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這 條斜坡小路，倩如和子軒自覺地輕輕放緩腳步。
本來矇著眼睛也辨別出方向的偌大山頭，已變了一片陌生景象，幢幢矗立山巒的新型屋邨擋在眼前，完全填平熟悉的山脈線；一併淹沒昔日那段逝水流年。
山腰斜坡盡處，終看到一度銹積班駁的鐵閘，閘門正中那個十字架已脫落了半截。兩雙手合力推開笨重的半扇鐵閘 ，厚厚銹積應聲剝落大片……
兩人交換一個會心眼神，齊齊向著閘後石級拔足跑，一口氣跑上廿級石階，有若跑進時光隧道；一座 久違了的歐陸式小教堂傾刻展現眼前……
小教堂披著一身襤褸的剝落批蕩， 莊嚴聖潔之地覆蓋了一抹落寞寒傖。
教堂前那口小水池不知乾涸了多少日子了，池內橫七豎八滿佈堆堆殘葉枯枝，池畔聖母石像色褪憔悴，但仍一臉堅 持，不離不棄守著一片荒廢園地。
子軒趨前俯身端詳聖母像，然後滿臉疑惑地喃喃自語：「聖母為何沒有白頭髮？」
「女人『襟』老嘛。」望著子軒一頭濃密而漸呈班白髮絲的背影，倩如調皮地答腔；語帶雙關。
「來，讓我看看！」子軒轉身淘氣地按低倩如頭部，恣意在她頭頂東翻西撥──「呀！找到了……」──狠狠一拔，在倩如頂上找著一根銀色髮絲 ，他興奮得像發現了新大陸的哥倫布……
讓子軒胡鬧了一陣，倩如從手袋拿出小梳子，邊整理凌亂髮絲；邊浮游四顧。
周日的午後，冬日陽光灑滿一地，為這片荒園添上一抹和煦暖意。
兩人默默漫步至圍牆下那張發黑了的長鐵椅，倩如拿出紙巾抹 去椅上塵埃，然後慎重地坐下來；恍惚感到自已童年的體溫仍在。
圍牆邊上那株鳳凰木頂端已禿，佝僂樹幹吊著幾椏寥落枯枝，另一株老榕樹則垂著撮撮又粗又長的氣根，枝葉疏落盡顯龍鐘意態。
「頂禿鬚長──植物的老態原來跟人類一樣！」倩如忽有感而歎。
子軒似乎比女性更諱忌聽到個「老」字，連忙從外衣口袋掏出一疊生活照片轉移她的話題，相中四口之家，一派「樣板」幸福家庭模式－－「囡囡已升上小六了。」他把照片 遞給倩如。
「是嘛？真快！」倩如看著相中小女孩長得活潑標緻。
子軒在旁滔滔不絕說著囡囡精靈調皮趣事，一派慈父本色，倩如望著子軒，腦海不期然重疊他當年那副小毛頭樣子──又矮小、又笨拙、又饞嘴 ；老愛跟著她這大姐姐屁股走。
倩如比子軒年長三歲，因沒弟妹，所以樂得以大姐姐的「領導」地位自居，領著子軒到處玩耍、胡鬧、搗蛋，這所小教堂，便是當年山區孩子們唯一「全天候」耍樂場地。
暑熱天時，他們經常赤著腳板，偷偷溜進聖母像前的水池玩水，有次子軒這小笨蛋樂極忘形，一頭栽進池底去，嚇得倩如慌忙連拉帶扯從池底把他抱起，致令全身衣服盡濕，回家被母親罵個半死。說起來，子軒還未報答倩如「救命之恩」 ！
在冬天，禮拜堂又是玩捉迷藏的最佳場地，堂內地面都鋪了紅磚，大大減低跌跌撞撞的手腳損傷，堂中那列列長木椅又正好增添躲藏剌激玩味，有次為了逃避玩伴尋找，倩如大著膽子拉著子軒躲進神甫專用的告解房，豈料子軒一時緊張；竟急不及待在告解房內撒了一泡尿──真箇褻瀆神靈！
小鬼們偶爾也會扮乖，混在一眾信徒中學著望彌撒，當人家下跪閉目虔誠禱告，他們就低頭扮鬼臉、吃零食；或彈「波子」。這所教堂每個角落都滿載他們兒時的淘氣、歡笑、汗水 ；及那泡「童子尿」……
若干年後大家先後遷出山居，兒時玩伴逐漸成長，倩如已出道社會，而子軒也升讀中學，但兩人仍未斷聯繫。子軒還經常跟著倩如到處活動，甚麼玩意，總要預他一分兒，倩如跟子軒巧合同宗、同姓，很多朋友都以為他們是 親姊弟，兩人也不急於解釋；直至那一 次……
那次如常跟大伙兒結伴到石澳暢泳，泳罷兩人躺在沙灘曬太陽。
倩如閉目喘息，陽光海水烘托下，十八歲少女身軀恍如一朵露珠欲滴的待放蓓蕾，在旁邊側望著倩如起伏有致的胸脯，子軒 的心跳忽然莫名其妙地加速起來……
倩如偶張開眼睛，發現子軒神情怪怪的盯著自己身體，竟衍生一陣前所未有的窘態，她下意識急急起來先行更衣；避開子軒視線範圍。
正當倩如褪下游衣，更衣帳幕的縫隙突閃過一條黑影……
「誰！」她向外大聲吆喝──黑影一掠而過……
倩如匆匆穿回衣服便追出去，見到子軒愕愕站在不遠處，頭垂得低低，臉龐漲得紅紅；一直紅至脖子……
倩如下意識感到是甚麼一回事，估不到子軒 一下子變得那麼壞；竟然愉窺……
倩如像 感到被熟人出賣，氣得掉頭便走；不再理睬子軒！
