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活不復活是氣旋 |
(1) |
午飯過後,鐘聲一響,所有人都被羈留在課室內,而班上的活躍份子也習慣地沉默來,準備以午睡來打發這兩堂連續的文學課… 「昔……昔者彌……彌子暇,有……有寵……寵於衛君……」嬉皮笑臉的偉邦結結巴巴地唸道。 「夠了,夠了,正經一點吧!你並不是韓非子呢!」以嚴肅見稱的Miss Chan也擠出了一個笑容,頓時整個班房的睡魔也匆匆移民去了。 「異日,與君遊於果園,食桃而甘,不盡,以其半啗君。君曰:『愛我哉!忘其口味,以啗寡人。』及彌子色衰愛彌……」 「嗯,坐下吧!」Miss Chan臉上一雙轉動著的眼珠又再狩獵。「曾子明,今次備課了沒有?彌子瑕是甚麼人?」 「彌子瑕?」子明連忙站起來,又翻過後頁的註釋。「彌子瑕,春秋時衛靈公嬖臣,極得靈公寵愛。還有……還有……分桃,很有印象……是了,斷袖分桃,彌子瑕是個『基佬』。」 接著,旁邊的創寧便噗的一聲笑了出來,我也敏捷地笑著,笑著,全班也大笑起來。不斷擴散的嘲笑聲哈哈哈地紛紛撞向牆壁,崩裂成一大堆詞語,甚麼「心理變態」、「精神病人」、「違反自然」、「愛滋病」、「可憐」、「弱者」等等,一下子彌子瑕成了一個最恐怖最恐怖的罪犯。 「今次文學堂真是輕鬆。哈,原來同性戀也是國貨!」偉邦在走廊向我和達華說道。 「還是一件很古老很古老的國貨!」我說時又不忘補上兩聲哈哈。 「是了,你們和不和我一塊兒去游泳?還有曾子、驢奴。」偉邦說道。 「好的!」達華毫不考慮地答應。「輝,你呢?」 「我不去了,很倦。」 「那麼你星期日還去不去踏單車呀?」 「當然去啦!」我笑著說。 獨個兒回到宿舍,毫無倦意的躺在床上,閉起眼睛,看到自己赤條條的在泳池的更衣室內走動,每一格的洗澡間都沒有掛上簾子,一個又一個的裸體面向自己,一雙又一雙的眼睛審閱自己,我找不到毛巾,又找不到出口,隨後響起一陣陣熟悉的嘲笑聲,不斷擴散,不斷崩裂,一大堆我不能背負的詞語,將我活埋……。張開眼睛,我復活過來了?不,我無法復活,面對週遭十數張一樣的空床,仍是藍格子的床舖,仍是疊好的被褥和枕頭,不容有一點凌亂,不容有一點不同。 星期六,又是歸家的日子,大伙兒吃過早餐後便一哄而散。 如常地趕上巴士。 如常地下車,融內人潮。 如常地經過一排排癡呆的建築物。 如常地在這條街的辦館買一杯鮮搾橙汁。 如常地一邊站,一邊喝,一邊綜覽從對面馬路走過來的人群的倦容。 忽然,一切都不再如常,在模糊的面龐間看到一張久違了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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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門鐘聲響,我把毛公仔放在一旁,拉開了門:「良叔叔。」 「咦?輝仔,怎麼是你開門的?爸爸呢?」 「今天是家姐學校的家長日,爸爸、媽媽和家姐一起去了學校。」 「哦。輝仔,明年是不是升上小二了?」 「不是,是三年級。」 「怎麼個子還這麼矮小的?」良叔叔已坐在梳化上,我立即想起了電視機上的一個孩子的好行為。於是我連忙走往廚房斟了一杯茶出來。 「良叔叔,飲……」我還未說完便把茶杯打翻了,答話的竟是一下清脆的玻璃聲。 「小心,不要動!」良叔叔不一會便拿了掃把來將碎片收拾乾淨,似乎比我還要熟悉家裡的一切。「看,全身的衣服也弄濕了,快脫下來吧!」他說完便把我的衣服脫過清光,又將我抱進浴缸裡,不斷幫我沖身擦背,將屁股洗了又洗,洗了又洗,比母親還要認真和厲害。
