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选骏〖秦人与楚魂的对话〗

  

谢选骏

第二十二章

战国逐鹿的格局

   秦人:在中文里,"战国"时代是有特定含义的,指的是公 元前五至三世纪的那段中国历史时期。那时,整个华夏文化圈 裂变为数十个实力雄厚的区域性独立国家;其中佼佼者号称 "七雄":秦、齐、楚、燕、韩、赵、魏。这些国家被称为"战 国",即战争中的国家,或为战争而存在的国家。这些国家的意 志是自保、独立,并伺机兼并他国的领土、资源和人口。为此, 它们动员了从意识形态到经济技术的全部力量。

   楚魂:有趣的是,日本历史上也有其"战国时代"。这并不 是单纯模仿中国的称号,而是由于这两个国家的这两段历史确有 其相似性。从日本的例子再去看世界各个文化圈,也能发现他 们各自历史上的"战国时代"。这是由多元竞争向一元统治的大过渡 时期。战国的现实,支配那些生活其间者的思想感情与语言行 为。

   秦人:事实上,急于增加生产,并不全是出自"贪欲的诱惑"。 如果说贪欲构成了生命的特质,人和动物都受到它的支 配,那么有史以来的人类,甚至是史前的人类,也显然生活于 这种支配之下。可是为什么,偏偏是在最近这几百年间,社会 生产力突然获得了迅猛的增长?拼命地增加生产,其实是在 "战国时代"为适应列国竞争的压力而兴起的,这与原始的贪欲 并不等同。我们看到,无论是中国历史上的战国时代(公元前 五世纪到公元前三世纪),还是希腊历史上的战国时代(伯罗 奔尼撒战争到亚历山大统一希腊),还是两河流域历史上的 战国时代(亚述帝国称霸前后到居鲁士大实现统一帝国)----所有 这些战国时代的一个共同而显著的特征,就是由于竞争的压力和 技术的改进、发展,主要是铁器的应用,带来了生产力的迅猛增长, 与此伴随而来的是,普遍的战乱和大规模的兼并战争。

   所有这些古典的战国时代,与工业革命开始以来的近代世界 所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有惊人的近似。它具体体现为多元竞争 不断趋向一元统治。原先若干区域性文明的中心,散布在广袤 的领地上,随着各自的发展,相互之间的竞争与兼并日趋激 烈。它们之间的空隙缩小了,于是,争夺空间与资源掠夺变得 日益尖锐。技术和生产的不断发展,又反过去急速推动了竞争 的多元演化为稳定的一元。在这一漩涡里,不全力竞争便意味 着被生活淘汰。有鉴于此,急于增加生产就不再是什么贪欲的 一种表现了,而成为自保努力的最后一个堡垒。因为,凡是不 能有效地增加生产力量的国家和民族,就只有在战略上沦入被 动地位。进而因其软弱与腐败而遭到兼并与奴役。

   楚魂:这倒使我想起了这样一个问题,在你上面所例举的 几个典型的战国时代中,城市化已然是个普遍共有的趋势。以 中国的战国时代为例,当时各个地方国家的都市大致拥有几十万 人口,其余城镇的工商业同时也迅速发达,这促使城市网络的 出现。秦始皇建立的"驿道",实际上只是把原有的城市网的脉 络给制度化了,而并非什么空前绝后的创举。历史上,各大统 一帝国,因此无不具有贯穿版图的大驿道网。和几百年之后的 西汉乃至东汉相比,战国时期城市的文化与经济毫不逊色。相 反,随着长城时代大一统帝国及其抑制工商业、扶植农业政策 的确立,城市化趋势在汉帝国反而受到了打击。和大一统帝国 一起到来的,是工商业作为一种独立社会势力的普遍衰退。有 限的工商业繁荣,不再受到更高目标(战争胜利与国家竞争等) 的激励,而仅仅是为了赚钱与消费。其原因是,随着战国时代 的消失和军事需要的剧减,必然大大削弱了生产的力量,工业 就退化为消费型的。这样,工商业竞争的动力从根本上被削弱 了。

