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选骏〖秦人与楚魂的对话〗

  

谢选骏

文化史上的兀鹰

--兼论董卓一类的历史"形式"

   一,历史的具象形式

   二,董卓:悲剧的导演和主角

   三,悲剧:远的背景和近的舞台

   四,兀鹰的文化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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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苍凉的原野上,你可以见到兀鹰在高高的天穹上悄 悄盘桓。它们在搜寻自己的猎物--动物的遗体。看!兀鹰 在向一个地点汇集--那里定有生命正奄奄待毙。兀鹰, 令人憎厌。因其贪残,以其不洁。

   人类文化史的原野上,也有一类兀鹰。他们身披人皮, 却行使着食尸者的职能。他们运用各种原始而残忍的方法为 业已僵死的文明世界,清理陈迹。同时,为萌芽状态的新文 明--更经常的是不自觉地--准备沃壤……

  

一,历史的具象"形式"

   在当代的史学研究领域中,还存在一个偏向:力求把一 个历史人物的个人品质和他的社会影响调和一致。进而,把 他对当时社会的一时影响,与其长久的历史作用予以混同。

   对待"正面的"历丈人物,只从正面去观察,探讨。我们就 像看不见月亮的背面一样,对正面人物"不能望其项背"。对 "反面人物",则连"正视"都是罪过,因而只应投以充满愤 慨、藐视的"睥睨"。从眼科学上说,睥睨是一种"斜视", 它有碍获得正确的视象。对历史人物如此简单化的理念切 割,是怯于直面真实?还是学术上的懵懂?

   事实表明,经过这种"处理",我们只能得到--脸 谱化的历史形象、单调生硬的历史观念。我国社会久 享盛誉、权威至今绵延不息的多种"官史",就充满了这种 千篇一律的记叙。平庸的工艺品(它既不合乎"科学的"、又 够不上"艺术的"),目的似在应合既定的意识形态理论, 佐证掌权阶层虚伪的道德完善。然而,这些理念化的历史景观, 却背离历史本身的真实存在太远太远了。

   另方面-- 披阅文化史,我们既看到文化的含苞待放,也看到它 那"桃花乱落如红雨"的凄凉晚景。文化的"生成"与"毁灭", 各有其代表人物;因其特定的历史作用,或被目为"救主", 或被定作"灾星"。但对历史的有机透视却显示,这简 单的"价值判断",遮掩了"历史的力量"藉以体现的复杂形 式,而揭示这些"形式"的丰富内涵,正是当代历史学的使 命。

   我们看到,在各色力量纷纷汇集的历史汪洋中,存在 各种力量的具象形式。历史,是"人的活动"之总称。因 此,历史人物,是这些形式的基本单元。其它的力量形 式,如集团、斗争,文化等,都以这些基本的形式为基 础。每位重要的(而非"正面的")历史人物,都构成一个 独特的历史形式。研究这些个体化的形式,分析其内涵及 作用,是本文的立意所在、

   我们选择了历史上的董卓及其他破坏成性的一类"形 式",作为本文分析的实例,是出于以下考虑:

   一、董卓是典型的"文化史上的兀鹰"。

   二、董卓活动的东汉末年,是两个文化系统大交替的过渡时代。

   三、董卓本人身处这一交替程序的转折点。

   四、董卓虽然早已灰飞烟灭,但董卓式样的"文化史上的兀鹰", 其实刚刚统治过我们不久。我们并且因此而理解了董卓的巨大无比 的历史意义,和"文化史上的兀鹰"作为创造历史的积极动力的形式功能。

   董卓式的暴行,是反社会.反文化的。董卓式的文化 兀鹰,则是一群不懂得"虚无主义"理论的大虚无论者、彻底的唯物论者。 他们凭藉身上的原始冲动,和基于这些冲动的强权意志;他们 绝不信赖而仅仅是利用、玩弄、践踏并最终毁灭任何一种社会或文化的 规范。这种充满破坏性的个人素质--恰好应合、体现了两个文化系统 (如汉以前的本士文化和魏晋以后受佛教影响的混和文化;或是我们当代的 清代以前的传统文明和民国以来的现代文明)--交替之际的 "文化荒原状态"。他们在实践上的含义,竟与魏晋玄学在理 论上的结论相通!--都以否定的虚无的唯物论的态度,去应付那 个"礼崩乐坏"、"斯文扫地"的文明间歇时期;两种文化苦苦厮斗的过渡 时代(仿佛"资本主义社会"与"共产主义社会"之间的"社会主义社会")。

   两汉文化的保存者--士族(仿佛清末民初的"地主资产阶级")--藐视 兀鹰们(仿佛清末民初的军阀、暴动集团、寻求生存的大面积武装盲流) 的粗鄙。兀鹰们则以屠杀(现代术语管这叫"革命"、"改造"、"专政") 来回答这无言的敌对。董卓、曹操以及后来的刘裕、杨坚等平民出身的僭主、 帝王,都有类似的经历。他们早年奋发,中年精进, 但晚年大都陷入某种妄想型的虐待狂,以"严酷"、"嗜杀"著称于世。 我们当代的例子也并不罕见……这种貌似辉煌的"变态的人格",是在他们的生存处境中发育成熟的。

   他们生当两种文化的夹缝,旧的已经枯萎 ("苍天已死"),新的尚未确立("黄天当立")。文化的荒原上仍 有文化的因子游移着,但它缺乏内在的系统. 各种因子 无秩序地摩擦、撞击,发出野的、不合陈规的电火。 从黄巾军的"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到解放军的"不破不立",其间是有 明显的历史轨迹可寻的。

   这就是"革命的电火"!在这电火中,既有"正"的因子,也有"负"的因子 --它们相反相成,互相作用,促进旧系统的消解与新系统的疯长。

   对文化内部的负因子(消极、颓废的)和对文化外部 的逆向势力(兀鹰及其活动)的正视,有动于探查两种文 化系统交替过程的内在机喇,"以及刀鹰4n在这艹机制中的 关键位置。

   从董卓这个五脏俱全的“麻雀”,我们文化史研究的解剖刀 开始揭示出,兀鹰们,是如何以他们贪残的本性和杂 烂的食谱,“"对旧文化清算,替新文化清道”。他们的野蛮 行径和非文化精神,所造成的社会、文化的一片废墟,则为 未来的文明生活和新文化的潮涌,准备了充满原始活力的 沃野。他们恶劣的个人品质和抹煞不掉的历史作用,就这 样奇特地交结。

  

二,董卓:悲剧的导演和主角

   *董卓的出身*

   董卓,字仲颖,陇西临洮(今甘肃临洮县)人。东汉 末年著名的军阀、政治家。按传统看法,他是祸乱汉室、毁 灭两京(洛阳、长安)的动因。通过下面的分析,我们将 指出,董卓不是动因,只是历史力量的一个具象形式。在那个时代, 他除了没有自命为伟大的导师以外,已经自封为伟大的领袖、 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了。这可能仅仅因为,那个时代的人们 还不像现代人这样懂得意识形态的重要。

   他出身行伍,是个"粗猛"而好斗的武夫。在战阵、军 营中渡过自己风云变幻的一生。与自己的私人雇佣部队 ("部曲"、"子弟兵")有紧密的血肉关系。汉灵帝中平六年 (公元189年),东汉朝廷授他"少府"之职(相当于边区政府的 职务?),他力辞不就,理由是他的部曲("义从")和少数民族 雇佣兵("秦胡兵")不愿意他猝然离去。其实是他自己不愿意离开自己 的革命根据地。

