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政治學的世紀回顧與展望
作 者: 林 泰 和
西元一九一九年五月三十日是國際政治學誕生的日子。鑑於第一次世界大戰帶給人類的空前浩劫,為了探索國際上戰爭發生的原因,以追求永遠的和平,來自美國及英國參加凡爾賽合約會議的代表達成了一項協議:分別在他們國家成立一個長久專門研究國際關係的機構[1]。同年在英國威爾斯大學成立了歷史上第一個國際政治學教席 (Lehrstuhl)。在這個意義之下,國際政治學可以說是胎生於一次世界大戰的凡爾賽會議。
國際政治學的研究途徑起初和傳統政治學一樣不脫歷史研究法(戰爭史、外交史)[2]及法學研究法(國際法)[3]的窠臼﹐尤其以德﹐法兩國最為明顯;但是在一九二○年代以英,美兩國逐漸重視研究方法的可檢驗性 (Nachprüfbarkeit),這種研究態度奠定了現代國際政治學的研究基礎。這一個階段有兩種關鍵的研究趨勢。第一,國際政治學研究首次嚐試整合不同的學科來解釋國與國之間互動的模式;第二,研究的角度大膽的從單面向的外交政策走往多面向的國際政治。 一九三○年代隨著歐洲及亞洲軍國主義的興起,使國際政治學研究的方向從研究戰爭的原因轉而注重如何避免戰爭的發生。就在此刻展開了理論上第一次爭辯:亦即理想主義和現實主義的對照。前者認為透過人類的理性的實踐可以讓國與國的利益關係趨於和諧,此一觀點以美國總統威爾遜的十四點和平計畫為代表[4];後者則認為戰爭的避免唯有透過認清國家追權力的本質,藉由權力均衡(balance of power)[5]來制止戰爭的發生,這一觀點則以英國歷史學家卡爾 (Edward Hallett Carr) 所著之二十年的危機 (The Twenty Year´s Crisis)為代表。國際聯盟的瓦解、二次世界大戰及隨後冷戰的爆發,都使現實主義在理論的爭辯上,略勝一籌。
第二次世界大戰後,隨著冷戰的爆發,美蘇二大強權的對峙,以權力均衡概念為核心的現實主義成為國際政治理論的主流。在其代表人物摩根濤 (Hans J. Morgenthau) 所著的國際政治─ 權力的追求與和平 (Politics among Nations- The Struggle for Power and Peace),得以一窺其理論的精髓。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世界權力的中心由十八,十九世紀的歐洲轉移到北美。美國以世界超強的地位亦主導了國際政治學的走向。但原子彈的發明,夾帶其空前毀滅性的殺傷力,使得傳統軍事戰略理論徹底改變:亦即從如何打贏戰爭到如何避免戰爭,其道理很簡單,因為在核子大戰中,沒有贏家,只有被毀滅的先後順序罷了。在此一戰略背景之下, 「和平」成了生死存亡的先決條件[6],於是和平研究(Friedensforschung)這個研究領域在戰敗的德國得以開展,成為德國唯一可以與英、美相抗衡的國際政治學領域。
六十,七十年代美蘇的核子嚇阻武力趨向均衡,帶動了博奕理論(Spieltheorie)的流行,期望透過理性的選擇,來解決雙方的衝突。謝林(Thomas Schelling)所著衝突的策略 (The Strategy of Conficts, 1960)為此一派的經典著作。在此同時因博奕理論所引進的以數學量化研究方法,以及行為主義的盛行使得傳統政治學的規範研究法受到嚴厲的挑戰。所謂政治哲學或政治科學的辯論於是揭開序幕,這次的爭辯主要是方法論上的問題,雖然行為主義主張的科學研究法並沒有在這場辯論中佔上風,但卻刺激了對傳統現實主義和傳統自由主義的反省。除了博奕理論之外,系統理論(Systemtheorie)在五Ο年代的竄起,也帶有讓政治學更科學化的味道。這種原本出自於生物學的系統概念,在社會科學的領域被應用之後[7],政治學家亦隨之跟進[8]。在國際政治學理論發展史上,卡普南 (Morton Kaplan)首先創造「國際體系」的概念[9],其代表著作是在一九五七年出版的國際政治的系統與過程(System and Process in International Politics)。
為了擺脫對傳統現實主義不夠「科學」的批評,華茲 (Kenneth Waltz) 以系統理論為基礎,建夠了一套新的國際政治學理論,來解釋國家對外的行為,即所謂的新現實主義(Neorealismus)。華茲於一九七八年所著的國際政治理論 (Theory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為其理論代表作。華茲批評摩根濤的著作只有理論的元素,但仍談不上是理論。新現實主義仍以一六四八年威西法理亞和平會議後所形成的民族國家,作為國際關係分析的基本單元,強調系統的結構是決定國家對外行為的關鍵因素。在國際政治的層次上,系統的結構是無政府狀態(Anarchie)[10],國家為了自保,安全成了國家的首要目的。在此一現實環境下,國家之間缺乏信任,軍事武力成了達到國家安全的主要及最後之工具。
