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色的記憶盒子

  < 第27集 >

    從潔白的床單上半坐起來,重三郎將床上人背上的靠墊謹慎打理妥當才悄悄帶上房門。

    靜默。午前的陽光這幾天似乎特別賣力,想透過冰冷的空氣把溫暖傳達到大地上,是
想早一步告訴人們春天降臨的信息嗎?或許再過幾天,就可以聽見雪融的聲音吧;在冰結
的地面下,活水微小卻奮力地流動…

    陽光輕點床前坐著的女子頰側,彷彿為她的青春、美貌、健康、富有錦上添花;相較
於床上的男子,背光的蒼白輪廓,似羽又似晨光轉瞬即逝;她應是幸運的那一個吧?但她
獨獨失了最渴望的一樣。

    就因為這個如風中殘燭的纖弱男子?

    「特為羽津對伊澤先生無禮一事來此致歉。」真理子清脆的嗓音中有種說不出的壓抑
情緒,是疏離?是幽怨?是嫉羨?還是輕蔑?伊澤分不清楚。

    「請不要如此說,因為這病症,未能起身接待您已十分失禮;而那件事…」伊澤停了
口,似乎在斟酌如何表達,才不致傷了眼前的女子。「本應當面向您請罪,卻反而…」

    「伊澤先生,您說話大可不必如此自貶,我說過,此行是來致歉,不是來施加壓迫或
威脅。」真理子本該盛滿幸福夢境的明眸,此時卻如同透亮無溫度的冰晶珠子,不融化、
不傷人,只在眼眶中兀自冰凝。

    這下伊澤不知該如何開口。良久,才怯怯吐出一句:「夫人,伊澤有個不情之請。」

    真理子微頷首:「請說。」

    「請夫人…不要怪罪總裁先生,請您…好好照顧他。」

    冰晶眼珠此時閃動出異樣的眸色,彷彿難以置信般,真理子看著眼前的人,好半晌才
開口:「您可知道以您的立場,是沒有資格說這句話的?」

    伊澤苦笑了一下:「我知道,我明白自己的立場,這麼對您說是十分失禮;但我也只
有夫人您能請求了。您與總裁先生是夫妻,本是同心,若您不支持他,他就真真正正地孤
獨了。」

    這是個怎樣的人啊?先前在桐院家客廳,這外表溫文的男子當著眾人的面,做了一段
可說是破廉恥的告白;如今竟還能如此要求?

    伊澤卻只是朝向真理子,依照日本人的禮節深深低下頭。

    真理子表情未曾稍改,眼底卻透著五味雜陳的瞬息萬變;待冰凝眼神回復,她重新將
視線穩穩落在面前的伊澤身上:「我當然會好好照顧先生,但那是因為他是我的丈夫,不
為別的。」

    彷彿放下什麼重擔似地,伊澤抬起頭,輕輕吁了口氣,蒼白無血色的兩頰綻起一朵微
笑:「無論為了什麼原因,能聽見您如是說,伊澤都感激萬分。」語聲未落,一連串咳嗽
緊隨而來,讓他不得不彎下腰去。

    「看來我擾了伊澤先生靜養,就此告辭。」咳聲好不容易平息,又過了約莫半分,真
理子一邊說著一邊站起身,仍是無溫度的清脆嗓音。

    伊澤再一次深深低頭:「請恕我不能遠送。」

    真理子轉身就要離去,踏出第一步卻不禁啞然失笑;呵,這一切、還有自己,到底算
個什麼呢?身後那個隨時都會消失的生命,彷彿在嘲笑她自身的荒謬。因為他的存在,自
己的世界天翻地覆;而如今他倒好,得了個絕症就可以從此撒手不管,看看他留下什麼?
一個無心的軀殼丈夫、一樁無情無愛的冰冷婚姻、一個分不清東南西北的自己?

    「伊澤先生,請務必保重啊。」

    對方仰首,一臉驚愕的表情:「夫人,您…原諒伊澤了?」

    輕笑一聲,真理子微微別過臉來:「不,不是;若要說原諒,我不會原諒您,一輩子
都不會。」

    「夫人…」伊澤臉上的表情瞬間僵硬,多沈重的指責!一個女人一生的怨恨…

    「我只是有些想通、明白而已;您若真的就此逝去,真理子就徹徹底底慘敗了,而且
是不戰而敗,我怎能甘心?」她用眼角的餘光瞥了瞥背後驚愕的表情,低溫的眼光下交錯
纏繞的感情隱隱旋流:「我不希望自己輸得不明不白。」

    望著真理子的身影消失在門的那一邊,伊澤回想起訂婚儀式那天第一次見到她的情景
;那時,她還是一個天真、不解世事,白百合般的純潔少女,只單純等待幸福的降臨。而
今亭亭的身影、妍麗的容貌未曾稍改,面部的線條卻瞬間深刻起來,彷彿想強調自己的存
在,別有一種光影鮮明的風韻。她會為了自己的幸福而站立起來,不畏前路風雨,勉力追
尋吧?