   灵帝临终,诚惶诚恐的宦官们又假托圣旨--拜他为 并州牧,意在收其兵权。他上书说,"士卒大小相狎弥 久,恋臣蓄养之恩,为臣奋一旦之命。乞将之北州,效力 边陲。"(《后汉书>董卓传》)--拒绝遵命。

   这些托辞后面有他自己的革命计划。但董卓与下层武 人的情谊,确是根深叶茂。早在桓帝永康元年(167年), 他在中郎将张奂手下充任军司马之职,因军功得赐缣九千 匹。他都分与属下"吏兵","无所留"。(见《董卓传》)

   "吏兵"是正规官军而非私人部队,董卓此举,不是例行的 "分赃",而是意欲建立"革命武装"的积极努力。

   据记载,早在少年时代,他就深入到边境羌族区域的基层四 处游历,与当地的地方领袖们("诸豪帅")交往很深。后来豪 帅们回访他,他宰杀自己仅有的耕牛宴请他们,这使惯受 汉官欺压、歧视的土著首领们十分感动,回去后搜求"杂 畜千余头"送给董卓,董卓由此以"健侠"知名。

   董卓死后,长安的和平居民欢欣鼓舞。但他部将李 (催左鹤左)、郭泛却以替他复仇广为号召,迅速纠集起边区部队的残部, 攻陷长安、屠杀百官。董卓在社会上不得人心,但在子弟兵中 的心目中具有深入人心的感召力。正所谓伟大的统帅。 子弟兵,这是董卓力量的基础,是其情感的归宿。

   *董卓的性格*

   作为终生从军的军事领袖,他最显著的性格特征是"粗猛"。 这意味着粗犷、勇猛、鲁莽。这些特点,是东汉末年西北 地区日益频繁的民族冲突的产物,行政地括今甘肃、青海 一带的"凉州",是汉族与羌族、氐族等少数民族的杂居区, 经济文化相对落后,民族斗争比较残酷。在这种边区背景 下成长的董卓及共都队,勇猛与粗鄙集于一身。

   这种性格的恶性发展,会变成任性、残暴、喜怒无 常。这在他率兵进入首都洛阳、执掌朝政以后,得到充分 表现的空前机会。

   侍御史扰龙宗向他汇报工作,忘了解除佩剑,被他大 怒之下立遭"挝杀"。又一次,董卓找袁绍商谈废立皇帝的问 题,谋求他的支持,袁绍刚刚谈了自己的不同意见,董卓 就破口大骂,并扬言要杀死他。这种态度是在自己的私人 部队中养成的,但运用到上层的政治生活中,则很容易导致流血冲突 和不断的政治清洗。恼羞成怒的袁绍仗剑出门而去,逃到关东地区, 被推举为反董卓联军的首领。对待属下和不同政见者如此,对 待亲信他也几乎同样。著名猛将吕布,与董卓"结为父子",又 担任他的侍卫长。但董卓竟为了一件小事,拨出短戟投 向吕布,要不是吕布及时躲闪,早已死于非命。粗猛的董 卓,此事过后照旧信用吕布,但吕布却不能忘怀。他日益 仇视董卓,终于加入反董密谋,布下伏兵,亲手杀死他的 "义父"。

   董卓惯于虚声恫吓,以无礼的态度胁迫别人服从自 卫。他仰慕蔡岂,荐他做官,蔡岂不愿受他恩惠,"称疾 不就"。"董卓竟以"我能族(灭族)人"相威胁,把一次任 命变成了一个"征服"。

   凡此,表明董卓是以军事领袖的暴戾习性去从事复杂的政 治活动,其招致士族的反感与不合作,势在必然。所以政治冲突与 政治运动绵延不断。

   *董卓的使命*

   董卓其人及其武装,是统治集团对外战争中的得力工 具。桓帝永康元年,他追随张奂残酷镇压了汉阳地区的羌 族暴动军,受到奖励和晋升。灵帝中平二年,他被命为中 郎将,与先零羌作战。结果势孤被围,"粮食乏绝"。这 时,他施用巧计,在河中建起堤堰,伪装捕鱼济食,而使 所属部队从堰下偷渡突围。等敌军赶到,他已远去。派去 围剿起义的各部官军,唯独他的部队侥幸逃走,因此"军 功"被封为"邰乡侯"。

   这支在边疆上锤炼出来的虎狼之师,镇压本族农民起 义却并不得力。中平元年,他替代卢植统帅东汉政府军, 在下曲阳城与张角革命部队会战,结果"军败抵罪",罢免 官职。习于边疆战争的子弟兵们,面对为生存而战的武装盲流, 只有溃退。

   这支对外的利剑,人数不多。灵帝死后,董卓奉何进 之召,带到洛阳发动政变、进行军事管制的部队,仅有三千。 为了掩盖这一人数上的劣势,他命令部队每天半夜偷偷由城, 黎明时分大张旗鼓地返回驻地,给人以生力军源源而来的假象, 以蒙骗舆论、恐吓政敌。

   但这是一支凶残 "劲旅"。尚书郑泰曾比较函谷关以 西亲董卓的和关东反董卓两支军队说:"山东承平日久, 民不习战。关西顷遭羌寇,妇女皆能挟弓而斗。天下所畏 者无若并、凉之人与羌胡义从--而明公(指董卓)拥之 以为爪牙,譬犹驱虎兕以赴犬羊,鼓烈风以扫枯叶。"这 清楚表现了当时人们对陕甘宁边区子弟兵的畏惧心理。

   这支边疆的利剑,一旦指向经济文化的中心--洛阳 地区--马上化为一把砍人头如切西瓜的革命屠刀。

   董卓刚把"并凉之人"广和"羌胡义从"们引到洛阳时,那 里还是一片太平景象。当时洛中地区"贵戚室第相望,金 帛财产,家家殷积。"(《董卓传》)董卓手下的兵士闯进 这些贵族之家,"淫略妇女,剖虏资物",传统上认为是董 卓的无端放纵所致之故;实际上,这种"犒劳"对子弟兵 有慰问以稳定军心的作用,对董卓并无长远利益,只会损害他 的政治地位。这些子弟兵,在边区战争和镇压盲流暴动, 已养成抢劫的习性,不满足他们的职业贪欲,就很 难指挥。再加上他们家在西北边唾,与"关东"地区很少血 肉联系,本无根基,杀掠起来更肆无忌惮。

   董卓,这个子弟兵的伟大统帅,既出身于雇佣兵,也就身 染雇佣兵的各种恶习。他和部下本为统治阶级的"牧羊 犬",但现已变成疯狂无主的虎狼 董卓派出部队到 阳城镇压暴动,正值当地和平居民举行庙会。结果,这些 "武士"竟将与会的男性全体斩首,女性全部掳走,高唱战 歌,宣布"攻贼大获",返回京城。董卓对此并不追究,还 把那些不幸的妇女,送给雇佣兵们充当军用品。

   雇佣兵集团,这是暴行的机器。董卓,是其出头露面的人物。

   董卓杀死何太后并与灵帝合葬时,趁机打开了灵帝的 坟墓,下令取出殉葬珍宝。他"奸乱公主、妻略宫人",这 在当时都属"罪在不赦",但他却大胆妄为,不惜留下恶 名,招致报复。这真是军人本性的大发作。

   董卓的使命,是化虚伪的玉帛为真实的干戈,变政治 的阴谋为军事的清洗,他毁灭了东汉帝都洛阳她区,他的 余部又进而毁灭了西汉故都长安地区,使这两个经济文化 的中心,变为连成一片瓦砾场,点缀这荒原的,是些军营和战场。 和平的居民,不是被迫从军,就是横遭屠戮--尽都卷入战乱的狂澜。

