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选骏 中国上古时代缺乏真正堪称史诗的作品,其根本原因在于 家族的祖先崇拜过于发达。 史诗,大抵有一个超越家族系统的民族神话英雄,作为其 中核心人物。他能行奇事,他能激发全民的热情和崇拜,他为 整个民族献身,而不仅仅是某个家族或传说中王朝的保护之 神,或某个特定家族的"祖先"。承认一个属于家族的英雄具有 神圣性,则无异于承认其后裔的世俗统治权。这在古代中国内 陆"逐鹿中原"的社会政治传统下,是难以被普遍接受的。 《诗经》中的《公刘》、《生民》诸篇,可以目为雏形的 史诗。为什么未能演成史诗传统呢?主因恐怕与这一事实有关, 它不是全民热情和英雄崇拜的凝炼体,只是周室一家一姓的氏 族英雄传说。 英雄崇拜与祖先崇拜,在原始氏族的精神生活中本来同一。 氏族英雄,往往就是氏族祖先。有时,亦即此氏族崇奉的神。 但随着文明精神生活中距离感的日益增强,祖先与英雄分离 了,古老的神性英雄,让位给了人化的英雄。后一种英雄有了 超氏族的性能,有了更宽广的活动空间,即有了更广泛的群众 信仰的基础。英雄崇拜兴起了。 新型的英雄崇拜,比"古老的英雄崇拜"----祖先崇拜 的视野远为宽阔。新英雄是部族、部落联盟.民族、乃至 种族集团或文化集团(如教派)共有的。而老式的祖宗,仅为 一个家系及其附庸家系(如古代的封臣)所共有。社会越发 展,家族式的老祖宗就越成为不祥之物9文明越深化,就越需 要全社会的新英雄。 早先,真正受到崇拜的"家族祖先",实际上都是原始社会 的英雄。但后来,祖宗崇拜的滥用则使没有丰功伟绩的老祖 宗,也因其后人的缘故被供奉起来,致使我国社会在内心深处 分裂成许多真假参半的细胞(家族),"一盘散沙"成为民族性 格的特征。 在中国,新的英雄崇拜未能得到充分发育,它退缩 到家族崇拜即祖宗崇拜的形式,甚至连天下的"共主"----皇帝 陛下----也首先作为"祖先"(即家族英雄)在"太庙"里受到本 家族的崇拜,尔后才受到其他社会集团及其成员的崇拜。这表 明英雄崇拜的等次低于家族崇拜。每个帝王都有其"庙号",并 敕封其祖先为英雄或神。在这种"样板作用"的示范下,各显族 竞相进行家族崇拜的活动。此风所及,遍于平民。 祖先崇拜开始并不普遍,它只限于英雄的世家或托名为英 雄后裔的家族。原则上,只是"有姓氏等级"的特权。但后来, 随着姓氏的普及,每个新近获得姓氏的人,也都觉得有必要追 寻自己的家系和"根",以便为自己的存在找到一个更有意味的 必然(血统)形式。这样,对先祖的崇拜和权力意志、自我意 识的增长,奇特地融合到一起,逐渐普及到新权贵、新富豪, 甚至一般平民中,成为中国传统心理中最为根深蒂固的意识形 态。 直到民国时期,社会生活中都充满着这样的实例:一旦 某个无根基者(无赖)获得权势,第一要务即为自己"重修族 谱"。把自己的家系和某个历史上的英雄名人联系起来----必 要时不惜认人为父……借此为自己"不平凡的一生"找到一个起 源上的必然论解释。 但祖宗崇拜对个人的创造性和自我意识的继续发展,却又 构成了障碍,"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的信条,成为社会 进步的巧妙羁绊。 在近代的欧洲人和犹太人那里,家族势力及其意识形 态,只是在"中世纪"的农村生活中一度复兴过,而后,随着十 字军东征和地理大发现带来的商业活动的高涨而衰微了。