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选骏 三个反面英雄 (补充“三种人格化的理想”之后) 清晨、黄昏,人自然下色调变得格外鲜艳--它不仅为朝霞、夕阳所染,且因适度的光线,而显 得五彩缓纷……凡是留心过自然景观的心灵,都会发现,自然景致的色调,在过强或过弱的光线下, 都会失真"本色"。过强的光线,会使物体显得发白;在极强光的辐射下,甚至黄色的沙漠景观也会 变成一片白茫茫。过弱的光线,则使之趋于灰暗;在极弱光的辐射下,鲜红的化花朵也是黑色的。两 种状态,会使物体固有的五颜六色同样弱化一一尽管朝向两个端极。在月光下,世界显现为不同程度 的银白色,给人以圣洁、华贵的印象。在朝霞、夕照里,世界染上多层的血红一一甚至连苍白的脸, 也变得十分娇艳。 大自然的光线,对人的官能视觉具有决定牲作用一一这对人的文化命运有重人启示。 文化圈 的光线,对人的精神视觉有同等功效。不同的文化背景、时代精神、风俗时尚、教育程序一一不仅决 定了人的眼光,而且决定了他能看见什么并看见的是什么。同时代人的视野有宽窄之别。视点有远有 近之分。但眼光所射的角度,却不幸而具有同一牲,因为它们淋浴在同一文化光线之下。不同的眼光, 会被斥为"视觉错误"。更有甚者,问题还会被追究到头脑的"思想方式异常"和心灵的"心理变态" 上。 柏拉图说:"肉眼迷蒙之后,心眼才会敏锐。"心眼是什么?是对肉眼的反叛与眼神,它的功能 提升人的视觉的总水平。当来自肉眼的直接视觉遭到抑制与削弱,心眼就兴起发光,以其间接视觉的 想象弥补感觉世界的表象损失。随着生命之流的"大江东去",肉体越是功能日下,精神就越是高涨 起来,以便对人的整个机能提供可以代偿的动力。一是探索与求知,在发育中的青年身上特别显见。 凝聚与支持,这在发育完毕的中年人身上特别显赫。这都是与他们的体能相一致的。有过剩的体能, 才有探索、有体能的中衰,才有凝炼。 我们通常所说的"人类",包括着"二元":一,先天的、遗传的、生物的"自然人";二,后天 的、习得的、文化的"社会人"。在任何现代观念能够发现的"人"(即便是所谓"原始人")的身 上,这二元都在互相制约中平衡着。 "魔鬼"的存在与活动,也依据这"二元"一分为二。 首先,这体现为个人身上的动力因素。它潜伏在每个人的身上,依据其内外条件而获得不同的表 现。心理学家们如此描述它,人类的各种活动受到各种内驱力的控制。 我们饥、渴、思、睡;我们渴望钟情;有时我们愤怒和吃惊。假如我们把本经感觉到 的才智,所计划、指导的行动,归类为内驱力控制的一种行动--那么,几乎所有动 物的行为,和大部分的人类行为,都是内驱力控制的行为。 我们往往意识不到,为什么我们会采取这种行为而不采取那种--这种"不知不 觉",具有许多形式。 1,从学校回家的路上,一个孩子在食品店门前站住了。他并不自知:正是由于饥 饿,橱窗的摆设对他具有如此之人的吸引力。只是事后,他才记起那天曾误过一顿午 饭。这一例子表明,内驱为能把被感知事物中最为"重要"的东西突出出来。 2,正在等候女友约会的人,可能跑到一个陌生人面前,把她错当所期待的人。他不 了解,由于渴望,使一个陌生人变成了期待中的人。他却以为自己的视力不好而感到 窘迫。这里,内驱力使知觉起了变化,产生了错觉。 3,一个儿童在陌生的房间里醒来,惊慌哭泣,确信自己看见了一只老虎。但一开电 灯,老虎便消失了。这里,内驱力产生了幻觉。 就是这样,我们的心境、情感、内驱力和愿望,常常润色和改变着我们周围的所谓 客观世界。我们的动作受种种无意识的内驱力指导,我们察觉到的那些需要和愿望是 附加在它们之上的。 如果内驱力受阻抑的时间太长,在完全没有适宜刺激的情况下,行为模式也会出现。 动物行为 的优秀研究者康拉德·洛伦茨叙述过一个例子:当被捕获的、已习于在碟中 吃食的燕子,被允许自由飞行时,它却"表演了"在空中捕捉昆虫的全套本领,就像演哑剧一 样。它盯住昆虫、向昆虫猛扑过去、捉住它并香咽它一一根本没有昆虫在场! 这种情形表明, 动物也有和L·V·圣保罗:《电控制的行为》 见R·F·汤普森主编:《生理心理学》,科学出版社 1981年版) 由此可见,人们感受到的"诱惑",是内驱力的外向投射。