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情傷
素白的鮮花，周圍是重重蒼翠山巒，陽明山公墓中，有著不少的家屬來上香，住在這的人很多，一個纖柔的影子緩緩地踏過迴廊，走到一個看起來還很新的墓旁。
愛女…高純純之墓。
穿著一襲深黑色的長洋裝，敏芸今天沒有病人，剛好可以放個假，不知不覺地，她的思緒叫她來這裡，看看這麼小就離開人世的純純。
一個小女孩，還沒感受過世上一切的美好，還沒享受完她還年輕的生命。
淚水濛濛地又盈住敏芸的眸子，再三天，是開庭的日子。
但…不管結果是輸是贏。
她覺得自己真的該深思是不是還有能力待在醫院裡面…雖然，內科的同事們沒有一個怪她，都叫她要振作起來…
或許純純在她心中早就不是個病人，而是個超出病人以外更重要的人…
她抑制著自己似乎快要崩潰的心情，是嗎…她把純純當成了四年前，自己因為無能為力而喪生在手術台上的妹妹…是不是這樣？
華敏芸…你真的沒資格作醫生。
※ ※
麻醉科、小兒科、內科的主任和南風聚集在院長室內。
劉子裕焦急地看著手錶，華醫師怎麼還沒來？！他從懷中抽出手帕擦著汗，他早就有把年紀了，可再也禁不起這樣的打擊啊！身為內科主任，醫師醫療出了事，他只怕自己快不能壽終正寑了，就光為了華醫師的事…
「我看我們就直說，要不要讓華醫師離職，院長。」小兒科主任馮寧扶了扶她的老花眼鏡，正色說道。
「我今天請三位來，是因為三位主任在醫院服務的時間和經驗，是最長也最得我信任的了…我只是單純想來請三位幫忙討論辯解方針…」南風閉著眼，氣息有些弱。
「其實是血庫的問題，就因為我們都對血庫太有信心，沒先比對過病例號碼就輸血…華醫師沒錯的…院長，她不能離織。」劉子裕努力地幫敏芸辯解。
「我知道是血庫問題，那個技師事發後沒幾天我就叫他走人了…」南風緩緩地說道：「但現在不能對外界直說是血庫出了差錯，陳素不簡單，所以我們…或許真的需要一個人出去頂罪。」
「不過就是單純的手術失誤，每個醫院一定都會有的嘛！那些家屬怎麼這樣大驚小怪…」鄭衷明表達自己的意思，待在醫院這麼多年，麻醉科主任他可不是白當的，杜俊宇的手術沒有半點失誤，唯一的錯，就是血庫。
「華醫師醫術好，但醫院內科醫師難道就只有她一位？請她離職，然後以私人的方式去打這場官司，我是為了醫院好，院長。」馮寧說道，醫院這麼多年來，她的信服力在醫院中可說是只僅次於南風。
南風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口茶，從頭到尾，他都很嚴肅，三位主任也不敢多話，一向慈善的院長，這次大概也覺得頭大了。
「馮主任說的是…基於公，華醫師離職的確是唯一的做法，基於私，我不想讓她離職。」
「院長想挽留她？為了病患還是孫子？」馮寧的目光犀利地對上南風的目光。
「都有，馮主任，但請你記得，這場會議我還是上司。」他的語氣淡然，但不過就這樣一句話，也足讓馮寧閉了口。
「華醫師怎麼還沒來…會議前半小時我就打電話了…」今天敏芸沒班，子裕也知道或許半小時就叫她趕回醫院來有些強人所難。
「那，劉主任的看法呢？我知道劉主任一向疼愛內科醫師，脾氣好的出名啊！」
劉子裕斜著眼望向坐在最角落的馮寧，他實在受不了這個老女人囂張的氣勢，要不是看在她在醫院比自己還要久不知多少的份上…
可能他早就開罵了。
沉默冰冷的氣氛凝結在空氣中，半晌，所有人都沒說話。