他们 的生活充满了商业的色彩,他们的宗教更与家族政治相矛盾。 "全人类的上帝"观念向人灌输空想社会主义、宗教世界主义的 精神,家族观念因之受到社会化潮流的冲击。频繁的商业活动 促进了社会的开放,范围越来越大的科学扩张,给人们以更广 阔的视野初夏多的宽容精神。于是,更大范围的英雄崇拜得以 流行。 我国文化在传统上缺乏类似的发展。鲧禹治水的洪水神 话,以及夏启驱逐伯益以自立,太康失德,后羿、寒浞篡位, 少康复国等一系列古史传说----本是巨型史诗的绝妙题材。但 随着观念的移易,鲧禹不再是史诗意义上的"神性英雄"了,他 们成了"夏氏族的祖先"。本来活跃于整个原始文化圈中的英 雄,现在也局促为一家一室之主。这无疑大大限制了他们的社 会影响,使得原本围绕着他们而演播的神话,失去了在整个文 化圈内的广泛含义,仅成为统治者太庙中的碑记。 当奉持着"凤图腾"的商族击败奉持着"龙图腾"的夏族入主 中原之后,他们当然不倾向于对敌人的祖先神(鲧禹)持"英雄 崇拜"的态度,否则,道义上便难以自圆其说。 反之,如若鲧禹未被规定为夏王的祖先,而是作为中原地区 各氏族共有的英雄,受到普遍的神圣崇拜(而非社会政治上的 简单利用)----商统治者就有可能把鲧禹神话接收过来为己所 用,从而有助于其向更系统、更大规模、叙事更细密的方向不 断演进。 中国神话或浓妆或淡抹着祖先崇拜和家族至上的思想。这 表现为氏族族源神话多,而创世神话、人类起源神话几乎缺如。 它突出说明了:在中国原始文化和文明文化的心灵底层,缺少 比家族更崇高更持久的东西。对国家的崇敬,很大程度上也与 对统治着的家族(皇族和王族)的崇拜心情混杂在一起。在希 腊人和希伯莱人心目中至为神圣、多与神的行迹相联系的"文 化的创造" ----在中国也被归功于某些传说中的人类家族。这 些家族都被赋予社会政治上的特殊权力。 现实生活中家族势力太强,神话上反而缺乏首尾一贯的家 族体系----各个家族的对立、角逐,使得各支神话族系难以统 一。相反,在注重效率和商业而轻家族关系的社会中,却需要 一个神族的家族体系(神系),把来源驳杂的社会成份统一起 来。这就是理论和现实之间"互补"、"平衡"的关系。人类的理 念(心理、理论等等)不是对现实的正面反映,而是侧面甚或 反面的"反映"----目的在于提供某种现实生活中缺乏的"盐"。 中国民族自古以来就没有一个统一的神系,以综合原始神 话的各族系,以构造统一的神话体系。这表明,在我们民族精神 的最隐秘处,民族主义不及家族主义那么强烈。只有氏族族源神 话而缺乏人类共源神话,表明中国神话的世界观中缺乏世界眼 光和全人类的兄弟情谊。孔子所在时代古老的神话世界观已经 衰微了,他的视野无疑比神话产生时代人们的视野更宽阔,他 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但四海之外呢?他却没有说。打量 "四海之内"与四海之外,用的似乎不是同一种眼光。 带有超实用热情的英雄崇拜是大史诗的心理基础。而狭隘 的氏族、家族祖先崇拜在当道者的政治利用下固可兴盛一时, 但长远视之,却在无形中损害了那些英雄业绩彪炳于世的先人 们的形象。王室或"贵族之家"的祖先崇拜,用人为手段炮制出 来的有限热情,也是一种"预支的热情"。它实际上堵塞了后世 统治者(尤其是扮演"革命者"角色的新统治者)和整个民族对 这些"英雄----精神上的祖先"继续崇拜的道路。 家族至上的传统观念,是社会交往受族系局限的标志,也 是全社会共趋的英雄崇拜的心理障碍。