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选骏〖神话与民族精神〗

  

谢选骏

六 《坊记》、《大禹谟》与"长城精神"

   在遍布全球的内陆式伦理社会中,中国古代文化具有最为 彻底世俗伦理的形式。它采取了直接的人文形式,而非间接的 神权形式。尽管它在本质上限制和压抑人的欲望和个性,与希 腊式的人文主义、现世主义有方向上的不同----但却摈弃了古 代世界通行的神权政治形式。在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中国文化 心理分裂的结果之一。

   中国古代的"礼教"文明,是"内陆防范型文明"社会的典型产物。 礼的根本作用,即在于"防"。《札记·坊记》开篇明义地 写道:"君子之道,辟(譬)则坊欤?坊(动词,同防,意为 提防)民之所不足者也。大为之坊,民犹逾之。故君子礼以坊 德,刑以防淫,命以坊欲。"作者用"坊"来比喻自己心目里民 族传统中人类的防范心理。"坊"作动词解,有规范、遏制、固 定的意思,但无扩张、刺激、变更之义。

   从精神实质上说,"坊"是消极的,是防范型社会的理想。它把 "防范恶"置于"开拓善"之上。它认为:"恶"是不能用"善"来抵 消的。"恶"一经铸下,便无可挽回。因此"防范恶"成为最高的 理想。至于善,相形之下反倒显得可有可无了。善,仅仅被理 解为无恶之境。

   "坊",把"不足"当作最大弱点,是求稳妥、怕冒险的心态在作 祟。而当旧心理看见新事物时,首先是注意到它的"不足" 因为新事物的"不足"总是更多----人们的心理对它感到更不习 惯。"不足"之外,最大的毛病被认为是"逾",即超越既定的规 范、方针。干份外事是"逾",走新路也是"逾",凡此种种,都 属"恶",都在防范、抑制、杜绝之列。

   这样一种老态龙钟的价值观,扼杀了文化的生机。它无孔 不入地浸逼到人的灵魂,斩尽杀绝一切萌芽。它在古代的体系 神话中,已有早熟的老化表现,这就是中国神话中特别强烈的 伦理至上观,以及恪守正统的古板思想。如原始的"天命"思 想,本来不无许可.追求社会政治变革的积极精神,但由于它 并不具有海洋式多元文化的内涵,由于它文化上的保守主义, 终于在封建社会走势、僵化的总趋势中,日趋泥古,成为正统 思想的堡垒。"天命",成为既定秩序的辩护士。"天命",坠落 了。"天子",被专制暴君窃取为专用代词,它朴素的内质 已被人遗忘了。

   《书经.大禹谟》(伪书,但不乏传说内容),有一段话宣布了 神话式的社会理想,其代表性不亚于《礼记.礼运》篇里的"大 同"论:

   "嘉言罔攸伏,野无遗贤,万邦咸宁。稽于众,舍己 从人;不虐无告,不废困穷。惟帝时克。"

   "嘉言罔攸伏" ----"似乎近于"言论自由。 "稽于众,舍己从人" ----"近乎"广开言路与民主政治。 "不虐无告,不废困穷" ----"近乎"社会正义和社会福利的思想。 "惟帝时克" ----指出这一理想合乎自然规律,是在"上帝"庇佑 下实现的。好象"很接近"西方式的社会理想,甚至等于基督教。

   然而,其中"野无遗贤"之说,却泄露了中国道统伦理社会的天机。 这句陈套,几千年来反复出现、并变奏于各种繁多的社会政治著 作、通俗演义小说和历史戏剧中,成为对专制"政治清明"的最高 赞颂。但它背后,却隐藏着独裁政治的文化一元论。

   "野无遗贤"、"礼贤下士",是说要把一切有才能的人都网罗到朝 庭里,其动机与其说是珍爱才智、宏扬拓展文化,毋宁说是为了 稳定统治者的秩序----控制一切有活力的人。这样,即便汇集了 各方人才,但把他们充塞到刻求一律化的朝庭,实则更为彻底地 堵死了文化多元发展的通道,是对文化创新的"釜底抽薪"。

