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 性 的 情 愛 平路、夏美華、林佩芬會談文學劇《橘子紅了》 摘自2001/07/15《聯合報》 真 正 的 癥 結 在 於 ， 那 個 時 代 無 論 男 女 都 沒 有 出 路 。 男 性 青 春 應 該 展 現 在 他 對 周 遭 環 境 的 掌 握 與 創 造 ， 但 受 困 於 缺 乏 出 路 ， 於 是 轉 向 執 著 於 另 一 個 青 春 生 命 … … 平 路 ： 我 特 別 想 知 道 ， 美 華 作 為 《 橘 子 紅 了 》 的 編 劇 ， 到 底 偷 渡 了 些 什 麼 ？ 一 個 悲 劇 人 物 如 果 不 認 命 ， 會 更 悲 慘 夏 美 華 ： 《 橘 子 紅 了 》 以 民 初 為 背 景 ， 那 是 非 常 重 視 禮 教 的 年 代 ， 而 所 謂 禮 教 ， 是 男 人 制 定 規 範 強 迫 女 人 遵 守 。 我 改 編 這 部 作 品 ， 放 入 了 正 義 感 、 同 情 心 ， 因 為 我 並 不 認 同 只 重 視 男 性 權 益 ， 卻 剝 奪 女 性 權 利 的 社 會 。 原 著 琦 君 筆 下 其 實 沒 有 壞 人 ， 每 個 人 物 都 那 麼 傳 統 ， 認 命 的 活 著 ， 只 是 背 後 隱 藏 著 掙 扎 與 奮 鬥 。 我 認 為 對 現 代 觀 眾 來 說 ， 那 些 過 程 和 理 由 都 嫌 不 足 ， 所 以 添 加 了 新 的 元 素 。 一 個 悲 劇 人 物 如 果 不 認 命 ， 會 更 悲 慘 ， 對 戲 劇 而 言 ， 可 看 性 和 張 力 都 大 幅 提 高 。 平 路 ： 改 編 劇 本 最 有 趣 的 部 分 ， 就 是 原 著 與 劇 作 的 差 異 ， 因 為 那 些 小 小 的 不 同 可 能 透 露 大 大 的 玄 機 ， 包 括 不 同 年 代 女 性 看 待 角 色 的 眼 光 和 編 劇 本 人 的 祕 密 。 夏 美 華 ： 原 著 裡 大 媽 不 能 生 育 ， 又 得 知 丈 夫 在 城 裡 娶 了 二 姨 太 ， 就 想 奪 回 丈 夫 — — 其 實 她 從 未 得 到 丈 夫 ， 但 為 了 固 守 虛 名 ， 她 決 定 為 丈 夫 娶 個 三 姨 太 。 當 初 看 到 這 個 情 節 ， 覺 得 她 很 可 憐 ， 只 是 將 男 人 從 二 姨 太 交 到 三 姨 太 手 中 ， 自 己 仍 是 旁 觀 者 。 因 此 我 讓 這 個 人 物 有 想 法 、 有 發 揮 、 也 想 對 抗 禮 教 。 平 路 ： 女 性 在 那 種 情 境 共 處 ， 是 我 很 感 興 趣 的 議 題 。 同 樣 由 小 說 改 編 的 《 大 紅 燈 籠 高 高 掛 》 ， 也 出 現 類 似 的 人 物 。 從 大 太 太 到 四 姨 太 ， 這 幾 個 女 人 相 處 ， 彼 此 琢 磨 、 想 像 對 方 的 身 分 ， 劇 中 鞏 俐 演 的 四 姨 太 對 於 會 唱 戲 的 三 姨 太 ， 甚 至 產 生 由 衷 的 同 情 ， 亦 即 女 人 間 發 展 出 真 正 的 理 解 。 劇 中 因 為 鞏 俐 的 醒 悟 ， 原 應 處 於 競 爭 位 置 的 三 、 四 姨 太 ， 有 了 瞬 間 的 了 解 ， 反 而 聯 手 起 來 ， 雖 然 最 後 一 死 一 瘋 ， 但 我 相 信 在 聯 手 的 瞬 間 ， 可 能 是 她 們 生 命 中 最 溫 暖 的 時 刻 。 所 以 我 真 的 很 好 奇 ， 《 橘 子 紅 了 》 的 編 劇 如 何 去 想 像 大 媽 歸 亞 蕾 與 三 姨 太 周 迅 之 間 的 情 感 ？ 夏 美 華 ： 眾 太 太 間 的 聯 手 ， 其 實 很 可 悲 ， 因 為 是 聯 合 次 要 敵 人 ， 打 擊 主 要 敵 人 。 不 過 公 視 的 戲 向 來 走 唯 美 路 線 ， 所 以 我 也 試 圖 在 醜 惡 的 人 性 中 ， 尋 找 美 的 一 面 。 