   这种情况在罗马的帝国时代也有同样强烈的表现。在帝国 早期,罗马城市化的趋势发展迅速,以致罗马城邦发展为世界 的首都。而到了晚期,城市反而陷于普遍破产的境地。与大批 游手好闲的流民无产者同时出现的是,人口急剧的减少与大量 流失,使得大庄园起来取代了自治城市的地位,封建时代来临 了。这相当于中国的魏晋南北朝时代。因此我们可以看到,繁荣 而有活力的中心城市,乃是战国时代激烈竞争和多元角逐的产 物。它也当然会带来并加剧许多战国的流行性弊病,因此,其 动力并不是可以简单用"贪欲"这个词就能说明的。实际上,城 市膨胀和城市化的许多问题,是在生死存亡的斗争中形成的。 这种斗争的加剧如前所述,还是由于人口技术和生产力的飞 速膨胀所造成的生存空间的相对缩小而导致的。

   秦人:多元竞争构成了战国时代各种理想与各种暴行得以 产生的一个基本动力。原先,任何时代的人们都本能地懂得, 为子孙后代保存一些必要的资源,是一项明智和神圣的责任。 但对身处战国漩涡中的厮杀者们来说,哪有许多诗情画意去兼 顾这些!因为对于他们,"竞争"并不是一个赢得多少利润和优 势的问题,不是一个"贪欲"及其限度的问题,而是一个通过利 润与优势去进行生死存亡的大决战的问题。在他们极力增产的 冲动背后,实际上潜伏着凝聚雄厚的战斗力的战略。通过大力 发展生产力,去更大地增强战斗力,以期保存自已并赢得未来 的生存机会。

   楚魂:只是从伦理价值上强调约束贪欲,既缺乏理性上的 说服力,更少实践上的可行性。如果战国的竞争不获得一个结 果,一个总解决,那么人们就无法听从伦理的召唤。"衣食足 而后知廉耻"----何况是缺乏必要的安全感呢!建立伦理的规 范是为了使人生活得更幸福,而不是让人们为规范去死。人 要生存下去,对战国的人民而言,这意味着竞争的胜利要比伦 理的健康更重要些。

   秦人:对历史能获得这样明彻的感觉,是件值得庆幸的 事。只是,现代世界出现了一些新的事物,如工业自动化,以 及随之而来的人类生活各方面的加速度。与此一同来到的,则 是人加深了对机器文明的依赖程度。多种迹象表明,全面自动 化将对人类生存状况给以革命性的冲击(姑且不论其是祸还是 福)。对这些变化的形态和幅度,今天的人们是无法作出充分 预见的,但它显然已超出以往的历史经验所能概括的范围。因 此,人类历史的经验本身,也正面临严峻的考验。在新的文明 中,旧的历史经验还能在多大程度上发挥作用,这本身己经成 为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楚魂:使旧的经验在新的形势下发挥作用的关键因素,是人 性的因素。人手中掌握的技术变化了,但人性并未随之而易。 因此,人性就成了沟通旧经验和新形势的一条纽带。只要人们 能充分顾及这纽带,就不至于迷失于未来。在池田先生看来, 城市的工业自动化将使工业人口趋于减少,因此,剩余的城市 人口可能向农村逆流,其结果,将使农业人口重新占据人类的 多数。他的这个观点,如果纯粹从物质主义角度予以考查,似 可成立。

   但人却是一种心理生物。人,除了是个劳动者之外, 还是一个消费者。比如说,人们被工业化的压力从传统的乡居 赶入了城市,赶入了贫民窟。这种流离,是为了生存,为了觅 得一条生路。为了适应新的生产形态,在城市里他们培养了新 的生活能力和生活方式、消费方式。接下来,当工业生产发展 到自动化的阶段,而不再需要这些廉价劳力的时候,他们的生 产者身份虽已消失或基本悬置,但作为消费者的身份犹存。让 他们轻易地重返农村是会遭到激烈反抗的,除非有同样强大的 压力(即与原先把他们从农村驱入城市的相等的压力),以生 存与否的威胁相强制,否则他们是绝对不会同意这种侮辱性的 回归的。

