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對當時新聞業的批判觀點
作者:王雅萍
前言
一九九九年,德國文學巨擘歌德
(Johann Wolfgang Goethe, 1749-1832)二百五十週年誕辰,全德文學界及出版界熱烈舉辦系列慶祝活動,不僅形式多樣,內容亦稱豐富。綜觀近代其他德國文學作家,無一人的生平與著作如歌德,受到後人如此完整、全面地編撰、解讀及研究。研究歌德的文獻之豐富多采,令人嘆為觀止!雖然其研究部門主要仍集中在語言學領域 ─ 特別是德國語文學,隨著研究題材細緻化,在其他科學領域,如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也有以歌德為題材的研究作品問世。雖然歌德遺留下的大量作品和相關記載資料中,可供傳播學研究的題目不少,但截至目前為止,相關的研究論述,可謂鳳毛麟角。例如,歌德和報刊間的關係 ─ 他對報刊的觀點,他對報刊的使用 ─ 便是亟待學者研究挖掘的新領域。傳播作為專門科學「歌德研究」(Goethe-Studien) 的題材
在歌德遺留的著作和記述中,與傳播相關的主題出現在各式各樣的書寫形式中,如傳記式作品、書信、日記、公文、詩作本身以及和朋友圈對話的記錄等。對於傳播出現的形式、過程、效果及問題面,歌德具有相當的敏感度和瞭解。從為數可觀的觀察心得、見解、判斷和結論(Schlu
ßfolgerungen)可以看出,他相當留意那個「傳播的、快速的世紀」(communicatives, velociferisches Jahrhundert),亦能體察其特性,認清其趨勢 傳播過程加速,傳播方式不斷變更。
在人際社會日趨複雜之際,傳播活動也隨之熱絡起來。定期性刊物,如日報、週報和月刊等,是當時極其重要的傳播媒體,受到一般特別的重視。期刊和官方刊物(
öffentliche Blätter) 的蓬勃發展和廣泛傳播,提供社會大眾更多思考、討論及批判的公共空間。而歌德對當時新聞業的觀察和評論,並非出於一時興趣;相反地,他對新聞持續保有興趣,對其論說也頗有力。正如歌德生平和著作的編載,有助一般文學時期特徵清晰化的作用;特別研究「歌德時代」報刊發展情況,整體而言,對這一時期新聞事業概況的瞭解,有補充作用,使其更臻完整、清楚。易言之,此類史料對研究傳播史有實質的助益。新聞自由的理想和實際明顯的對立
歌德時代是政治變革影響最深遠的時期。隨著社會觀念不斷進步,輿論大幅開放,新聞自由的問題也成為討論焦點。此間急速增加的新聞記者,儼然成為新聞自由的代言人(Wortf
ührer)、捍衛者(Verfechter)。對自我意識逐漸抬頭的市民而言,新聞自由的權利從此成為每項立憲規章的核心部份。
儘管講求民權已是時代精神發展的趨勢,歌德個人對於逐漸普及民心的新聞自由,堅決持反對立場。他反對任何對自由思想的美化,以及任何極端支持和保衛自由的行動。特別在政治立場上,他對當時社會力求自由的氛圍,相當不能苟同。他曾寫道:「我永遠厭惡那些自由的倡導者
(Freiheits-Apostel)。」
歌德對自由的基本態度,同時也是他對新聞自由的理解。他常表現出對反對實現自由的強烈態度。他認為,主張自由的捍衛者,其動機可疑,「只有那些想濫用新聞自由的人,才會大聲疾呼新聞自由」。在他眼裡,那些新聞自由的先行者
(Herolde) 主要力求的,不外乎是「意見一致化」(Gleichschaltung der Meinungen)、「集體思想的實現」(Kollektivgesinnung durchsetzen)。歌德在其詩作中提到:" O Freiheit süß der Presse!Nun’sind wir endlich froh […] kommt, la
ßt uns alles drucken und walten für und für; Nur sollte keiner mucken, Der nicht so denkt wie wir".
