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氏三十四度高溫下的鬧市午後，臉紅耳熱的陽光伸出火燙舌頭舐著沒有空調的車廂，巴士司機座位氣溫比車外足要高出四、五度，座位頂端掛著的那把只像隻碗口大的小風扇，像隻電風筒般不停攪動起團團熱氣。成康雙手抓著巴士軚盤左右扭動，雙眼聚精會神盯著人車密集的路面，豆大汗珠不斷從額角涔涔淌向面頰，他感到自己的五臟六腑已跟車身零件連成一體；正冒著 騰騰熱氣。
「叮！」──落客鐘響起，成康幾經辛苦才將巴士切入慢線駛埋車站，車門打開，沒人上車；也不見有人下車。一陣被捉弄的怒火頃刻沿著車廂熱度在成康胸膛膨脹起來；他正欲開口責難之際──
「對不起司機！是我打錯鐘，應該下一站才對，不好意思！」── 一把帶歉意的女聲從後傳來，本來猛向上湧的無名火氣應聲而降，成康邊開車邊從倒後鏡望向車廂，並語帶徵求說：「小姐，可否移前兩步，讓我看看您！」
一位衣著端裝，樣貌平凡的女士趨前微笑點頭。
「很難得遇上像您如此尊重司機的乘客！」成康語帶感激地由衷說。
「司機掌握著全車乘客安全，理應被尊重。」女士得體回應令人受用。成康舒服得像喝了口清涼茶，頓忘身心炙熱煩躁，一場險成不快的小誤會頓化作一陣夏日涼風蕩滌車廂………。
巴士駛到下一站，目送該女士下車，成康隔著車窗努力多看她一眼，然後依依揮手，女士走在路上點頭還禮。
任職司機近十八年，成康駕著巴士走過的路程足可環繞地球幾百週。 父親早年也是巴士司機，成康小時最愛在總站等父親收工，然後要父親抱起爬上司機位，他小手模著軚盤頓生莫大快感，他暗暗立志日後要當巴士司機，因為巴士司機可以到處去而毋須付錢；又可令一家免費乘車。在那個仍要售票年代，成康踏上巴士只須向售票員說一句：「家屬」或簡單交代父親名字便可享有不用買票之特權，挺神氣呢。當時成康特別受同學小友們歡迎，因為跟著「家屬」乘巴士便 可成為便宜「家屬」。成康也樂於慷巴士公司之慨，不過間中也會被查票的「稽查」質疑：為何有這麼多同一年紀的兄弟姊妹？成康往往被問得結結巴巴；一時答不上話來………
基於便宜「家屬」愈來愈多，巴士公司後來只限發給每個職員兩張貼有持證人照片之固定「家屬」乘車證，從此，成康再難慷「家屬」之慨。
成康初中畢業不久，父親一次因胃痛難當入醫院，檢查下才發現患上胃腫瘤，及後切除了小半個胃及進行連串化療後，多活了六年便過世。父親患病期間，成康輟學到車房當學徒，他是長子，要接過生活擔子照顧五名年幼弟妹。剛過十八歲成康便考獲車牌，由於「新牌仔」沒有公司敢請做他司機，他只好邊做修車邊等機會，工餘就當「白牌」司機。父親生前最大心願，是讓成康在巴士公司這個大機構找份固定職業。就在父親逝世後一年，成康終於考進巴士公司，正式成為職業司機，一做至今十八年。
十八年來，巴士路線愈開愈多、車程愈行愈密、人流愈來愈擠，近年空調巴士已日漸取代俗稱「熱狗」的舊式巴士，有時與「冷馬」見稱的新型巴士並排而走時，要承受空調巴士釋出的滾滾廢氣，成康就感到「相煎何太急」這句話很立體。
雖然昔日模著軚盤的童年快感早已蕩然無存，但司機可能是他終生職業，因除了練得一手穩健駕駛技術之外，成康就沒其他謀生專長，加上年近四十，更少了一份轉行重頭起步的冒險精神。
五個弟妹已各有所成遷出獨立了，作為長兄總算克盡己份，母親也於年前過世，成康仍屬孤家寡人，自給自足生活尚算逍遙安穩。感情方面則較為單調，戀愛倒談過一次，可惜以無花果告終，其中一個原因是；女方不喜歡他的職業沒出色！
巴士司機從來就不是個「高檔」行業，收入不高，工作時間長，精神負擔不輕；也不被人尊重。間中還遇上一些放下幾塊錢便儼如「車主」的乘客，不可理喻的態度實令人難堪，乘客之間衝突不時在車廂發生，尤其在火氣旺盛的夏天。有次兩個「大隻佬」乘客因坐位碰撞問題一言不合，繼而講手，嚇得其他乘客向司機求救……
「兩位少安毋譟，座位窄，令大家磨擦多，都是巴士公司的錯！」成康把車停下來，走向車廂一心做和事老。
「那就應該加闊座位呀！」乘客甲兇巴巴惡言相向。
「可不是！巴士公司年賺幾億，卻要我們貼錢買難受…」乘客乙和應著，兩個「大隻佬」停了手悻悻然望著成康；忽然「掉轉槍頭」同仇敵愾起來……
十多年巴士司機生涯，難忘事倒遇過不少，委屈氣憤之餘也有樂事，例如曾試過孕婦在巴士裡產子，成康幾乎做了「助產士」。