另一派和新現實主義觀點相左的理論也在幾乎同一年代悄悄竄起。以克歐亨 (Robert Keohane)及奈伊(Joseph Nye)為代表的新自由制度主義(Neoliberal Institutionalismus; NLI) ─權力與互賴 (Power and Interdependence, 1977)─為其代表作。其產生時代背景為五Ο,六Ο年代,因通訊、交通科技的空前發展,加快了國家與國家之間互動速度與腳步,這種互動頻率的加速,由其是經濟、貿易的往來,亦造成國與國之間對稱或不對稱的互賴關係,因為這種互賴關係而產生的衝突,需要國家之間合作,共同建立「制度」[11]來調解。依克歐亨及奈伊的理論,制度足以影響國家對外的行為;而國家可利用不對稱的互賴關係,來施展權力,即所謂的連結(linkage)政策[12]。新現實主義及新制度主義最大的理論歧異在於:前者基於國家間的不信任關係,排除國家之間合作的可能性,零和遊戲成了國家與國家互動的準則;後者基於成本效益原則,認為合作的可能性一定存在,此一情況下,非零和遊戲成為常態[13]。
這兩派的學說之爭從七Ο年代末,經歷了整個八Ο年代,一直持續到冷戰的結束。然而另一派基於社會學理論的建構主義(Konstruktivismus) 開始在九Ο年代初浮上理論的抬面,其代表人物為文特(Alexander Wendt)。在他一九九二年發表的期刊論文中[14]指出,新現實主義與新制度主義其實都事基於理性主義的架構之下建立的理論,本質上其實沒有太大的差異。依照文特的理論,真正影響國家對外行為的主要變數為規範(Norm),而規範的形成則是透過國家互動過程中,自我認同與自我價值的建立[15]。九Ο年代迄今建構主義儼然已逐漸成為國際政治學理論的主流[16]。
回顧國際政治學近百年的發展,可以得知這門學科其實不愧稱之為危機詮釋及危機解除的科學(Kriseninterpretation-und Krisensbe- wältigungswissesnschaft)[17]。國際政治學的理論亦隨著不同時代所出現的不同問題,嚐試尋求對應的解答;如同經濟學理論一樣, 古典經濟學派無法解決一次世界大戰之後的嚴重失業問題,凱因斯學派因提出解決失業的方法,因而風行一時[18]。正是因為要解釋及理解問題,國際政治學理論採用或修正一些其他人文或自然科學學科的理論或方法,例如歷史學,法學,經濟學,社會學,心理學等。有人批評(國際)政治學不是科學,因為它沒有孔恩(Thomas Kuhn)所謂規範科學(Normalwissenschaft)中典範(Paradigma)依次取代的現象[19];而是呈現理論多元化(Theorievielfalt)及理論相互競爭的局面,有人因此也稱(國際)政治學為整合科學(Integrations- wissenschaft)。
一九九Ο年冷戰的結束,社會主義模式在東歐的全盤解體,國際體系從二元轉成多元,此一大變局對國際政治的實際面與理論面均造成巨大的衝擊。以下分成幾點來探討。
第一,冷戰時期原本僵固對峙的東、西兩大陣營,在蘇聯及其軍事同盟解體後,國際秩序變的比較鬆散,帶動了國家間的互動交流的機會與頻率,加速了全球化[20]的現象。在這波全球化浪潮中,傳統民族國家 ─也是傳統國際政治的主要行為者─ 雖然仍不能說已被全球化的「推手」跨國企業或「作手」非政府組織(NGO)所取代,但其地位及功能已有明顯下降的趨勢[21]。原因是當今國際政治的許多問題,例如全球環境污染、人口遷徙、核生化武器擴散等等,都是發生國家主權所不及的領土之外。另外政府的角色在全球分工及全球市場經濟競爭的遊戲規則下,也極難扮演;一方面要顧及國家在國際的競爭性,另一方面則要維持國內社會的正義及公平性[22]。在此一背景之下,全球化現象及其相關的跨國企業,非政府組織的研究正方興未艾。
第二,美國在冷戰結束之後,克林頓政府挾其世界唯一超強的地位,企圖貫徹及擴大化(enlargement)的政策:在經濟方面即自由主義的貿易精神,徹除關稅壁壘,解除國內的貿易管制(Deregulierung)。負面的影響即民族國家逐漸失去經濟貿易政策的自主性。另一方面後冷戰時代因為資訊及通訊、傳播等科技迅速發展,尤其以網際網路為傳歐媒的第二波工業革命,使全球的資本快速流通,造成了國際政治的經濟化(Ökonomisierung der Internationalen Politik)。一些國內金融體質不健全而又主要以外資帶動國內經濟成長的國家,非常容易受到金融風暴的侵襲。一九九七年的亞洲金融危機[23],是最典型的例子。這一趨勢也帶動了國際政治經濟學(Internatinal Political Economy)的流行。
第三,自美國政治學者杭亭頓在一九九三年外交季刊 (Foreign Affairs) 的一篇標題為文化的衝突 (The Clash of Civilization) 的文章發表後,引起學術界一片嘩然。雖然他的理論爭議性很大,但他提醒了我們,繼冷戰時期軍事及意識型態的對抗之後,文化在後冷戰時代衝突形成原因的研究上,是不可被忽略的因素。巴爾幹半島的衝突以及最近以色列、巴基斯坦的爭端都是血跡斑斑的例子。無怪乎建構主義及後現代理論在九Ο年代頗為盛行。