一陣輕盈卻又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劉子裕展開笑顏地回頭一望，只見來人正是他盼著的那個…
敏芸喘著氣打開院長室大門…
「哦？華醫師…」馮寧又開口了，鄭衷明乾脆撇過頭去不想看這一幕，不知道這個女人又要說什麼蠢話，反正又不是他們麻醉科的事，他也懶的理。
「抱歉…我來晚了…接到電話就趕來了。」
「我們正在討論有關於華醫師的去留問題呢！」馮寧仍話中帶刺的說著「看是華醫師要為了醫院離職，或是繼續留著，不顧醫院的死活呢？」她笑笑，望著敏芸錯愕的臉龐。
※ ※
三天後的早晨，晨曦冉冉上升，值完大夜班的實習醫師們紛紛走入停車場，想快些回家休息得個好眠。
「奇怪…這幾天敏芸的手機都沒回應，怎麼回事？」予柔倚著車門，一旁站著的可雁也皺起眉「是嗎？好像我這幾天也都沒看到她…怎麼回事？內科最近有這麼閒啊？」
「我傳過去的簡訊她也沒回…」予柔曾想過是不是要直接闖去敏芸家找人，但或許…她是想沉澱心情吧？予柔用這種想法安慰自己，不去想敏芸的事。
「哦？不然問問男主角，怎麼這麼慢？！」可雁回頭望向杜家大門，還是沒人出來。
「不是說要送我們一起去醫院？今天要開庭耶…你有準備好嗎？」
「當然有，吳君賢先生會幫助我們的，我看他好像在美國打過好幾場官司，看起來胸有成竹的模樣。」予柔笑笑，可雁這時面對著她，遠處傳來跑步聲，好啦！終於能上班去了。
「你讓兩個小姐等太久了，快開車吧！」要不是她車壞了，她才不想麻煩弟弟。
三人上了車，杜俊宇用完美的弧形開出停車場，剛進入市區後，他才打破沉默，問道：「你…今天確定有把握？那個吳君賢，可以不可以啊？」
「總是要試一試才知道啊！你忘啦？爺爺教我們的，就像在面對病人一樣，沒有不可能，什麼事都不要放棄希望才是重點，我寧願去試一試。」予柔整理著手提袋內的資料，她有確切的證據，高純純在進手術房前血氧量就偏低了。
所以有可能啊…她的唇旁揚起一抹淡淡的微笑。
「你今天去找敏芸，告訴她，沒問題的！」她的聲音聽起來有著十足的信心。
敏芸…他也好幾天沒見到她了…
這幾天開完刀想去辦公室找她，都只見到她的白袍掛在牆邊，請假…？
他就不曉得她有哪個地方可以去！因為實在這幾天都太累…他才都沒有再去她家找過她。
他想念她的笑容和身影…
今天只有下午的兩個手術，或許待會送他們到了醫院，他可以去找她，再去好好問問她為什麼這幾天都請假。
似乎…杜俊宇也早已忘記，敏芸最後一次見到他時的慘然悲傷…他那次是怎麼重傷了敏芸脆弱的心…
就在他沉思的同時，醫院很快的就出現在不遠的前方。
※ ※
「華醫師今天仍然請假？！」搞什麼東西！她是跑去哪裡躲了起來嗎？怎麼這幾天都跑不見想讓人去找她。
「嗯…杜主任…」陳護士看起來吞吞吐吐的，他的心情已經很不好了！「有話就快說，華醫師請什麼假？事假？病假？」
「事假…」她說「主任…華醫師她…你要不要，去找劉主任看看…我想你去找劉主任，就會知道華醫師現在…人在哪裡。」她尷尬地對他笑笑，只是她不忍心華醫師就這樣走了…
昨天晚上，她值大夜班，看到華醫師拖著一只皮箱走進停車場，臉色好蒼白憂鬱，不明究理的她趁去送病例卡給劉子裕時發問了。
「劉主任…我剛才，看見華醫師好像發生了什麼事…怎麼，拖著箱子？而且看起來好憔悴，像是要病倒了的模樣。」
「你別問了…問這麼多做什麼…」劉子裕嘆息道「她的請辭書還在我這，明天一早我就要幫她送給院長，這樣明白了嗎？」
