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选骏 有一个哲学家曾批评黑格尔的哲学说:世界那么复杂,现 象如此多变。而这位德国大师的哲学体系,竟把充满矛盾的宇 宙,解释得这么富于逻辑性 这种哲学可能近乎"真实"吗? 这段驳论用来批评儒家世界观也同样适合。在人生的丰富 内容中,社会政治方面的需要无疑很有份量,但用它取代一 切,则是不现实的;用它规范一切,则极易导致文化与社会的 僵化。 当儒家仅是一个学派时,这种偏执心理的危害尚不显著, 当它作为大一统的官方教条后,就以单方面的"理性"压制力 量,迫使中国传统的文化心理趋于进一步分裂。儒家式的说教 因其普遍的滥用而沦为谬误。 "灵魂分裂"的第一种表现是名实暌离、表里不一。汉宣帝 有段名言说,汉代统治者惯用"礼表法里"、"王霸道杂之"的统 治权术,以确保自己的统治利益。但在宣传上却是独尊儒术、 罢黜百家。他们宣传的,恰恰是他们不能做到的或不想真正花 气力去做到的。统治者的这种两面态度,迫使具有各种思想背 景的知识分子,为求擢任,不得不掩饰内心活动,而以儒家正 宗相标榜。其恶果之一,是弱化了人们吐露自己真实思想的勇 气,造成表面上"舆论一律",实际上同床异梦。争权夺利的各 方势力,却以"不道德"的罪名互相攻讦,而以"卫护道德"来自 我标榜。他们是文化心理上的"同盟军",共同致力于掩盖矛盾 之症结 政治利益和经济利益的冲突。 "灵魂分裂"的第二阶段更深刻.更有决定性:每一知识份子都一 律接受儒家教育,并遵其教诲去"做人"。"做人"成为中 国社会一项专门的技艺,对群体的社会规范养成奴性的顺 从。人类本来生而有别,诸如生理的、心理的、时代的.文化 的、社会的、阶级的……差异。但"做人"的目的却在于制造一 大批标准化的、圆滑的社会零件,其结果,却造就了一大批灵 魂分裂的人。 众多类型的知识份子为求通达,不得不以模仿和自我抑制 为天职,去做同一种人。他们用同样的词藻和方法,来表达自 己不同的天性和要求。以近似的形式,来寄寓不同的精神。结 果是许多人表面上"谈得来",实际上答非所问----不能沟通真 实的思想。更多的人在"处世"时是一番面目,而在独处时则另 是一番面目。他们并不是权术上的两面派,而是人格上的双重 构造。 诸葛亮是这种"灵魂分裂"的一个典型。他以儒家的道理处世、 治国,但却以道家的面貌和态度来陶冶自己的性格。他效忠于 蜀汉,奔命于乱世的军旅之中,"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而手 里却摇着一把象征着出世与"瞻泊"的羽毛扇。他在行为上,以 道家式的隐士姿态卧于隆中,"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 诸侯",但当刘玄德亲临寒舍,"三顾茅庐"之后,他内心中儒 家式的感恩心情和责任感就苏醒过来,灵魂中的入世一面盖过 了出世的一面。他的生平富于象征意味,他离开恬静的隆中"卧 龙岗"时年仅二十七岁,历经二十七年的艰辛奋斗,五十四岁上 "出师未捷身先死",卒于五丈原的营垒之中。 他的前半生,道 家色调居主流,读兵书、学韬略,只是支流;后半 生儒家色调居主流,追求"瞻泊"与"宁静"只是末节。他晚年所 作的《诫子书》(相当于遗嘱),正是典型的"内道外儒"的混 合产物。凡此种种,都是为了适应那个法纪荡然的"乱世"而产 生出来的矛盾心理。它自相矛盾吗?可是生活本身不就充满着 矛盾吗!心理的"分裂",正是社会分裂的折射。 自汉以降,尤其是魏晋以降,中国知识分子都以儒家的道 理兼济天下,以道家的心情独善其身。他们具有典型的"双重 人格":顺利时,积极有为,奉孔子的言论为"圭臬",挫折时, 消极避世,奉庄子的哲学为"真宰"。"双重人格"导致信仰不坚 和玩世不恭:既然孔子和庄子相互矛盾的人生理想可以并存于 一个心灵,则表明人们并不那么认真地对待他们,而是完全采 取了实用的态度。 这种倾向,在晋代经典思想家葛洪的《抱朴子.外篇.喻 蔽篇》中,曾有明确的阐述: "昔诸侯访政、弟子问仁,仲尼答之,人人异辞。盖 因事托规.随时所急。譬犹治病之方千百,而针灸之处无 常。却寒以温,除热以冷,期于救死存生而已。岂可诣者 逐一道如齐楚而不改路乎?" 显然,这里关心的只是实用效果,原则因事而异,方向随 时变化。况且方法不拘一格,只见目的,不限手段。 葛洪的片断言论如此,验之于其整个理论体系更为显著。 在他身上,文化心理的"灵魂分裂"状态有增无减。他是所谓 "神仙道教"的创始大师,但又是"经世致用"的社会活动家。他 的传世之作《抱朴子》,依据这种双重人格,分为"内"、"外" 两篇:《内篇》言神仙方药、鬼神变化.养生延年、禳邪却祸 之事,属道家,共二十篇。《外篇》则畅言"儒术",共五十一 篇。分别论述政治、批评风俗、研究学术、探讨人生修养等问 题,是"入世"一面的写照与总结。 这种心理分裂,两千年来逐渐定式为传统。明清以来, "居士佛学"的特别发达即以此为背景。清末维新党人、戊戌变 法死难的"六君子"之一谭嗣同,社会思想十分激进。但其内 心,却对出世的佛学有极深的爱好,佛教的悲观主义,也渗透 着他的人生观。但这并不妨碍他最终又走上了儒家式杀身成仁 的入世、献身之路。 这种奇特的矛盾,纠缠着我们民族的文化心理。中国的文 化人,很早就是"相对论者"了。"两面神思维"是现代一个心理 学名词,它指的是一种可以同时射向两个相反方向的思维方 式。但这对中国的传统文化人士,早就不新鲜了----"两面神 思维"是他们反对新事物的有利武器----当新思想崭露头角时, 不去注意它的新颖和独创性,而是首先指责它的独创中不合于 传统观念的"缺陷",而它的独到、新颖也可附会成"古已有 之"。总之,新东西的价值最多只是"相对的",新事物即是不 完善的、有缺陷的不实之物;新思想即是偏颇的、怪诞的异端 念头;新创造被视为"标新立异"……凡此,都无疑威胁着我们 民族文化的健康成长。 相对的观念,两面的思维,对打破绝对观念和独断论的束 缚,不无裨益。但时时相对、事事中庸、处处"两面神",显然 不利于扶持萌芽状态的新事物,不利于各种新思想的成长。 新文化的生长,有赖于强烈的"方向感"。这方向不是永恒 的,也非完美得"象真理一样"。但它有助于激发心理动力,因 而有利于文化的生长----这是深受传统文化心理潜移默化的我 们,应予了解、应予克服的。当中国文化心理克服了自身的 "分裂状态",而获致明确的方向感时,伟大而丰盈的创造性灵 感就会降临在我们身上。我们就能成为新文化的使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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