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选骏〖神话与民族精神〗

  

谢选骏

五 传统与定势

   各民族在世界文明中所居的世代,在其各自文化发展史上 的意义不宜低估:越是后起的文明,在其形成的早期阶段所接 受的外来文化影响就越少原始性质,因而较易发展更少受到原 始传统影响的新型文明。历史表明,各民族的早期历史,往往 是形成"传统"的时刻,而传统一经形成,就很容易流为一种定 式。

   对一个民族来说,它初次爱恋上的文化或事物,正象个人 生活史上的"初恋"----是震撼人心的,对一个民族将有"永恒 的魅力",将顽固地保留在它心灵的深处和意识的底层。神话 在民族精神及其文化中的地位,可做旁证。每个民族都有自己 的童年时代的梦想----神话;故而这些童年心灵的精粹----神 话的形态与理想----浸染后世文化的深度、广度和多样性,超 出一般的想象之外。

   1.希腊人与腓尼基人

   腓尼基人也是擅长海上活动的行家,将他们的命运和希腊 人的命运作一比较,有助于揭示文明起源和民族文化传统形成 初期,不同的"细微末节"----对文化走势发展的长期趋势,具 有何等的深远影响。

   希腊文明的直接源头是克里特岛上的米诺斯海上文明,但 它的发展却受到埃及文化圈和两河文化圈等内陆文明的强烈影 响。 早在公元前2100年左右,早期巴比伦帝国已把版图扩张到 了巴勒斯坦一带的地中海东岸,大约过了1000年,亚述人支配 下的巴比伦文化圈,把直接的政治控制范围延伸到了小亚细亚 半岛的心脏地带,并把整个巴勒斯坦、西奈半岛,甚至连埃及 也囊括进来。(参阅海斯等著:《世界史》上卷,第50一51页。)

   而当时的希腊人,还彷徨于文明的大门之外,原始的心态 犹豫不定,下不了跨进去的决心……。亚述人的政治、军事扩 张所带来的巴比伦文化压力,通过腓尼基人的海外扩张----在 希腊这个年轻的原始民族心灵上,打下了印记。

   居住在海岛和半岛上的希腊人,不同于住在大陆强权紧邻 的腓尼基人。他们尽管受到内陆文明(埃及、巴比伦)的强烈渗 透,但始终没有遭到西亚地区内陆强权中心的直接统治。希腊 人幸运就在于:他们经常受到陆权国家的威胁与挑战,但又能 独立于直接的统治之外,从而有充裕的时间和适当的步骤、措 施,有效地起而应战----发展了自己的文明系统。

   住在巴勒斯坦一带的腓尼基人,曾出驶直布罗陀海峡而直 入大西洋,建立过文明人类海上探险的最初奇勋,被誉为古代 世界最杰出的航海家。然而,腓尼基人并不是彻头彻尾的"海 上民族":他们原是巴勒斯坦一带的原住民族迦南人的一支, 其文化起源于大陆,而且很早就被括入巴比伦亚述帝国的政 治、文化势力的圈子。腓尼基文化内陆色彩十分强烈,原先无 可争辩地属于内陆型,只是为了逃避大陆腹地强权政治的压 力,才迫不得已将之远播海外……

   腓尼基人远航海上的壮举,受到两个国际性因素的刺激:

   (1)来自巴比伦----亚述帝国纵深地带的持续压力,这一压 力在公元前2000年后不断增强。

(2)米诺斯----迈锡尼海上文明的衰亡(公元前1400年左右)造成 的海权真空。

   前一个因素迫使排尼基向海上寻求出路,后一个因素,则为腓尼 基人的海外发展提供了一个阻力较少的空间,诱使他们去"接收" 米诺斯海权的遗产。

   随着腓尼基人由陆地向海上的"历史性转移",位于北非的 殖民地迦太基城(今突尼斯一带),逐渐成了他们的海外第二故 乡和最大的海权基地。腓尼基人海洋化了,但骨子里却承袭了 内陆祖先的内陆传统文化。

