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月 之 陰 晴 圓 缺 》
∼∼∼晴∼∼∼
《 江 城 子 》 蘇 軾
乙 卯 正 月 二 十 日 夜 記 夢
「 十 年 生 死 兩 茫 茫 。 不 思 量 ， 自 難 忘 。 千 里 孤 墳 ， 無 處 話 凄 涼 。 縱 使 相 逢 應 不 識 ， 塵 滿 面 ， 鬢 如 霜 。 夜 來 幽 夢 忽 還 鄉 。 小 軒 窗 ， 正 梳 妝 。 相 顧 無 言 ， 惟 有 淚 千 行 。 料 得 年 年 腸 斷 處 ， 明 月 夜 ， 短 松 岡 。 」
爸 爸 去 了 十 年 了 。
我 記 得 當 時 我 只 有 十 二 歲 ， 升 中 一 前 的 暑 假 ， 爸 爸 因 心 臟 病 突 發 ， 在 睡 夢 中 離 開 了 我 們 。 他 去 得 很 安 祥 ， 就 像 很 累 便 沉 沉 地 睡 去 一 樣 ， 一 點 痛 苦 的 表 情 也 沒 有 。
我 們 還 來 不 及 悲 傷 ， 便 要 忙 著 辦 爸 爸 的 身 後 事 ， 拿 死 亡 證 ， 訂 殯 儀 館 ， 考 察 下 葬 地 點 ， 通 知 親 朋 好 友 ． ． ． 一 大 堆 的 事 務 ， 應 該 說 一 大 堆 從 沒 有 打 算 過 甚 至 是 連 想 也 沒 有 想 過 的 事 務 突 然 一 湧 而 上 ， 精 神 緊 張 的 人 可 能 會 弄 致 崩 潰 ， 但 媽 媽 沒 有 。 她 把 葬 禮 辦 得 井 井 有 條 ， 招 呼 親 友 的 時 候 還 表 現 得 大 方 得 體 ， 沒 有 過 份 的 悲 傷 － 甚 至 是 冷 靜 得 過 了 頭 。 對 於 一 個 剛 失 去 丈 夫 的 女 人 來 說 ， 要 她 不 哭 不 啼 是 一 個 很 過 份 的 要 求 ， 但 媽 媽 做 到 了 ， 在 人 前 更 是 一 滴 眼 淚 也 不 流 。
她 這 種 冷 靜 的 表 現 ， 引 起 了 某 些 小 人 的 閒 言 閒 語 ， 那 次 我 聽 到 兩 位 嬸 嬸 的 對 話 ， 懷 疑 她 為 何 死 了 丈 夫 也 不 傷 心 ， 我 從 心 裡 氣 出 來 ， 故 意 走 近 她 們 ， 厭 惡 地 白 了 她 們 一 眼 。 講 是 非 被 迫 中 斷 ， 但 我 還 是 很 在 意 ， 為 何 媽 媽 可 以 把 傷 心 全 收 在 心 裡 ， 甚 至 在 我 面 前 ， 也 忍 著 眼 淚 不 把 它 掉 下 來 ？
就 在 葬 禮 完 結 後 的 當 晚 ， 我 陪 著 媽 媽 回 到 家 裡 。 我 們 兩 個 一 句 話 也 沒 有 說 ， 為 了 把 氣 氛 緩 和 一 點 ， 我 開 了 電 視 ， 當 時 正 好 在 播 「 今 生 無 悔 」 。 她 突 然 問 我 有 沒 有 把 它 錄 影 下 來 ， 我 答 沒 有 ， 她 立 即 翻 開 抽 屜 ， 想 找 一 盒 新 的 錄 影 帶 ， 可 是 找 不 到 。 然 後 她 開 始 責 怪 我 為 何 不 預 先 買 一 盒 新 的 錄 影 帶 ， 她 的 聲 音 變 得 嘶 啞 ， 我 知 道 她 要 哭 了 ， 但 她 在 沒 有 哭 出 來 之 前 ， 就 急 急 走 到 廚 房 ， 說 要 煮 晚 飯 。 我 沒 有 跟 著 進 去 ， 但 卻 隱 約 聽 到 她 嗚 咽 的 聲 音 。 她 不 敢 大 聲 地 哭 ， 只 是 微 微 地 抽 啜 著 。 我 在 廳 中 ， 看 著 電 視 的 畫 面 在 不 停 地 閃 著 ， 淚 水 不 能 遏 止 地 流 了 下 來 。
