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拱樂社當家囝仔生到電視歌仔戲首席名旦

許秀年流離不失所的歌仔戲生命

歌仔戲從被知識份子點名為傷風敗俗的淫戲,到如今被推舉為最具代表性的本土戲曲,其際遇是相當戲劇性的,歌仔戲戲齡長達四十五年的許秀年,不但在戲裡體驗人生百態,隨著歌仔戲在大環境中的載浮載沉,她也註定經歷顛簸流離的藝界人生。

民國四0年代,雲林沿海的窮鄉麥寮,出了一個名氣響叮噹的歌仔戲班「拱樂社」,其團主正是許秀年的二舅陳澄三。陳澄三是台灣歌仔戲史不會遺漏的重要人物,他以一介外行經營「麥寮拱樂社」,卻憑著商人特有的魄力和眼光,為歌仔戲大刀闊斧地開創出舞台以外的市場。許秀年出生第四十天.母親廖蘭背著她,隨婆婆進入拱樂社的時候,陳澄三正打算進軍台語電影;為了心無旁騖地向外發展,他特別請姑姑(即許秀年的奶奶)來為這個由清一色十七、八歲的年輕女孩組成的少女歌劇團「看頭看尾」,同時負責一餐要用掉兩斗米的劇團伙食。

廖蘭說,襁褓中的許秀年很有人綠,七個月大後,日日訧由班裡的女孩兒們輪流抱著,難得有一刻留在她身邊。老實說,這位勞苦的母親二十四時忙買菜、煮飯,整理演員的服裝,也無閒情享受褓抱之樂。許秀年的童年沒有玩伴,甚至極少走出戲園,頂多是向母親領一角錢到「茶代」買她最喜歡的梅子吧。她跟著大人一程又一程地興行,看戲台上煽情的華麗與哀傷,看戲台下演員被熱情的觀眾簇擁著,戲台外的熱鬧吸引住她所有的心思。

在潛移默化中,許秀年的表演細胞自然地舒展開來一張口,歌便唱得很好。

三歲那年,乳臭未乾的她,先是登台唱了一首「小白菜」,不久又跟著眾阿姐在正戲開始前的加演節目裡跳起山地舞,大家都很驚訝台下極害羞的阿年,台上竟那般落落大方。有一回,她在台上邊唱邊跳,唱到起勁時,不料懸掛式的麥克風盪了過來,打到她的額頭,痛得她馬上哭出來,絕的是,這麼點大的娃兒掛著淚、塞著聲,還不忘繼續搖擺,令觀眾既心疼又覺得好笑。五歲時,有一天拱樂社在岡山戲台貼演招牌戲碼《紅樓殘夢》,有一個「囝仔」的角色臨時找不到人演,老板娘便試探她說:「阿年,下午的戲讓你作,好嘸?」她傻楞楞地應好,
邊扒鈑,就邊和對手套起戲來了。她出場的時候,老板娘派人在一旁候著,隨時準備救場。結果,小秀年一點也不怯場,有板有眼地完成了任務。之後她就經常被派上台填充些角色,其中最常作的是「老家婆」,光看大人像「檢場」似地把女娃抱上椅條,觀眾就咯咯笑了,再見她煞有介事地扮著世故的彩旦,錯置的諧謔感更逗得台下哄堂大笑。

陳澄三注意到觀眾對「囝仔戲」反應的熱烈,靈機一動:或許能演擅唱的許秀年是劇團的下一步活棋。於是,就差人問孩子的母親「要讀書、還是作戲」?

不曉事的孩子只知道作戲可以打扮得漂漂亮亮,哼哼唱唱很好玩,哪明白戲班生活的艱難:而母親呢,正煩惱女兒跟著她居無定所,怎麼讀書?她想,女孩子家學一把藝,如果袓師爺賞飯吃,糊口、養家應該就不成問題。於是她也點頭,讓許秀年正式入了行。

在許秀年之前,台灣所有歌仔戲班的囝仔角色,都是由大人綁囝仔頭兼代,戲份不多,大都是過場戲。拱樂社決定重點栽培許秀年後,便開始打點專屬於她的「囝仔衫」,並且請名編劇陳守敬為她量身訂作劇本。在那個單純的年代,孩子相對也較晚熟,像許秀年小小年紀就能演戲挑大樑,看在常時的人眼裡,簡直足天才、神童。第一本以囝仔生為主角的戲《孤兒流浪記》在台東首演,「囝仔演囝仔」的宣傳本來就很醒目,加下看過戲的人都稱讚「這個囝仔生正港會作,值得一天賺一百元」,於是,打著「小秀年小妹妹領銜主演」旗幟的拱樂社,很快地又在台灣各地掀起風潮。

許秀年在六歲那年正式參加麥寮拱樂社(內台戲)的演出。而後拱樂社的戲─《孤兒流浪記》─不僅捧紅了許秀年,也由此找到新的切入點。過去的歌仔戲大多強調男女主角的悲歡離合,戲肉都在小生、苦旦身上;出了「七歲小按君」小秀年之後,拱樂社雖然還是走符合大眾口味的「愛情武俠倫理悲喜劇」路線,但因為觀眾「興看」囝仔戲,所以為她牽扯出更多錯綜複雜的情節與倫理關係,一本本以囝仔生為主角的劇本如《母在何處》、《乞食王子》、《真假王子》等,都創下了票房的佳績。這類劇本中的囝仔生,個個都有段坎坷的身世和際遇,先是歷盡各種磨難,然後循例娶某大姐、中狀元、當按君,擭得權力「歹命人」給觀眾看。儘管相似的情節一再重複,但許秀年楚楚動人的唱作,緊扣住婦女觀眾的母性,令其不由得掏出私房錢,連著十天,拼看一檔拱樂社。

