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村昌平的導演生涯中，曾經有一段頗長的時間，僅專心向紀錄
片方面發展。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因為在拍《諸神的深慾》（一九
六八）時，在時間進度上延遲了很久，令到一眾演員諸多怨言，而
今村昌平打趣道已經厭倦了照顧演員的問題。所以其後九年內便乾
脆只拍紀錄片。不過，我相信內裏既有實情，也有戲言的成分；更
重要的原因應是六七年《人間蒸發》的刺激啟發。
其實今村昌平也曾自省過，經過《人間蒸發》後，才發覺虛構的設
計無論如何貼近現實，均不如紀錄片的力量。而對於他一心要逼近
人性深處的追求，紀錄片似乎更適合他的風格。
鏡頭下可有真紀實？
在《人間蒸發》裏，今村昌平不斷借拍攝過程去質疑紀實與虛構的
關係。事實上，電影一開始已擺明車馬是一次尋人紀錄，連導演都
親自出鏡，交代出是次的準備過程。對比起以前的紀錄片，今村昌
平特意把自身也融入電影中，正好顯示出今時今日的「現實」已經
變得十分複雜。傳統上的隱藏攝影機觀念已經是一種「虛假」的表
現，反之坦白地把電影介入的角度暴露眼前，反而來得貼近現實。
所以在《人間蒸發》中，今村昌平既設定了隱藏鏡頭去偷拍本來一
心去尋人的早川的表現，同時亦起用了專業演員去「飾演」訪問者
，來誘導早川進入狀態。對於今村昌平而言，他坦言早川已收了他
們的「工資」，然後一起去進行這個尋找失蹤未婚夫的計劃，故此
她心理上也應該有所準備，自己將會成為鏡頭的永恆焦點。
原來並沒有「現實」
更重要的，是今村昌平在拍攝中更毫不諱言，當發覺到早川愛上訪
問者後，這正是他心中所想出現的結局。換句話說，他一心已經在
「虛構」眼前的現實，雖然導演沒有介入，也不能改變別人來催化
自己的盼望實現，但背後的安排運作（尤其是在拍攝以外的世界）
，更加令人感到整個「紀錄」過程顯得耐人尋味。
今村昌平最後安排幾個關鍵人物，在家中爭吵對話，然後忽然之間
把四周的佈景移走，最後才讓他們知道自己身處於片廠之中，甚至
用射燈置他們於焦點位置。換句話說，事到如今已經分不清那些人
或事是真是假，而導演已把所謂「現實」，其實是並不存在的觀念
，說得一清二楚。
《人間蒸發》的構思，任誰看後都會大呼拍案驚奇。對於今村昌平
來說，它開啟了另一重觀察人物的角度，而他顯然正說得興起，自
然不欲就此收手。今村昌平一向重視採訪的過程，甚至面對演員也
甚少用指導教訓的方式溝通（所以他對小津一板一眼的演員指導法
十分反感），顯然他對人物的趣味遠遠大於戲劇化的設計效果。所
以當《人間蒸發》讓他嚐到「紀錄」形式的虛構快感，自然一頭栽
進去，繼續享受自己的創意所帶來的新刺激。
編案：另詳本站「低下層與下半身──今村昌平札記」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