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的上帝问题,见于行动和知识两方面。从行动而言,有杀死上帝,或相信上帝。从知识而言,有期待上帝,或不说上帝。不说上帝,非等于便是没有了上帝这一问题。上帝问题,仍然存在,不过因为行动,杀死上帝,上帝死了,毋需再说;或因为相信上帝,与神同行,毋必多说。毋需说,或毋必说,不即真因此就不说了,廿一世纪有关上帝的言说,仍然在继续。人对毋说的上帝,欲言又止,止又复言,吞吞吐吐,说之不绝。上帝问题,确能够「存而不论」吗?从现实上看,不果然,因人还是会谈论上帝,包括相信的,和不信的;从知识上看,无不可,因上帝作为知识对象,仍有合法性,在现代的知识结构中,绝非不能说,或真不可说。在当代要说或不说上帝,为一选择,故能说;且只要说之有道,亦非不可说。虽能去说,但非必要说,有说的,也有不说的。虽可以说,却要注意当何为说,可说的方式,及何所当止,可说的范围。此即后有神论时代上帝言说实际如何的大概情况了。
说人关于上帝的知识,并自成系统的,便是神学。神学是关于神的学说,这在西方乃自从古希腊便出现的哲学思想,到了基督教的教父著作,才引入基督教的上帝为专门研讨的对象,前后有逾二千年的发展,成一积蕴丰厚的学科。及至现代,进入非基督教中心的社会,在国际多元文化的新话语环境里,一切有关神或神性之源或神圣之实的宗教课题,亦非必从基督教的角度探讨,广义的神学,可包括犹太教、伊斯兰、印度教、佛教等等的有关论述,毋须一定指基督教神学。神学的知识所以可能,因实际研究的,是有关神的信仰,并不直接指涉神。神作为无限体之自身,有限之人智无从研究,神学不能研究神,而是由人类普遍存在的终极关怀中看信仰之不朽,人如何去追求那永恒,人心如何去觉悟完满圆实之存在。摆在吾人面前的各种文化,都有绵延的宗教历史,留下了宗教的文物、仪轨、建制乃至典籍,其中呈示出无从否认的终极关怀对象,即教众信仰感知之真际,及他们后出的有关反思与理解,此即宗教语言。宗教语言起于宗教之敬虔事件,只属一种从敬虔而来间接的暂备启发语,而其意义所以可能,在于他们的宗教实践,因实践使信仰有意义,才能与他们的命题知识血脉相连。神学在西方,作为学术探研大集团中富深厚传统之一员,提出神之信仰最起码的理据和论证,无从证伪,依旧可作继续检证的近似真理并付诸公论。且至近代,神学放入人类整体视野,看到还有更多关于神或神性神圣的不同经验说明,故现代广义的神学,实面向无可限量具知识价值的宝藏。
神学不是宗教,只是后于宗教说神的思辨。神学不是哲学,它有前于哲学的信仰。神学不仅像哲学讲思之形式与内容,然非纯为知识尺度,还有一敬虔尺度的问题。若光用哲学之知的眼光看,神学总要指归于敬虔之心而非理则之智,似未贯彻智思又未达于爱智,是一种不完善的哲学。其实神学明理用智,但却不以理智为目的,它的前题实为宗教,追求一种更高层次的开慧启智。神学之安立,非为取消哲学,哲学的发展,亦非消融神学。信仰与知识,根本无对立,所以神学与哲学,素来也共生共存。神学既不同宗教又不同哲学,亦不同于宗教研究,包括宗教比较,宗教历史,宗教心理学,宗教社会学。因神学预设天启的特殊性,非单有人文的普适性,并不以所有的宗教经验和宗教信仰皆一致。固然有的神学甚强调其天启之特殊,到头来成为欲代替其它信仰中天启之殊异,这样的神学,绝不是好神学。反之若有神学一开始便不重视天启之特殊,假定所有的宗教经验与信仰本即无别,实乃改弦易辙,自与宗教研究为一路,这样的神学,是变味的神学,应不是真神学。
宗教是实践之信仰,所以有人认为,宗教只要专注实践,信仰扼要陈述一下就行了,最重要的是实践,使信仰实现。这看法当然不错,只不过如只实践信仰而不理解信仰,成了唯信仰主义,以为凡是有关神的证明和推论皆无意义,宗教只剩信心与行为,使神的问题好像全无理性之可说。这即使教徒本身过得去,但在时代的语境里失语,岂不主动造成别人阅读的困难和误读的机会?再者宗教乃为合目的之理性实践,若长久缺乏理性省察,不理性甚至非理性难道不会偷偷成了指导原则?实践或要偏离理性乃至违背了目的?信仰神乃极为特殊的宣称,主张者应有举证的责任,提出额外证据,现实里绝对有理性逻辑的需要,因此讲神学知识非无意义。神学既讲神的道理,这道理应怎么讲?如光由理性推论,成了唯理性主义,以神为万物之源、众善之本,乃一无限简单,不存在于时空,不可分析;对时空存在的人及其有限之智,又成无限复杂,无法穿透…。这类封密言说,其实解决问题也制造问题。神全知人何必陡妫可袢芎尾幌麦鐞海可袢坪稳匀菰S罪?如乏信仰只欲唯理到底,实不过逼使有限的人要像无限之体,去感去知去想,自陷困局。理性与信仰,其实都是理解的方式,均不是唯一的方式。神学谈神,先天即不能是唯理性的,也不可能是唯信仰的,而是一直在寻求如何平衡理性与信仰二者。