有怎样的内驱力,就生出怎样的诱惑; 内驱力越强,则诱惑越强;故同一的"客体",对不同的"主体"具有迥异的含义。内驱力若与环境 失去平衡,就会生出"恶魔"。 各个民族的神话洞天中都盘踞着各自的"恶魔"形象。从各种神话中派生出的各种观念系统, 也都承袭了这一禀赋--制造出各自的恶魔范畴。恶魔,就是人在观念世界中力欲避开的那些诱惑。 它曾如此强大,以致使人们可能因此与自己的生存处境失去均衡。正是为了克服这一威胁,才会出现 了对"诱惑"、对恶魔即对特强的内驱力的谴责。 其次,人的群体内部的动力因素。它不断塑造因而不断改变改变着各群体社会文化生活的形态。 这些群体的动力因素,通过个体活动表现出来,但比个体能量更持久。 正是在群体生活中,作为动力化身的个体,才获得了他那"魔鬼"般的意义。在原始意识中,"动" 常与"恶"被联想到一处,正如"善"常被与"静"等同起来。其根本原因,在人心的惯性。 他对习常之物给以赞许,而对新奇事则充满疑虑。这种长城一般的心理,在各种神话中都获得了非凡的道德表现。 这就是被指为"不安定的因素"--撒旦的诞生。 在希伯莱神话中,魔鬼撒旦引诱水性杨花的女人吃下了智慧果。魔鬼撒旦扮演着双重角色: 一,在人的心中,他是人的内驱力,否则,就产生了对人的"诱惑"。事实上,夏娃和亚当,只能是先有了内驱力,然后才"发现了""恶魔和他的引诱"。 二,他本身就是人的一个对立因素。即,撒旦不是别的种类,而是人类的诱惑者,他负有打破现有平静、从蒙昧状态中唤醒罪性的使命。在感官 世界的维护者的崇拜者来看,他是邪恶的。因为恰恰是恶魔揭露了世界的虚幻性。而宗教组织却是在拼命维持这虚幻的存在与神圣的观念的。 希伯莱的撒旦不是孤立现象。希腊神话中也有一个类似形象--盗火予人的普罗米修斯神。他与 撒旦的类似处,迄今被忽略了。其原因在于道德观念蒙住了我们的眼: 撒旦是"坏"的,曾罗米修斯则是"好"的。诸如此类。 其实,他们是一样的: 1,他们都违背至高之神旨意、把神的秘密揭示给人。 2,他们都是人的文明的发动者。 3,他们都因此受到至高至神永劫不复的惩罚。 撒且将被人类诅咒,普罗米修斯则被绑到高加索的悬崖峭壁之上,听凭鹰鹫啄食他的肝脏…… 中国神话中的"鲧"(大禹的父亲),也有类似的命运,他违背天帝的旨意,盗取神物"息石"、"息壤"为人类消除洪灾。这种创造性的"揭示天神秘密" 的行为,也受到了无情的惩罚:他被殛杀,死在"羽山",治水的宏愿化为泡影。 鲧的命运比撒旦和普罗米修斯更不幸:他不仅被杀死了,而且,他的牺牲也毫无成效。撒旦和普罗米修斯还都通过自己的受难, 成功地改变了人的命运,但鲧则徒劳无功。而他被迫中落的治水的伟业,那从鲧的死亡中诞生的儿子禹(“鲧腹生禹”), 在鲧死后用一种全然不同于堵塞的方法,完成了疏导洪水的事业。 这些雄浑的史诗场景,不是简单的"宗教呓语",而是对文化史上确曾有过的动态,所进行的描写。它充满圣洁的牺牲,它是一曲 曲"创造之歌"的庄严合唱。鲧--撒旦--普罗米修斯,以各自的神性,在各异的环境中,走上了自己的神性英雄的祭坛。他们一个比一个幸运。 鲧死了,撒旦遭到永恒的诅咒与放逐,普罗米修斯则在囚禁中被人类解放,在颂扬声中胜利归来。正因为他们故事的结局不同,所以希腊人的科学和发现 征服了世界,希伯莱人的宗教和信仰影响了世界,而中国人的手艺和盲目流动则蔓延世界…… 这些神异的叛逆,为什么受到古代民族如此的注目? 难道他们仅仅是些"自然力量在原始人类头脑中的反映"?不。今天,谁也不会无条件地屈从这一断语了。 实际上,这些神话是在说明,那些至高至上神(中国的"帝"、希伯莱的"耶和华"、希腊的"宙斯")的对立面(中国的"鲧"、希伯莱的"撒旦"、希腊的"普罗米修斯") 实际上是:人的内驱力与创造精神。 "魔鬼"等神性英雄不在人类之外,就在人群之中! "不安定的因素"不在社会层面,而是活跃在人的灵魂中和血管里! --他要挣扎出来,他要"打破"现在"、开辟"未来"。哪怕这未来充满了苦难、 不安、牺牲、永远绝望等一系列的未知数! 这些超人式的史诗场景,是人类中的创造者命运的象征。为什么鲧的命运最为悲惨? 这很可能暗示着,生长在远东文化圈中的创造者们,所经历到的幽暗、曲折,最为 突出;他的业绩只能在他的下一代的身上,获得成功。正如鲧的业绩只能由禹来"克绍厥绪"。 