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选骏〖秦人与楚魂的对话〗

  

谢选骏

第五章

宗教的原罪

   楚魂:宗教徒(广义的宗教徒即信仰主义者)认为宗教是神 圣的,而无神论者:(非信仰主义者)则认为宗教是个骗局。现 在我们脱开这种传统的对立,从一个新的视角去观察宗教现象, 可以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宗教的原罪"主要的不是来自 它的欺骗的一面,而是来自它的神圣一面。因此,无神论者攻 击宗教是个骗局并没有击中宗教的要害;而宗教徒的信仰表自 反而说明了宗教与信仰是一个"人生最集中的罪恶"。越虔诚的 信徒,就在宗教形式的原罪中就陷得越深。每个试图用信仰作赌 的赌徒都会陷入这种罪恶的,不论他输或赢。

   秦人:巴斯卡曾经说过,信仰是人生最大的赌博。问题 是,不论你持性恶观点还是持性善看法,似乎都无法摆脱这一 信仰型的罪恶。我是这样考虑的:对彻底的性善论者而言,宗 教几乎是个奢侈品,是个不必要的东西。他只要去消除社会的 障害,放任自己的天性就足矣。但对性恶论者而言,人却生而 带有原罪。人既如此,那么人所创造的一切,岂不也是原罪的 产物吗?其中,当然也包括宗教的活动,甚至包括人所臆造的 宗教崇拜物(神、上帝)。

   楚魂:油田大作有关宗教的言论,尤其是他自己所注释、 发挥的大乘佛教的宣传,就十分清楚地表现了宗教的这一普遍 "原罪"。宗教实际上是一阵人性的喧嚣,但不知怎么回事,却 一定要以超我与利他的彼岸式义理武装起来,披上逻辑的铠甲, 闪着普渡众生的火花……但所有这一切背后的动机,却 与宗教自说的神圣性是背道而驰的。同样,博爱的宗教家 们,在对待宣传另一种博爱形式的"异端者"的态度上,表现出 最大的不博爱。这说明,"原罪"只有在竞争的时候才获得充分 的展现。揭示争夺信仰市场的行为及其构成的竞争压力,是揭 示"宗教原罪"的最佳途径。

   楚魂:大乘佛教与小乘佛教的主要区别在于,原始的小乘 佛教(现主要流行于南亚和东南亚)注重哲学思考,而后来 居上的大乘佛教(主要流行于北方和东方亚洲)却更多宗教 神格的意味。池田先生出自他的传道需要,对大乘佛教的精神 作了不少"手术",施行了现代化的改造。例如,取消了大乘教 神话中繁多的宗教因素,进而把它抽象化,使之变得更为社会 化和现世化。有的佛教学者认为大乘教是一种真正的宗教,而 小乘教首先却是一种哲学。也许正是基于此,所以大乘教自诩 能超渡所有的人,而自目为一种"大乘"。

   秦人:大乘教和小乘数的区别,是佛教内部精神分化的自 然结果。但使我们真正感到兴趣的,倒不是大乘教与小乘教在 实践方面的区别以及它们在义理上的争论。对我们的论题更有 启发的,倒是池田先生的态度。我们看到,主张大慈大悲的池 田先生竟容不得小乘佛教或南方佛教的拯救理论,以致到了把 小乘教称之为"在本质上是违反佛教拯救一切人的愿望的"。这 种态度恰恰否定了以下的说法,即大乘佛教北方佛教具有一种 特别强烈的利他性格。因为连同属释迦牟尼门下的同宗教义都 容纳不下的一个信仰姿态,是不会真的具有普遍的救世性格的。 这正象汤因比曾经在对话中指出的那样,法国革命家罗伯 斯庇尔在信念上认为自己是完全无私地为人类服务,但是在行 为上都容不得自己的最亲密的朋友和同志。这种信念与行为之 间的冲突充分揭示了"利他性格"的庐山真面目。

   生活似乎已经启示我们:越是强烈的利他动机,就具有越 浓厚的自我中心色彩。而越富于利他辞令的宣传,也就越具有 强烈的自我中心动机。正因为如此,大乘教是比小乘数远为虚 伪和远为虚幻的空洞许诺。它在群体性更强的东亚而不是个体 性更强的南亚获得了空前的发展,想必不是无缘故的。它好象 达到了尽善尽美的无我境地,但实际上是自我中心欲的空前膨 胀和肆意表演。池田先生说,"大乘佛教中《法华经》上所指 出的佛的目标也是使所有的人跟佛本身一样达到悟性"----这 更清楚表明了有一种意志的存在。这意志包含着一种强制倾 向,甚至是精神奴役的要素在内:它要迫使所有的人"跟佛本 身一样"。这便是池田先生的思想内核:而所谓"达到悟性"的 说法,不过是为了掩饰----迫使所有的人跟佛本身一样----而 标出的一个投标数额,它使人得以问心无愧地接受精神上的宰 治。在精神生活中,不仅所有的人"跟佛本身"不一样,而且所 有的人互相之间也无法一样。抹煞生命的这些差异----天性上 的不一致----而去要求所有的人一样并且"跟佛本身一样",这 岂不是太可怕了吗?