   建安时代北部中国赤地千里、白骨累累的惨象,已经显露端倪。

   *董卓的"机运"*

   现在,可以静思一下,董卓这柄对外的利剑化为对内 的屠刀,原因何在。传统的看法认为,这是何太后的异母 兄何进的愚蠢所致。何进想杀尽宦官,一举解决东汉历史 上宦官与外戚的传统冲突。但何太后不批准这极端措施。 何进的对策是,示意各地方将领声言以军队入京,扫除宦 党,以此压服太后。董卓即为奉召人之一。何进的计划, 直接促发悲剧的上演。

   这值得深思。

   何进多为大将军,麾下谋士济济,又有精通谋略的袁 绍、袁术兄弟辅佐他--为什么未能阻止他一错(策划大 屠杀)再错(召董卓)?曹操、陈琳、郑泰、卢植,以及 一切有识之士,都知道汉室的天下将乱,但无一人能够阻 滞这一进程。事实上,除了召引外兵,何进早已无能为 力。朝中大臣,如皇甫嵩、盖勋,虽也反对宦党,却不愿 卷入公开的斗争。

   大臣们都曾熟读历史,自从汉和帝以来,历安帝、顺 帝、桓帝,灵帝王朝,每一次外戚与宦官的斗争,都以外 戚的失败、灭族而告终。最近的一幕,是窦武的覆灭。他 出身名门世家,又是窦太后之父,只想杀掉一批宦官,以 清理腐败的朝政。结果反被宦官所灭,窦太后也遭幽禁。

   出身屠户无产阶级的何进,只有策划屠杀的欲望,却无决断与实 力,他与妹妹何太后彼此之间都不能取得一致意见,还想杀尽同为 无产阶级出身的宦官--难矣哉!

   腐败的东汉朝廷,人人自危。宁可苟安,也不愿从根本上予以 变革。大家心里明白,梁木已经朽烂到家,加速解决,意味 着加速覆灭。小事修补、苟延残喘,才是唯一的生路。

   但何进却一意孤行,决计杀尽宦官。仿佛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因为他自觉生命已经受到宦官的威胁。但无孔不入的宦官 势力一如既往地棋先一着,他们策动阴谋,杀死了外戚何进。 袁绍、袁术兄弟则于危难之中聚集军队,尽杀二千余名宦官 为他复仇。就这样,中央政府的分裂,使地方军阀得隙以 入。董卓的机运并非来自何进,而是"天赐"的。

   *悲剧的由来*

   董卓这群兀鹰飞入文明社会的心脏地带,揭开汉末悲 剧的序幕。

   政治素养包括权能与道德两个方面。治国者若缺乏前 者则为昏君,缺乏后者则为暴君。董卓握有权能但道德不 济,他来主宰政治舞台,后果充满灾难性。他实际上掌握 着国家机器,但仍汲汲于争取"正名",力求正式登上统治 的宝座。这个基本的动机,左右着他入洛以后的政治行 为。

   河南尹朱俊,与皇甫嵩齐名,声望不在董卓之下。有 一天,他向董卓谈起军事形势,听到意见不合处,董卓竟 说,"我百战百胜,决之于心,卿勿妄说,且污我刀。"出言 狂放而不逊。京兆尹盖勋当时在场,立即责备董卓拒听不 同意见,并巧妙地以殷代贤王武丁来对比。这种文雅的批 评方式,部分满足了董卓的虚荣心,他当下认错、赔礼。 这也表明汉室权威彻底没落,大臣竟能与贤王等量齐观。 这个来自"蛮荒"地域的粗鄙武人,闯入了奢华而萎糜 的大都市,其直接后果,使他在得意之余,显得有些不知 所措。有时极为老谋深算,有时简直像个顽童--使他的 行为表现出明显的双重性与不协调。他完全受形势的摆 布,政策忽左忽右,缺乏稳定性与连续性。其性格中任性 与感情用事的因素,更加剧了这一倾向。

   这种处境,使这个随机而动的武夫,变得愈加心无定 见。他徒有野心,却对政治艺术一窍不通。他没有理想, 也不理解文明社会的道德规范,只知弱肉强食的军阀逻 辑,但行动起来则欺软怕硬。顺利时趾高气扬、欢娱之情 溢于言表,当遇到坚强的敌手,则会刹那间成为一个懦 夫,以逃避和妥协来渡过危机。

   初到洛阳,他颇思有所为。立足未稳,就废去少帝刘 辩,拥立献帝刘协。过后,又毒死少帝的母亲何太后,派 人发掘何苗的坟墓,拖出尸体予以肢解,并杀何苗的母亲 舞阳君。因为,他认为这些人在反宦官的斗争中态度暧昧, 招致何进的败亡。

   对别人的异议,他这时还能听进一些,并予采纳。他平反 党狱,恢复党人的名誉,立祠追悼,并重新起用他们的后 代。在尚书周毖、城门校尉伍琼的劝说下,他决心"矫 桓、灵之政,擢用天下名士以收众望。"

   他不像以前的外戚、宦官那样专任自己的亲信,安插 自己的党羽,相反,"(董)卓所亲爱,并不处显职,但 将校而已。"(《董卓传》)为了讨好公卿士大夫阶层, 他还下令公卿吠下的贵族子弟得方皇室侍从("郎"),以 取代人人痛恨的宦官。两汉四百年的宦官制度,就此终 结。(《通鉴纪事本末·宦官亡汉》)清代史学家王夫之 就此发表评论说,名士蔡邕之所以归附董卓,接受官职, 并非畏惧董卓的胁迫,而在于"以卓能矫宦官之恶,而庶 几于知已也。"(王夫之:《读通槛论.汉灵帝》)这表面 董卓对宦官的不满,是真切的。否则,曾在"江海亡命十 二年"的蔡邕怎会轻易就范,并在董卓死后还为之痛惜?

   董卓与袁绍谈到汉末宦官擅权时曾慨然曰:"每念灵 帝,令人愤毒。"灵帝与宦官势力,是相为表里的政治连 体,彼此不能离异。验之董卓的行迹,表明他一贯疏远宦 官,宦官也意欲抑制他。他曾两度婉拒灵帝的调度,宦官 则欲削其兵权。董卓取消宦官政治,可谓发自真情。

   但极端复杂的社会政治形势,不是他简单的意志所能 控御的。受他荐举、委任的地方官吏,往往一到任所,就 加入了关东联盟,而近在身旁的中央官员,也或明或暗地 反对他。他曾笼络、软化过袁绍、袁术、曹操等反对派领 袖,但毫无效果。(见《通鉴纪事本末.宦官亡汉》)董 卓不能取得士族的谅解。他的笼络政策终于适得其反。

   他受到那些瞧不起他、根本不会与这位无产阶级出身的军事领袖 真心合作的地主资产阶级名门世家的愚弄。他不是官场上周旋 应对的能手,可是他又野心勃勃、不甘寂寞。于是他便以刀兵相向、 大打出手。伍琼与周毖,只因谏阻他迁都,柄就被杀死。因为这二 人曾劝他多多起用"天下名士",结果"诸君到官,举兵相图"--受到 愚弄的董卓,除了杀人泄愤外,简直一筹莫展。