理解需要理性,但也不能无信仰,这是神学的特殊,同时也给其它学科带来启发。科学不讲信仰,只有公理设准。科学永不直接验证其前设,只检查其结论。科学的检证为求精密,常求诸数学。但对数学的确定性,我们的信念何来?罗素说:「我试图得到一种宗教信仰式的确定性。我想这确定性在数学比在别处更容易找到……
但艰苦辛劳廿年,我的结论是,我再也没法子使数学知识无疑。」二百年来数学界虽不甘心却已要习惯同时接受相互竞争的系统,数学于时空中,也只能是相对了。科学之哲学于是甘脆说,所有数学系统不过是逻辑或语言游戏,公理已决定了游戏的规则,数学根本与现实世界无关,只为追求自我内部的一致而已。约七十年前,哥德尔定理带来更要命的一击,指出每一数学分支的基础上都有无法证明而可免于矛盾的命题,由系统本身出发,系统无从自我完备,一致性成为原则上之必不可得。近半个世纪以来随着电子计算器的应用,数学复杂而冗长的运算更加依赖机器,没人有法子可监视全部过程保证不稍出差池,因而一致性再成实际上之或不可得。所以到今天数学的确定性何在?无论原则或实际,追索到底,仍不过是信心,部分的信念,或全称的信仰。本无涉现实的数学且如此,那面对客观世界的科学又怎样?科学是内在人类思想有关世界的一套模型,由许多集体观念及信念组成,非彼处一自在世界而为观想者以外的绝对真实。科学工作者要自我抽离客观世界,不得与之建立交互关系,单向透过描述现象世界之相似关系及呈现相似观念,完成并满足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想法,科学最后也不过揭示人之为人自己,其中那种对实在存有的信念而已。科学仅维持信念中这现象是何what,更未暇问及观念意义之为何why,现实运作之如何how。而人类对存在之探询,绝不只满足于问是甚么仅知其然,还要问为甚么、该怎么,欲知其所以然。人类进行理解,绝对需要理性,但可因此就把信念或信仰排除掉吗?严格的学术都不能如此做,严格使用理性思考宇宙人生根本的神学,在其开端处置放上信仰,也并不是不合法理的知识方式了。
我们的理解,怎样有如实的可能呢?我们意识的对象,怎会不是逻辑只作形式规范的空洞概念?或心理纯属想当然的浮泛感觉呢?胡塞尔曾作这样的分析。假使我在听分别发生在时间t1,
t2,
t3,…一系列相续的音调1,2,3,…。若在任一tN内,如我只听到音调N,对tN前后的音调全无感知,那我只会有当下之一音,而无法意识到相续的音调。如tN我同时感受到早前的所有音调,我也无以听见相续的音调,只会得到嘈乱杂音。胡氏指出,任何时间,设为t9,我得到当下音调9的主要印象,我虽没音调8的主要印象,但我保留它作为过去的音调。当音调10出现,我知觉9过去,8更过去,8随音调的继续,不断退入过去,并一直滞留作出保留的修正。这样我保留的音调不是个别的,而是序列的。此外音调不止保留,无论何时还要「预留」未来的音调。我若刻意追忆前音,会消弱我欣赏今音。我保留的前音却必影响欣赏今音,所以今音亦在预留来音。胡氏这分析本准备为他现象学意识行动之能知如何建构意向对象之所知,现象学本质还原应是怎样等理论作说明,然其中揭示出时间断片,如何在我们内在时间意识,变为持续之经验流,使意识与生俱来的先验部分,跟感觉经验的后验部分,当下融汇呈现为显而易见的真理,等待在生活世界里可予以察照。我们涵泳以进的意识流,保留的记忆,与预留的期盼,如一呼一吸相因,予生命以实在!故生活世界不必空洞浮泛,能存在着基本的信任,容以进而构造我们的信念或信仰。在科学讲自明公理和哲学讲协议设准处,我们当悬置不说信仰。然在神学讲天启信仰处,后有神论语境中的神学,仍可审慎坚定说出其人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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