大 媽 和 三 姨 太 之 間 是 有 真 情 的 ， 前 者 的 年 紀 足 以 當 後 者 的 母 親 ， 而 且 三 姨 太 長 相 酷 似 大 媽 年 輕 時 ， 因 此 她 將 自 己 沒 有 達 成 的 目 標 ， 寄 託 在 年 輕 的 三 姨 太 身 上 。 三 姨 太 從 二 姨 太 手 中 搶 回 老 爺 ， 她 真 心 滿 足 。 至 於 三 姨 太 ， 我 添 加 了 與 大 媽 間 的 淵 源 ， 讓 她 懷 著 報 恩 的 心 。 我 不 認 為 她 只 因 出 身 窮 苦 ， 就 必 須 認 命 ， 這 種 詮 釋 會 令 現 代 觀 眾 質 疑 。 時 代 往 往 讓 最 善 良 的 人 做 出 最 可 怕 的 事 林 佩 芬 ： 將 短 短 的 原 著 小 說 ， 改 編 成 長 達 二 十 集 的 戲 劇 ， 使 它 經 歷 再 創 作 而 成 為 夏 美 華 的 作 品 ， 應 該 有 許 多 值 得 分 享 的 心 情 吧 ？ 夏 美 華 ： 這 篇 小 說 貼 近 散 文 形 式 ， 結 構 並 不 嚴 密 。 我 愛 原 著 ， 所 以 保 留 它 的 精 神 ， 但 仍 抗 議 我 無 法 接 受 的 劇 情 。 我 以 前 面 提 及 的 同 情 心 、 正 義 感 重 新 包 裝 故 事 ， 多 給 他 們 一 些 空 間 ， 容 許 他 們 戀 愛 、 自 由 思 想 ， 讓 每 個 人 獲 得 喘 息 的 機 會 ， 偷 歡 一 下 ， 但 每 個 角 色 仍 是 禮 教 下 的 悲 劇 人 物 ， 因 此 終 究 屈 服 於 禮 教 。 值 得 一 提 的 是 ， 導 演 李 少 紅 做 了 更 新 的 詮 釋 ， 會 讓 觀 眾 跌 破 眼 鏡 。 我 與 她 未 曾 謀 面 ， 但 我 猜 想 她 應 是 超 級 大 女 人 主 義 ， 因 為 最 後 嚴 厲 的 懲 罰 了 男 人 。 平 路 ： 時 代 往 往 是 最 殘 忍 的 ， 置 身 那 樣 的 時 代 裡 ， 人 不 知 不 覺 就 變 得 殘 忍 了 。 我 與 大 陸 朋 友 閒 聊 ， 他 們 提 到 在 文 革 時 代 最 可 怕 的 ， 是 讓 最 善 良 的 人 做 出 最 可 怕 的 事 情 ， 納 粹 時 代 同 樣 具 備 這 種 特 質 。 大 媽 是 良 善 的 人 ， 但 是 處 在 那 樣 的 時 代 ， 她 對 自 己 多 殘 忍 ！ 為 了 保 住 男 人 ， 為 了 對 抗 主 要 敵 人 二 姨 太 ， 她 引 進 比 自 己 更 有 競 爭 力 的 女 人 進 門 ， 眼 睜 睜 看 她 與 丈 夫 親 熱 ， 那 不 是 心 如 刀 割 嗎 ？ 情 愛 是 獨 占 性 的 ， 但 為 了 操 弄 、 為 了 獲 取 權 力 而 隱 藏 內 心 真 正 想 做 的 事 ， 甚 至 去 做 違 反 內 在 意 願 的 事 ， 而 如 此 將 自 己 千 剮 萬 絞 ， 扭 曲 自 己 的 人 ， 怎 麼 可 能 真 心 善 待 他 人 ？ 即 使 在 今 天 ， 媒 體 上 所 見 的 女 人 與 女 人 的 戰 爭 ， 仍 有 這 樣 的 遺 緒 在 內 ， 也 就 是 所 處 的 位 置 讓 人 不 得 不 殘 忍 。 換 言 之 ， 殘 忍 的 都 不 是 個 人 ， 反 之 善 良 的 也 不 是 個 人 ， 這 是 那 個 年 代 的 故 事 映 照 今 日 ， 特 別 有 意 義 的 地 方 。 夏 美 華 ： 在 這 齣 戲 裡 ， 我 自 認 寫 得 很 成 功 的 地 方 ， 是 老 爺 寇 世 勳 和 周 迅 的 關 係 。 寇 世 勳 愛 周 迅 ， 愛 她 的 青 春 、 愛 她 擁 有 而 大 老 婆 缺 乏 的 細 緻 ， 但 周 迅 並 不 愛 他 ， 她 心 中 已 有 黃 磊 ， 對 寇 世 勳 是 敬 之 如 父 ， 但 又 因 肌 膚 之 親 而 產 生 特 殊 的 情 感 。 這 種 矛 盾 的 關 係 ， 極 具 可 看 性 。 為 了 操 控 而 扭 曲 自 己 的 婚 姻 平 路 ： 我 想 老 爺 之 愛 周 迅 ， 愛 的 是 青 春 吧 ！ 