   现代城市,是消费者群体狂热向往的地方。城市越大,弊 端越多,公害也越严重,秩序也越不稳定,但同时,也就越加 奇特地具有更大的吸引力!这种吸引力主要是源于城市生活对 消费者的感官产生的强烈的刺激。人们生活在业已为常的刺激 中,很难改变。城市中眼花缭乱的生活,对于一个习于乡居的 老农来说,也许是陌生且不舒适的。但对于一个已经习惯城市 生活的人,对那些向往城市生活的青年农民来说,却是容易上 瘾的。重返乡村,那将使城市居民感到单调、无聊以致于内心 绝望,因为和他们的农民祖先不同,他们早已失去了那种纯朴 而富于节律的农村文化,失去了对农民文化的感受性。对于习 惯了强烈刺激的心灵,那遥远的乡村不啻是一片文化的沙漠、 精神的荒原。

   秦人:自动化可能导致城市居民的大量失业,这也许将是 构成未来世界各种新事物的根源。但是,大量城市失业人口的存 在,并向纯粹消费者群演化的恶性转变,却是一个古已有之的 问题。在罗马帝国时代,由于大量从东方来的奴隶取代了自耕 农的地位,大批农民涌入城市,构成了城市无产阶级的庞大集 群。他们给罗马帝国政府背上了沉重的财政负担。当时代的各 种改革家,提出各种议案,试图使城市流民重返乡村,并配以 相当的耕地。梦想以此一箭双雕:既解决城市问题,又缓解国 家的兵源枯竭(自耕农是罗马征服世界的主力军)。但是,从 格拉古兄弟开始就不断酝酿着的这种改革,一直没有成功。罗 马国家则越来越衰弱。自耕农的消失一方面使罗马帝国失去了 可靠的公民和兵源(而非只顾金钱的雇佣军),另方面城市失 业人口又破坏了社会稳定,急速败坏了"罗马人的美德"。尽管 面临如此的深渊,失业人口也并没有回到农村去恢复他们祖先 那种宁静而健康的生活。

   在中国的两汉时代,随着战国竞争的平息,强大的地方性 城市从原先的政治、军事中心退化为消费中心。竞争的减弱和 工业生产的退化,使得城市劳动力的许多部分成为多余的、过 剩的。但是谁也没有能力和办法去使战国格局中出于战争需要 而滋生的大量多余人口减缩或消失掉。于是他们便在城市的贫 困中挣扎,以各种方式沦为奴隶----或因债务而失去自由权, 或因犯罪而丧失自由权。因此,两汉时代的城市人口过剩,是 透过大量失去自由权的群众而表现出来的。王莽的"新政"试图 对此进行改革,但也以惨败告终。后汉帝国也同样无法解决文 明的行程中不可避免地要遭逢的这一社会痼疾。它的处置办法 是赋予封建庄园主以更大的特权,让他们在各自的领地上相机 行事。结果,促进了封建割据的降临。与此同时,连年战乱又 使大城市遭到毁灭,城市化的弊病这才"不治自愈"了。

   楚魂:从这些分析(严格地说,它并不构成"历史事实")里可 以看出,文明中的城市化趋向是无法逆转的----除非你同时消 除文明本身。"回到农村去",不是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尽管 它不失为一个合理的办法。

   汤因比先生对现代的城市文明的衰落怀有强烈的预感,而 对此不可行的方案作出了"知其不可而为之"的设想。他似乎没有 考虑到,自动化不仅会对工业造成革命,也会对农业生产的形 态造成更大的革命。到了那时侯,农村本身也会象城市一样,产 生严重的失业问题。多余、过剩的人口,将在各个生产、生活领 域中弥漫全球。

   为了实现一种抽象的伦理键康而去牺牲许多人的实际生活,即使在哲 学意义上可行,但在实践上却是不可行的,那些注定要被牺牲 的人们是不会接受这种人为安排的。衰退的文明,也是无法承 受由此引起的内外压力的。而驱使这种伦理健康化的观念,却 是那仍以人的劳动为其主体的古典劳作观,这又是与现代文明 的整个发展格格不入的。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就意味着尽少地 运用人体的劳动力而尽多地利用技术与讯息的力量。就此意义 说,现代文明实为一种"懒汉文明"。在此趋势下,汤因比的勤 勉世界观,就成了一种讽刺,一种无用的摆设品。