「良叔叔,我很乾淨了,夠了吧!我很冷!」 「嗯,夠了,夠了。」他滿意地笑看。「遲些復活節假期和你一起去日本迪士尼樂園玩,喜不喜歡?」 「要問准媽媽才行。」 「和你爸爸一起去談生意嘛!」 「真的!?那麼媽媽和家姐呢?」 「她們不去了,你媽媽要留在家裡照顧姐姐。」 「哦。」我穿好衣服又和他坐在梳化上。心裡卻想著為甚麼家姐不能和我一起去?為甚麼媽媽又一定要留在家裡照顧家姐?而我去了,媽媽又怎樣照顧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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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
「爸爸、媽媽。」 「嗯。」 「浩輝,明天和不和我們一起返崇拜?」又是母親的老問題,總是我每次回來時所聽見的第一句台詞。 「不去了。」我所說的當然也是一個老掉牙的答案。「剛才我在街上看見了何Uncle,他老了很多。比以前胖了。」 「嗯,你們有沒有打招呼?」父親的眼珠仍盯著電視的財經報導。 「沒有。他匆匆忙忙的走過,也看不見我,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是的,何Uncle真的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自從那一年復活節期間,我只能和母親、家姐三人在家中渡過之後,自從我知道說謊是甚麼的一會事之後,自從父親由日本公幹回來之後,他便明顯地很少再來家裡,悄悄地在我們的生活中隱退。
「嘟—嘟嘟—嘟—嘟嘟—」 「喂。」接電話的當然又是母親。「請等一等。」 「浩輝,是達華找你的。」母親喚道。 「唔該!」我迅速地接過了聽筒。「喂,達華呀,明天在哪裡等?」 「九龍塘地鐵站琤芼行。」 「幾點鐘?」 「十時正。」 「早上?」 「當然是早上,難道是晚上十時嗎?」 「哦。」 「記著不要遲到。拜拜!」 「拜拜。」 「達華找你有甚麼事?」母親又顯出了事事關心的精神。 「沒有甚麼,他約我明天早上往沙田踏單車吧!」 「早上?他不用回教會嗎?」 「我也不清楚。」 明天早上,他不用回教會嗎?
從小學一年級開始,我的父母和他的父母便依時帶我們返主日學,出席率是百分之九十九。
從中學一年級開始,我漸感到厭倦,從母親的「邀請」中掙脫出來。而達華則依舊興緻勃勃地回去,出席率也許是百分之一百。
明天早上,他不用回教會嗎? 明天早上,他的父母不用回教會嗎? 明天早上,我的父母不用回教會嗎?
不會吧!母親是這麼虔誠的教徒:吃飯前不忘祈禱,睡醒後不忘靈修。常掛在口邊的也是一個「愛」字,甚麼愛是琱[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作害羞的事……彷彿隨意翻開聖經的一頁,便看到她的話語。
父親呢?儘管他每天都很晚才回家,儘管他的生意很忙常常公幹,儘管他看財經報導時目不轉睛,但星期六晚他總在家裡陪伴我們,星期日早總在教會敬拜耶穌,又從不賭博、吸煙、酗酒,也沒有和母親吵架的記錄。這樣的一個父親,也算得是半個虔誠的教徒吧!