他 透 過 周 迅 ， 臆 想 青 春 重 返 的 美 好 ； 而 與 元 配 共 處 時 ， 提 醒 他 的 卻 是 身 體 的 敗 壞 。 真 正 的 癥 結 在 於 ， 那 個 時 代 無 論 男 女 都 沒 有 出 路 。 男 性 青 春 應 該 展 現 在 他 對 周 遭 環 境 的 掌 握 與 創 造 ， 但 受 困 於 缺 乏 出 路 ， 於 是 轉 向 執 著 於 另 一 個 青 春 生 命 。 我 期 待 這 齣 戲 呈 現 那 個 時 代 的 壓 抑 感 ， 當 時 只 有 極 少 數 的 人 ， 有 機 會 實 現 自 己 。 這 也 是 何 以 我 們 觀 賞 《 人 間 四 月 天 》 ， 會 對 徐 志 摩 心 折 的 原 因 ， 他 無 懼 周 遭 指 責 與 壓 力 ， 藉 著 愛 情 追 求 自 由 的 行 動 ， 與 我 們 的 心 靈 產 生 了 牽 連 。 所 以 ， 如 果 老 爺 對 周 迅 投 射 愛 情 ， 他 心 中 嚮 往 的 其 實 是 「 飛 出 去 吧 ！ 如 果 能 夠 飛 出 去 ， 該 有 多 好 ！ 」 在 這 個 意 義 上 ， 從 老 爺 到 三 姨 太 ， 每 個 人 都 是 犧 牲 品 。 林 佩 芬 ： 提 到 時 代 的 壓 抑 感 ， 當 時 是 纏 小 腳 的 年 代 ， 這 也 是 中 國 婦 女 承 受 的 殘 忍 束 縛 ， 可 作 為 壓 抑 的 象 徵 隱 喻 。 夏 美 華 ： 當 丈 夫 有 了 第 二 個 女 人 ， 妻 子 立 刻 升 格 為 大 老 婆 ， 而 我 們 常 見 的 畫 面 是 她 陪 同 丈 夫 出 面 澄 清 ， 聲 稱 婚 姻 正 常 、 丈 夫 絕 無 外 遇 ， 希 拉 蕊 就 是 最 佳 例 證 。 我 自 認 不 會 採 取 這 種 做 法 ， 但 我 的 先 生 說 ： 「 別 以 為 她 們 是 因 為 愛 丈 夫 而 出 面 ， 她 們 愛 的 是 權 勢 和 自 己 。 希 拉 蕊 唯 有 捍 衛 丈 夫 總 統 寶 座 ， 自 己 才 能 保 住 第 一 夫 人 寶 座 。 」 因 此 在 《 橘 子 紅 了 》 裡 ， 歸 亞 蕾 的 外 表 雖 是 母 性 、 柔 弱 的 ， 其 實 內 在 是 名 強 者 。 平 路 ： 我 們 對 於 男 女 情 愛 總 是 懷 著 許 多 想 像 ， 其 實 攤 開 大 部 分 婚 姻 ， 可 能 都 不 是 那 回 事 。 婚 姻 帶 來 的 是 安 全 感 和 其 他 滿 足 ， 與 原 先 的 「 夜 半 無 人 私 語 時 ， 此 中 有 事 兩 心 知 」 完 全 不 同 。 當 愛 情 轉 變 成 婚 姻 ， 浪 漫 就 名 存 實 亡 了 。 所 以 ， 如 果 希 拉 蕊 真 正 想 要 的 是 參 與 公 共 政 策 — — 這 與 虛 妄 的 「 權 勢 」 有 很 大 的 分 野 ， 那 麼 她 為 了 自 身 的 資 源 而 站 出 來 ， 沒 有 什 麼 不 好 啊 ！ 我 認 為 真 正 帶 來 傷 害 的 ， 是 前 面 講 過 的 「 為 了 操 控 而 扭 曲 自 己 」 。 不 明 白 自 己 真 要 什 麼 ， 只 能 緊 緊 抓 住 看 來 最 必 要 的 東 西 ， 而 為 了 這 個 目 的 ， 放 棄 可 為 自 己 帶 來 真 正 快 樂 的 部 分 ， 就 很 可 惜 了 。 總 之 ， 婚 姻 中 男 女 若 能 明 白 所 要 、 各 取 所 需 ， 那 也 很 公 平 ， 但 在 過 去 的 封 建 家 庭 裡 ， 男 女 糾 纏 在 一 起 ， 不 知 道 自 己 要 什 麼 ， 只 知 被 綁 在 一 起 ， 都 飛 不 起 來 ， 於 是 畫 地 自 限 ， 甚 至 互 相 束 縛 ， 實 在 很 可 怕 且 殘 忍 。 讓 我 們 得 到 快 樂 的 是 「 選 擇 的 權 利 」 ， 現 代 社 會 的 我 們 ， 擁 有 多 元 空 間 ， 幸 福 多 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