   楚魂:除了这种精神奴役之外,这里还显然包含一个难以 调和的矛盾,即如果所有的人都可能跟佛一样的话,那么,佛 也就立于无用之地了。这样,既不需要佛的超渡作用,也不需 要佛的启示作用了。佛,只剩下一点点世俗生活的示范作用了。 在可塑性的鼓动下,所有的人都会自然而然地发育成佛,或出于 本能的进入佛界。相反,如果所有的人在天性上和遗传上跟佛 不一样的话,那么,强求他们"跟佛一样"就会造成真正违背自 然的后果,而不能达到理想的终极期待。当然,这种毛病并不 限于佛教,事实上,任何一种高深的理论,都无法消弥这种自 身的困境。

   按照这类可怕的理论,菩萨被描写成了一个独断专行的救 世主,他不顾别人的意愿而强行实现其超渡的意志。这种以意 志为务而不是以消除意志为务的菩萨,具有那种"弥勒佛"(即 未来佛)的性格。而我们知道,这种性格在中国历史上曾经触 发了多次农民战争。在弥勒佛的精神驱动下,社会冲突白热化 了,造成大量的流血。这种效果,和池田先生所宣扬的大乘教 的解放之路,大概是相距太远了。仔细体察一下,这种富于讽 刺意味的"结局",是大乘数的解放论会必定导致的。热情越 高,结局越悲惨。因为它抹煞了人性的不齐。

   秦人:所谓"摆脱不了'小我'拘束的人就失去了逐步树立 起'大我'的过程,所有的人就失去了可行的道路。"----正是这 种独断论的宣言。事实上,这个"可行的道路"已经显现为一条 树立"大我"的斗争之路,是强制他人去摆脱"小我"的严酷律法。 这种律法显然比法家的律法更多哲学的掩饰;其在社会 功能上也有着强于法家之法的严酷性。因为,它已经渗入精神 的世界了。而法家只不过"钳民之口",还没有达到取消内心思想 的程度。

   在实际的生命过程中,大自然启示给人的道路是不同的, 正如人的面目与性格千差万别一样。为什么要在这种天然不同 的丰富性之间强行一致呢!强行一律只是出于社会规范上的需 要,只是当一个文明共同体面临其历史性的解体时,所特别需 要的一种物理上的黏合力,而决不是精神世界的必然法则---- 分清这一点极其重要。如果假定说,仅仅因为一种精神结果比 较"高级",因而把持了这种精神结果的社会势力就具有强求统 一的天赋权力,那么,这是很不幸的。这种精神统治的最重要 后果,是使这种精神本身陷落,在其"普照"之前,率先坠落成 一个为世俗秩序服役的劳工。这样的例子很多。历史上各种一 度强大的高级精神运动,在它们逐步社会化的过程中、都以各 自的步态和风姿,走完了自己的这一段路。

   楚魂:后果是很清楚的。"存在于宇宙背后并包含整个宇 宙的"那种"法"与"大我",由于它过于自信和急于强制的态度, 必将成为一条绝对主义的精神绞索。这是一具近似于汉代官学 和天地崇拜的精神枷锁。它扮演着从反抗者到压迫者的连锁角色。 反抗的成功,使它不可抑制地想去压迫,而压迫过程则使他自己 的精华逐一毁灭。原先的解救者身份,现在变成了相反的东西。

   秦人:还有一个高论也值得注意----"可以说菩萨界是达 到佛界的过程。"分析教义,菩萨界是充盈着救世热情的、 未脱俗 境界;而佛界则是脱了俗的忘我(包括"我"的两个层次:小我 与大我)境界。为了达到纯粹的佛界而通过的不纯粹的菩萨 界,很可能阻塞掉通向佛界的道路。在这里,"菩萨界"与"佛 界"的区别很象是人们常常提起的"手段"和"目的"的区别,手段的 公正性被认为是重要的:不好的手段会毁掉好的目的。正如, 以强制为务的菩萨界,会毁掉全然解脱的佛界。人性的反应, 往往是渴望运用一种非常的手段,去达到一个崇高的目的。但 最后常常是迷失于前者并糟塌了后者。正如在民间信仰和类似 的信条中,我们被许诺说,炼狱尽管是可怕的,但我们通 过炼狱的痛苦可以换来天堂的幸福。其逻辑结论于是就一变而 为:人们必须为了获得天堂的幸福,而甘愿忍受无穷无尽的现 世苦难。然而到头来;人们发现那美妙无穷的净土、佛界、"目的" 竟是虚设的、没有的,剩下的只是崎岖的道路和不光彩的手段。 总之,只剩下生活本身----生活的目标则消失在生活的过程之中了。