「華醫師要離職？！她不是做的好好的？而且還跟杜主任…」醫院裡都流傳著這樣的謠言，最溫柔美麗的華敏芸在和狂妄氣盛的杜俊宇交往，雖然是事實…但大家其實都只是猜測著…沒幾個人了解真實情況。
「那是華醫師的事，你管這麼多做什麼？」他白了她一眼，沒好氣的揮揮手要她離開。
如果是真的，華醫師要走了…那她也捨不得啊！有時巡房看到華醫師，她都掛著溫暖的微笑在替病患診療，聲音永遠都是那麼的輕柔誠懇。
陳護士不太敢去正視現在站在她面前的這個…「杜主任」，有些護士們雖然都對他有愛慕之心，但她就是怕他那個看起來好像會把人吃掉的眼神。
霎時間…他剛才的笑容全僵在臉上，一轉身跨著大步的步伐，他幾乎希望現在可以馬上到她家去…
他不用去找劉主任也知道，敏芸八成是默默地擔下所有責任，然後想離開醫院，離開台北，用私人立場打這場官司。
他不准她走！
杜俊宇簡直快氣瘋了，他有時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愛上這麼一個和自己意見總是背道而馳的女人，一個又傻又有主見的笨女人…
他應該早就要感覺到才是…為什麼感覺這麼鈍？！他有點恨自己為什麼不早點發現，回到辦公室抓起車鑰匙，他簡直是用一分鐘百米的速度從辦公室衝到車上。
另一邊，敏芸將行李擺上車，才緩緩地坐進駕駛座去，可能是因為依戀，她還回頭深深一望…似乎是希望將什麼東西記到心裡，永遠不要忘掉…
那次會議，馮寧的咄咄逼人讓她感覺到寒心…後來自己深思過，可能，真的為了醫院好，她就離開吧…
本來是想，到了美國再打電話向予柔說再見…
她怕自己看到予柔可雁，會捨不得走。
還有一個人，或許，那才是她最捨不得的，但她知道，自己該覺悟了。
等待了十一年，她不想再讓自己再傻下去。
醫院裡人家稱她是聰慧的醫師，在感情世界裡，她是個笨女人…
就這樣走了也好。
真的也好…
兩個本來永無交集的地平線，在一次偶然有了交集。
沒關係…她告訴自己，不要去想…
任憑自己再傷心也毫無意義了，不是嗎？
她強忍著幾乎快要崩潰的心情，將車子開出這片她熟悉的家園。
他趕上了，他看到了她的車子，也看到了一個可以讓杜俊宇卸下一切心防的悲傷面孔，他想知道，為什麼要走？她不是很堅強？四年前的事情她還可以安然無恙，今天卻因為一個小小的手術失誤就要離開他？！
更可笑的是…那手術是他主的刀…
他加快油門跟上去，一路上，他都沒有像往常一樣，按喇叭要她停車。
可能是想看看她會不會改變心意吧…他自嘲地笑著…
一個病患就可以讓她喪失這麼多自信？這樣大的打擊？
現在，他仍然可以清楚地回想著，敏芸剛知道自己變成主治醫師時，臉上的笑靨有多漂亮無憂，他幫她慶祝了一整天…
他知道她對醫師這個職位的責任感，相對的，杜俊宇自己也是…他忍受不了自己醫療上的任何一點疏失或汙點。
「說不定，我會離開這裡，你知道嗎？」
「哪一天，為了別人好好想想，不要都是別人為了你，你也要設身處地的去了解別人的感覺，可以嗎…？」
「哪一天我真的走了…我真的會怕…怕你不知道該怎麼辦，怕你一個人。」
她很少掉過眼淚，他從沒看過好強的她那麼傷心…她總是說自己堅強…
剎那間，似乎一切都來得是那樣快。
他只有去注意到前面的那台車子，沒注意到右邊的馬路亮起綠燈，一輛卡車就這樣超速地向他行駛了過來…
沒有辦法反應吧？
一聲轟然巨響，那輛卡車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撞上了他的車子…
