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她還有個洋名叫『Rose』呢！」肥師奶說罷掩嘴竊笑……
「哼，甚麼『玫瑰』、『牡丹』叫得香艷，不過是個臭婆子！」
「可不是！受她的臭氣不特只，還惹來四處蟑螂耗子；我就被耗子咬傷腳趾去看急症！」胖婦人邊說邊脫掉拖鞋展示「證物」── 一隻貼著膠布的尾趾。
「別看她一派老弱，可兇呢！誰敢拍門投訴，準給她潑污水！」
「我們投訴了無數次，也申請過調遷，但房署總是拖拉敷衍了事……」
左鄰右里聚集在走廊七嘴八舌，一時恍在開「控訴大會」似的。陳晴聽著聽著，無言以對，唯有轉身繼續拍門………
「誰在吵？！」──門縫隨著一把冷冷的沙啞聲音拉開── 一個身軀傴狀如半邊括號的老婦佝僂地守在門前，瘦削臉龐像塊枯乾了的果皮，一頭啞白短髮凌亂散落額前，缺乏安全感的眼神瞇成一線打量來人；嘴角皺紋把兩片嘴唇扯得薄薄緊緊………
「我是社署陳姑娘呀！認得麼？」陳晴像逗著小朋友般語氣，門外一眾芳鄰探頭探腦望望屋內；繼而掩著鼻子作鳥獸散去………
甫踏進屋內，一陣強烈異味撲鼻而來，陳晴強忍呼吸，彷彿走進了垃圾站似的……蹣跚擠進屋內，真是每一步都要擠出來的。
晦暗陰沉的百呎斗室塞滿大量廢紙皮、舊報紙、爛電線，大包小包雜物堵著室外僅有光線，舊衣物、被鋪佔据了銹積班駁小鐵床，床邊殘破木抬擺著一座跟戶主同屆垂暮之年的電風扇；風扇插頭還未裝上。
「坐吧，找我甚麼事？」梅桂把雜物推開，免強騰出半邊床沿冷冷地招呼陳晴。
「梅桂……」──「叫我『Rose』。」──陳晴甫開腔便被梅桂打斷話題；一派嚴正糾正自己稱號。
幾十年來，很少人明白梅桂兩字的正確寫法──梅花的梅；桂花的桂。久而久之，她也懶得多費唇舌解釋，年輕時乾脆把心一橫，改了個洋名：「Rose」。
「是呀Rose：我是特來看看您居住環境的；跟進關於申請入住老人中心一事。」陳晴忍耐著對方傲慢，心平氣和地說。
「早說過呀，我才不要入住那些『監倉』般的老人中心！」梅桂一臉不屑。
「怎會是『監倉』呢？老人中心有人照顧起居，環境也比這裡好多呀。」陳晴溫言相勸。
「這裡有甚麼不好？起碼一家一主，自由出入，何時吃、何時睡都沒人管。」
「但滿屋雜物很不衛生，空氣不流通對您的哮喘病不利，也影響鄰居，房署有權干涉……」
「是房署叫您來吧？說來說去無非逼我搬出，你跟他們一起欺負我！」
「誰欺負您呢？但做人不能只顧自己而不理鄰居難受呀，您自己沒感覺麼？。」「我才沒你們矜貴，東西又沒擺出門外，怎會影響鄰居？」梅桂一派理直氣壯反駁。
「這些一袋袋的究竟是甚麼東西？」陳晴沉著氣環顧屋內。
「總之是我全副『身家』就是。」梅桂自顧自架起老花鏡，拿螺絲批埋頭修理風扇插頭……
「電器應找師傅修理，小心漏電啊。」陳晴善意提點。
「請人修理不用錢麼？我經常自己動手。」梅桂沒好氣地繼續弄好電線插頭，然後接上電源；「老爺」風扇「久延殘喘」般慢慢顫動起來…………
做了社工多年，首次遇上如此傲慢冥頑老人家，游說入住老人院不成了，兩人對話也不太愉快，陳晴叫梅桂再三考慮一下便告辭。