因 為 我 們 都 知 道 ， 爸 爸 最 喜 歡 看 這 套 電 視 劇 了 ， 每 晚 他 為 了 看 這 套 劇 ， 會 停 了 手 上 的 碗 筷 ， 定 睛 望 著 電 視 機 ， 這 時 媽 媽 就 會 說 爸 爸 是 電 視 迷 ， 他 總 是 又 快 快 地 送 兩 口 飯 往 嘴 裡 ， 然 後 眼 睛 又 再 追 著 電 視 跑 。 媽 媽 沒 好 氣 ， 就 說 下 次 開 飯 時 禁 示 開 電 視 ， 要 靜 心 的 吃 飯 ， 可 是 到 第 二 晚 吃 飯 時 ， 爸 爸 又 開 了 電 視 。 媽 媽 也 沒 有 爸 爸 辦 法 了 。
爸 爸 不 會 再 為 了 看 這 套 劇 而 不 吃 飯 了 ， 可 是 到 了 這 一 刻 ， 媽 媽 卻 要 把 劇 集 錄 下 來 。
從 此 以 後 ， 只 有 我 和 媽 媽 兩 人 吃 晚 飯 ， 我 們 不 開 電 視 ， 我 們 也 靜 心 吃 飯 ， 很 少 說 話 。 媽 媽 本 來 說 話 就 不 多 ， 在 爸 爸 死 後 就 更 少 ， 而 我 也 是 。 我 一 直 假 設 ， 如 果 爸 爸 沒 有 離 我 們 而 去 ， 我 和 媽 媽 應 該 會 多 一 點 溝 通 的 ， 起 碼 我 可 以 聽 聽 她 怎 樣 叫 爸 爸 不 要 邊 吃 飯 邊 看 電 視 ， 而 我 也 可 以 加 入 其 中 一 方 ， 談 談 我 的 觀 點 ， 然 後 說 說 我 在 學 校 的 事 ， 說 說 爸 爸 媽 媽 工 作 上 的 事 ， 又 或 者 是 家 裡 的 事 ， 又 或 是 社 會 的 事 ． ． ．
一 去 十 年 ， 爸 爸 是 否 知 道 ， 我 們 的 家 是 一 日 如 十 年 ， 十 年 如 一 日 ？
幾 年 暑 假 ， 我 都 沒 有 回 家 。 可 能 那 只 是 一 個 籍 口 ， 讓 我 逃 避 － 逃 避 跟 媽 媽 的 關 係 、 逃 避 自 己 對 她 的 感 情 。 我 不 知 道 自 己 是 否 想 念 她 ， 但 我 會 猜 想 她 很 掛 念 爸 爸 ， 因 為 每 當 明 月 夜 ， 我 總 會 想 起 爸 爸 ， 想 起 在 他 一 睡 不 起 的 晚 上 ， 一 龐 皎 潔 的 月 亮 高 高 地 掛 在 天 空 ， 猶 如 一 張 發 白 的 臉 ， 冰 冷 得 可 憐 。
今 晚 ， 月 色 似 乎 太 明 耀 照 人 ， 為 了 躲 避 思 念 和 寂 寞 的 襲 擊 ， 我 跑 進 地 下 酒 吧 。 只 要 令 自 己 醉 倒 ， 就 可 以 在 剎 那 間 忘 記 一 切 。 一 個 穿 牛 仔 夾 克 的 小 子 走 過 來 搭 訕 ， 說 要 請 我 飲 一 杯 ， 我 沒 有 回 應 他 。 調 酒 師 剛 把 調 好 的 威 士 忌 端 在 我 面 前 ， 我 便 把 它 一 飲 而 盡 。 那 苦 澀 的 味 道 ， 像 一 團 火 灼 熱 我 的 喉 頭 ， 把 我 的 心 燒 成 灰 燼 。
[小 小 感 覺 簿] [小 說 故 事] [小 說 連 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