方面,伟大 的文学必定首先是一种感性的文学,被称作是浪漫主义代表之作的《离骚》固然是一种主观 到了昼梦境地的感性文学”即便是被称为现实主义鼎力之作的《红楼梦》也是这样一种充满 感性之美的文学。

  文学的感性不仅印在它的表达方式上,而且融于它的思想倾向中:一切大 文学都是以反对它那个时代的统治者的理性教条为使命的。如果你说这种反理性的态度依然 是一种理性表现的话,那么,我们只能在下述意义上同意它:为下一轮的新理性时代开辟了 前景的这一精神运动,虽因此获得了大理性的功能,但它本身却仍是感性的。文学即便有理 性,它的理性也在未来的解读活动中。一种未来主义的理性。

  正因为当代的文学陷入如此的困境,人们才习惯于用“文艺”一词去称呼文学。但“文 艺”是一个含混的词,它有时候指文学,有时又兼指所谓“文学与艺术”,这样它就涉及了 艺术的其他门类,如时间的艺术和空间的艺术。在这种场合下,“文艺”一词就成了多余的 一个词,因为它可以完全被“艺术”一词取代掉。因此,在更多的场合下,“文艺”是用来 特指“文学的艺术”,以区别于“文学的理论”。所以“文艺”一词几十年来在中国社会的 游荡,是和中国社会反文化倾向的日渐抬头并行不悖且相互推动的。其结果是文学的理论取 代了文学的艺术,并在根本上扼杀了文学艺术。

  那么,文学本身又是什么呢?我想,这首先要以文学不是人学谈起。

   作为人类学之指代的“人学”,它显然是探求人类行为的普遍性和所谓规律性的一项学 术。而文学描写的语言艺术却与此恰恰相反,它不要求普遍与“客观”,而要求具体、特殊 与主观;这恰是艺术与各种“学”、“学术”、“学科”、“科学”的根本区别所在。因此 文学本身是一种艺术,即,是一种虚构。

  正如巴尔特在《批评和真理》中所揭示的那样:

  我们还不能清楚地认识到文学的客体,即书写的客体之本质。一旦人们承认作品是由书 写构成的(并从这种认识引出结论),那么某种关于文学的科学便是可能的了……这不是关于 内容的科学……而是关于内容的各种条件的科学,即关于形式的科学。(第51页)

   可惜的是,这种作为形式而被认识的客体之“本质”,很可能也象“内容科学”那样, 本身就是一种虚托。“文学的科学”又从何说起?

   从一切的学到一切的科学,所要求的恰恰是:依据对客体特性的严密分析、概括并进而 形成概念。但对于文学来说,它所忌讳的,恰恰是概念。我们常说,“概念化、公式化的文 学,不是好文学。”实际上,概念化了的文学和公式化了的文学,恰恰就是所谓人学化了的 文学。也就是说,“文学即人学”这一命题,是在自身中二律背反的;它在用本来要求具体 和特殊的文学,去攀比那种它本应摒弃的普遍与抽象。这就埋下了一种内在的紧张。这紧张 导致文学的内部危机。所以,只有坚决摒弃以“文学即人学”为代表的命题统治与理论压迫 ,文学才能从当代的危机中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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