那個初冬下午，成康駕著巴士駛過舊機場，車廂裡忽然一陣擾攘；有人大叫司機駛往醫院；有人則叫司機停車報警，成康立刻將巴士泊在路旁，急忙走到車廂觀察究竟之際；座上一位孕婦已急不及待半挨半躺在三座位上瓜熟蒂落………成康一時手足無措，本能地急忙脫下身上外衣；迅速接住幾乎墜地的連著臍帶嬰兒………旁邊乘客七手八腳加入幫忙抱過嬰兒，成康急急返回司機位；踏油加速；直駛往附近一間教會醫院……
事隔一月左右，成康那天走完下班前最後一轉車程返到總站，只見站長室外眾人喜氣洋洋圍著個手抱嬰兒的婦人──就是那位巴士上產子的女士及其丈夫。原來她是附近屋邨居民，是次夫婦專誠向成康道謝，並把當日成康脫下包裹嬰兒的外衣洗淨送回，摺疊整齊的衣服裡頭還夾著一封大利是；又送上 一籃紅雞蛋、及一盆美味豬腳薑。經此一役，車站同事不時取笑成康是接生婆；還為他起了個諢號叫「成三姑」！
往後的日子，婦人不時抱著兒子經過巴士站頭，偶遇上成康在場就特別上前打個招呼，讓他逗逗小毛頭。不覺間，當日在車廂被外衣裹著猶連臍帶的寧馨兒，已是附近一小學的小四學生，看著小男生活潑成長，成康才驚覺時間過得恍如走了幾轉巴士！
固定駕駛了這條巴士路線已十年多，每次從九龍東一個老屋邨總站開往尖沙嘴碼頭，每天通常走十轉車，每程不塞車也要四十分鐘，很多乘客臉孔都在不知不覺中已變為成康腦海的流動影像。若當早班，同一時間會看到很多熟悉臉孔不約而同踏進車廂，他們特徵相同── 一臉呆滯；兩眼惺忪；若當午班，差不多同一時段，又會看到一群掛著整天勞累的臉孔登車，特徵同樣是兩眼無神；一臉沒有表情的表情。
也曾遇過一張特別觸動過成康心絃的臉孔──是一位雙手撐著腳叉的妙齡少女。有段日子，每天早晨八時前她便出現總站，其他候車乘客都富人情味樂意讓她排在前面，她愛穿牛仔布長裙襯素色T恤，背後束著一頭及腰長髮，清秀臉龐潔 淨得容不下一絲污垢，那管小巧鼻子帶點高傲，一雙水靈靈明眸隐約有抹淡淡憂鬱。每次看她吃力撐著腳叉上車，成康總想扶她一把；但始終都未付諸行動，對於其他乘客讓座，長髮少女總是禮貌地婉拒了人家的善意，寧願扶著腳叉挨在近車門廂角落。她每次都在佐敦站下車，成康知道她在一個社會服務團體任職，因為曾在車廂檢獲她的工作証。有回遇上大驟雨，少女下車後撐著腳叉踽踽前行，一頭秀髮隨著身軀微微擺動，豆大雨水無情地打著她纖弱而倔強的背影，看在眼裡，成康心裡 無限憐惜；幾乎有下車保護她的衝動………就在此刻，一個打著男裝雨傘的青年出現，他殷勤把傘子盡移向少女，一手輕傍她肩頭。巴士駛離車站越過兩人前面，從左邊倒後鏡可看見少女跟青年依偎傘下，細語 喁喁，成康感到一陣安慰、溫馨；及點點酸溜溜………
此後連續幾個雨天，青年都打著傘子在佐敦站佇候少女下車，而少女眼眸裡的淡淡憂鬱漸被喜悅光采取代了。
過了一段日子，忽然沒再看見長髮少女在車站出現，少了這一位乘客，成康不知何故竟若有所失了好幾天，連他自己也感到有點莫名其妙……
駕駛了十年的巴士線終於全部更換了空調新車，坐在冷氣車廂內完全忘掉車外之惡性溫室效應，巴士轉了空調後，車廂爭執事故也隨之減少了，冷氣不單把火氣降溫，也使人冷靜。
這天成康又穿上一身整齊制服準時坐上司機位，他刻意在後鏡看看結得妥貼的領帶才開動引擎，然後純熟地扭動著著軚盤；彷彿有份操控人生旅程的超然使命。
巴士經過佐敦區繁忙路口的交通燈前停下，在匆匆過馬路人潮中，被一張曾觸動成康心靈的面孔突懾視線──那容不下一絲污垢的臉龐清秀依然，一縷長髮已繞在腦後，她穿了一身碎花長裙，雙手仍撐著腳叉，而身形則明顯豐滿了──原來已腹大便便，身傍一位男士正殷勤偎傍著她──正是當日打著雨傘在車站佇候她的青年。
成康坐在司機位上目送兩人越過車前；不自禁地呆呆望著一對如膠似漆的背影「呠！…呠！…呠……」後面汽車不停響按催促，他才如夢初醒扭動軚盤，繼續未完行程……
無論風雨陰晴，成康每天如是駕著巴士行行停停，一站又一站；一程又一程。
目送一群群不同臉孔上上落落，車廂內眾生相所交織出的一幅幅立體風情，跟車廂外瞬息更替的倒後風景不斷循環、呼應………
所有未經網主同意，而擅自盜取本頁轉載者，
本網主保留一切追究侵犯知識產權的法律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