過了幾天，倩如冷靜下來，怒氣漸消。她細想，十五歲的子軒不再是小孩了，十五歲少年對異性產生遐思本屬正常，誰叫兩人從小到大關係情如手足般密切？可能他未懂自我控制罷了。想通後，倩如 決定原諒子軒，並主動跟他回復來往，先前的不愉快陰影 隨時間慢慢淡化。
不久倩如當助護工作，再沒有固定假期，跟子軒見面機會相對也減少了，這正好讓兩人保持一定距離，子軒長大了，該讓他自我拓寬生活圈子。
如此又過了幾年，子軒快中學畢業，有天他突一臉喜樂地找上門來，並帶了幾封女孩子來信給倩如看；原來小子開始鬧戀愛呢！子軒要求倩如教他寫情書，並訕笑她是「熟手枝工」 ，那是倩如收情書成為生活一部份的如詩日子。
往後日子裡，兩人仍保持聯絡，不時談談電話 ，或相約吃吃茶，子軒日漸長得軒昂倜儻，足比倩如高出一個頭，他先後跟幾個女孩子談過戀愛；可惜結局都是無花果……
子軒畢業後進入一家洋行工作，日益繁忙，跟倩如曾經儼如姊弟的關係，不知不覺隨時間而淡薄了。那年夏天子軒父親過世，兩人在殯儀館碰面，倩如看着子軒又成熟不少。
倩如結婚了，子軒送上一份厚厚賀禮，喜筵上，他表現得異常興奮，到處纏人鬥酒，散席送客時，子軒借著幾分醉意鬧著要「玩新娘」，突然緊緊擁著倩如親了又親──他嘴唇灼熱帶剌。倩如當時 有點詑異，但並沒特別介意，只當他行使西方禮儀，子軒也許真 的有醉意；又也許並不是……
當倩如初為人母不久，也是子軒結婚的時候。
喜筵上子軒殷勤引見端裝成熟的新娘子，並向倩如輕聲耳語 ：新娘子比他年長三歲……倩如當時不大明白，子軒強調新娘年齡跟她一樣有何意思？
未幾，子軒也初為人父，他為女兒取了個跟倩如只差一字的名字，由於兩人同姓，所以倩如笑說像添了一個妹子；還開玩笑說要跟女娃稱子軒為「嗲 哋」！
那一年，中國政治紛亂，香港掀起一片移民潮。子軒這時已是一間小型空運公司的東主，他毅然賣掉了兩所房子，舉家移民。
離港前，子軒邀倩如到家中飯敘，乘著妻子在廚房忙碌張羅晚餐，子軒帶倩如觀賞多年珍藏的一堆塵封錢幣，並從中挑出一枚已不流通多時的「香港五仙」考驗倩如記憶力。 硬幣上有個小孔，穿了一條發硬了的褪色幼膠線，倩如把弄著「五仙」硬幣；一臉茫然……
「這是你給我用作拋擲「跳飛機」玩意的呢！」子軒一說，倩如恍大悟！
真服了子軒，小小一枚硬幣竟保存這麼多年，倩如訕笑他適合轉營「嚤囉街」生意。
吃過餞行晚飯，子軒送倩如往地鐵站，替代機場話別；倩如素不愛送機。
途經街角一檔「糖砂炒栗」，子軒停下來買了小袋栗子，他邊走邊剝了一顆遞到倩如嘴邊，並追憶兒時纏著倩如剝栗子殼往事，小時小事，成為兩人的共同記憶。
在彼邦大雪紛飛的日子，子軒在電話裡向倩如說很想吃一顆「糖砂炒栗」；又想重回山區小教堂走走……
「喂，入堂內看看！」子軒忽提議說，把倩如遠飄了的思緒從過去帶返眼前，兩人站起來慢慢走向教堂。
教堂大門虛掩著，踏進堂內，一室昏暗滄涼撲面而來。
拱形彩色玻璃窗厚厚塵封，仍隱隱透著矇矓陽光，天花一角零星落索吊著幾截發霉紙帶，不知是若干年前聖誕節留下的裝飾「殘骸」，堂裡多久沒舉行過彌撒了？堂中一列列的長木椅東歪西倒擱在一旁，地面紅磚光滑不再，龜裂斑駁地板恍深深刻劃歲月留痕。
走近堂側小小告解房，子軒煞有介事探頭內望，忽回頭對着倩如扮了個鬼臉，倩如一時頑皮，作勢起腳把他踢入內，冷不防子軒突然轉身反撲過來把她緊緊環抱；企圖半推半擁把倩如推進告解房……
倩如感到一陣慌亂，本能地用力掙脫子軒略帶粗暴的雙臂；悻悻然匆匆跑出幽暗教堂……
「人大了，你膽子為何相對地小起來？」子軒跟在後頭邊追出邊高聲問。
「大人了，相對小起來的是告解房，告解房太小了，容不下兩個成人世界。」倩如故作鎮定，語帶雙關淡然回應，像掩飾自己剛才的強烈反應；也欲化解子軒 的衝動任性。
走到園子沐著一身斜暉，倩如心裡才踏實起來，回望子軒垂著頭佇立聖母像前 ，臉上猶帶點茫然－－斜陽把他臉頰映得微微漲紅；神情似曾相識──倩如忽想起昔日石澳灘頭那個少年………
兩人忽異常沉默緩緩走下廿級殘破石階；彷彿從過去回歸現實。
兩人慢慢 步出教堂大閘，斜陽把兩條身影拉得長長， 兩條影子仍依依不捨貼著教堂圍牆。
倩如轉身深情 地回望即將重建的荒廢教堂，緩緩伸手把鐵閘輕輕掩上；像把一個褪了色的童話永遠反鎖在小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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