   董卓积极清理东汉社会政治烂摊子的努力,"结果促其 糜烂越甚。据《通鉴纪事本末》记载,他曾派遣司隶校尉 刘嚣负责调查官员和平民中犯有"为子不幸、为臣不忠、 为吏不清、为弟不顺"等(违背两汉传统道德的)过失的 人员,予以严惩:判处死刑后财产没收充公。这种严刑酷 法,未能重振江河日下的社会风气,反使诬告之风到处蔓 延,造成"冤死者以千数"的悲惨局面。诬告者并不能从诬 告行为里直接受益,但仍乐此不疲--这表明,汉末社会 矛盾的激化和社会风气的败坏,已达惊人的地步。意欲 "力挽狂澜"者,只能被(社会、文化、道德总崩溃的)狂 澜吞灭。

   陌生而敌对的环境、被动而微妙的局面,使他趋于疯 狂。雇佣兵的习性,混杂着受了欺骗的心情,外化为企图 掩饰无能为力的野蛮暴行。面对日渐壮大的反对派联盟, 他缺乏政治策略去分化瓦解、各个击破;反以流寇式的 战略离弃洛阳,一把冲天大火,把整座城市化为灰烬。在 这残暴后面,隐藏着怯懦。

   长沙太守孙坚起兵讨卓,击败董卓部将胡轸、吕布的 军队。这时,身为"太师"、"位在诸侯王上"的董卓,竟派 遣大将李(左催左鹤),以和亲、给孙坚的亲戚以高级地方官职等条 件,向孙坚求和,结果仍然遭到孙坚的严词拒绝。孙继续进 军,直抵洛阳。董卓在帝陵区被孙坚击溃,退守陕西,孙 坚进入洛阳。他只能拿孙坚的战俘来泄愤:用布匹层层缠 裹,用猪油浸透,然后纵火焚烧……董卓的"铁石心肠"是 其怯懦的另一面相。

   他除了挥舞屠刀乱砍一气之外,似乎已经束手无策。

   这颗擅长斗勇于边塞、疆场等比较单纯的军事斗争环 境的粗猛心灵,只适于过一种军营式的生活,却不能胜任 文明大都市里关系复杂、形式文明、性质却同样残酷的政 治斗争。尚书郑泰曾当面比较董卓与他的对手袁绍等人的 各自特点,说明"临锋决敌",董卓占有上风;但袁绍等人 却是"公卿子弟,生处京师"--言下之意,说董卓在京师 领域的上层争夺中,显然据于不利地位。

   洛阳这个"文明大都会"奢侈、豪华、放纵的生活,是 董卓和他的部队闻所未闻但又梦寐以求的。现在,攫取它 的机会魔术般地落入了他们的掌中,其结果是迅速地腐 化,滥用暴力以填充无底的欲壑。

   逃到("迁都")长安前后,他的政治行为与入洛初期 早已判若二人。个人的欲望不加掩饰地暴露出来,但政策 上更加自相矛盾。他暗示朝廷拜他为权势无上的"太师", 在入城仪式上,命令"百官迎路拜揖",并公然制作了一辆 豪华无比、"服饰近于天子"的"竿摩车",从而宣示了自己 的意向,追逐更高的权力。但与这种野心毫不相称的是, 他又在长安城外造了一座名为"(右嵋右邯)坞"的城堡。 围墙高、厚各有七丈,所存食粮足够守城士兵食用三十年!

   董卓自己说出了他的打算:"事成,雄据天下;不成,足以毕老。" 这种私欲至上、首鼠两端的心态,当然建成不了"王业之基"。 这时他一反初期尽量不任用私门的政治策略--不仅排斥异己, 大量起用亲信,还以弟弟董(上日下文)为左将军、封鄂 侯;侄儿董璜也得到侍中、中军校尉等军事要职。显然, 前期笼络反对派而自食苦果的教训,使董卓走向另一极端。

   他的兴衰,是历史力量综合作用的千变万化所致。表 面意志坚强,实则随波逐流的董卓,终于成为这一作用的 傀儡。

   *"形式"的成色*

   把董卓看作一个历史形式,则发现他的成色绝非纯 一。他所面临的挑战也有前期与后期之分。综观董氏的社 会活动,以入洛掌握中央政权为契机,分为前期、后期。

   前期活动的客观作用,是维护东汉王朝的旧秩序,或为防御边患,或为追 剿起义的暴民。后期活动的客观作用,则是破坏东汉王朝的 残存秩序,为大变乱撕掉最后一点点序幕。两种作用并行 一身,但并不矛盾。它是东汉社会急剧解体的一个缩影。

   他应付前一挑战曾相对成功,为他进入后一挑战的角 色铺平了道路。当面对巨大权力的诱惑,他的初衷何尝不 想"取而代之",但他的道德和才智均不足与此。最后, "面虎不成反类犬"--只做了一个社会大屠夫。

   在后期董卓达个历史形式上,混和着三个层次的构成:

   1、边塞雇佣兵式的个人品质;

   2、企图在乱世混水摸鱼的称帝野心;

   3、破坏性的历史作用。

   三个层次互相渗透但并不等同。其个人品质和称帝野心,是其大规模破 坏活动的直接动力,而两者都是当时东汉社会的产物。东 汉的政治和社会风气,则是董卓这柄屠刀得以脱颖而出的 "社会刀鞘"。由于统治阶级的穷奢极欲,这个"刀鞘"已经 败坏、溃烂到这种地步,以至盛不住这柄自己制造出来、 本当严加约束的"利剑"--对外的利剑化为对内的屠刀。

   这位雇佣兵大首领的后期活动,充满了直观意义上的 破坏性。他造成的社会罪恶有两个层次:

   一是背弃了封建伦常。如兴废立、害死太后与幼帝、妄杀 百官。他带剑上殿、对皇帝不恭,"奸乱公主、妻略官人", 发掘帝陵、盗窃宝物,都属不赦之罪。

   二是背弃了各个时代文明社会的共 同道德准则。如虐杀无辜的和平居民;公报私仇、纵欲无 度;烧毁两百年经济文化的中心,使大量文物典籍归于消 灭,等等。他导演了这场悲剧,结果自己也身受其害-- 成为悲剧的主角。

   在历史上,不论谁犯不了这些罪行,都会遭到正义人 士的一致唾弃与鄙视。但我们看到,董卓之死并未终止这 些暴行,反而使其变本加厉。他的残部,继他毁灭东京洛 阳的暴行,又毁灭了西京长安。这些狂徒消灭之后,战祸 反而更深。在军阀割据和三国鼎立的全过程中,董卓式的 暴行比比皆是。视野再拓宽一些,南北朝时代遍及中国每 一角落的大混战,则使董卓的暴虐成为"小巫"。每一次的 社会解体,都会产生一批大大小小的"董卓"。这提示我 们,董卓式的暴行并非单纯的个人残暴或集团罪行所致, 而是带有规律性的历史现象。它的背后,存在某种"历史 的力量"。

  

三,悲剧:远的背景和近的舞台

   *新的文化潮*

   驱使董卓式的集体暴行蔓延、升级的动力,是一元化 的封闭社会趋于周期性的解体运动时,迸发出来的巨大崩溃 力,它充满不分青红皂白的盲动性。支配解体运动的精 神,不是理性的清醒认识,而是非理性的狂热冲动。是一 种长期横遭压抑的普遍情绪,通过集体暴行的极端形式, 而获得宣泄、释放的"净化运动"。如要追根溯源,则在文化 破坏高潮之前许久许久,解体的暗流早已泊动了。

   两汉经学的日趋僵化和外戚、宦官的你杀我夺--是 东汉社会在文化和政治上的两个痼疾。它们最后并发为 "党锢之祸"--扩散到整个社会机体,陷东汉社会于溃 烂、麻痹的状态。这时,董卓出来,操快刀而斩乱麻,使 外戚与宦官同归于尽。又使传统的学术、遣德、思维方 式,遭受"釜底抽薪"的厄运--社会、文化趋于大萧条。