   直到公元前3世纪,伟大的迦太基统帅、罗马共和国不屈 不挠的死敌汉尼拔,在他的名字中依然闪现着内陆文化的精神: "巴力神的恩典"。这个名字是他身为迦太基名将的父亲巴尔卡 为他取的,命名中寄托了民族的最高希望:愿他击败新兴的罗 马扩张势力,复兴古老的迦太基。汉尼拔九岁时,父亲带他到 巴力神的祭坛上跪下,要他向巴力宣誓,永远与罗马为敌。可见 巴力神在迦太基人精神生活中的地位之高。

   巴力神是迦南人及其支系腓尼基人的农业丰产神和主神。 神话说他代表着禾稼的生长,每年在对干旱和不育之神莫特的 斗争中,于春耕时分死去。巴力的配偶神安娜特,奋起杀死莫 特,将之埋入土中充作谷种。秋收前夕,巴力神复活而促成丰 收。把农业丰产神奉为主神,是内陆农耕人的古老信仰。在希 腊神话中,农业之神克洛诺斯,是被自己亡命于海上的儿子宙 斯推翻并杀死的。农业的统治地位,在神话中已崩溃了。由此 可见,腓尼基人的文化,比希腊文化更接近内陆的农业色彩。

   当时的海上骄子迦太基人并未放弃他们从大陆上带来的文 化。这个古老的内陆型传统文化,对于争夺海上霸权的迦太基 来说,是不祥的。而迦太基人对农业之神巴力的虔信,是一个 文化上的恶兆。摆脱不了内陆文化束缚的迦太基人,先是败于 希腊之手,后来终于覆灭在罗马人的铁蹄之下。迦太基城被罗 马人用犁耕过,并恶毒诅咒,化为废墟。

   内陆与海洋的文明起源,不仅对一个民族的文化传统具有 走势作用,甚至对他们的思想工具 文字的形式,都发挥微 妙的影响。

   希腊字母公认是在腓尼基字母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而后者 以前曾被认为是独创的或从埃及象形文字直接发展而来的。自 从本世纪在克里特岛和迈锡尼发现了"甲种线型文字"和"乙种 线性文字",终于为腓尼基拼音文字找到了一个更直接的渊源。 而所谓乙种线型文字,经专家破译,公认为最古老的希腊方言 的记录。它的起源略晚于埃及文字。

   拼音文字起源、发展的线索,无形中把米诺斯----腓尼基---- 希腊这三个擅长海上事务的民族连成一线。拼音文字之所 以在海上商业活动中较好得到发展,是由于它书写起来甚为便 利,适合于商业效率的要求。而它的产生则源于多种语言互相 撞击、密切交往后产生的"火花"。在四海飘泊的海上商人群体 中,不同语言的接触交融,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不同语言的 直接触碰和不同文化的直接触碰一样,有助于人们降低受母语 及母文化局限的程度,其结果自然提高了他们在文化和语言上 的反省能力。就文字发展言,多种异态语言的变汇,使人易于 捕捉到语素存在的普遍性,从而,为语言和语音的比较和解 析,提供了丰富的解剖对象。

   腓尼基字母只有辅音而没有元音,希腊字母二者皆备。这 固然与以下事实有关:腓尼基字母的起源、定式较希腊为早, 从而受到传统"作茧自缚"的羁绊,限制了自己进一步发展的前 景。但与另一个事实也有关联:腓尼基文化的原始根底,依然 深植于巴勒斯坦的内陆生活里,而非多变的海上冒险中。希腊 人则不同,早在神话中他们就已大声疾呼与内陆农业文明决裂 新的海上文明,在宙斯和阿波罗痛苦诞生的故事中,已经预言 式地宣告出现。

   2,罗马、印度.中国、非利士人……

   相对于童年时期的希腊人和成年以后转向海洋的腓尼基-迦太基 人,罗马人民族生活的内陆色彩要浓厚得多。拉丁民族的早期生 活,与海洋无缘,直到击败并毁灭了两大海上强权腓尼基人的 迦太基和希腊人的科林斯之后,罗马人才神气活现地跨入一个 新的领域,海洋。