第四, 東、西衝突的結束,不僅對國際政治學理論,而是對整個社會科學理論的預測性是一記鉅大的打擊[24]。因為如此,所以後冷戰後的政治學界乃殷切尋求、修正、或重新發現新的理論;或者轉移研究的方向。近幾年(國際)政治學界比較流行的理論,除了建構主義之外,尚有新統合主義、女性主義、貝克(Ulrich Beck)風險社會理論,泰勒 (Charles Taylor)的社群主義及魯曼(Niklas Luhmann)的系統理論等等,可以說是百家爭鳴的局面[25]。
展望未來,只要世界政府尚未建立,民族國家以目前的方式繼續存在,而且持續維持互動關係,國際政治學就會繼續有無限發展空間。正如同波普(Karl Popper) 所言,理論就像一個網一樣,可以補抓世界;用不同的網,可以補抓到不同的世界。國際政治理論的存在,也只是為了把國際間所發生的複雜現象,予以化約與整理,讓我們能更清楚觀察及理解這個世界的不同面向;至於是否要改變這個世界,那則是政治家或革命家的考慮和任務了。
(林泰和:台灣國立政治大學政治系畢業、德國特理爾(Trier)大學政治學碩士;敏斯特大學政治學系博士課程)
[1] 分別為一九二Ο年成立的不列顛國際事務研究所British Institute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 自一九二六年起改名為皇家國際事務研究所 (Royal Institute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 及在美國的美利堅國際事務研究所(American Institute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隨後因組織與財政的原因,遂和外交事務協會(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合併。隨後在歐洲各國亦成立類似的研究機構;例如柏林的德國政治高等學院 (Die Deutsche Hochschule für Politik, 1920)及漢堡的外交政策研究中心,(Institute für Auswärtige Politik),蘇黎士的國際研究高等研究院(Graduate Institute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巴黎於一九二五年在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Carnegie Endownment for International Peace) 的贊助下成立了國際政治學的教席。
[2] 著名的是西索提斯(Thycydides)的伯羅奔尼薩戰爭史(The Peloponnesian War)。
[3] 以荷蘭法學家格勞秀斯(Hugo Grotius)所著之戰爭與和平法(De Jure Belli ac Pacis)為代表。
[4] 威爾遜在擔任總統以前是政治學教授,充滿理想主義色彩。一九一九年獲得諾貝爾和平獎。
[5] 「均衡」或「平衡」的概念可追朔至十五世紀的機械學原理。
[6]卡爾魏茲賽克(Karl von Waizscker)所言。魏式為物理學家,亦是前德國總統李察魏茲賽克的哥哥,曾參與納粹德國原子彈計劃之研究。
[7]首先被社會學家帕森斯 (Talcott Parsons)及貝朗非(Ludwig von Bertalanffy)所引進:前者發展成著名的結構功能理論;後者則建構出總體系統理論(Allgemeine Systemtheorie)。這兩派系統理論對國際政治學理論的影響頗大。
[8] 最著名的是伊士頓(David Easton)的政治系統(The political system, 1960) 及愛蒙德 (Gabriel Almond)的比較政治─ 一個發展的途徑 (Comparative Politics –A Development Approach, 1966)
[9] 首先在一六七五年即使用「體系」(System)來描述國家之間交往關係的,則是德國國際法學家普芬道夫(Samuel Pufendorf)。
[10] 和國內政治以政府為體系的階層狀態( Hierachie)相對照,國家與國家之間沒有最後的仲裁機構。以聯合國作為世界政府的理想,至今仍遙遙無期。
[11] 克歐亨及奈伊理論下的制度(Institution) 包含了協定(Konvention), 體制(Regim) 及組織 (Organisation)。
[12] 最典型的例子為一九七三年,世界石油輸出國家組織(OPEC)為了抗議英、美等西方國家親以色列的政策,減少石油產量,導致國際原油價格飛漲,造成第一次能源危機的發生。
[13] 請參閱 Hellmann, Gunter/Wolf, Reinhard: „Systematische Theorien nach dem Ende des Ost-West-Konflikts“, In: Österreichische Zeitschrift für Politikwissenschaft, 22 (2) 1993. S. 153-167.