   两汰经学奠定于西汉中期。作为两双上层建筑的支 点,发挥过巨大的社会功能。但到东汉中期它已成为禁锢 思想、扼杀创造的教条。两汉经学有"今文"、"古文"之 争,情形复杂。大体说,今文主合时,古文主复古。古文 学派学术上严谨,今文经学政治上得势。王莽代汉,曾大 力推崇古文经学,以与今文经学分庭抗礼。除此而外,古 文经学一直在野,在朝的今文经学和谶纬之学混成相生, 构成两汉官学的灵魂。

   东汉晚期,今文经学趋于没落,以郑玄和马融为代表 的古文经学勃兴。对此现象,传统看法多以为今文经文的章句过 于穿凿烦杂,而古文训诂取而代之,只是学术的进步。如 范文澜在其《中国通史简编》中认为,"墨守家法、不求改 善,旧注被质量较高的新注所代替,是完全合理的。…… 东汉末年古文经学推倒两汉盛行的今文经学,不受家法束 缚的魏晋古文经注又推倒汉魏有家法的经注。……魏晋注 经家的成就超过汉经师。他们取得成就的重要原因就是广 采众说,自出新意,不受家法束缚。"(《中国通史简编》 修订本第二编,1964年人民出版社版,第227--228页)

   但古文经学取代今文经学、魏晋新注取代汉魏旧注, 其基本含义不是单纯的学术进步,而是当时中国社会的文 化思潮发生巨大逆转的学术表现。所以,经学在学术上的 "进步过程",是与它作为官方哲学的崩坏过程,同步运行 的。思想,一旦成为掌权阶层维护世俗利益的工具,其本 身则必定停滞、僵硬、退化。要想重获活力、向前发展, 必须首先脱离御用的束缚。经学的变革,即指向于此,是 魏晋社会变革和文化间歇与再生的前奏。

   古文经学取代今文经学,并非纯正的、复古的经学所 获得的胜利:"质量较高"的新注取代旧注,亦非"完全合 理"的简单进步;而是经学(今文和古文的总体)本身 作为意识形态的支点,逐步瓦解的标志。因此,"质量较 高"的新注与反经学的魏晋玄学一同出现,玄学家的先驱 人物(如何晏、王弼)身兼新时代的经注家,就是十分 自然的了。与此同步的是,玄学虽然风行,却失去了正统 官学的御用位置。

   从"桓灵时代"的东汉晚期(146年始)到魏晋年间 (311年终于五胡乱华),中国古典文化酝酿着二个根本性的转变。 而董卓这个无产阶级暴君,则居于这一转变的中心位置。历 史表明:从一种文化模式过渡到另一文化模式,常有"间 歇现象"发生,它的特点是反对传统文化。不是有选择的"批判", 而是无选择的"排斥"--以此矫枉过正来攻破顽固而无生 气的传统意识,其结果是,悲剧式的"玉石俱焚"。

   公元一四四年,汉顺帝死。

   一四六年,年仅十五岁的 汉桓帝即位。此君是历史上有名的昏君兼暴君,"党锢之 祸"的发动者。但在文化模式的演变史上,暴君往往有开风 气之先的气象。他派出亲信宦官到苦县祭祀老子,同时在官中设 立黄老浮屠祠,这种动向对"独尊儒术"的两汉社会,意味 着巨大解体的开始。终结与开始,破坏与创造,作为解 体过程中的双向运动,就这样交融一处。

   汉桓帝此举并非偶然、孤立的心血来潮。

   早在汉顺帝(125年--144年)时代,第一部道教著作 《太平青领书》一七0卷就已问世并传播。它开道教文化的先河, 并为黄巾起义提供了思想凝聚力;对魏晋以后中国文化的发展 尤其是民间信仰的影响,可说至深至远。

   一个新的文明开始启动了。

   公元一七八年,桓帝的继承者汉灵帝又创立"鸿都门 学"。这是一个新型的太学。它提倡小说、辞赋、书法、绘 画等艺术的活动。因与专讲经学教义的传统太学色彩迥 异,受到正统太学生的歧视。而它的设立,又与当时激烈、 残酷的党争搅在一起,被认为是宦官所立以对抗传统太学 生议政的工具。因而在传统史家的心目中不被重视。但其实呢, 其意义远为深刻:两汉的经学文化已病入膏肓,而推重艺术 与性灵之真的洪波已经涌起--它要挣脱重义理而抑人性 的经学教义!正是在此文化心理的渴求下,久已传入中国 的佛教文化才突然影响剧增,并透入中国民族的心。

   "鸿都门学"对此后的科举制度不乏影响,如唐代的科 举,正像它一样主考文学、艺术,"明经"之类的经学考 试,等次反而低下。这种一致性不是巧合--而是新的文 化思潮的制度化(最终形成所谓文化模式)表现。一个新 的文化风潮,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文化与政争的纠葛*

   但旧的文化势力依然强大。桓灵之际,官方的"太学" 已有学生三万余人。他们是些半失业的文化人,狭隘的传统 经学教育,使他们除了经学的专业而外一无所知、一无所 能,有些类似清末的科举人士、文革期间的工农兵学员等等。 他们无法通过拓展新的文化领域,去发挥自己的精力。 而类似的拓展,也会加剧当时社会文化的不平衡状况, 以致预先就受到政治当局的严厉防范。吏治的败坏、宦官 的侵吞,又使他们再不能凭借自己仅有的"专长",去博得 梦寐以求的功名。唯一的出路被杜绝了。他们的绝望、激 愤是可以理解的。这些普遍的情绪,只能通过抨击时政来 予以舒泄求取心理的平衡。

   这种抨击未能促使政治廉洁,反倒激化了统治阶层的 内部矛盾。这样,文化的危机与政治的危机极为复杂地融 汇一体--迸发为全面的社会危机,史称"党锢之祸"。

   研究这一复杂多层次的交叉运动,是揭开汉魏晋文化 运动内在动力的关键。但由于它固有的矛盾性,极易受到 忽视。这一矛盾性表现在:旧文化的代表(如名士、太学 生们)恰恰是些政治上失意而个人品德、操守还站得住脚 的人们。他们容易受到当时舆论和后来历史家们的同情。因 此,我国传统史家就把旧文化的存在与政治上的清白、道 德上的正直,联系起来。

   新文化由于注重个人的情感、存在的价值,推崇人生 的快乐和艺术的情趣,反被目为脱离了正统的道德规范。 再加上"鸿都门学"曾经受到宦官势力的利用,难免受到道 义上的怀疑。新兴的道教文化,因与失败的盲流革命和经 学秩序的崩解直接有关--故被正统思想视为"妖妄之 言"(类似于现在正统的马克思主义者对气功等特异功能 理论的评价);类似的偏见流行于东汉末年,直到魏晋以 后才渐渐淡化。但那时,新文明取代旧文明,已成定局。

   这种时代的矛盾性格,鲜明体现在当时的文学创作上。

   昭明太子《文选》中所载的《古诗十九首》,是桓灵 之世(东汉晚期)产生的"新文学",它既有成熟的形式 (五言古体),又有新的精神鼎沸、飘逸着: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

   (《青青陵上柏》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迭,贤圣莫能度。 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驱车上东门》,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为乐当及时,何能传来兹。