   楚魂:汤因比之路既不可通,那么,现代城市危机的出路 和解决的方案又将是什么?我想,人的预见能力,要受到他的 经验、智能的局限,因而不可能尽善尽美。但是我们可以相 信,人具有一种天赋的能力,这就是在困境中求生存的变通本 领。丑比美、逆比顺、凶比吉、害比利----更善于激发人的求 变之心与应变之力。每个时代的人,都会面临他的问题和麻 烦。每个时代的人也都会用自已的智慧与意志,解决这些问题和 麻烦。当然也都不会解决得那么光滑,那么彻底。因此,才为 下一代人的问题和解决,留下了富于刺激性的伏笔。"船到桥 头自然直",正如把人实在没有必要去忧天一样,我们也实在 不必替未来的人类或人类的未来过份担忧,以致满腹焦虑。未 来的人们当比今天的人们,更清楚地看到他们自己的问题,因 而能更准确地创造他们自己的解决方案。如果说今天的人们能 预见到未来,那也只能是在今天已显露端倪的问题上而不是在 全部问题上。只有未来的人们,才能更清楚地看到和解决未来 的问题。今人不必替他们操心。

   楚魂:人们需要规划未来,因为人们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冲 动,这就是渴望探索未来的秘密。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无 可非议的,甚至是值得称赞的。然而说到底,现代人无法包办 人类的未来或未来人类的命运。他只能在自己的未来学理论中 提出或试图提出一些理论而已。而历史业已证明,一个理论越 是完善,反而越难承受其细节与常识的不相吻合所造成的压 力。正如一座建筑越是精巧,那么拆掉其中若干关键部位,也 就越容易从结构上摧毁它的存在。

   秦人: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现代人对未来的设想已经过于 细致、精密和结构化了。这与现代城市文明发展得越来越细 致、精密和结构化了的趋势,有惊人的一致。"牵一发而动全 身"的文明社会,使得任何一个小小的措施失误,都会导致一 系列的后果。任何一个局部的更变,都会产生意想不到的全局 性连锁效应。因此,当这些局部的改变还没有成熟到足以自立 的时候,就会遭到来自其他方面的强大反抗,经常不得不被迫 终止。大凡成熟了的文明,都会面临这种结构化的困境。人在这 个结构之中,却已经无法改变这个结构,更无法脱离这个结构。 因而,"异化"的观念弥漫开来。人感到了自身的渺小、脆弱 和无力。人面对自己造出的文明实体,变得束手无策。特别是 现代文明,不仅已经成熟了、结构化了,而且还变得自动化并 已失去了控制。在这种格局中,要推行那样一种方案即把人口 大规模的从城市迁到农村去,其压力是任何一个社会组织与社 会制度,都无法长期承受的。在"文革"期间,曾有诸如此类的 小规模预演,但已经表现出它的代价高昂,和无效与失败。

   楚魂:可以从更宏观的角度去探讨这个问题----也就是 说,可以从不同文明模式之间的更迭,而不仅限于从一种文明 模式的内部变化的角度去探讨这个问题。那么也许不难得出如 下结论:

   只有等到现代城市文明已经完全变得"有百害而无一 利"时,才会发生大规模的解体运动。由于饥饿和失去对自动 化的有效控制,离散了的群体将被迫返回到原始土地上去觅 食,以便获得生存必需的自然资源。这种历史性的退却,只会 发生在未来统一了全球的大一统社会秩序已经失去结构力之后, 而不是在这之前,在全球秩序尚未建立的时刻。例如,不会在 某个现在可以确切预见的时刻。

   秦人:我相信,只有等到世界规模的大城市已经无法最低限度 地维持人们的生活需要的时候,才会被迫放弃自己在几百年的 历程中拼命攫取到的人口。这也许就是未来所要告诉我们的。 到了那个时候,人们返回农村去,是和他们的祖先早先从农村 迁到城市来一样,是为生存的压力所迫,而并不是为了获得一 种"在伦理上更健康的"文化生活。更不是去为了满足某种理 论的虚荣,象某些乌托邦思想家那样。

   楚魂:我想,只有到了那个时候,甚至到了那个时候以后 很久很久的日子里,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许多宝贵经验才完全获 得了预期的、甚至远远超过预期的发挥余地----它能帮助从文 明状态中失落的人们生存下去,而不仅仅是改善人们的生存条件。 因为中国传统文明,本来就是长城时代的产物,是为了适应全面 统一的社会现实而逐步建立起来的"世界主义模式"。

  

   《秦人与楚魂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