    如果是這樣的她在那人身邊,他就真的可以死而無憾了…





    『你們想知道死亡的秘密,

      但你們怎能找到它,若非在生命的心中尋覓?

      貓頭鷹的夜眼在白晝是盲的,牠不能揭露光的神秘。

      如果你們確想看到死神的心靈,把你們的心門向著生命的身體大開吧。

      因為生與死是一個,好比江和海是一體。』

    又在唸著那樣的句子了…重三郎不禁在二樓房門外暗暗著急;自從臥病以來,光一郎
一直都表現得很平靜,平靜得讓人膽顫心驚;他沒有活下去的欲望嗎?每天在床上不是念
些聽來玄之又玄,甚至有點恐怖的詩文,就是聽些古典音樂、聖歌之類。叫他別耗費體力
,他總不置可否地笑:「好不容易可以閒下來做些自己喜歡的事,時間卻偏偏所剩無多…
最後的一點日子,就讓我隨自己的意思過吧,」投向重三郎的眼波不起一絲漣漪,如深黝
而微藍的夢境:「這樣我會走得平靜些。」

    總是不及等他說完,重三郎就急忙找藉口退出房間,怕掌不住自己的眼淚,在哥哥面
前崩潰決堤。主治醫生的話猶在耳際:「事已至此,能延長他生命的只有他自己的意志力
了,如果他能有強烈的求生欲,應該能多撐一些時日。但看伊澤先生的情況…恐怕很難。」

    這樣下去怎得了?到底有什麼東西,可以激起他的求生欲望呢?有什麼方法,可以把
他的光哥留在這世上多一點時間?那怕是多一天、多一分一秒…

    正當重三郎不知所措的時候,門鈴叮叮噹噹響起來。恍惚中打開門,眼前是那個熟悉
的高挑身形,只是多出一個足足快和自己臉平高的黑色大盒子。

    「你…」重三郎為之語塞,他竟真的…「你居然…」

    門口的堯宗開口,低沈嗓音仍無溫度:「請你哥哥下來。」



< 後記 >

    寫完真理子與伊澤的對話,我突然驚覺到:啊,「霞色」是真的快要結束了。有點捨
不得,有點遺憾;捨不得令我喜愛的堯宗、令我心疼的伊澤,遺憾自己沒法把他們之間的
愛情寫得好一點,很多想說的、想表達的,都沒能好好表現…如今,就看最後他們兩人各
自的真情告白中,會得到怎樣的結果了吧。我真的很希望能寫出點意義來(雖然我念的科
系告訴我,「意義」這玩意兒很困難明白,也很困難得到)。

    還有「不相干的番外篇」,這個東西與原版的霞色差距蠻大的,但其實它本身也是個
完整的故事,是說一對高中生一見如故,情不自禁發生戀愛關係,最後卻分開的過程;那
種纏綿的殘念,也只能用「前世夙緣」來解釋吧?可能是因為與自己心中的理念更接近,
所以大家比較沒法接受我在其中使用的筆法吧?如果各位不喜歡要向我誠實地反應喔,我
就不會再貼那種傷眼的東西了^^

    本集所選用的詩文,是我相當珍愛的一位黎巴嫩名作家——紀伯侖,在他最有名的作
品「先知」( The Prophet)中的「死亡」一章。本來我一直很遲疑,要不要用紀伯侖、
里爾克、泰戈爾、印象派等的詩歌音樂,畢竟他們與第二次大戰的時間相隔太近(雖說作
品出現的時間相隔四十年至十年不等,像「先知」就是1923年出版的,而且是英文),堯
宗與伊澤能不能讀到他們的翻譯本是個問題;後來因為太喜歡了,捨不得不用,所以就說
服自己:他們外語能力都很強,而且熱愛文藝^^這裡選用的是純文學出版社,王季慶女士
的翻譯 (82年12月3版19刷),這個版本可能已經絕版(「純文學」好像已經倒了?),
市面上最常見的,是「風雲時代」紀伯侖全集的版本,其他還有些中英對照本,也很值得
參考。他的處女作小說「破折的翅膀」(Broken Wing)很好看,可惜中文版很難找,而
且已經絕版也沒人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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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愛是全然的奉獻

      是成就對方

      愛是靜默

                                                Miyako 1996.3.16



< 第28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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