   (《生年不满百》) 这些词句突破了两汉经学和辞赋文学中道德伪装的僵 硬外壳,流露了一种生处没落的时代却执意要寻求青春、 快乐的矛盾情绪。它不仅从形式上,且从人文主义,现世 主义的意向上,深刻影响了建安文学、南朝文学、甚至唐 代文学。它是文化新潮在艺术上的最初涛声。从传统的道 德或抽象的理念出发,却很难说它是健康向上的。因而, 传统的文学评论家们,一方面肯定了这几首"古诗"在诗歌 形式上的里程碑地位,另方面却认为它的内容不足称道-- 从而变相抹煞了它在文化风潮大转折中的晴雨表价值。

   以静态的旧道德规范为准绳,去衡量、评判动态的新 文化实践,不是历史主义的态度。新文化必不合于旧道 德。它是从旧道德的泥板中破土而出的新株,怎能墨守陈 规:它清新、馥郁,朴素、艳丽,有时生机勃勃,有时虚无 消沉……不论如何表现,它的内在机制都立足于旧文明 的深层反省。它针对旧文化的内在弊病而发,尽管不会十 全十美、投诸一切时代而灵验,但在它兴起的当时,却充 满力欲摆脱单调程式的活力。

   汉末文化发展中的这一矛盾纠葛,用和平方式难以解 决。最终,它激化为,"党锢之祸"的残酷形式。无产阶级 宦官势力缺乏传统毫,无文化修养之可言。他们政治上 贪赃枉法,进一步毒化了本已混浊不堪的东汉晚期社会气氛; 文化上不学无术,既打击传统文化,又创造不出新文化以资 替代。但他们兴起的"党锢之祸",却在客观上摧毁了旧的文化 堡垒--太学,消灭了大批旧文化的骨鲠信徒。无产阶级宦官势力, 是秦汉文化系统和南北朝、隋唐文化系统之间的"文化间歇时期"的 最初代表;堪称盲流革命的宫廷内应!同时,也是董卓式的大大小小 的无产阶级军阀在反文化行为方面的先行者。

   也就是说,无产阶级宦官势力,无产阶级盲流革命,以及无产阶级 军阀僭主,在反文化行为方面,已经达成历史性的一致。这一不约而同的 同盟关系,基于摧毁以名士为代表的"地主资产阶级"的道德正直的古老统治, 已经"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了!《通鉴纪事本末》专列《宦官亡汉》 一章,确有道理。

   但党锢并不持久。一八四年,黄巾起义爆发。汉灵帝被迫大赦道德正直的 "地主资产阶级代表"--党人。在镇压"太平道"的过程中,士人出力远比 宦官为多(因为宦官本来与起义军同属无产阶级出身),地位因之直线上升。 二者的矛盾重新表面化。何进企图借助士族的武力,一举歼灭宦官,以确保 外戚的执政权。但他却错误地引进像董卓这样的无产阶级出身的军阀,而没有 重用像袁绍袁术兄弟这样士族出身的军阀。

   在斗争中,外戚虽然失败,但士人 重登舞台。不过,太学里高谈阔论的文士,让位给军营中运筹帷幄的谋士。 同步,文化间歇期正式开始,无产阶级宦官让位给无产阶级军阀--董卓之 辈跃入历史前台。

   *政治与文化权威的低落*

   董卓登上历史舞台的东汉晚期,政治权威日益低落, 最后荡然无存。汉室自和帝开始,接连五代、一百余年都是幼主临朝:

   1、汉和帝,十岁继位(88年),二十七岁死(105年);

   2、汉安帝,十三岁继位(107年),三十一岁(125年);

   3、汉顺帝,十一岁继位(125年),三十岁死(144年);

   4、汉桓帝,十五岁继位(146年),三十六岁死(167年);

   5、汉灵帝,十二岁继位(167年),三十四岁死(189年)。

   这种状况,不利于中央政府长期稳定地贯彻自己的政 策。幼主临朝,使太后听政成为定制,皇帝的母舅家族 ("外戚")起而掌权,以辅助幼主。但数年之后,幼主长 大,必与外戚集团发生流血冲突,每一代皇帝的亲政,都 以外戚家族的覆灭为代价。和帝的外戚窦宪家族,安帝的外 戚邓骘家族,桓帝的外戚梁冀家族,灵帝的外戚窦武家 族,以及最后一个外戚--何进家族,无一幸免。这种残 酷而无结果的循环政争,既加剧了社会政治的动荡又加速了 斗争双方政治权威的共同破产。

   皇帝反对外戚的跋扈,所倚者不是外廷那些士族出身 的官吏集团,而是在深宫之中从小陪伴"寡人"一起长大的 宦官。这就使宦官的权力稳步增长,最后几乎达到独占政 权的程度。宦官是个特殊的利益集团,他们出身卑贱,但 接近权力中心,习于权术,同时缺乏教养,因而不具备 抗拒权力腐蚀的必要操守,更不具备行政能力和军事才能。 用他们来治国,犹如用毫无训练的野狗去牧羊。后果是, 从根本上搅乱了社会政治的秩序,使传统的道德、文化在 礼崩乐坏中威信扫地。

   掌权阶层内部的疯狂争斗,使皇帝、外戚、宦官的政治权 威一概破产。

   随着宦官的独占政权,他们与士人及下层士族官僚的 冲突趋于白热化。后者认为宦官"虐遍天下,民不堪命"。 要求政治改革(实际上是复古)。但等待他们的却是桓帝 与灵帝先后发起的两次"党狱",诛杀名士一百余人,禁锢 六七百人,太学生被捕上千人。复古的理想,被血腥的现 实击得粉碎。这场浩劫,使名士和清官的社会威信受到无 法弥补的伤害,他们实际的组织力和社会号召力降至新的低点。

   这样,东汉社会已失落掉足以维护社会均衡的权威力 量。心理的信念破产了,发言的将是赤裸裸的武力。 政治、道德、文化方面的权威 一同倒在尘埃之 中。

   原先,皇帝与外戚、宦官与外戚间的斗争,还只是政治上的 争夺。待到"党锢之祸"爆发,形势全变:宫廷政变和政治 斗争,巳扩展为社会动荡和文化破产。宦官对士人的追击, 实际上是无文化的社会暴发户,对深受传统文化熏陶者,所 进行的一场有意无意的反抗、报复。其结果,是直接打击 了传统文化本身。道德、学术、文明,成了不受尊敬 的东西。它只会给人"惹祸",带不来任何世俗利益。这就 降低了它在社会公众生活中活的功能。

   统治阶级不论政治上还是文化上都完全破产了。

   与此同时,在这双重破产造成的宦官势力横行不法、 为所欲为的压榨下,底层民众的经济处境日益恶化、生活朝不 保夕。当掌权阶级已无法维持其传统的统治秩序时,人民 就被迫武装起来保卫自己。对政治军事的艺术一窍不通, 只会搜括民财的宦官和他们控制的中央政府,已衰腐无力 了。于是,地方豪强起而围剿起义者。在残酷的斗争中, 残余的政治权威、道德权威、文化权威全然毁灭--武力 至上(“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军阀时代,悄然降临。

   *无产阶级军阀成长的足迹*

   据《后汉书》载,董卓入洛阳后,曾废除两汉通用 的"五铢钱","更铸小钱"。为此他销熔了秦始皇所铸的 "十二金(铜)人"。当时人相传,始皇嬴政的铜人是在临洮见到 "长人"(即巨人)的异象后,出于"厌之"(镇邪)的考虑 而铸造的。毁掉铜人的董卓,恰恰是临洮人。达里似乎有 某种象征意味。《后汉书》作者范晔就此评论说,"虽成毁 不同,凶暴相类焉。"