離開侷促斗室，陳晴深深吸了口氣。穿過走廊，入了電梯；電梯徐徐而下之際──「鈴……鈴……鈴……鈴……」突然警鐘大鳴，電梯降至三樓突然停頓；繼而抽氣系統跟燈光也同時中斷──陳晴意識到自己困電梯了「鈴……鈴……鈴……」外邊警鐘不絕………想必是「老爺」電梯出了毛病吧，陳晴極力保持鎮靜，並在黑暗中模索按著求救鐘………約過了十多分鐘，外頭全無回應，陳晴有點慌亂，用手大力拍打電梯門：「開門呀……」…………
「鎮定點！消防員快到了……」終於聽到有人聲回應！陳晴心裡蹅實了點。等待的時間特別難熬，她軟弱挨著待援救，感到呼吸開始急促；此刻氣窗隱隱傳來陣陣燒焦味………
不知過了多久，外邊人聲嘈雜，電梯門終被撬開，消防員連扶帶抱把陳晴救出；揹著她下樓。陳晴垂著眼簾伏在消防員背上，只見梯間大量水漬流下及充滿煙霧和燒焦味………
被送到樓下一個的臨時救護站，陳晴接過救護員遞上的一杯清水，喝了幾口，呼吸漸轉暢順，稍事休息元氣漸服，毋須送院。陳晴這時才看到附近一帶已被封鎖，周圍泊滿消防車、救護車、警車，封鎖線外圍聚集一街看熱鬧人群，還有很多攝影機及記者……
「幾樓火警？」驚魂甫定的陳晴開腔問身旁人。
「聞說是十樓先起火……」一位救護員說。
陳晴心裡一沉──十樓？她聯想到梅桂那台「老爺」風扇及那滿室雜物──這時大廈出口一陣哄動，所有攝影機及人群一擁上前………
「讓開！讓開！別妨礙救人……」警員高聲呼喊無效；所有鏡頭都集中到擔架床上………救護員正把傷者推過面前，陳晴不禁緊張地探身一看──「Rose！」陳晴隨即走下車；追著擔架床──只見梅桂焦頭灰臉、雙目緊閉躺臥著，眉毛和頭髮都明顯燒焦了，被灼得皮開肉綻的一雙手擱在胸前；緊緊抱著一隻鏽積斑斑的舊月餅盒……
「你認識傷者？」跟在旁邊警員問。「我是社工；剛跟她做完家訪……」
「那就一起到醫院落口供罷。」警員說。陳晴匆匆跟了上車，救護車響著剌耳警號迅速而去………「Rose！」途中陳晴伏在擔架床邊輕聲喚梅桂，本緊閉著的紅腫眼皮忽然動了一動，繼而吃力地緩緩睜開一隙眼縫；凝望陳晴，那紅腫雙手忽然慢慢鬆開；她似乎想把胸前的舊月餅盒卸給陳晴………
陳晴順勢接過那隻生鏽月餅盒，並意會地安慰她：「我會好好替您保管！」交託了一隻盒子，像託付了謎樣般心事；梅桂疲累地慢慢合上眼簾………
抵達醫院，梅桂被送入急深切治療室。醫生表示她身體五成皮膚被灼傷，加上患有哮喘及年紀大，隨時會出現併發症………
錄過口供，步出醫院漸近黃昏，陳晴匆匆返抵社署辦公室，同事們已下班。翻開梅桂檔案冊，她已領綜援十多年，從來就孑然一身。
陳晴拿出從梅桂手上接過的舊餅盒呆想：裡面究竟載著甚麼寶貝，足令一個老人家在生死關頭仍不棄不離？陳晴忍不住打開盒子一看──裡面載著一張小型黑膠唱片；與及一幀四吋黑白男女合照………
黑白照片已發黃了，但相中人貌依然清晰。照片中男士四十歲左右，架著幼邊金絲眼鏡，穿了套「大關刀」領西裝及結著深色領帶，眉宇軒昂，儒雅溫文；那女的約廿來歲，一頭濃密微曲的秀髮斜散香肩娉婷嫵媚，一身淺色通花旗袍襯得綽約玲瓏。照片背後還用藍水筆工整寫著：一九五零年、初夏。而那張黑膠唱片，已沒了封套，唱片中央一塊殘缺招紙隱約印著：主唱者「小紅荳」。
一隻盒子，兩件舊物，成為一個神秘啞謎，該從何入手尋找謎底呢？
陳晴暗忖──忽想起另一個獨居老人──何伯。對，該找何伯去；坐言起行；她拿起盒子就走。
十分鐘小巴車程便來到另一個舊屋村。陳晴甫出電梯，走廊傳來一陣胡琴聲………不知是甚麼樂曲，聽來如泣如訴，襯著幽暗長廊盡頭一線淡淡餘暉；倍感淒涼寥落………