   这一神话式的社会理想,很可能是对西周"学在官府"制度的回味。 所幸,这个网罗才智烩于一锅烩的计划,实行起来不免打了很大的 折扣,否则中国文化早就面临"大萧条"了。春秋战国时的文化巨 人----诸子----的活动正是基于对这一理想的破坏。诸子的"恶", 促进了先秦文化的大发展。

   由这基本的歧异入手分析,则不难看出中国封建社会的理 想与近代社会理想相去遥远。它是典型的防卫型理想,"把各种 见解和贤达之士内缩于宫廷,通过社会慈善的姿态来凝聚国 力,而不以创造力开辟文明的领域,以外扩的热情到异地去搜 寻实力。

   古代中国上层文化的这些特性,是其生存处境的特定产物:

   "关于黄河下游的古代中国文明的起源。我们发现人类 在这里所要应付的自然环境的挑战要比两河流域和尼罗河 流域严重得多。人们把它变成古代中国文明摇篮地方的这 一片原野,除了有沼泽、丛林和洪水的灾难之外,还有更 大得多的气候上的灾难,它不断地在夏季的酷热和冬季的 严寒之间变换。"

   (阿 . 汤因比《历史研究》,索麦维尔节本上册,第92页)

   气候和地势对神话与文化民族精神的影响,不限于"色调" 一类的皮相,而足以促成某种"气质"。说到底,人的生产活动 是针对他们所面临的生存处境(包括气候、地势等地理因素) 而发的,而人的经济生活方式,则受到地理因素和心理因素交 叉作用的制约。

   隋唐之前的古代中国文明的整个重心一直座落在华北平 原、黄河中下游流域。隋唐以后,经济文化重心不断南移,但 政治军事中心却滞留在北方,且不是洛阳这类中部的城市,而 选择了北京这个边境战略要点。经济文化与政治军事的重心相 脱离的态势,造成了物资运输上的严重困难,肩负着"南粮北 运"任务的"漕运"(通过大运河)繁忙之至,耗费极大。但两 个重心相分离这一事实,却无法从根本上改变,最大原因即在 于:自然地理的气候条件发生了严峻的变化。

   有史以来,中国北部即处于一个持续而缓慢的干旱过程 中。其间不乏"回潮"时期,但总趋势是,许多古代著名的北方 河流,渐渐干涸得滴水不见,仅剩下沙石累累的河床枯卧世 间。这个自然过程,对东亚大陆的社会文化的发展过程,投下 了长长的阴影。首先,气候的干旱和草原周期性的枯萎,迫使 漠北游牧民族南侵,对中原农业地带构成经常的威胁,并不时 带来毁灭性的入主。根据历史记载,历史上著名的游牧民族大 侵袭,大都是紧紧伴随着严重干旱、草地干枯,牲畜大批死亡 而开始,呈现明显的周期性。而在中国、中亚、印度、中东、 欧洲等农耕地带,受到欧、亚北部草原势力侵袭的时间表上, 往往呈现同步性。如匈奴、突厥、蒙古等部族的大扩张,就是 在同一世代里先后向不同方向进行的。当然游牧人要组织一次 成功的大规模入侵,离不开强有力的头领和精明的组织者,但 其原动力却是饥饿,和造成饥饿的灾难性气候。

   其次,干旱使农耕人面临双重压力:

   游牧人的入侵和干旱对农业的影响。每一个建立在农耕地 带的封建王朝;甚至是出身于游牧部落的,如北朝和五代的主 要几个政权,以及辽、金、元、清等诸朝,都面临一个相同 的防卫问题:遏制尚未南下入侵的新的游牧势力继续南下。北 魏拓跋氏政权大力推行汉化改革,阻止同族鲜卑人继续南下, 结果引起"六镇大起义"。这些例证,说明在我国历史上,"民 族斗争"只是问题的表面,实质是农耕人与游牧人因干旱压力 争夺土地(即"生存空间")的斗争。于是中原人有不断南移的趋 势,先是往东南沿海地带和岭南地区迁移,到了明、清以来进 而飘浮过海,移民南洋……