   其实,嬴政与董卓的"凶暴"只有表象的相似,性质 则根本不同。嬴政建设了新的社会、文化结构,他的破 坏、屠杀基本上是针对外国人的,所以他的统治称为"暴政"。 董卓则无雄图远略,他的破坏与屠杀只是失败的逃遁,已经无 "政"可言。他的作为显示出,他已经沦为一个屠夫。屠夫出身 的何进只想杀绝宦官,而无产阶级军人出身的董卓却无所不杀, 无所不破坏。 他就只差用现代汉语说“八亿人口,不斗行吗”。

   . 秦始皇是一个控制着军队的政治家,董卓则是一个被 雇佣兵左右着的军阀。秦始皇是"战国"的结束者,董卓却 是"四百年大战"(192--589年)的开创者。是横行其间 的以无产阶级为主的军阀们的"大祖师"。

   皇甫嵩、袁绍、董卓、曹操、司马昭--代表了汉魏 之间军阀性格发屉的五个典型阶段。

   1,士族出身的皇甫嵩在一个多月的时间,接连发动数次大 战,一手消灭了黄巾军的主力,因此握有绝大的兵权,在 士族中享有极高的威望。信都令阎忠劝他趁早推倒东汉的 腐朽统治,取而代之。他在内心同情这种想法,但以为时 机尚未成熟,自己又是"庸才",不能堪此天命,故作罢。 (《后汉书,皇甫嵩传》)

   2,袁绍出身名门世家,"门生故吏遍于天下"。他参与何进的 阴谋,又结成反对董卓的关东军事联盟,名为勤王,实有静观 世变、谋图割据不臣的野心。

   3,董卓的战功不及皇甫嵩,但野心远远过之。他 意已萌生了代汉自立的的企图,并着手进行,但终因谋略、 品德皆不足以当,而天下人心还没有对汉室彻底绝望-- 董卓因而自取败亡。

   4,曹操凭持自己的军事实力统一了北部中国,一 生做着权欲梦,手握皇帝的实权,但直到临死,都不愿公 然称帝。因为他实在不愿意充当董卓第二。

   5,司马昭凭借父兄的兵权,垄断了魏廷的政事。 他的目标十分明确:称帝,窃夺魏朝政权。他用手中的军 队不择手段地实现这一梦想。他对外灭蜀、平吴,是为了 对内取代魏,建立权威感以谋"篡夺"。但在称帝之前,粹然死去。

   这五个军阀,一个比一个更"成熟",越来越懂得利用军事 力量去达到政治目标。他们的嬗替微缩着,汉魏之际中国社会日益武装化、 军阀当道,终于达到全民皆兵的可悲现实。

   董卓,居于这一发展的转折点。他第一个体现出军阀力 量的政治独立性,第一个充分体现了"军阀的性格",第一个把和 平地区变成战场、军营……曹操的军事屯田,和司马氏的大 封诸王、遍立军阀体系--从"军阀成长"意义说,只是在 完成董卓这位先行者的"未竟之业",在这种意义上,董卓先生在其 三个伟大--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之上,确实够格 再加上一个成为更高的称号--伟大的导师,因为董卓确实行了不言之教: 开魏晋南北朝无产阶级为主的军阀们军事管制整个社会之先河。

   无产阶级为主的军阀们破坏性极大,他们的"建设",只是建设了破坏性的工具。

   从此意义看,曹操的屯田和"恢复生产",为西晋的"八王之乱"和随后的"五胡乱 华"--"建设"了一个顽固而野蛮的军事基础。军营、坞垒,以及"五胡"们的战 斗组织--成为乱世的细胞、暴力的源泉、军事管制整个社会文明的屠刀。

   董卓的军阀性质充分表现在:

   擅兴废立,遭到反对后,慑于关东盟兵的强大,挟持 汉献帝退居关中。这不是"迁都长安",这是玉石俱焚。

   首先,他狠狠打击了有产者阶级,"收诸富室,以罪恶诛 之,没入其财物,死者不可胜计"……然后,驱迫"其余民数 百万口于长安"--此举,实开以后魏晋南北朝各民族大迁徙 的"风气之先"。正如伴随着军事征服的民族大迁徙一样,洗劫式的 "迁都"、波尔布特式的董卓革命,造成人民的大批死亡。旧秩序的 消失,与千百万生命的消失是同步的。这种革命,其实也正是中国 现代史的所屡见不鲜的。

   董卓自己则留滞于皇家花园"毕圭苑"中,完成他的伟大导师 的"历史使命"--指挥"焦土措施"。宫殿、庙宇、官府、民 房,尽被烧毁,黑烟冲天而起,方圆二百里内外,一片火 海。真所谓"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这也是后来 "五胡蛮族"对中原社会的革命洗礼的一次大规模的预演。

   董卓的革命造反行为,主观意图是不留与关东盟兵一个可资利 用的进攻基地。它虽残暴,却并不突兀。从外部条件讲, 人民久遭宦官茶毒和农民战争的苦难,经济上、生活上早 已破产,士大夫久遭党锢之祸和礼崩乐坏的压力,政治 上、精神上早已破产--无论人民还是士大夫,都已心力 交瘁,再也不可能有效地反抗董卓的暴行。从内部条件 讲,化两百年的帝京为一片废墟,只不过把镇压盲流革命 中层出不穷的屠城,搬到"帝京"洛阳而已。董卓和 他的子弟兵,对此感到理所当然,也是不足为奇的。他们兴高 采烈地挺进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劫夺园地:皇家花园!

   他们是新社会的主人了!无产阶级在斗争中失去的只是锁链; 他们得到的是整个世界!

   一切"前因"都已成熟,诸多"后果"也将滚滚而下。 两百年间积累起来的社会物质财富和培养成就的文明精神习惯, 就这样毁于一旦。

   虚假的文明终结了,真实的野蛮开端了。

   洛阳两百里的浓烟和废墟,揭开了魏晋南北朝四百年 (如算隋末大乱,则为220--618年)民族大迁徙、政治 大火并、社会大改组、文化大转换的序幕。而董卓,则成 为活跃在这四百年间的无数军阀、酋长、暴君、"文化史上 的兀鹰"的先行者。整个中国文化史,被这把大火烧成了两个 单元:

   一是先秦两汉的本土文化;

   二是自魏晋直到元明清的本土文化与佛教、西域文化的混合文化。

   而被董卓烧毁的大量典籍文物,恰都属于本土文化。

   这把火,不管成为先秦两汉本土文化的闭幕式。也为魏晋 以后混合文化的多元并进、无极生长,预放了一把苦涩但 肥沃的"草木灰"。

  

四,兀鹰的文化功能

   公元三世纪的西晋史家司马彪在其《续汉书·五行志》 (即今范晔《后汉书·五行志》,粱·刘昭注补)中写道: "灵帝好胡服、胡帐、胡麻、胡坐、胡饭、胡箜篌、胡笛、 胡舞,京都贵戚皆竞为之,此服妖也。其后董卓多拥胡 兵,填塞街衢、虏掠宫掖、发掘陵园。"他以一种历史家 的超级敏感,捕捉到灵帝及世风喜好的"八胡",与董卓赖 以摧毁乾坤、军管中华的""胡兵"之间,具有深刻的超逻 辑关系。即,汉文化的衰歇,率先以喜剧的消费的形式透 现出来;无产阶级子弟兵随后才登上悲剧的前台,以悲剧的 屠杀的形式,完成其"消灭一切剥削阶级"的历史使命。