歌德這段抒言有意影射當時備受全德矚目的Sachsen-Weimar-Eisenach大公爵國憲法政治
(Verfassungspolitik) 的轉變。一則在一八一六年五月五日由公爵公佈的國家基本法令 (Staatsgrundgesetz) ,賦予新聞自由合法的地位,其效力一直持續到一八一九年九月二十日邦聯決議 (Bundesbeschluß) 修正為止。對於新聞自由在憲法中確定下來,對感憤怒的當屬歌德。當報刊如雨後春筍般大量出版,不時有新的新聞產品遞送到他眼前,他不禁語帶嘲諷對長年和他持相同看法的朋友Christian Cottlob v. Voigt說:「在這麼多的新聞自由中,總得保有『不閱讀自由』(Nicht-Lesefreyheit) 吧!」
歌德一直是「國家利益至上原則」(Staatar
äson)和諸侯權力政治的擁護者。他力贊「國家有權禁止它(國家)認為有危險的刊物出版」,並主張新聞檢查單位應由最高當局指派安排。歌德反對新聞自由的態度爾後不僅沒有軟化,甚至愈顯強化。一八一九年八月在奧地利公爵梅特涅(Metternich)提議下,德意志邦聯的執政代表達成「加強新聞檢查」的「卡爾斯巴德協議」(Karlsbader Beschlüsse)。歌德因此受到莫大鼓舞,更堅定多年來的信念。然而,另一方面,歌德逐漸陷入社會孤立的危險中。與他原本情誼深厚的威瑪首相,便因基本觀念不同,與他漸行漸遠。弗烈德希馮米勒(Friedrich von Müller) 曾記道:「和歌德幾乎無法進行一般的討論對話了,因為他表達意見太主觀 (einseitig)、太專橫 (depotisch)了。一直到去世,歌德始終堅信「新聞自由是胡扯」(Unfug der Pressefreiheit),從未動搖。公共事務為新聞禁地
歌德對媒體要求不受當局高層約束,報導國家或政府事務,並以批評方式和當局論辯,始終抱持輕蔑的態度。他認為「個人融入治理」(Einmischung ins Regiment) 的時代趨勢,將對日後執政者造成威脅,這和他的政治理解背道而馳。
他的政治理解出發點乃為維護傳統、延續性及法治,注意安定、安全和秩序,人民能固定停留在原屬的社會階級,並與激進革命人士劃清界限。為維護專制主義的規範和施行,禁止平民參與國家公共事物,歌德主張不應保留任何空間給與新興思想,否則攔阻社會輿論進入公共事務的藩籬,未來將必消失。對十八世紀初熱情高漲的民主聲浪而言,歌德是個永不妥協的敵手。
特別在新聞業方面,歌德已注意到明顯的意識轉變
(Sinneswandel) 。一開始在文學作品中,許多國家領導基層人物遭到醜化;繼之,日報和期刊視監督官員於不見,大開言論尺度。許多主編容許讀者大放厥詞,甚至煽動的情緒性言論。在彼時諸多社會驟變中,最令歌德感到憂心的是日後也搖撼德國社會甚劇的法國大革命。翻讀他幾本有關法國大革命的著作,不難從措辭中發現他的不快和厭惡。
歌德覺得「閱讀報紙」是無所事事的象徵,是浪費時間的活動;勤於閱報,特別指那些來自低等階層的讀者,日後可能會破壞政治利益
(Politikinteresse)。為防患於未然,他力主所有關於國家事務的過程、背景和內容,不論是重要、棘手或敏感,都當從新聞報導中刪除。對他而言,政治是一項藝術,其塑成過程不應公開於社會大眾眼前。至於報刊洩密 (Diskretion) 或不當言論 (Entgleisung) 可能帶來的傷害,歌德在一八O六年普魯士薩克森潰敗之時感受尤深。在對整個德意志政治命運不利的時刻,一份原本評價頗高的報紙大膽惡意貶低威瑪 (Weimar) 作為主導的精神文化及模範攝政重地的地位,並且詆毀當地有決定影響力的人物。經此事件後,更加深歌德對報刊的負面印象。報業成為批評焦點