   但是看一眼罗马帝国全盛时的版图就会发现,罗马国家是 围绕着地中海建立起来的。罗马的扩张路线,大体上也是先征 服海岸,然后才深入内陆。其中的奥妙是:罗马这个内陆民族 所面对的是一连串的海上国家,而吸引罗马扩张的财富,也主 要集中于海岸地区。这一特殊态势,迫使(或诱使)罗马这个 内陆民族逐渐走上了海上强国的道路,并不可避免地据此以重 新调整了自己的全部社会文化结构,以适应新时期的新需要。 否则,它在统一地中海区的战争中获得全胜,就是不可想象的。

   有句名言这样说道,"不是罗马征服了世界,而是世界投 身于罗马和平的怀抱"。是的,罗马仅仅是统一了早在诸个海 上文明浸润之下的地中海区,一旦超越了这一限度,"强大的 罗马"也就无能为力了。

   在罗马鼎盛时期的公元9年,在欧洲内陆莱茵河沿岸的托 伊托布尔格林山里,三个罗马军团被日耳曼部落领袖阿尔米纽 一举击溃。此后在400年间,罗马人再也未能越过雷池一步, 最后,终于被从内陆原始森林里走出来的日耳曼人摧毁、征服 了。

   莱茵河流域远离海洋,它是一块未经海上文明浸润的"生地"。 因此,以统一海上文明区域为其使命的罗马征服者们,始 终无力控制它。同样的事件发生在"东方"等内陆文明区域---- 罗马始终未能占领两河流域,对波斯、阿拉伯、印度这些内陆 国家就更是"望尘莫及"了。罗马这个"世界帝国",实际上只是 一个"地中海帝国"。

   印度的例子也很能说明问翘。印度,既是一个有广阔纵深 腹地的"次大陆",又是一个三面濒海的大半岛,内陆因素与海 洋因素照理说是并存的。南印度的海外贸易和海外殖民活动曾 在9世纪前后繁盛一时,深刻影响了东商亚的文化、政治、经 济的发展。因而西方学者也把印度支那叫做"后印度"。中世纪 的印度殖民者甚至在现今印度尼西亚的苏门答腊岛上,建立了 著名的室利佛逝(音译)海上帝国,以及一连串较小的文化、政 治、经济、军事实体。

   照理说,飘洋过海的印度人在海岛上一定会采取倚重航海 或仰仗海权的生活方式。但令人奇怪的事实却是它并没有发展 出一种独立的海上文明来。

   原来,印度古典文化形成于印度次大陆北部的纵深腹地 (印度河、恒河流域),本与海洋无缘,故其内陆农耕的特性 多,而航海贸易的特性少。当其早期传统形成、走势,并在即 度人心灵上和生活方式上打上了深深烙印之后,文化的传统惰 性,就驱使它的海外子民也沿着既定的轨道滑行,而无力摆脱 数千年的文化心理和社会习俗走势发展的桎梏。

   至于中国文化圈内部海洋文明因素与内陆文明因素之间的斗争, 则从社会政治态度,说明旧传统的顽固和新文明诞生之艰难。

   南朝(公元4世纪开始)以后,随着中国文化经济中心的 不断南移,东南沿海一带的对外贸易日趋繁荣。唐宋以后,这 种趋势稳定下来,成为地方特点,并由此激发了进一步的海外 经济文化活动的兴旺。当时的福建泉州雄踞世界之冠,是最 大、最繁盛的商业口岸。这种传统到明清执行"闭关"政策之前 经久不衰。明末思想家李贽,就出生于福建一个中亚移民的家 庭,他的反叛中国传统的近乎疯狂的活动,就体现了海上文明 因素所哺育的商业阶级意识的成长。

   就中国文化重心的南移进程看,是政治势力的转移先于经 济势力的延伸,而文化转移的根本动因,又是中原地区社会政 治的动荡与变乱。东南沿海地区历史上几个经济文化大发展的 浪潮,都与中原地区的社会政治动乱有直接的关系:

   (一)吴越的兴起是春秋时代中原各诸侯国争霸战争的副产品。

   (二)秦灭六国之举促使大批"关东人"南逃,刺激了吴楚地区的 发展。

   (三)汉末黄巾起义和军阀混战的割据局面,使江南地区的政 治、经济、文化地位得以更快地提高,以致到了"三足据其一" (三分天下,有其一分)的程度。

   (四)西晋灭亡和"五胡乱华",又使中原人民大规模南迁。 此后,东南沿海区域经济、文 化力量强于黄河流域,已成迄今为止的定局。

   照理说,如此发达的海洋文明因素,有助于催化一个独立 的海上文明,但实际情况,中国则仍然是一个内陆文明的一统天下。

   中国东南沿海地带海上文明因素,未能得到充分发育的原因很 多,但主要可归结为两点:

   (一)东南沿海地区始终没有机会较长久地摆脱来自大陆 腹地的文化心理影响,经常处于来自内陆腹地的实际控制之下, 其直接结果是,难以独立地发展出一种新的海洋性文明。再加 上汉字及其传统文化对新的思维方式的抑制,新文明的诞生就 更渺茫了。

   (二)东南沿海地区的文化,只是中原内陆伦理文化的延 伸,缺乏性格上真正的独立性,它在情感上是回过身去面向大 陆的纵深腹地,而不是以开拓的、义无反顾的精神去面对海 洋。海外贸易,始终没有支配它的生活,更没有支配它的精 神。它在内心深处是矛盾的,既看到海上贸易带来的经济繁 荣,又对此怀着内陆文明的罪恶感和歉疚心情。

   仅是早期的文化传统根植于海上文明,而后来却未能顺着 早期传统而定势发展下去的民族,也会丧失海上文明的特性, 而与内陆文明逐渐混同。内陆文明比海洋文明更稳定,更富于 凝聚力(而非创造力)。

   历史上曾与以色利人苦战百年的非利士人,被叫做"海上 民族"。他们是来自克里特岛和小亚细亚西部的海上武装集团 (海盗、雇佣兵和武装移民)。公元前11世纪,他们入侵巴勒 斯坦一带的海岸,与亚该亚人入侵迈锡尼、克里特及爱琴诸岛 的年代相同。经研究,他们正是被亚该亚人驱逐出来的迈锡 尼、克里特、爱琴诸岛海上文明的遗民。

   但起源于海上文明的遗民----非利士人 "并没有创造出 堪与亚该亚"蛮人"后来创造的希腊海上文明媲美的东西,为什么?

   他们先是被庞大的西亚内陆人集群在陆上所征服,继而被内陆 的文化在陆上逐渐同化掉。他们带来的海上文明,也随之消失 在西亚干早的沙漠之中。

   非利士人的命运告诉我们:对一种文化和它的人民来说, "起源"不是唯一的决定因素。在新事物、新挑战面前的态度: 是进取还是退避,是创造还是接受同化,才是决定命运的关 键,是打开文化"第二自然"这一新天地的金钥匙。

   非利士人的不幸,从相反的方面启发我们,对受缚于古老 传统的人民,情况并不完全绝望。既然非利士民族因失落其传 统文化而灭亡,为什么不会产生由于反抗传统文化的束缚而获 得新生的伟大创举呢?文化再生的道路,永远是在不吝惜自己创 造性能力的开拓者们的脚下。

   在对古代地中海两大航海民族----希腊人和腓尼基人的对比, 和对罗马、印度、中国、非利士诸文明史上的内陆因素与海 洋因素的关系所进行的大略巡视中,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

   航海的资历,通商的史实并非决定性因素。决定一个民族基本 文化传统的,是它在民族文化兴起定形的早期所遭遇的一系列 事变,其中包括航海、通商;也包括军事的征服或政治的统治; 还包括宗教的改革与思想的斗争……。民族的命运也象个人的 遭遇,在其传统或基本性格趋于定形的年代,所经历的事变与 感受,将留下最深刻的记忆.最久远的烙印。

   《神话与民族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