民國50年代初期,拱樂社在本團之外,又先後創立七個錄音班的分團,新成立的分團皆比照本團,安排一個童生角色做為宣傳重點。在陳團長精選的錄音陣容中,小生、苦旦均偶有輪替,唯有「囝仔生」的角色一概由許秀年主唱。

這段期間,拱樂社又復出拍攝了《金銀天狗》、《流浪三兄妹》等多部歌仔戲電影,其中,許秀年掛名主演的有六部,片中唱曲多由她擔綱。拱樂社的發展所以能獨步歌仔戲界,絲毫不受彼時歌仔戲景氣持續衰退的影響,固然歸功於陳澄三的銳意求變,不過,倘若沒有鎮團寶小秀年,未必有這麼多「變」的籌碼,拱樂社的錄音帶至今尚在民間的錄音班流傳,從國家電影資料館保存的《流浪三兄妹》裡,我們更親眼目睹子秀年超齡的苦戲作功,當她用宛轉分明的歌仔調,泣訴悲慘的遭遇時,觀者很難不動容,無怪乎這部片子如此賣座。

許秀年身為本團的當家囝仔生,擔子本來就不輕,劇團從一擴充為八後,新劇本生產的速度加快了,她必須利用早晨或日夜戲之間的兩個小時排新戲,有時連演出中下場換戲服的空檔,也不稍歇息地聽著新戲的錄音帶,以趕上錄音的進度。待前場演員和後場樂師都練熟了,再擇地進行錄音。拍電影更不輕鬆。

回溯民國五十二年拍歌仔戲電影《流浪三兄妹》的情景,與其事的大人們愧疚地追憶著:三個童星一七歲的許秀年、四歲的戴佩珊、三歲的肉員-如何赤著腳在野地裡行走、如何被褥暑的太陽曬到頭頂冒煙、嚥不下飯,如何含著冰塊熬夜拍片,又在天朦朧亮時,睡眼惺松地從被窩裡被強拉起來,被匆匆背往外景地...而被大人形容得彷彿「受虐兒」的許秀年,卻只記得電影公司的叔叔們非常疼愛她們,遇到難走的山路總會背起她們,還有,那時節出龍眼,她們也嘗到了龍眼的好滋味..、如此沉重的工作量,恐怕成人都吃不消,十歲不到的小秀年竟能夠默默地承受下來,並在多年後,選擇記憶其中甜美的人情味。

民國五十八年底,中視開播,拱樂社終於躋身該台四個歌仔戲劇團之一。

這時候許秀年十五歲,她開始嘗試小生的角色,期盼成功轉型。然而,北時陳澄三巳將其表演事業的重心轉移到別處,所以,他沒有力圖掁作挫敗的收視率,反而在民國六十年年初,究全終止拱樂社在中視的演出,隨後解散了劇團。對在劇團過慣團體生活的許秀年而言,劇團不但是工作場所,更是她的生活圈、她的家,她從沒料到「家」也有解散的一天:突然間,許秀年就成了無枝可依的孤鳥。

這時候,奶奶巳經過世,內台歌仔戲亦已衰微,她和母親身在繁華的都市、孤伶伶惶惶然,不知何去何從?身負養家重責的許秀年,為此經常躲在租來的房間裡偷偷哭泣。

幸好,許秀年的歌仔戲生命沒有因此而結束。一年後,曾在台北今日世界公司的劇場觀摩過「拱樂社囝仔生」的楊麗花邀請她到台視客串演出她的「娘子」。

至此,許秀年決心轉型為言位當家小生所需到的旦角。這一轉,就是三十年。

三十年來,她和楊麗花合作過下百齣電視歌仔戲,在長江後浪推前浪的電視歌仔戲圈中,被目為最登對的歌仔戲情侶。根據事後諸葛的說法,許秀年外型屬於「細粒籽」,螢光幕上合該作「旦」的。但,要卸下前半生養成的「生」的功底和習性,其內、外的障礙之大,絕非外人可想見,即使天賦優厚如許秀年,也是下苦功夫才完成的。如今提到許秀年,「楊麗花的對手旦」顯然是她一頂更顯赫的桂冠,但在她內心深處,對於歌仔戲的生態「重生輕旦」、旦演得再好也比不上生使一個「目尾」,終是感到遺憾的。

儘管戴上明星的光環,母親廖蘭仍然心疼她是「流浪的歹命子」。

畢竟「父母無聲勢,才會送子去學作戲,當初若不是家裡窮絕了,奶奶和母親何以跟著戲班離鄉背井,又何以捨得她學戲,過逐戲園而居的日子呢?三歲登台的早慧,本來也可能只是一個戲班囝仔的童年遊戲,許秀年卻從舞台走向電視,從天才囝仔生變成聲色藝最佳的歌仔戲小旦--除了因緣際會,更是專業演員的自我要求,使她橫跨了歌仔戲風起雲湧的這半個世紀,成為台灣民眾歌仔戲記憶中的一部份,同時,也成就了自己的歷史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