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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中《》代表筆談。
「」代表說出來的話。
()代表內心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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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最後是被哥哥送回家的浩禹,在車上極力佯裝平靜,一確定墨緣色的AVALON
離開後,
立刻回頭穿過一樓大廳與雜草叢生的空地,往最近的便利商店走去。
浩禹自信絕對沒有煙癮,但是,偶爾會遭遇到現在這種非抽不可的焦慮時刻。
無視於寒冷地中庭抽煙、待了半個小時,才焦燥的上樓。
和他出門時一樣,只有玄關的小燈亮著,客廳和廚房都空無一人。
心不在焉關上門,在玄關抬起為脫下鞋子而低下的頭的剎那,浩禹忍不住停頓半晌,深深
的凝視鏡中的自己。
無視於平日所在意單薄的身形和陰沈的表情,就那樣維持著交叉雙腿、一隻手肘壓著膝蓋
的文雅坐姿,握緊鑰匙,平視著自己的雙眼,皮鞋還散落在腳邊。
的確,是一雙很漂亮的眼睛。
勾勒出優美弧線的眼睛、雙眼皮微微上揚而後勻稱的收整,相較於具有熱帶風情的銅昤大
眼,顯得更加精緻和清爽;同時,明亮溼潤的雙眸,也無可言喻的黑白分明。
這雙眼睛,在恰到好處的濃密、靈巧的散開成扇形的長睫毛和向淡淡上勾的眉毛襯托下,
即使因陰霾而伏下、困惑而顫抖都具有不可思議的光采。
這樣一雙眼晴,由浩鈞賦予更豐富的表情後,想必還更引人暇思。
《眼睛很漂亮、長睫毛、雙眼皮、不過不大。》
有如能夠聽到季饒的聲調,這句話像咒語般一再浮現。
霍然站起來離開玄關,混亂的浩禹還沒有發現自己的怨恨,現在完全控制住他的,是長久
以來被欺暪與過於震驚所帶來的怒氣。
因為懶得開燈,天黑後季饒就乾脆扔下報紙、躺在床上假寐。
在兩個星期前,僅交出禮金、就等待下樓的電梯時,身旁其他人的談話卻讓他受到了一些
衝擊。
應該也是學弟妹的一群人,在談笑中預測浩鈞將是下一個結婚的同學,因為他們己經承認
兩方父母見過面的消息。
對於自己那麼熟悉的浩鈞產生違和感時,第一次想到,自己的確十分孤單的想法。
早己經過了發現自己的性向的恐慌時期、也學會坦然面對自己的情緒,十多年來,一點一
滴的建立自己的自信、一直認為自己夠堅強、優秀、絕對不輸給任何人。
也深信自己和其他人任何一樣,有資格得到幸福。
然而,聽到那樣的交談後,不知為何突然意識到眾人結伴湧向宴會,自己卻準備離開,浩
鈞能夠向父母介紹女友,自己卻必須極力隱暪的事實。
並非不覺得辛苦,也並非覺得不幸;但現在湧出的,是似乎和幸福背道而馳,而且以後也
將這樣一再擦肩而過的感覺。
那一剎那開始懷疑,自己的人生也許還是出了差錯。
絕對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他只是還沒有堅強到覺得孤單也毫不動搖的地步。
也不會自欺欺人到認為工作上的成就,就足以肯定自己三十年來的人生的價值。
陷入的是這種充滿無力感的迷惘,所以突然冒出:自己要是別種人就好了的想法。
更平凡一點的人,也許就能和剛才談笑的人群一樣,儘情享受人生。
或者是,像浩禹一樣、天生就具有足夠的冷漠,能夠對激情及欲望免疫、扮演旁觀者就能
夠滿足的人。
不過,畢竟不是那種纖細的男人,這一切思緒在還沒有具體化之前,是先以對日常生活的
倦怠方式表現,於是他整個人就呈現讓浩禹十分擔心的疲憊狀態。
然而,今天稍微整理一下心情,領悟到這是所有人都會面對到的、很平常的自怨自艾情緒
時,躺在床上的他忍不住笑了起來。
並非被孤單所傷害,而是被自己所擁有的成就所傷害。
正因為自視甚高,所以忘記自己也不過是個平凡人、而且正憧憬自己所沒有的東西。
只是一個,希望自己得到幸福的平凡人而己。
當他這麼想的時候,突然很希望浩禹能恢復聽力。
這些無法訴諸文字的苦惱,如果是仍能兩人聊聊的時候,在自己還未陷入迷惘之前,浩禹
一定馬上就會敲醒高傲的自己、喚回自己的理智吧!