朝琴聲方向走，陳晴停在一個單位前輕叩鐵閘：「何伯！」──琴聲嘎然止住──
「誰？」門沒掩，何伯放下胡琴拉開鐵閘：「啊，陳姑娘！進來進來……」
「吃過晚飯麼？」「還早呢，先喝杯水」何伯殷勤遞來一杯開水。「謝謝！」陳晴拭著汗接過開水呷了一口，開門見山問：「何伯，您那唱盤還能用不？」
「能，這『古董』保養得不錯呢！」何伯帶自豪說。「我想借來聽聽這張黑膠唱片。」陳晴邊說邊打開盒子……
「這張唱片是四十五吋，五六十年代最普遍……」何伯接過唱片架上老花鏡端詳一會，然後謹慎地打開床頭那隻『古董』唱盤，並接上電源，他先把速度掣調較至四十五轉才放進唱片；然後小心奕奕用手指把唱針輕托到唱片邊沿………
唱片太花，連串沙沙雜音，只間歇地斷斷續續聽到部份曲詞：「……相……思……事………只有自……己……知…知…知……」唱片不斷「跳線」，很難聽清楚，只知是一首粵曲；但何伯卻像低迴不已……「這唱片是誰給你？」他帶著一臉詫異問陳晴。
「是一位婆婆託我保管的，您聽過？」
「這首曲叫《錯種相思》，五十年代流行一時，主唱者是『小紅荳』……」「您認識她？」陳晴像找到啞謎線索似的；並連忙取出盒子裡的黑白照片遞上：「您見過相中人麼？」 何伯接過一看；臉色一沉：「相中女士正是『小紅荳』，男的是當年知名撰曲人江帆。」「您認識兩人麼？他們是甚麼關係？」陳晴鍥而不捨的問。
何伯凝望照片半晌，繼續說道來：「『小紅荳』當時是紅極一時的女歌伶，她跟江帆有過一段不尋常關係；可惜……江帆當時已有妻兒……」
「是一段三角戀愛了？」陳晴忍不住插嘴。
「不，應是四角才對。」何伯糾正說：「當時有個拉胡琴的小伙子同時在追求『小紅荳』，奈何她無動於衷，寧願癡戀有婦之夫。在一次省港歌唱盛會中，『小紅荳』登台獻唱江帆為她撰寫的名曲之際；坐在台下的江帆突心臟病發當場猝死……」
何伯說著說著，眼神恍惚掠過連串褪色畫面……
「噢，真富戲劇性！」聽得無限欷歔的陳晴再追問下去：「後來呢？」
「後來『小紅荳』驟然退隱歌壇，以後，再沒有任何人知道她下落……」
何伯一臉惘然奇怪地反問陳晴：「照片怎得來的？」。
「照片跟唱片都是婆婆放在盒子的珍藏……」
「那位婆婆叫甚麼名字？」
「她叫梅桂……」──未待陳晴解釋，何伯已搶著說：「──是梅花的梅、桂花的桂？她還有個洋名叫『Rose』。」
陳晴頃刻目瞪口呆………
何伯緩緩除下老花鏡，擦擦眼睛，惘然望著窗外，平靜地吐出一句：「我就是昔年追求『小紅荳』的胡琴小子。」
…………………………………
盒子裡的啞謎終於揭曉了；故事也隨之 到了終結──梅桂因傷嚴重脫水，送進醫院不及廿四小時便死於併發症。
何伯始終沒要求再見梅桂最後一面，他似乎刻意保留『小紅荳』風華正茂最美好的印象。
梅桂一貫無故無親， 後事只由社署草草代辦。
入殮時，陳晴把盒子裡的黑膠唱片及黑白照片慎重地放回遺骸旁邊，這兩件舊物由梅桂一手抱離火場；現在兩件遺物也伴她上路－－投向一爐烈焰………
半世紀前一個未完故事的殘餘憑證， 轉眼跟梅桂一起灰飛煙滅；從此了無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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