   楚魂:这真是太有意思了,人们得到了许诺;但最后发现 许诺是空的,而为此空虚的许诺他们却走尽了崎岖的实在之路。 人们最终只是在菩萨界里生生灭灭……或者作为菩萨界的 领袖而驱策群众;或者作为菩萨界的群众而追随领袖。我们梦 想有一天能过完这没完没了的过渡时期而进入佛界,甚而自己 也享受到成佛的那种匪浅的福份。但是我们什么也没有得到,始终 只是在菩萨界甚至畜道中轮回着,而且还得始终面对这样的危险: 为了我们在菩萨界中犯下的种种罪过,而沦落到更低级的处境中 去,会成为普普通通的凡人,甚至成为"修罗"、成为"畜牲", 成为"饿鬼"、沦入地狱。这是富于戏剧性的一幕。实际上,一 部人类寻求超我的历史,就不断这样地上演。

   秦人:人们先是迫于现实的苦难,而受到了精神的诱惑; 然后又在精神的鼓动下,从事现实的改造;最后则在改造现实 的活动中,迷失掉了原先的精神目标。所以到这一圆圈走完时,我们只 能说,精神没有了。剩下的只是意志。面对这种局面,人们无 能为力。所以人们便说,精神的归宿在于物质,宗教的归宿在 于社会,小我的归宿在于大我。但人们又始终无法看清"大我" 是什么,于是我们只能在"小我"中挣扎,,并在想象中把"小我"扩延 成"大我"。

   确实,在池田先生那里,我们看不到新的出路。他虽竭尽 全力对各种教义和学说进行了改装,并提供了很高的精神目 标,但是这种努力却只是愿望而没有可行性。他指给我们一个 古老的彼岸,但却没有路通往那里,没有人去过那没有路可以导向 的彼岸,而我们知道为虚妄的彼岸而挤压现世是无意义的。

   楚魂:这也许并非池田之过。这种缺乏可行性和那种缺乏 可行性,是不是表明了人性中的一个弱点,这就是我们明明达 不到佛界或纯粹的精神目标(尤其无法在群体规模上实现这一 "达到"),但仍然需要来个"神道设教",以便鼓起群众的精神 憧憬。从功能上说,是促使小我服从来自群体的世俗命令。因 为,大我是没有精神的,"大我的精神"是各种小我扩延的。

   秦人:不论你把这种特点评价为弱点还是评价为优点,它 存在着并影响着我们的和所有的文明历史。这一点,初听起来 很荒诞。正象池田所援引的那位"中国的天台大师",他把 菩萨的境界分成了五十二个等级,其作用也原出于此。即利用 人性中的好胜争强的倾向,驱使人们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向 "上"爬去。这与其说是强调精神领域的探索能力,还不如说是 出于一种虚荣和繁琐。这是把社会的等级制度用到精神领域中 的一个实例。这不是个孤立的问题。

   菩萨台阶制发挥的是社会心理上的功能,但它绝不是个人灵魂 意义上的台阶,因为个人的灵魂本无台阶之可言。池田大作的这种 爬级学说只要稍加变幻,就很容易被一些不懂礼义廉耻为何物 的反文化阶级所滥用,你可以看到这将达到最坏的社会效果。

   楚魂:两相比较自可发现,"佛界"是个精神范畴,而"菩 萨界"充其量是个实践的范畴,这两者是同时间地在人的身心 两方面起着各自的作用,而并不是先后地对人的身心起着同一 的作用。也就是说,人只能在精神上进入佛界,他在身体上是 永远也抵达不了佛界的。照此参看,难怪虚无主义思想竟然流 行起来了。因为"天国"只对"灵魂"有用,可是到底有没有"灵 魂"还是个疑问。那么,"天国"对人的价值也就聊胜于无了。 池田先生的"大我"正是这种意义上的"天国",它给现代人的不 是恐怖加希望,而是虚无。

   秦人:其实,不仅池田式的宗教对现代人是个罪恶,古来 的一切宗教又何尝不是如此?宗教和神,是人创造出来的。不 论宗教及其神拥有多少理由,这毕竟是人的理由而不是神的理 由。宗教和神,因此不可免地沾染上"人的原罪"。千百年来的 神学家们所忽视的恰是这一要点。他们首先是把神予以人化, 再把人予以神化。这种错乱,固然有利于发展他们自己的学说 势力,但结果却把相对之物(如自己的思想)绝对化了。

   楚魂:在宗教绝对主义的帷幕下,活跃着人性。但宗教家 不愿承认这一点,他们把人性的某面抽出,无限延伸,奉之为 不易的圭臬与律法。结果,只是激起了对立面,于是,多种宗 教的争端开始萌发;并趋于自热化。

   《秦人与楚魂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