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选骏〖神话与民族精神〗

  

谢选骏

二 海洋与内陆

   希腊神话中的天神都具有超人的神力,而伦理道德水准极 低甚至不及凡人。这表明,支配希腊神话的根本意识是对"力 量"的崇拜,而不顾及这力量的含义与性质如何。

   古代人类对"力量。的最原始认识是什么?是自然力。因 此,希腊神话首先讲述了自然界诸神----前奥林匹斯神。其 次,才涉及人类的文化 如火的使用与工具的发明,文字的 应用和技术的效益等等。于是,紧接着出现了文化诸神----奥 林匹斯神系。其中每一位神,都与文化的创造有关,他们在希 腊神话中扮演着类似中国古史传说中"文化英雄"的角色。希腊 的文化来自天神的创造,而非人文的努力。

   除了自然力和物质文明的力量之外,在希腊神话中,就数 军事力量最受推崇。体现这力量的,是继奥林匹斯众神而勃兴 的征服型超人----从立下十二大武功的赫拉克勒斯到扬帆远征 克里米亚夺取金羊毛的耶松,一直到著名的史诗英雄阿基里斯 和奥德修斯等典型人物。

   此外,寻求各种技术手段,以四处掠夺财富的经济贪欲, 在希腊神话中表现得格外强烈。耶松不辞辛劳地远航、远征克 里米亚就为的是掠夺希腊"英雄"们早就垂涎三尺的"金羊毛"。 这些英雄人物,具有典型的"航海家风度",他们以娴熟的航海 技能、与狂风恶浪搏斗的意志,加上他们欺诈、暴力的伎俩, 终于如愿以偿。

   希腊神话的这些内容,与无限制地崇拜力量、不择手段地 追求力量的古希腊航海民族的世界观极为合拍。

   显然,希腊人"童年时代"的不幸遭遇,使他们真正懂得铁制武 器的"厉害",促使他们萌生一种注重物质力量的原始世界观。

   多利斯人的蛮勇给他们印象极为深刻,懂得了要自卫就必 须掌握技术。而移居东地中海各地区沿岸的新生活,也重新塑 造了他们的心灵,使之具有更宽的视野,吸收到多元的文化素 质:腓尼基、希伯莱、埃及、巴比伦的精神财富,都向这些海 外流亡者开放了。

   在茫茫海上的激烈角逐中(不论是海战,还是贸易竞争或 渔业竞争,在古代这三者往往是混一的),决定胜负优劣的不 是人数的多寡,而是人的素质;不是船只的数量与大小,而是 它的技术装备。一小批精悍的航海家,驾驶几艘装备优良的船 舰,都足可以击败充塞着千千万万个匹夫的落伍舰队。这已极 历史上无数次海战一再证明。

   技术在希腊人心目中地位极高,不象中国人那样视之为"小 道"。热心于经济利益的航海家们深深知道,只有把握技术的奥 秘,才能打开力量的源泉。古希腊人的知识告诉他们,光凭人 力是无济于事的,只有当人掌握了技术才能决定命运。猎取 "金羊毛"的耶松,就是凭着他的情人、女巫美狄亚的巫术手段 (古希腊人对技术的理解),才骗取了"金羊毛"。希腊联军枉费 10年苦战未获胜利,最后仅靠一夜的巧施木马伏兵之计:一举 攻陷了特洛伊城坚厚的城门,取得技术征服者的胜利。

   航海家们也需要"神",他们航海时也祈求神灵和"命运之 星"给他们以平安与福祉。但他们并不过分地陷于内陆式的迷 信之中。航海的冒险生活具有周期短、频律快的特点,这就使 得他们很快就能知道"此去一行"究竟是祸.是福----是风平浪 静,还是天有不测。航海家们的收获,不是以年计算而是随机 的;有时仅仅只需几个小时就能获得商业、渔业或战争胜利 的幸运,而不象内陆居民那样,年复一年地期待、把斋,祈求 获得一个好收成,或准备长期的陆上消耗战争。

   陆地生活要比海上生活安全得多,然而,人们的心理特点 是:危险的处境对心灵的创造力是"催产剂" 当人们千方 百计地摆脱困境时,全部心智和体能才会被有效地调动、充分 地利用起来。陆地上相对的安全状态,却是与依附心理并行 的。例如,原始人类在洞穴里躲避凶猛的禽兽的侵袭,也就自 然地依附于幽深的洞穴。而相对的"安全"造成的依附心理,又 会进一步促使追求安全面怕风险的心态滋长。