往往，都是他在醫院看到車禍送進手術房的病人…
現在呢…？
馬路上的人們紛紛跑下車去觀望，看起來車內的男子受傷挺嚴重的…
「有沒有人叫救護車？！」路人大叫著。
交通因為後面的車禍而阻礙，敏芸似乎也陷在自己的沉思中而沒去注意後面發生了什麼事，自始至終…
她只知道自己不斷地冒著冷汗，怎麼回事…？她覺得不安了起來…
敏芸恍然地，才注意到前面的車子紛紛停下來，後面出了什麼事嗎？
突兀地一陣無力感擁上來，她知道可能短時間內車子是動不了了…她打開車門，本是想呼吸一點新鮮的空氣，讓心裡那莫名的不安感消失…
「有沒有人是醫生？！需要急救啊！！」後面圍著一群人，做醫生的本能讓她跑上前去，喊著：「我是…讓我來急救…」
「有醫生了！救護車怎麼還沒來啊？！叫交通警察了沒有？！」
他躺在血泊中，俊秀的臉龐毫無生氣，蒼白的像是接近死亡的病人…
「俊宇？！」敏芸撲上前去，怎麼想都不會知道…
眼淚迅速地滴了下來，她無力地按著他的胸口，不知道為什麼他會出了事…
她早該知道俊宇在後面的…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純純的走讓她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如果現在，俊宇再從她的面前走了…她不敢想像那會是什麼樣子…
來的救護車是他們醫院的車子，敏芸的急救或許多少派上了些用場，醫護人員將他搬上救護車，她也跟著上了車子。
「華醫師？！」一回到醫院，接到通知在手術房待命的吳醫師看到這種場面，真是錯愕的不知道什麼是什麼了。
「進手術房…我幫忙主刀…你要救活他，他不能死…」眼淚襲上敏芸的眼睛，她掉著淚，熟練地穿起綠色無菌衣。
「好…我…」他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拍拍敏芸的背，他說「華醫師，進手術房就別再哭了，到時防礙到手術進行，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我會盡力。」
「護士，麻醉好了嗎？」他問道。
「好了，可以進去了，麻醉師說要小心，頭部傷得太嚴重…」
「我知道。」兩人走進手術房…準備開始開刀…
「被麻醉以後我怕他會胡言亂語…」胡護士在旁邊喃喃道，麻醉過後的病人，通常都會在淺意識中喊一些奇怪的話語，那種可能是病患藏在心底不敢說的話…
「閉嘴！」吳醫師喝道。
往往，他在手術台上操控別人的生死。
這次，讓他的生命來被別人操控了。
一旁的醫師護士們都睜大著眼看著手術的進行，畢竟，那麼氣燄高張的醫師，被送進手術房，怎麼不會想看看？
手術進行的很慢，因為腦部被撞擊的很嚴重，開的都是頭部…
她強忍住自己就要掉下的淚水，看著一切。
時間過的很慢…
她也在心急…
十個小時，說快不快，說慢不慢…但對車禍進手術房的病人來說，算快的了。
「好，送入加護病房。」這算是重症病患了，他也沒把握，能不能讓杜主任好起來，只要他這幾天能醒過來。
「你說…為什麼要走…離開我？」虛弱的聲音打破了她偽裝起來的堅強面孔，敏芸快速地回過頭去，原來…他沒醒過來…
只是麻醉藥的效果…讓他開始囈語了？
她不離開了…只要他能醒過來…
淚水，無聲地，又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