在家族意识的牢笼下, 甚至连改朝换代这样的社会政治大变动,也会被视为多少带 有私人性质的"易姓"。在中国,国家的公共事务带与皇族 的家族事务搅在一起。皇族内乱,常常引起社会政治的大变乱 (如西晋末年的"八王之乱"直接引出"五胡乱华");反过来, 社会危机有时也以皇族内部的矛盾形式体现出来(如汉景帝、 梁武帝时代的诸王与皇朝的矛盾)。这种家族心理在西方式公 民精神的观照之下,是很难理解的。但这却是中国的一个 文化事实。 古代中国人创造了关于"天下"的世界观念。但这磅礴的 精神表象的底里,却隐藏着家族势力的分立和祖先的阴魂压迫 着活人的生活这一苦涩的社会现实("礼教"、"吃人")。 家族传统削弱了中国的民族精神:"各人自扫门前雪,莫 管他人瓦上霜"----成为生活中最强固的信条之一。家族制 度使中国难以形成民族性的英雄崇拜。既然"英雄"的归宿不过 是他们的家族(设家庙以"荣宗耀祖"),又怎能激起全社会超 越家族利益的崇拜呢? 我们的祖先在从事社会活动时,是以家族为基础、为出发 点的,也以家族为归宿。"荣宗耀祖"是社会上通行无阻的理 想;修葺祖庙是一个人取得社会成功的标志。皇帝的祖庙则是 国家重要的营造项目。这既和封建农耕经济以家族为本位 有关,也与市场经济不够发达,未能形成以追求经济的和军事 的物质力量为使命的中心城市有关。在这些城市中,占统治地 位的是跨家族的公民精神,而不是从原始氏族观念直接发展过 来的家族意识。 梭伦变法后的雅典城邦、罗马共和国、文艺复 兴前后的意大利城邦,以及近代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由于其重 商业性质和追求效率的风格,不同程度地打破了家族的网络而 从各种渠道汇集力量。其结果是公民意识和英雄崇拜的发达。 中国不是这样。在文明社会崛起的过程中,氏族组织没有 被彻底摧毁,而是改良为家族政治。这就造成了"亲亲"的亲族 团体至上的精神,公民精神始终未能充分发育。在家族主义的 重负下,民族主义常常流于空洞的口号。 在封建时代的中国,国家是由几个个家族控制的,其中皇族 的份量,有越来越大的趋势;地方上的州县,也被几个大家族 控制着;市井、乡里则由土豪、恶霸家族任意横行。把"国"与 "家"并称,原是出于对家族政治的认识,有其坚实的经验基础! 这样的封建国家,社会的力量都在各大、小家族和各派系势 力的互相抗衡、角逐中消耗掉了,故显出一种静态的、僵持的 "稳定",一种缺乏外扩的动态力量的"和平"。要想彻底改变这 个社会的结构十分困难,但要征服它却不那么难。因为它的内 部缺乏有效的社会性团结,各地方、各家族、各派系难以形成 统一的力量,去抵御外来侵略。 英雄崇拜则能有效地激发整个社会群体共通的热情。英雄 崇拜的热潮,是生长中的社会正在寻求出路的表现。崇拜什么 类型的英雄,即意味着采取了什么样的生长形式。英雄是外扩 的、创造型的,他的使命是引导整个社会群体向前走,而不是 精于维系各地区.各家族、各派系之间的现有平衡。 社会需要英雄,而不需要家长。英雄不以"救世主"的身份 凌架于社会群体之上,而以出类拔萃的才能和同志式的姿态出 现在人民面前,他充满着创造的活力,而非"禁锢"的权力。当 这样的英雄唤醒了民族那沉睡中的青春----新的史诗时代,就 会来临,以新的热情,鼓舞社会群体走向历史的征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