因而,聽到浩禹什麼也沒表示就出門的聲音,在這樣的惆悵外,又加上了一些埋怨。
然後,在寂靜中度過了整個晚上,終於聽到另外的聲音,而立刻張開眼睛。
眼睛己經習慣幽暗,看得到房內物品的輪廓,而且知道現在很晚了。
注意到自己這個行為簡直就是在期待浩禹回家,他無聲的苦笑了一下。
自己畢竟還是沒有浩禹那樣的理性,度過沒開口說過一句話的一整天,還能對室友的回家
無動於衷。
保持原來的姿適盯著天花板,他豎起耳朵注著那細微的聲響。
應該是關門的聲音,而不是公寓裡不可避免會聽到、鄰居的聲音,幾乎可以分成兩段,先
是金屬門撞擊在門框上,然後才是突出來的鎖被壓扣進去。
「匡—噹!」
是刻意壓低關門的動作,或是十分無力的關上門吧!
然而接著就再度陷入寂靜,季饒不禁有點訝異。
即然沒有上樓又沒有進入客廳,浩禹應該是一直待在玄關,也許是因為宴會結束、回到熟
悉的地方而坐下來喘口氣。
寂靜持了比想像中更長的時間,季饒考慮自己也許該去看看浩禹是不是喝醉了,或有什麼
無法上樓的原因。
立刻排除前者的可能性;並不是因為浩禹不喝酒,而是每當大家開始喝酒時,浩禹的臉上
瞬間會閃過一抹覺得有趣、開始觀察別人的神情;這樣的浩禹從來沒喝到醉過。
因為擔心而繼續傾聽,最後終於捕捉到一個聲音時,他因毛骨聳然而立刻跳了起來!
僅存的理性,本來只夠讓在見到季饒時,不動手抓住對方的衣領,憑著一股今天一定要知
道答案的決心,浩禹差點破門而入。
若不是在踩上樓梯的瞬間看見季饒的房間沒開燈,浩禹可能己經一口氣衝進季饒的房間。
剎住腳步時,他頓時發現自己正連呼吸都在發抖,而且腦子裡只有一句話。
(你和浩鈞,到底是什麼關係﹖)
無法預測季饒想怎麼回答,但意識到自己聽不到,於是稍微恢復理性,沒有做出近乎歇斯
底理的無禮動作。
手扶著沙發椅背深呼吸後思索著。
無論如何都要把季饒叫下來問清楚,任何方法、只要發出聲音就可以了。
幾乎想跺腳或大吼一聲,然而力氣己經隨顫抖一起消失的浩禹,最後抽出一張CD放進桌
前的B&O,然後靠著早餐檯振筆疾書,一面等待季饒的反應。
不可能不引起季饒的注意的,這畢竟是對聽不到的自己而言,己經毫無必要的音樂。
自己曾鍾愛的試聽片,大三時聽過了不下數百次,季饒一定也忘不了。
這也是剛才渾沌的頭腦捕捉回來的記憶之一。
浩鈞成為學弟那年,沒有申請宿舍,直接搬進哥哥的公寓,那時也是季饒造訪自己頻率最
高的時候。
迷上音響的浩禹,那時根本離不開焊鍚和電路板,完全沒空夫搭理不請自來的季饒,經常
把他丟給浩鈞,也覺得他們兩個還蠻談得來的。
終於有一天,季饒對浩禹常常放這首曲子感到不解,問了一聲;之後,如果這首曲子正在
播放,他就乾脆直接往浩鈞房間跑。
他根本就是去造訪浩鈞的。
呼出一口氣,浩禹這麼想著,沒有發現這個想法同時帶有覺悟的味道,抬頭注視終於走出
來的季饒。
手指放在樓梯扶手上,季饒的望了浩禹幾秒,就慢慢的走下樓梯。
倚在開放式廚房的早餐檯上,浩禹正寫些什麼。
一旦穿上西裝、打上領帶,端正的浩禹整個人就散發出貴族般凜然的氣質,而他現在身體
紋風不動,僅漠然抬頭直視季饒的動作,也充滿命令的意味。
散發懾人神采的雙眼裡,翻騰著的無疑是一股怒氣。
好驚人的氣勢。
心裡這麼想著,幾乎投以讚美的眼光。
季饒心裡一面忖度可能發生的狀況,一面走到自己的老友面前,隔著狹長的早餐檯,季饒
湊近浩禹。
接過浩禹寫了字的紙張,在燈光不足的狀況下努力辨識著。
《今天遇到一個親切的學妹,小二屆,人非常好。》
揚起眉毛,季饒對這句天外飛來的句字,仍不知該作什麼反應,於是直接還給浩禹。
《浩鈞的同學、同事,你認識﹖》
本來就預測著今天浩禹之所以必須參家宴,是因為浩鈞將公佈訂婚的消息,於是點點頭。
《慧芝嗎﹖浩鈞的∼》
寫完後交給浩禹,因為不知道他要說什麼而有點煩燥,季饒伸手撫了一下垂下來的前髮。
對於季饒只寫一半的句字很不安,也感覺出他絕對不平靜的情緒。
《未婚妻,也是電腦社,記得﹖》
季饒點點頭,浩禹沒有把筆放開,他的話還沒有說完。
《以前就認識她﹖》
如果浩禹開口說話,這一定是質問的語氣吧!