[14] 請參閱 Wendt, Alexander: „Anarchy is that states make of it: 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power politics“, In: International Organisation 46 (2) 1992. S. 391-425. 文特的最新著作為去年(一九九九) 的國際政治的社會理論 (The Social Theory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15] 例如依現實主義或新現實主義的理論,無法解釋美國及加拿大能相安無事的現象。建構主義對此的解釋會是因為美加兩國因長期互動中,了解了自己及他國所應扮演的角色。互相信任與依賴已形成了兩國的規範。事實上,加拿大政府在本世紀初才放棄對美國的作戰計畫;對比之下,美國與古巴的關係則是長期交往中,意識型態的差異所造成。
[16] 筆者在最近曾參加德國政治學會今年十月初在哈勒市(Halle)所舉行的年會。其中有非常多國際政治部門的研究計劃都是以建構主義理論為其分析的基礎。這裡亦必須指出,建構主義也有許多派別,以文特為首的是所謂的國家建構主義。因為文氏認為,國家是主要建構的行為者(Akteure)或主體;另有一派認為社會才是建構的主體,這派學說則被歸為社會建構主義。
[17] 如同明斯特大學政治學系教授邁爾斯(Reinhard Meyers)所言。
[18] 凱因斯學派理論的重點在於解決失業問題。凱氏認為只有透過政府的有效介入,提高市場總合需求,刺激廠商僱用勞動力的意願,提高勞動需求,以解決失業問題。歷史上運用凱因斯學派理論,解決失業問題的例子有一九三Ο年代,美國羅斯福總統所推動的「新政」(New Deal)。但一九七Ο年代,凱氏理論因未能解釋停滯性通貨膨脹(stagnation)的現象,故受到以傅利曼(Milton Friedman)為代表的重貨幣學派(Monetarists)及理性預期學派(Rational Expectations School)的嚴重挑戰。
[19] 詳細請參閱德文譯本Kuhn ,Thomas: Die Struktur wissenschaftlicher Revolutionen (1970)。英文原版及二版分別於一九六二年及一九七Ο年發行。
[20] 有關全球化的定義及現象發生的時間眾說紛紜。有一些學者認為全球化現象在十五、十六世紀航海技術發達,新大陸發現後,就已形成。有人則認為全球化現象最遲在本世紀初,電話、電報等通訊科技起飛後。
[21] 很有趣的例子。聯合國秘書長安南在接受法蘭克福匯報(Frankfurter Allgemeine Zeitung, FAZ)的訪談時,認為聯合國要有新動力,要加強與非官方組織,市民社會,企業界及大學合作。請參閱法蘭克福匯報: 04.07.2000. („Eine neue Dynamik bdie den Vereinten Nationen“)。
[22]請參閱達倫道夫( Ralf Dahrendorf): „Die Quadratur des Kreises“- Ein Blätter-Interview mit Ralf Dahendorf. In: „Blätter für deutsche und Internationale Politik, 1996, S. 1060-1066, 1069-1071.
[23] 關於亞洲金融危機請參閱 Dieter, Heribert: Die Asienkrise, Ursachen, Kosequenz und die Rolle der IWF, Marburg 1998.
[24] 請參照法蘭克福匯報: 18.08.2000 („Theorienschub“)。
[25] 關於(國際)政治學理論請參閱 Resse-Schäfer, Walter: Politische Theorie heute- Neuere Entwicklungen und Tendenzen. Lehr und Handbücher der Politikwissenschaft. 2000.;及 Doyle, M.W./Ikenberry, G.J: New Thinking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 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