歌德反對新聞媒體擁有政治影響力的立場,不僅基於他基本的國家觀念,同時也由於他對新聞業一貫的藐視態度,特別是對日報和週刊。最令他反感的是一些日常生活東長西短的新聞
(Neuigkeitskrämerei) ,因為這些報導主要迎合大眾口味和所需。報紙充分掌握人性,設法滿足讀者對未知事件的好奇心。然而,是什麼因素使讀者對某起事件特別感興趣呢?依歌德之見,既非其「重要性」,亦非其「影響力」,而是其「新鮮感」 (Neuheit)。當歌德本人深受其害時,對報紙的蜚短流長更為反感。眼見報紙挖人隱私的動作不斷,他預料自己的私人生活、住處和家庭環境,有朝一日將被公開於眾人眼前。從許多當時手記中可知,為避免不希望的報導出現,歌德在面對談話對象時,是如何地謹言慎行。而每回遭受朋友背信忘義時,歌德自然倍感痛心。歌德擔心報紙讀者,特別是日報讀者,容易受到一些似是而非的報導誤導了視聽;因此,他甚至興起自己辦報的念頭,企圖將讀者的注意力從那些無意義的報刊,轉向「有智識性」的讀物。
對於新聞報導的內容和品質,歌德最常指摘的是報導內容不足、水平低落、效率不高、主題不明等,而其中部份原因來自瞬間大增的報刊。歌德也發現,這些不良現象逐漸危及文學領域。他在給他出版商科塔
(Cotta) 的一封信中寫道:「有志在德國文學上有所發展者,不得不容忍那些不良現象 (Mißstand) 。在日報和週刊影響下,許多美好的事物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些不能相提並論的東西。」他對新聞業批評特別強烈的是,太多記者過於主觀,評論中多帶有先入為主的觀念,且具有刻板印象,以致報導中總是隱藏著潛在的衝突性。他猜測這項趨勢的產生,原因在於人們日漸看重個人看法,而忽略知識。結論
歌德對當時新聞業角色的態度,一方面是以政治為考量,而且是透過他對傳統「國家概念」(Staatseinstellung) 的堅持。這樣的態度使得他對報業的興起
以及反應,深表反感。根據他的政治理解,討論公共事務的自由空間和表達意見的自發行為,必須受到限制甚或完全禁止。在權力集中、民主思想尚屬萌芽階段的當時,「新聞自由」對少數權力及利益既得者而言,的確猶如「毒藥」,帶有腐蝕其權力和利益的威脅成分。一直以來,歌德對一般大眾
(Masse) 總是抱持懷疑的態度。他堅信國家應由少數「菁英」領導,一般智識不足的「草民」不該參與甚或影響政治事務。這樣的菁英主義政治態度,早在柏拉圖的著作 Politeia ( Der Staat,國家) 可發現。雖然以今天民主國家對新聞自由看待的標準反觀當時,歌德對新聞業的態度,顯得「極端保守」,不過藉由歷史背景的解析,我們雖然不能認同,但是可以「理解」其態度。歌德對新聞業的態度,另一方面是由於對新聞人員的不信任感從未降低。他認為,報刊新聞總以多數人興趣為取向,表達多數人的希望,卻不顧少數人的需求。因此報刊上充斥著不入流、膚淺、平庸的訊息;至於那些有助益且水平較高的報導,則遭到忽略。報刊品質在他眼中,便因迎合「一般大眾」口味,而無法提昇。歌德以社會菁英的高姿態,帶著知識份子的要求標準,評論在教育尚未普及的社會環境下,為社會大多數人所出版的新聞刊物,當然聲嚴詞厲。
姑且不論歌德個人對當時新聞業態度問題,兩百年前的歌德,對於「新聞自由與國家安全」、「新聞倫理」、「新聞功能」及「新聞品質」等議題,
已有相當深度的論述。時至今日,這些仍是新聞學課堂上必定討論的課題。倘若歌德知道「明鏡週報」(Der Spiegel) 把國家檢察官將搜查前總理柯爾 (Helmut Kohl)私宅,以便基民黨獻金醜聞案早日水落石出一事,提早曝光消息,想必又是一番「嚴詞厲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