   海上生活常能刺激独立不羁和追求自由的精神。在海上, 勇敢的航海海者们,都会充分地感到自己存在的力量,他们是 依凭自己的勇敢、智慧、经验和技术而不是仰仗他人。他们可 以自由地不受人为限制地四处飘泊,施展抱负。他们意识到了 "独立,"自由"的价值。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再是他们关注 的主要对象@人间社会的种种纠葛,在大海的永恒汹涌面前, 显得渺小、短暂、微不足道!他们已超脱大陆羁绊----他们既 可以在这里登陆,安营扎寨; 也可以在那里上岸,垒起炉灶。 他们关心的只是如何发展自己与自己拥有的智慧与财富,以应 付来自大海的挑战,而不必顾及他人的眼色对他们的制约。 因此,海上生活比陆上生活较少人际方面的拘束,有利于 充分发展独立不羁的个性。对于个人的主动性和人的欲望、意 志和创造能力,航海生活是一种强烈的激素。

   航海通商和跨海殖民的生活,也较易养成学术上的怀疑态 度和批判精神。

   航海的人们四处奔波,能够亲身接触形形色色的异态文 明。对于早已不知不觉地习于广采博纳的心灵,从自己面有的 传统文化框架里走出来,步入一个较少偏见、敏于比较、重新 选择的精神境界,是十分自然的。通过广泛的海外活动中耳濡 目染的事实,他们可以直接比较、吸收(不必象内陆民族那 样,非得透过一层层邻近民族的文化层的过滤、渗透、变形) 关于远方文化的种种信息。

   航海民族的知识容易趋于系统化。在不自觉地比较种种文 化之后,怀疑态度和批判精神就会自然涌现出来,并暴露出自 身已有文化的局限性,这有利于人们达到一个较为客观的视 角。思想只有在互相驳难、短兵相接的时候,才可能变得锋 利.深邃、系统.细腻。知识,只有在对怀疑的眼光构成的挑 战中进行积极地应战,并经历了批判的烈火严峻考验之后,才 能达到逻辑上的严密和炉火纯青。

   神话也是如此。基本上土生土长的神话,虽然也能形成自 己的体系状态,但其丰富程度和条贯程度,却比广采博纳的神 话系统逊色甚多。这一差别,十分鲜明地体现在埃及、中国古 代神话和希腊、北欧神话的对比上。前二者是自发的农耕的文 明所创造,后二者则为继承的航海的文明所综合。

   处在内陆深部与世隔绝或半隔绝的文化状态里,或处在一 群形态相去不远的文化包围、渗透、阻隔之中,就很难得到航 海民族这种源自生存处境的磨炼砥砺。内陆民族在固守自己民 族传统文化方面,比航海民族更坚决;但它们的传统本身,则 容易趋于定式、凝固。

   此外,居于内陆腹地的文明和权力中心,比起来往自由的 海上文明和权力中心,社会政治方面的负担过重。它的生存处 境,使它不得不耗费大部分精力去注意四周毗邻的陆地民族的 社会政治动向。他们熟悉这些民族,双方在文化上也彼此渗 透,但相互之间在政治、军事和经济上却经常对峙、磨擦着。 这一态势,反倒逐渐养成他们对邻人文化的特质习以为常、视 而不见,而专注于应付来自邻人方面比较实际的威胁和挑战。

   海岛民族和大陆边缘区域习于航海的民族,则不象内陆腹 地的民族那么负担沉重。他们面对的实际挑战不太复杂,承受 的压力形态则比较多变。他们对邻人的文化比较敏感,乐于接 受新事物、吸取新要素----相对于压力的多变,他们的反应此 较灵活。

   居于内陆腹地的中国,和处于海岛上的日本,在同时面对同 一个西方文化的压力时,反应的区别之大,可以证明上述的分 析。中国许多有志之士,在目睹日本明治维新的成功之后,曾 想起而效仿,使中国也走上日本式的"富国强兵"之途。但是戊 戌变法的失败,却以维新志士的头颅和鲜血证明了:适应于日 本这个海岛民族的发展道路,并不那么适应于中国内陆民族的 发展需要。

   再看欧洲各主要民族国家 其民族生活越接近海洋类 型,则其文化越呈开放状态,其调整文化及社会结构的举措, 则越为灵活……

   英国、法国、德国.俄国----距离海洋越来越遥远,因此, 他们"面向世界"的决心也相应递减;它们对世界文化广采博纳 的态度也一个不及一个。

   凡此种种,都显示海洋生活与内陆生活不同的色调、样 态、频率、刺激……对人类心理无形迹的潜移默化。

  

   《神话与民族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