似乎不曾有人有勇氣對自己這樣說話,季饒有點無奈的想著。
不過,介意浩禹的怒氣從何而來,季饒仍無聲的再度點頭,浩禹看了他一眼。
《新生就入社的2個女生之一,記得﹖》
要是知道這是浩禹封住自己的退路的一塊磚,大概會含糊其辭,但是一時沒想到的季饒,
只轉了一下眼睛又點了頭,隱約感覺到危險和浩禹在旁敲側擊,由浩禹手中拿過筆。
《到底想說什麼﹖》
一看到季饒這樣表示,一直用手肘撐在桌面的浩禹,咬著唇注視季饒半晌。
調整了一下呼吸,開始寫。
《沒有女生∼小二屆、活潑、功課很好、同社∼》
悚然一驚,立刻把手蓋在紙上,季饒企圖阻止浩禹寫下去。
臉上顯然是驚嚇的表情。
(承認了。)
浩禹翻起眼睛、無言注視著季饒。
同樣帶有暗示時,比話語更具有衝擊力,文字以其形體直刺人心。
季饒那絕對是心虛、過度的反應,透露的是比說謊更嚴重的訊息。
他絕對不是,只單純在戀人的描述上說謊而己。
在筆談中漸漸冷靜下的浩禹,只剩下一件事情要問。
《是眼睛漂亮、長睫毛∼誰﹖》
看著這個問題,季饒嘆口氣。
當他在餐廳和浩禹筆談時,他認為浩禹本能上會排除同性,所以幾乎毫無隱暪。
沒料到,浩禹會猜到他的底牌。
季饒正猶豫著怎麼辦,浩禹繼續寫。
《新生3個,減一,慧芝或∼》
還沒有勇氣寫出弟弟的名字,但是故意把慧芝扯出來,意思是如果季饒保持沈默,自己會
產生很多誤解。
誤解你和我弟妹的關係、或誤解你和我弟弟的關係,你要哪一個﹖
這麼想著,無言的逼迫季饒。
《不是她,別人。》
季饒沒有抬頭看浩禹,只默默把紙轉到浩禹的方向,他的確希望後者就此打住。
《誰﹖》
該死!季饒沒有罵出聲,但是別的話衝口而出。
「己經那麼久的事了,你一定要問嗎﹖」
是在煩燥中一瞬間,壓抑不住冒出來這句話,一說完季饒本能的把目光轉向浩禹。
衝動下做了過激的反應時,都會突然意識到身旁的人的存在,季饒也是因此才抬頭。
浩禹用一種高深莫測的表情望著自己,一定知道自己在說話。
但是,毫無退讓的意思。
認命似的拿起筆,季饒考慮撒謊的可能,但幾乎被浩禹激烈的反應嚇到。
《別社∼》
說謊!