   综上所述,即可知道,中国内部,从来就包含着游牧与农 耕这二元的生活。一部中国史,写满了有关两方面时而斗争、 时而妥协、时而和平共处的内容……。

   在这种意义上,"万里长城"只是中国文明五方范围内 部(中原、北狄、南蛮、东夷、西戎)的游牧人与农耕人,在 历史上的临时分界线,而不是"中国文化圈的边界"。因此这条 分界也是不固定的,明代的长城与秦代的长城即南北错落相隔 一、二百公里之遥。

   鄂尔多斯草原,现在是游牧区,但考古学者,已在那里发 掘出了秦汉时代农耕社会的遗址,表明同一地区在不同时期的 历史变迁。明代长城比秦代长城靠南,并不象通常假设的,是 由于明朝的国势不及秦朝强盛 而是用一个实例说明了: 随 着华北地区的日益干旱化,游牧地带自然地整个南移。游牧与 农耕的界限----长城----因而同步南移了。

   修筑长城,因此也成为东亚农耕社会一个重要的防卫手段。 长城因此也被视为民族的象征。今天以长城命名或作商标广告 的现象比比皆是。其原因主要有三:

  

   (1)长城历史悠久。2300年以来历尽沧桑,为我国现存的地面上 最大的古老建筑。

   (2)长城工艺伟大。是从月球上唯一可凭肉眼能见的人造物。 尤其在工艺能力相对低下的古代,我们的祖先造出如此巍峨的 奇迹,而令今人叹为观止!

   (3)然而,更根本的原因在于,长城的精神与我们民族内心深处 的精神相通,即"防御思想"。长城,不带进攻性质,完全着眼 于防卫。在历史上,只要入侵的游牧势力一旦离开长城脚下, 长城的军事价值就只剩下心理方面的了----它提供了一道抵御 铁蹄践踏的心理"堤坊"。

   渐渐地,在民族的内心深处,便相应形成了"长城精神"。 长城,不仅成为我们的物质象征,也成了我们的精神象征。 "长城精神"的一般特点是:长于保守,拙于进取;注重防卫 手段,缺乏出击精神;推重道德,轻视效率;安贫乐命,不冒 风险……与欧洲航海民族的"海盗精神"正好相反。

   "坊"在文化上的含义与"长城"同属"防卫型",各自漾溢着 "防患于未然"的古老智慧。所不同的仅仅是"防"的对象:"坊" 所防在内部,用以维持等级制度,巩固统治权力和既定秩序; "长城"所防在外部,用以抵御异族入侵,尤其是区分不同的生 活方式、文化样式。

   长城的修筑和防御思想的胜利,合乎历史条件造成的"情 理"。看一眼地图便不难理解:中国古代文明的中心区域(中 原,基本上是一片冲积平原。在面对欧亚大陆广袤、纵深的腹 地中经常喷涌出的游牧人压力时,它基本上无险隘可守。此 外,由于农耕技术的限制,它也难以去垦殖气候寒冷、干燥的 草原地带。故而,只能死死抓住已有的农耕区域这一生存空 间。这便是修筑"万里长城"的根本原因。

   在古代中国东商沿海,并不存在强大的海上文明的医力,等到 阿拉伯人、印度人、欧洲人相继东来时,我国文明的内陆气质 早已定型了。它只注意来自陆地上的危险,对海上的威胁则视 为"癣疥之患"。林则徐就是一个典型例证,他曾断言,英国的 海上入侵只是小小的祸患,而陆上的俄罗斯才是对中国的根本 威胁。

