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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 达

香港中文大学 人类学课程哲学硕士论文

《语言、宗教与文化认同:中国凉山彝族两个村子的个案研究》

第一章 导论 Chap.1, Introduction


第四节 論文的理論構架與研究方法

我所研究的群體,現在自己認同為彜族,在這種認同意識下,語言和宗教是彜族的重要文化表現。我討論的問題不是彜族的族屬問題,他們對自己的民族歸屬沒有疑問。因此,我的研究焦點是試圖探討他們通過什麼方式表達其文化認同。我的考察對像是自覺把自己放入彜族這個概念中的人,其他族群的人也把他們置入彜族中。由於接受漢文化(漢化)程度的不同,他們表現出不同的文化認同形式。漢化程度深的人,其文化的認同方面較為複雜,他們在認同彜族傳統文化的同時,積極接受漢族文化,表現出多重認同。漢化程度較淺的人,更為強烈地表現出認同彜族傳統文化,但避免不了受到漢文化越來越多的衝擊和影響。這兩種情況我們可以看到族群和文化認同並不是重疊的。有些人到外地工作或上學後,由於與其他族群有了參照比較,更為熱愛自己的族群,有強烈的民族自尊心,自豪感,甚至表現出民族主義。 歷史上,這個族群往往與周圍的其他族群一樣,籠統地被劃入"西南夷"的範圍,直到民國時期,在"五族共和"時期,這個族群仍然沒有一個獨立的族群名稱,他稱很混亂,其中用得比較多的稱謂是"夷族","夷人"、"羅羅"、"羅族"、"夷家"等等。在1949年以前,涼山區域內國家勢力很薄弱,基本上 控制在土司和諾夥力量的手中,被稱為"獨立羅羅"區域。而且各地諾夥 互不服管,認為各家支的"諾夥"是一樣大的,有彜語諺語為證:"雞蛋一樣大,諾夥一樣大",因此這個族群在那個時候整體性較差,沒有一個整個區域的名稱就是一個例証:現在彜語裏沒有表示整個"涼山"的區功能變數名稱稱,"涼山"一名是漢語借詞。由於沒有固定名稱,即使是屬於這個族群的知識分子也無所適從。比如1930年代,有個叫曲木藏堯的彜人,到南京中央政治學校學習後,被國民黨中央委以重任,到涼山彜區去宣傳"黨務"。他回到老家後,寫了一本書,書名叫《西南夷族考察記》。實際上是寫他的家鄉的同胞,即現在的涼山彜族。可是,雖然書名用的是"夷族",但書裏面的族群名稱卻一律用加了反犬旁的"玀夷"這個稱法,"玀夷"長、"玀夷"短的。在少數民族族稱用字上加反犬旁是歷代漢族文人的做法,而在孫中山先生提倡民族平等,明文規定將少數民族族稱用字中反犬旁改為人旁的時期,彜人曲木藏堯卻把自己所屬的族群名稱寫成"玀夷",看來是一個很有趣的現象,他認同這個族群嗎?好像不認同,誰都不願意自己的族群與豬狗同類,然而他的名字卻改變不了他確實屬於這個族群的事實,給他寫序的人也稱他是"西南夷族中桀出之青年"(石青陽1933),"夷族中之覺悟青年"(曾擴情1933)。僅此就可以看到該族群族稱的混亂。 1950年代,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政府通過民族識別,首次定 下"彜族"作為該族群的法定名稱,從此,"彜族"二字就象一面旗子,把這個族群的人都號召到了一起。"彜族"從此具有象徵意義,並不斷產生和發展新的象徵內容。它給了主動認同該族群的人有了根據,讓原來處於比較鬆散狀態的一群人結合到了一起,同時界定了這個族群和別的族群的區別。 中國政府認定的"彜族"這個象徵體系形成後,其成員和這個體系之間有一些變動的適應過程。比如不會說彜語的人為了增加招工或昇學機會,可以強調雙語教學,呼籲促進本民族文字的出版發行等;而想在政治上出頭的人,則積極爭取或擴大民族區域自治權力,爭取人民代表名額等。