幾乎拍桌子!浩禹跳起來,兩手撐著桌子,瞪視季饒。
胸口湧起厭惡與失望的情緒,是發現朋友在欺騙自己的反應,被激怒的浩禹滿臉通紅。
本來就不常說話的他,不知道孝饒只是以聊天和閒扯的方式想拖延時間而己,事實上,本
來個性就很認真的浩禹,一旦開始筆談時,幽默感幾乎就完全消失了。
沒有談下去的必要。
他猛然抽身離去,卻被季饒一把捉住。
反射性的伸手抓住浩禹,季饒深深的嘆口氣,稍微整理一下思緒。
真的是,輸給他的迫力。
如果,現在面對的是其他任何人,為這件事說謊,一定絲毫不會受到良心譴責。
季饒對自己的性向,抱持坦盪的態度,但是他沒有天真到認為四周的人,都己經做好接受
的準備,所以他儘可能的想把傷害減到最低的程度。
然而對現在的浩禹而言,欺騙、敷衍都會造成傷害。
比常人被朋友背叛更難過,他己經幾乎知道事實,繼續隱暪、或試圖隱暪,都會直接刺傷
他的自尊心。
但是,事實也同樣會傷害他的感情,季饒苦澀的皺起眉頭。
季饒是在下定決心,也可以說在掙扎。
浩禹這麼想著,同時垂下視線。
剛才一剎那,季饒情急之下扣住自己的手腕,到現在都忘了放手,於是透過襯衫和外套,
逐漸傳來他的體溫。
模糊的想著應該要掰開他的手時,季饒的手指卻慢慢鬆開來。
浩禹抬頭凝視季饒,發現那是從來沒有見過的脆弱表情。
可能曾打算寫下來,手指撥動剛才放掉的筆,然而四目相接時,終於淒然的一笑。
「…浩鈞。」
浩禹摒住呼吸,他聽到季饒帶有傷痛的低語,清晰的迴盪耳邊。
星期四,浩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又睡晚了。
拖著腳步來到空無一人的餐廳的時候,發現有一個會反光的東西,靜靜的躺在早餐檯上等
著他。
名不見經傳的小廠製作的人聲試聽片、自己最鍾愛的曲目、只存在記憶中的歌聲。
R.Strauss 的 FOUR LAST SONGS。
那樣的充滿依戀和超脫,季饒和自己都不曾忘記。
拉開椅子坐下來,視線落在四平八穩的放在那裡的 CD,散發著聽憑處置的味道。
浩禹深呼吸了一下,雙手抱住踩在椅子上的右腳,頭靠著膝蓋,思索著。
己經連著三天,自己幾乎是在季饒要出門時才起床,兩人連點頭的機會都沒有,只看到季
饒出門的背影。
季饒也沒有發傳真回來,所以兩人也沒有一起出門。
不過,晚上兩人都在的時候,擦肩而過還是有的。
並非刻意避不見面,只是希望,事情也許會自然過去:維持原狀、儘量保持自然,浩禹覺
得這樣就夠了。
然而,季饒卻把那天被自己扔下的CD片刻意放在這裡,一定還是希望自己能表示些什麼
吧!
畢竟,那天自己表現出反常、近乎歇斯底里的怒氣,浩禹皺著眉頭自嘲似地笑了一聲。
干涉他人的隱私、逼對方告白,這些都是以前不會做的事,沒想到對自己而言,季饒是否
曾傾心於浩釣這件事,居然如此具有衝擊性。
而且,也毫無疑問是個打擊。
嘆口氣站起來打開櫥櫃,拿出一個透明密封罐,裡面是連紙袋一起放進去的咖啡豆。
昨天己經快喝完的咖啡,季饒又去買了新的補上來,仍然是浩禹喜歡的品牌。
浩禹怔怔的拿著罐子,盯著裡面的紅色紙袋。
(還是…要道歉吧。)
強迫他出櫃、自己卻保持沈默、不表示認可與否,這樣對季饒一點都不公平。
裝作什麼都沒發生,也許是自己的解決方式,但對季饒而言,事情將永遠不會結束。
逼他吐實、讓他露出那種混雜著寂寞和覺悟、脆弱表情的怒氣,也一定或多或少傷害了季
饒的感情。
自己也受傷了,可是,不能無視於自己加諸於季饒的傷害。
季饒也許根本不需要,但仍然得傳達,季饒沒有一點過錯的歉意。
那股怒氣,是針對悲哀的自己。
不自覺的放下罐子,彷彿又聽見季饒充滿感情的聲音。
「…浩鈞。」
浩禹閉上眼睛。
還沒有勇氣去詢問,可是己經知道什麼讓自己失去理性、近乎崩潰。
和季饒的性向,一點關係都沒有。
浩禹兩手撐住桌子,低著頭,咬著唇看著米色的CD封面。
(他…是不是…比我重要﹖一直都…比我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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踩著細草,被麥芒刺割:
因耽於夢想,深感沁涼貫穿腳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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