「呵—」 「你母親這麼虔誠,你父親這麼虔誠,你的好友也這麼虔誠,他們和你的關係是這麼親密,為甚麼你這麼不虔誠?」 「……」 「為甚麼?」 「為甚麼!?為甚麼這麼多這麼!?」 「你的母親是教徒,你的父親是教徒,你的好友也是教徒,他們和你的關係是這麼親密,為甚麼你不是教徒?」 「……」 「為甚麼?」 「為甚麼!?為甚麼我的家姐不是教徒?為甚麼鄧小平不是教徒?為甚麼螞蟻蟑螂也不是教徒?他們和我的關係也是這麼親密,為甚麼我不可以不是教徒?」 「因為你是罪人。」 「為甚麼我是罪人?」 「……」 「為甚麼?」 「因為你是我。」 「我是你?」 「是的,我是你。」 「那麼你不是罪人。」 「我是!」 「我不是!」 「你是!你是!」 「我不是!我不是!我不—」
「敲了那麼久門也沒有反應。」父親站在床邊,由下方仰望他,肚皮微微隆起,下顎的鬍子更形濃密,差不多遮蔽了他那不多說話的嘴巴。 「爸,我睡著了嗎?呵—欠。」 「吃飯了,快些出來吧!」 「很香啊!」客廳裡傳來家姐千篇一律的讚歎。 「家姐、康哥。」我從喉嚨內的五線譜上吐出了四個平排的音符,看見繫上圍裙的母親將一碟我最愛吃的咖喱牛肉放在飯桌上。 「浩輝,吃完飯後我和佩君去看“Ghost”,你來不來?」 「“Ghost”?我還是不去了,以免破壞你們的二人世界?」我笑道:「呀!家姐,今天我看到了何Uncle。」 「何Uncle?」 「小時候常常來我們家裡的良叔叔呢!爸爸的朋友呀!今天在街上……」 「不要說了,一起吃飯吧!」母親便立即低下頭來作她的感恩祈禱。 而父親則閉上雙眼,將兩片本已不明顯的嘴唇緊緊地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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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
地鐵站內的人潮沒有平日般遄急,我找了一個角落在守望,手錶上的時間剛好是十點。速讀一張一張模糊的面龐期間,分針在不斷兜圈,我卻在盤算怎樣好好安排踏單車後的節目……
「喂。」背後突然被人拍了一拍。 「又會這樣的!你還吩咐我不要遲到。」 「對不起。」達華剪了一頭短髮,兩眼睜得大大,笑了一笑,精神飽滿。 「呵!你怎麼了!?穿上單車褲的。」一件鬆身的白色圓領T恤下,達華的兩條大腿被緊貼的褲管包著。 「幹嗎這樣奇怪?踏單車當然可以穿單車褲啦!」 「……沒有甚麼,這樣的裝束也挺不錯!」 「吃了早餐沒有?」 「還沒有,你呢?」 「行吧!」達華又輕拍了我的肩膊一下。 「麥當勞?」
………
「今天你不用回教會嗎?」 達華頓時收歛了笑容,嚥下了一個漢堡包後還沒有答話,又咬了蘋果批一口。 「為甚麼你不返崇拜?」 「……」 「……你是不是不開心?」 「……」 「算了吧!我不問你了!」 「沒有甚麼,只是不想談教會的事罷了。」 「沒有甚麼事吧?」 「……」 「……」
………
吐露港沿岸的海景,是一片片濃淡不均的藍色,彷彿永遠也不能融合。而遠處湧起的高積雲像一座座「卡通化」了的冰山在海上飄浮,也無法溶化。沿路上踏單車的人又多、又擠,由沙田至大埔後再折返沙田的個多小時裡,我也只能跟著達華的後面,看著他小腿肌肉在陽光下規律地起伏著,就是沒有和他談過一句話。
………
「差不多要熱死了!」洗手盤前的達華不斷將水潑向臉上後,又拉高了浸滿汗水的T恤。我的眼睛不禁頻頻望向地的下方…… 「你在看甚麼?」 「我……我在看他,不可以麼?」 「不可以!」 「不可以!?……」 「喂,你在想甚麼?」達華望向鏡裡的我問道。 「沒有甚麼,走吧!」我和達華走出了洗手間,猛烈的陽光毫不留情地潑下來,格外刺眼。 「喂,吃點東西後,一起去看“Ghost”好不好?」 「……『人鬼情未了』?我已看了兩次。整個身子也濕黏黏的,還是回家吧!況且復活節後也要測驗,都是溫習的時候了。」 「嗯。」我悉心安排的節目統統被打碎,甚麼吃飯、看電影、逛街都成了空想。 「不如你來我家一起溫習吧!我有很多Geography都不太明白。」 「今天我不去了!」我賭氣地說。 「嗯……那麼星期三吧!那天已經放假,家裡也沒有人,安靜得很。」 「怎會這樣的?」我禁不住又好奇起來。 「爸和媽也參加了教會的短宣訓練,要往台灣十多天。」 「嗯,好的。一於決定星期三。」我平淡地說,儲起了心裡的喜悅。
回家時走進地鐵車廂。 所想的仍是老問題。 達華為甚麼不返崇拜? 為甚麼不想談教會的事? 會不會是……?