有些人不認同彜族宗教文化,認為那是迷信落後的,但卻認同"彜族"這個族群,主張改革彜族宗教才能繁榮發展等。這個調適過程是一個動態的,因此,族群認同和文化認同不是靜態的,是可以變遷的,這就是為什麼一個人可以有多重認同的原因之一。 語言文字作為重要的文化內容,在表現文化認同方面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一個群體在區分本族群不同於別的族群的時候,首先會想到語言文字。我們常常聽到兩個不同族群的人走到一起時,會談論對方有沒有固有的語言文字,該語言文字是否與別的族群的相似或相同等等。這就牽涉到語言態度和接受異文化程度。不同的語言態度表現出不同的文化認同,接受異文化的程度不同也會在語言文字上呈現出不同的文化認同,對彜族而言,接受異文化是指接受漢文化,也即漢化程度。語言態度和漢化程度是相互影響相互制約的,漢化程度的深淺不同就會表現出不同的語言態度,同理,不同的語言態度也能推導出漢化程度的不同。我選擇的兩個彜族村子,一個是靠近漢族村子的,歷史上屬於土司管轄區域,較早接受漢文化的影響,村裏人除少數老年婦女和小孩外,多數人是操彜語和漢語的雙語者。他們的語言態度就會表現出彜語和漢語隨意轉化。為了昇學招工的需要,他們甚至願意直接接受漢文化教育,放棄彜語文教學。對他們來講,彜語只是日常生活用語,而不是教育用語。我選擇的另一個村是彜族聚居區,歷史上屬於彜族家支勢力管轄範圍,歷代朝廷的政治權力以及漢文化對他們的影響較少。語言方面,多數人只會彜語,只有少數接受過漢文教育和經商年輕人會漢語。彜語是最重要的交際用語。因此,對彜語的認同更為強烈,語言態度就不同於漢化程度深的另一個村子。在教育用語的選擇上,在選擇漢語文的同時,希望還能有彜語文教育。本文正是從語言態度和漢化程度兩個角度來探討兩村文化認同的不同表現內容。 宗教是另一個重要的文化內容,跟語言相似,人們對於本族群的宗教信仰程度的深淺,與接受異文化程度高低也是有一定的關係的。比如,人生病後需要治療,而治療方式是不同的:接受外來文化較少、篤信本族群宗教程度深的群體表現出先用宗教方式治療,請來巫師來唸經驅鬼,治不好才送到醫院接受治療。而接受漢文化較深的村子,在人生病時,首先送往醫院,醫院治不好才請巫師來"治療"。因此,漢化程度和宗教信仰程度是相聯繫的。 本文的探討以實地田野調查材料為基礎,理論構架是彜族如何主觀認同他們自己,如何想像他們的社群,如何界定他們和其他族群的邊界,以及他們的文化認同與族群認同之間的關係。具體切入點是文化態度、漢化程度以及它們的關係為主線,從語言和宗教兩個方面進行考察。最終目的是解決以下這些問題:在語言方面,只會說彜語,不懂漢語的彜族如何認同本族群語言;既懂彜語,又會漢語的雙語者如何認同本族群語言;不懂彜語,只會漢語的彜族又是怎樣表達對本族群語言的認同;在宗教方面,篤信傳統宗教信仰的彜族如何認同該族群的宗教信仰;一些既相信彜族的宗教,同時又相信其他民族信仰的彜族如何認同彜族的宗教;一些已經不相信彜族宗教,而只相信其他宗教的人如何看待彜族的宗教;那些既不相信彜族宗教信仰,也不相信其他宗教的人,即所謂無神論者是怎樣看彜族宗教的等等。 本文的研究方法和寫作思路始終是按照上述的線索進行的。由於作者是彜族,精通彜語,曾從事過九年彜族語言文化研究,對彜族有一定的感性認識。在訪談時採用彜語也有一定的便宜。在用彜語訪談中,我深深地體會到語言的掌握程度對文化理解的重要性。可以想像,如果通過翻譯來進行訪談,會出現對文化的誤解。如果翻譯人員沒有經過人類學專業知識的訓練,往往會按照他們自己的理解述說出來,田野工作者就會碰上如何甄別是訪談對象的原意還是翻譯員理解的問題。