   汉代的"社会中坚"先在心理上失去了固有 的矜持(如“八胡”),而后才被新兴的军事力量(如“胡兵”) 一举扫荡。

   早在春秋时代,人们就认识到"人弃常则妖兴",所谓"妖由人兴也, 人无衅焉,妖不自作。"(《左传.庄公十四年》)而所谓"服妖",正 是汉文化传统内在力量消解的外在表征。通过"胡服的服妖",历 史家们已在一千六百年前就直觉到了文化的内在间歇、消 解,与文化的外在倾斜(移位)、崩溃之间的有机关联。

   农人在春耕之前,先把陈年的杂草和无用的麦秸付之 一炬,为新的种子、新的作物预先施肥。文化的毁灭者, 也曾是"文化的施肥者"。他用熊熊烈火,把过时的文化积 累付之一炬。这当然是破坏文物的可怕罪行。但这些文 化,在当时的社会生活中并非全然僵死的展览品,而是死 而未僵的应用体。它们的结构,阻碍社会文化的进一步自 新。这些野蛮的军阀,以其无产阶级革命导师的伟大气魄 无意中完成了"历史的嘱托"--扮演了一个暴虐的清道夫 的角色。他们是:令人厌恶、畏惧--却有利于文化世界 空气净化的特殊兀鹰。我甚至由此想到,为什么汉语要把 希特勒的名字译为"阿道夫"?是不是我们的这种文明史观 在潜意识中起了作用?(苦涩的一笑)

   具有内在活力的文化,则非暴力所能摧毁。即若不幸 遭受铁血的洗礼,仍能柳暗花明,转折一下,精力充沛地 生长下去。如唐代安史之乱,暴烈程度不下于董卓之变, 但它未能中止唐代文明的连续发展、以造成文化史上的间歇、 巨变。因此,继盛唐而起的中晚唐五代文化,仍然沿着盛唐 文化的轨道向前运动。

   每个社会在它生长的每个周期中,都会遭遇暴力行为 的袭击和潜伏着的个人野心家的威胁。当文明兴盛时代,这些 暴徒形不成政治组织;而当文明衰微,这些"社会癌细胞"就滋长、 扩散开来,成为致死的祸患;当文明气数已尽、趋于解体, 暴力行为就成为一门时兴的"专业",潜伏的狂徒就化作公 然盘旋的兀鹰……他们不仅以啄食文明的遗体作为自己的历 史使命,而且公然教导我们要把这一习性作为革命美德予以继承, 甚至发扬光大。

   兀鹰们的性格各有特点。因为造就了兀鹰的,说到底 不是其个人品质,而是时代的荒寂。

   以董卓为例:他的个人品质、主观意向、社会职能、历史作用-- 既有联系,又相区别。

   军阀式的个人品质。纵欲与野心主导着他的意向。其 "社会职能"则是启动了一场持久的社会解体。其"历史作用"则 体现为:从一个文明社会的底层悄悄滋生起来的无产阶级造反力量, 对这个社会的文化传统和上层建筑,进行颠覆:并以“把被颠倒的 历史重新颠倒过来”的号召为意识形态。

   暴力活动的结果,是造成了一个文化的大荒原:建安时代(196--220年)。

   这是一片怎样的荒原?

   "建安风骨",是历史上屈指可数的文学成就。但这 "风骨",却是极端的社会苦难的凝聚式。在内容上,它叙 说、叹息着一个白骨累累的大屠场,在形式上,它完全摆 脱了两汉文学传统的主流形式--辞赋--的束缚。

   建安文学,是两 汉社会破产和文化破产的象征。它的价值,在于对以后文 化发展的启迪、激励。但对以前的文化,它则是一个义无 反顾的告别;对当时代生活,则是浩劫的回声。它,挣脱 了传统文化的层层阻滞,直面那个悲剧的时代。那是发自 直面悲剧的灵魂--深沉的叹息。

   提到建安时代,今天的人们只记得那是一个兵荒马乱、生灵 涂炭的劫难期。但对文明史,它还意味着巨大的转机、新的 生命。

   知道了“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等惨绝人寰之大悲剧的清人 赵翼诗云:

   "时代不幸诗人幸,语到沧桑句便工。"

   这意思,用到建安文学上就算对了。虽然只是对了一半。

   社会的不幸固是刺激诗人们灵感的兴奋剂,但另一半更有持 久意义:文明的不幸、生活的挑战--迫使诗人们不得不创 造一种全新的声音、选用一种特殊的色调,来表达自己的灵 感。这种"形式上的飞跃",对文化的发展含义尤深。

   建安的战祸,是董卓的遗产。董卓虽然败死,但从此 再没有一个社会领袖能摆脱掉董卓的阴魂。混战、屠城、赤 地千里、窃夺高位、扩充势力范围 构成了一个个历史的 基调。从董卓的汉献帝"初平",到曹操的汉献帝"建安"年 问,幕幕惨剧绵延不绝……这里的"平安"正是近人毛泽东 最最喜欢的"反其义而用之"!

   "初平"(190--195年)与"建安",从此成为两个富于象征性 的名字。不过,这不是总结早已僵死的东汉文明秩序,而是从相 反的讽刺意义上预告了以后四百年均革命与战争,文化与再生……

   魏晋玄学之畅行一时,是因为它高度凝练着当时社会 的思潮。玄学的要质,在它推崇“无”且视无为“有” (“存在”、“世界”等)的本体。高度的思辨性和深隽的 神秘感,来自它的论证方式和哲学洞天。但其精神,只是一 个“无”字。

   魏晋百年,(220一316年),是一个面对虚无、崇尚 虚无、以虚无为美的苦闷时代。旧的文化巳破坏无遗,新 的文化还没有树立。旧的社会也逝于无边的夜雾,新的社会 还没有披露晨曦--远大的社会理想,随着历史的大风暴 而飘零了,澌灭了。它遗留给才智之士的,是深切刻骨 的心灵空虚,这空虚,只能依靠哲学的冥想来弥补……

   "初平",是兀鹰时代的草创期;

   "建安",是兀鹰时代的成形期; 而整个魏晋南北朝(220--589年),则是兀鹰时代的制度化时期……

   兀鹰们--从董卓到侯景,从曹操到隋文帝(他禁绝了流行了六百年以上的 虚无主义的前奏--"谶纬文化")--为唐宋新文化的 形成,扫清了一层又一层的陈迹与积霜。尽管他们无一能 建成自己的"王者之业"……

   兀鹰,食尸者--是令人憎厌的,但它们对于自然界的生态平衡、 对于保持生存环境的相对洁净、乃至于对新生命的继起,却大有裨益。 文化史上的兀鹰,也是如此。两汉的社会文化,早已趋于解体,董卓, 不过是对哪个由"制度"支撑着的遗体,施予了最后一击。

   今天,如何审视兀鹰们的文化史功能,是一个崭新的课 题。它有助于我们从"文明的断裂、间歇"这一角度,去探 查文化生成的内在轨迹。而要做到这不点,首先,是突破 传统意识形态的因袭;用"历史力学"的方法,而非以道德说教 的二分法,去正视"反面人物",正视这些"历史形式"所蕴 藏的巨大历史能量,以便也能够因此实事求是地分析我们当代的 历史人物……分析历史人物的"绝对值"是什么,而不再满足于对 他们约存在,筒单打上一个"正值"或"负值"的戳记。

   (原载“文化哲学丛书”《秦人与楚魂的对话》第440----473页。 谢选骏著,山东文艺出版社,1987年4月第l版。)

   《秦人与楚魂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