   从总体看,古代中国农耕社会所面临的生存环境,与古代 埃及、两河流域极为相似: 都以一、两条大河的冲积平原为主 要生存空间;都要防卫和抵御周围游牧人的侵扰、攻击甚至征 服。在受到的压力上中国与埃及相近似。埃及这个文明古国受 到的压力,主要来自西部沙漠中的古代利比亚人(他们金发碧 眼,不象现代北非的含族柏柏尔人)。正如针对中国古代社会 的压力,主要来自北方草原。但两河流域却是一个"四冲之地", 在它的东、北、西二面,都面临压力。历史上,两河流域曾数 易其主,各民族轮番统治不下十余次之多(从6000年前苏美尔 人、经历阿卡德人、巴比伦人、亚述人、迦勒底人、波斯人、 马其顿人、伊朗人直到今天的阿拉伯人)。

   古今历史上最成功地抵御了异族势力的侵略和同化的民族, 还是要属中国农耕民族。

   无论古埃及还是古巴比伦社会,都以宗教意识妆扮起来的 神权政治占统治地位,与中国古代伦理政治形态不同。对于抵 抗来自游牧人的压力及征服,现世意识支配下的伦理政治,较 之宗教意识支配下的神权政治,效率更高。所以,埃及、巴比 伦的文明早已毁于异族征服,唯有中国文明得以延存。此外, 汉字的规范力量,中国政治地理上相对与世隔绝和自成一体, 也为闭关自守创造了地缘上的条件。

   在封建时代比较单一的社会环境中,"长城精神" 完成了它"凝 聚农耕社会文化共同体"这一历史使命,否则,它就不会受到 持久的崇奉,成为我中华民族性格中的重大要素。然而,在今天 这样多变化、高效率、错综复杂的国际环境中,便可能自觉不 自觉地束缚我们民族积极开拓、面向未来的创新实践。

   我们民族在自己的文化传统上热爱和平,这是美德。它的 基本精神是不倾向于外扩,它对保留既定之事物有坚定不移的 决心,但对开创未定之物,则持怀疑态度。这些品质,如果是 生活在一个与世隔离的空间中,当不致构成危害;但面对当前 世界历史上此起彼伏的文化、经济的广泛交流,和政治、军事 的扩张浪潮,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势头的冲击,我们又该如 何?

   在我们民族的传统心理中,总愿过着"长治久安"的生活,把平 平安安视为最大的幸福。这固然与几千年来缺乏法治、刀兵战 乱、异族入侵等重重灾难有关,但是否也有精神上的老化倾向?

   征服空间、控制外在的世界,是人类的理想,要有效地实 现它,必先控制和征服自己的惰性。对新事物持畏惧、怀疑、 反感的态度,而习惯于墨守陈规,这是精神上老态龙钟的表 现。这种老化不是我们民族与生俱来的,而是伴随着封建社 会文明的日趋没落而逐渐渗透到我们的灵魂之中!

   现代的世界,是推崇科学、技术、效率、力量的动态世 界:它要把握"现在"。与此相反,在我们民族浸染着传统文化 观念的心理深层,却是看重"伦理"、"模式"的古老静态,用经 过美化的"过去"来衡量和规范活生生的"现在",总想求得一个 安乐窝,过安逸的生活。故而被目为一头"睡狮"。

   这种安于现状,不求进取的心理状态,与"面向未来"的时 代精神多么格格不入;更会妨碍发现新航道的创造性活动。

   "变"----是一切事物的生命所在,"开拓"的锋芒所向,必将刺 破"防卫"的盾牌。寻求新航道的远征,即使不那么合乎传统观 念,也总比"固守阵地"更切实际----因为这是向前的出路!

   我们正面临一个巨变的时代和多样的挑战,而对神话与民 族精神的再思考,有助于负荷着沉重历史负累的民族,轻装前 进。长城精神有它历史上积极的一面,也有它现实中消极的一 面。因此,对它反思、扬弃,让一种新的精神振兴中华,是我 们这一代人的使命。

   【《神话与民族精神:几个文化圈的比较》全书到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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