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选骏 两种生活态度:宿命论与自然论 我们曾是一个被禁止思考死亡的民族。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从而禁止了对死 亡的思索。毛泽东说:“中国人死都不怕,还怕困难吗?”--他把对死亡的本能畏惧和在 困难面前的畏缩不前等同了起来,从而把死亡的思索者比喻成了一个行动上的懦夫(当然, 他用的是(“隐喻”)。 “未知生,焉知死”固然不错,但完全不知道死亡,又该如何面对生存呢?正如,对困 难的藐视,有时恰恰发自面对死亡时的绝望心情。而不怕死的生活态度,也许正出于对生活 的厌倦。这在许多冒险家的生平事迹中表现得再清楚不过了。正因为有人把生存看作是地狱 ,所以他大声疾呼:“我们连活着都不怕,还怕死吗!”----这句格言,有助于后人理解这 个被特大压力弄得分崩离析的时代。 被生存的压力困扰得走投无路的人,常会回过头来思索生存的意义:他悄悄地渴望否定 这意义,以便解释自己的不幸。思索死永远是和思索生结伴而行的。 对待生活有两种态度,表现在对生命历程的不同计量方法上。第一种姑且称之为“宿命 论”,它认为一个人活在世上,活了一年便少了一年。仿佛人的寿命是被前定了的,即有定 数的。第二种姑且称之为“自然论”,它认为人的寿命是偶然的、不稳定的,因此活一年就 多了一年。前者意为过一年就向死亡接近一年,后者意为活一年也就在自己的生命线上的延 长了一年。 二者的区别显示了两种不同的人生态度:宿命论的假定认为“人生在世”是思考的前提 ,因此生存是必然的、命定的。因此他把生命作为一种本位的存在来看待。生活,就是在消 耗这种本位存在,人生的一切意义都弥补不了这场大消耗耗本身。而自然论是将“没有生命 的状态”当作思考的出发点,当作本位来看待,所以它视人生为生命的创造,是对死亡的胜 利。活一天,便是一种收获。宿命论的起点较高,把人自身视为一种当然的前提,因而容易 导向悲观主义。自然论的起点较低,它将无生命看作常态,从而认为人生本无,只是由于某 种意外的幸运,人得到了人生。它视任何一种生活都是一种收获--很容易导向事实上的乐 观主义。 如果承认人从诞生的那天起,就开始走向死亡;那么整个生命旅途都不外是在为死亡做 准备,至多也是在死亡到来之前为生活增加一点内容,归根结蒂是没有任何持久意义的内容 。因为死亡,行将结束生存的一切意义。这种宿命论的生活态度,与基督教的来世记倒退匹 配,所以它更多流行于西方世界。 用自然论的生活态度观察人生,就发现这是一个以无机的非生命状态为起点而不断获得 发展与成就的上升过程。即使死亡也无法切断这一过程,不过是引它到另一个体的身心中去 。因此,它较能使人心平气和。宿命论的态度相比之下则为焦虑之源。 那么,到底哪一种态度更有益呢? 我们知道,虽然人无法选择生和死,但当人真正面对死亡的时候,却是无法全然心平气 和的。生存本能使他发生战粟。而宿命论无异于告诉他:死亡的阴影随时潜伏着,准备打断 这个本位的进程--这个以诞生为起点,以死亡为终结的进程。而在自然论那里,死亡并非 一个特殊的阴影,因为生命本来就在无机状态中游移,死亡不过是生命向其原生状态(无生) 的一种回复,生命的非本位性使人十分奇妙地宽了心。因为宇宙的普遍状态不是生命,而是 无生命!生命作为一种偶然的幸运,其结束并非一件悲惨的事,而是正当的回复…… 现代人的悲剧在于:自然论是与我们的经验中的自我中心观相冲突的,是与全部的现代 哲学背道而驰的。因为现代人已抛弃了原始的宗教与哲学中的宇宙本位观(或叫“神本主义 ”,与“人本主义”相对)。按照人本观念,生命是惯例,是理所当然的事。生命成了本位 ,成了人类思想的出发点,而不再仅是归依。死亡于是一变为对生命过程的残暴的非理的切 断。 但谁曾想过:不论你对生命作多高的评价,生命肯定是宇宙的少数派,甚至是“宇宙的 病态”----它是在宇宙中极其罕见的状态下,极其特定的情境中产生的。 因此我们说:生命既是孤独的,又是不孤独的;把生命视作思考的本位,他才会想到孤 独;把非生命作为思考的前提,就不再会有孤独。而生命的痛苦和造成这痛苦的冲突,正表 现在生命具有不同层次的存在:作为一个有机的循环系统,它相对独立,相对封闭;作为一 个自行其是的自我意识的载体,他把自己看得与众不同,是理所当然的本位。孤独感就这样 产生了。因为他发现“和自己一样”的存在太少了!而与自己冲突的存在则太多了! 不错,这孤独感又何尝不是生命力的顽强表现呢!将自身与它物区别开来,是生命力对 无生命状态保持距离的一个方法。在这区别中,他既意识到自己与它物(包括他者)的不同而 巩固了自己的独立性,又通过此种意识而感到了自己的孤立无援。这柄双面之剑就是宿命论 的根源:因为他无法去反抗世界。 与通常的成见相反,宿命论实体上恰恰是人本主义的,它是站在人自身以内来认识生命 。自然论则与以宇宙为本位的神本主义异名而同实,它是跳出人自身以外去看待生命----当 然,这是一种尽可能的跳出,即尽力接近人所想象的跳出。 如果有幸跳出(哪怕仅只一瞬间)生命本位的局促去纵观(而不仅是“横观”即看这时代 及其思潮)人生,不把“死”视为单纯的切断生命,而看作是对生命本原(即无生命)的复归( 复归到原始状态,而这种原始状态是可以产生生命的);如果确信这原始状态是生命的永久 性温床----那么,人的孤独感与宿命的焦虑在很大程度上就会得到缓解。这自然论在印度人 的轮回中,有十分形象的神话描述;古代中国有关自然生成的观念(如《易传》所阐释的), 则对此加以了哲学的概括。 生和死同样是无法任你选择的。但人的生活态度却可以帮助生活者对生和死作出判断---- 以此影响他的生存与死亡。这就是“东方的智慧”在如今的西方世界风行一时的秘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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