「媽媽,我很悶。」 「噓?乖孩子不要喊悶,看看十字架,忘記了主耶穌的好榜樣嗎?衪坐在殿裡聽道,將天父放在心裡。」媽媽指著講壇上的十字架輕聲地說。 我望向十字架,只想到救謢車上的標誌。 忽然,台上又出現了一群裝成天使的人,快樂地歌唱: 「耶—和—華 是我牧者 我必不至缺乏, 牠使我躺臥在青草地上, 領我在可安歇的水邊, 牠使我靈魂甦醒, 為自己的名引導我走義路, 為自己的名引導我走義路, 引導我走義路……」 「呵—欠。」
………
是他感到厭倦嗎?不會吧! 是他忘記了主耶穌的好榜樣嗎?不會吧! 是他走錯了路?不……會吧! 希望……希望是吧! 我望向車廂兩邊大大的窗,漆黑的風景是唯一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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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怎樣避也避不了。」我笑望著濕了的肩膊。 「是嗎?吃了飯沒有?」達華輕輕地關上了大門。「廚房裡還有一鍋公仔麵。」 「你這兩天有沒有溫習Geography呀?」我一邊說一邊走進廚房。「哇啦!這麼多的,麵條都發大了!」 「嗯。我沒有胃口。」他站在旁邊應道。「這兩天讀了很多,但總是記不牢的,腦裡一片空白。」 「Geography這科不可單是記的,要先理解。這些麵我不吃了,先溫習吧!」 ……兩個小時裡,達華總弄不清低氣壓和高氣壓的分別,又常常將兩者的形成、分佈、影響等統統混淆在一起。面對著一張張的天氣圖,他的理解能力彷彿都跌進一圈一圈的氣旋裡去,再也爬不上來。 「唉,暫停一下吧!」 「又再暫停?我們已經暫停了很多次。再留心一點吧!首先低氣壓的特徵是……」 「輝,算了,算了!我很煩,沒有心情聽下去。」 「你沒有事吧!究竟煩著些甚麼?」 「……」 「你總是這樣的,問你甚麼也不回答。難道要大家都是教徒才算是好朋友,才可作甚麼『弟兄』嗎?」 「對不起。我失戀。」達華望了我一眼,又垂下頭來。「其實都不算是失戀,我們還沒有開始,她便說不可能。」 達華的答案使我愕了一愕。「是教會的人?」 「嗯。」 「她是不是說大家都太過年輕?」 達華輕輕的搖頭。 「讀書為重?」 他的動作仍是一樣。 「性格不合?」 「不是,她說……她說不是神的旨意。」 「……」我默然,腦裡開始湧起了一片濃霧。 「事實上平靜下來後也沒有甚麼,誰不知團契裡很多人也知道了……」 「所以你不想返教會?」我輕聲地問道。心裡卻始終都不明白,給別人知道了又怎樣?又不是另一些感情…… 「嗯。下個月初我的教會也會舉辦一個復活節福音營,我本想邀請你去,但現在我也……」他將頭垂得很低很低,我不禁將手橫放在他的肩上,企圖作一點安慰。卻因而首次感覺到他身體微微的起伏,彷彿有一股溫暖穿過掌心,又渴望流返。
我望向他的背面,連日來所想的問題也有了答案,然而面對著他面對的事情,只感到茫然一片……
是不是……他走錯了路? 是不是他走的路根本是錯? 是不是他一開始便無選擇? 是不是……他應該與我同路?
寂靜的房間裡,燈光也無力地散佈昏黃,匍匐著是我的慾望……
「華……」我把聲音壓得很低很低,頭顱慢慢地移動,肩上的手漸漸滑下,他頸項上的氣味越來越濃…… 「輝……你做甚麼?……」達華仰起頭來,匆匆撥開我的手臂。 「我……我……對不起!」我跑出了他的房間,打開了門、穿過走廊,走過了樓梯一級又一級一級又一級一級又一級……
是不是……我走錯了路? 是不是我走的路根本是錯? 是不是我一開始便無選擇? 是不是……我只可與我同路?
街上的雨水嘩啦嘩啦地撥下,像嘲笑聲,像貶義的詞語,蔓過空寂,只有我一人在街上疾走,怎樣避也避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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