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之慾與流芳頌──記黑澤明



  黑澤明給我的回憶是美好的。那不僅在於電影本身,而且是某時某
  刻全情投入觀影活動的青春無悔經驗。我手上仍保留著八十年代黑
  澤明的《香港回顧展》場刊,十年來一直跟隨著我搬來搬去;而《
  沒有季節的小墟》之原聲音樂更加是我百聽不厭的珍藏之一。當然
  物是人非景遷,以前一頭鑽進佐敦華盛頓戲院,終日黑澤不見天日
  的歲月已無法重溫,連戲院都年壽有時而盡,何況人身的腐朽呢!

  而黑澤明的一生,我會用《Ikiru》(一九五二)一片的兩個
  中文譯名來加以總結:《生之慾》是台譯,《流芳頌》是港譯;至
  於原文其實較接近「活著」的意思。多年前早在我看《Ikiru
  》劇本(Donald Richie曾把劇本英譯出著,收錄在
  《Contemporary Japanese Litera
  ture》一書中)時,己認定「Ikiru」會是黑澤明的畢生
  基調。巧合的是,「生之慾」與「流芳頌」正好強調兩個不同的人
  生方向:前者表達對生命的熱情和眷戀,後者則追求求死後要流芳
  百世的超越時空永恆渴望。這兩方面正好同時為黑澤明「活著」(
  Ikiru)的原動力──生榮死哀。黑澤明之所以號稱天皇,也
  是因為他從來不甘寂寞,無論生與死均要成為焦點中心,由是而呈
  現出內心的惶恐來。

  是的,黑澤明的電影英雄一直無比寂寞。場面愈是千軍萬馬,劇中
  的將軍、浪人甚或是警匪便愈加孤獨無依。以三船敏郎作為個人化
  身的安排,使我們永遠都見到他最終落得一人見證生之無奈或死之
  恐懼──說是驕矜不屑與人相群也好,說是孤獨蠶食心靈也好,黑
  澤明從來沒有跳出所屬的眼界圈子,從另一重角度去反察自己。

  所以我由對黑澤明形式主義的崇拜,到逐漸失卻共鳴甚至某程度出
  現反感(尤以《影武者》及《亂》為甚),其實代表了一種不欲見
  到黑澤明天王日益作繭自閉的潛在期盼。當然大家心知肚明,天皇
  的性格只會令他走上不歸路。事實證明,晚期黑澤明的作品,除了
  人多勢眾之外,即使所謂在形式上的壯觀美感,也遠不及《蜘蛛巢
  城》及一系列浪人劍客武俠片的凝鍊精華。於是當天皇愈向不朽的
  巔峰竭力攀爬,我們愈益發覺得好笑──不知道大眾有否留意,中
  文世界中一向喜歡以「巨匠」來形容黑澤明,不知道始作俑者有否
  其他含意,對我來說「巨匠」詞可說一針見血為天王定性定位。他
  永遠只能夠分屬「巨匠」而無「大師」的地位──我會以「大師」
  來形容小津安二郎、成瀨巳喜男,又或是奇斯洛夫斯基;但黑澤明
  --no way,或許這樣說會令不少人感到不悅,但我著實深
  信背後有相若的戲迷支持自己的說法。

  其實我一直相信,黑澤天王如果在《沒有季節的小墟》後的自殺成
  真,他會感到快樂一點──你知道嗎?當你愈是刻意去追求不朽,
  死神只會對你訕笑,而永恆亦會離自己愈來愈遠……

  編案:另詳本站「男人本色黑澤明」一文。
 



(文化部文字獄註冊熒字第零壹捌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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