神话是民族精神的体现,是很有深度的。它的深度来自它的复合与矛盾。 如果它一气呵成,反倒失去充沛的内力了。鲧、撒旦、普罗米修斯,都不是 简单的新客。用文化史研究的X光透视一下,他们竟比"帝"、"耶和华"、"宙斯"还要古老! 鲧的形体是一只巨大的爬虫,撒旦则是著名的"蛇",普罗米修斯则是前奥林 匹斯神系(即宙斯家族)的提坦巨人族成员。因此,他们比更为人格化的至上 天神(帝、耶和华、宙斯)历经更多的沧桑。推动他们启迪人类,并不是纯净无私的动机, 相反,他们的内驱力是最古老的"复仇意志"。 只是由于不甘屈居新兴的大神之下,他们才起而与之抗争,并与正在萌生独立 意志的人,结为盟友,以反对趋于稳定的神界新秩序。类似的事例,充塞了一部文化 盛衰嬗替史,古枝与新芽交汇,孙辈之力与祖辈之愿相合,迸发出"魔鬼般的活力", 以反抗父辈的专横。它不受规范、难以逆料甚至不可名状--旧的语言已不足以描述它, 新的语言则尚未成形。所以,人们就说它充满了"魔力"。 借用一句拿破仑·波拿巴特的话说:"天才创造规律,而不是规律创造天才。" 是的,不是人类"受了诱惑",而是人的内驱力"抓住了诱惑物"。诱惑物是专为内驱力而设的。 鲧为人类来了神奇的息石息壤,撒旦指点了可口的禁果,普罗米修斯播下了火种…… 这些"诱因"的存在,只是标明了古代民族内驱力各自所指的方向,如中国人最渴望那不会流失的土壤。 但经验告诉他们,这样的土壤是没有的。于是,他们就振起想象之翼--"创造出"一种甚至能自行生长 的土壤。息壤的神话即缘此而发。 希伯莱人(和两河流域的居民)居住在半沙漠化的区域,最渴望绿洲式的伊甸园。但这等无忧无虑的乐土 世上没有。但是他们不甘心于此等寂寞,便假设这乐园是被人自己制造的意外事故给破坏了。这便他们 对创造行为("采摘智慧果")既兴奋又有罪感。希腊人最渴望光明,那足以照亮海上阴霾的灯塔。所 以普罗米修斯的火,要到太阳神的神牛里盗取。为此,普罗米修斯的惩罚是严酷的,他被囚禁在远离 海洋和要道的高山之巅,让他看不见自己的胜利。 内驱力决定了一切。它创造了不同的目标与准则。内驱力最强的个体,则成为超群之魔。 内驱力是一柄双刃剑。在顺境主,它指向外部,化为追求生存与发展的行动。但在逆境中,它会 折回来指向自己,造成"自杀"的悲剧。内驱力太弱,不足以实现创造之举。内驱力太强,既破坏环 境,又损害自体。太强是"过",太弱是"不及";"过犹不及",二者都是低效的。但"过"与"不及"之间的最适点又在哪里呢!换言之,"中庸"又在哪里呢? 寻求"中庸之道"的秘密在于:内驱力与诱因之间要达成平衡。内驱力强了,就会诱引你,达到幻 境。这样,内驱力促成的行为便抓不住真诱惑物。从而无法有效地实现平衡、满足自己。内驱力衰竭了, 就对诱因视而不见,达到"物我两忘"之境。其结果,即便诱惑物垂手可得,他也不去抓住,无一例 外地放过机会、"虚度年华"。他永远逡巡在生命高峰的山脚之下,不去寻觅上山之路。 内驱力的强度,决定了反馈的过程。一种必要的夸大与缩小,达到了激发、实现内驱行为的目的,又不致于使这目的的落空,得不到维持生存、发扬生命所仰赖的"有节律的满足"。 很难在事前去判断什么是"有平衡的反馈"。很难在"内驱力--发现目标--采取行动--满足欲望"这一连锁过程之前,完美、准确、迅捷地找到"中庸"之路。 这决定了,人的一生和人的全部文化一一是一个不断探索、实验的过程。真、善、美,并不隐藏在某个固定的天涯海角,等待你去"穷尽"它;相反, 它恰恰存于忽而夸大忽而缩小的实践中。这就是命运的不可测之处。同样,人的生活、文化,无论多么感人至深,也不足以作为一尊偶像或一个典范而被供奉、膜拜。充其量,它只是人所留下的足迹罢了。足迹比偶像更真实。 成功的创造者对环境(包括社会环境、心理环境、传统的文化环境)极为敏感,他善于控制、支 配自身的内驱力,使之与环境完美地协调起来。不断变化中的"平衡的反馈",调节,指导着他的种 种行为。他运用内驰力选举并改造自己的环境,再以这环境为"奖品",进一步激发创造力。内驱为是 创造力的或原始形态。它分化为创造力与破坏力--视赏罚而定--创造与破坏在根底上是一致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