例如,在訪談宗教問題時,被問及的人可能會說他或她並不信仰什麼宗教,翻譯就會說他並不信什麼宗教。然而,如果懂對方的語言,就會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一些弦外之音,進一步追問,就會發現他的真實意圖。 作為本民族人訪談本族文化內容,我盡量避免主觀判斷。一些現象我自己可能已經有自己的看法,但我盡量避免自己的看法影響訪談對象的想法。於是我採取多訪談的方式進行確認。我先後訪談了三十多個人,同時也設計了一套問卷(參見附錄二),請了三個人幫助我進行問卷訪談。共得到71份問卷。這個結果太 少,無法從裏面穫得詳盡的數據,但是,這些問卷是我進行檢查核實以及設計進一步訪談內容的重要依據。從這些問卷裏,可以清楚地看出,由於所處的環境不同,教育程度不同,漢化程度差異,而有不同的結果。比如,訪談宗教信仰方面的情況時,問卷顯示一個村的人表示在人生病後先到醫院看病,醫院治不好才請彜族的宗教人士來驅鬼治病。另一個點則顯示出先用彜族的宗教方式治病,不行才把病人送到醫院。知道這種差異後,我進行了深入的訪談,結果發現漢化程度、教育程度乃至地理環境影響了他們的行為。漢化程度深的人和教育程度高的人以及住在漢族村子附近的人,他們的行為與漢化程度淺、接受教育少而聚居的人不太相同。 我的田野工作分三步,第一步是在甘洛縣城找人瞭解基本情況,確定訪談對象,做基本準備工作。這個階段花了一周多時間。第二個階段是到離縣城只有幾公里路程的波波坤村進行正式研究訪談工作。我過去曾利用自己的假期在這個村進行過十多天調查工作,基楚工作是那個時候完成的。這次在村子裏住了一周左右,其他多數時間是每日早上搭乘公共汽車到村裏,中午就在村民家裏搭夥用餐,晚上回到縣城住處整理當日訪談內容。這個村的工作先後花了一個半月的時間。第三個工作階段是在另一個村乃伍村。主要以家訪為主,間或請人到我所住的地方進行專題訪談錄音,同時隨時觀察和抽樣做隨意性訪問。由於我十二歲前在那個地方生活,很多老人認識我,所以我很快就融進村民中間。我們在聊天之中,問題問得很隨意,他們對我沒有保留的意思,每個人都很合作,很融洽。由於我比較熟悉這個村,相對花的時間少一些,這個訪談研究工作先後花了一個多月多天。有了基本的材料以後,為了瞭解和證實我的訪談結果,最後階段是我專門請來一個人到縣城做錄音記錄,共錄得近十盒錄音帶。我和這個人吃住在一起,前後共一個星期。在我進行訪談的時候,還常常有人加入我的訪談,共同討論一些我感興趣的話題。這一個星期我的安排是白天進行訪談錄音,晚上則一邊喝啤酒,一邊聽他們聊天講故事。為了瞭解彜族聚居區地方行政語言的使用情況,我到過另一個鄉(阿爾鄉)參加過一次鄉級領導會議,會議過程中的彜語和漢語的轉化問題是我瞭解的目的。為了瞭解我的調查點和別的地方的差異,我在另一個叫鄉(叫拉莫鄉)住了一個星期,這個鄉政府在三個彜族聚居自然村的包圍之中。我主要是瞭解這個地方的宗教信仰情況與我的兩個調查點的區別問題。零零星星的時間加起來,前後實際田野訪談工作時間三個多月(約100天)。這三個多月的工作避免了我作為本地人的主觀判斷,很多結果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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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次修改时间: Wednesday, 2001-05-23 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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