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踏進食肆，燈光驟然一暗──「轟……隆！」──耳畔響起一陣貫耳雷聲；豆大雨水隨即如碎石般嘩啦嘩啦傾盆潑下來……
「幸好快走一步！」彪叔邊抺着汗邊對店掌櫃說，隨便找個靠牆「卡位」坐下來。
「彪叔，今晚早了點喎。」穿著染滿茶漬對胸工衣、耳背夾了管原珠筆；嘴角叼著煙支的夥計拿著一杯清茶上前親切招呼：「又是一餸一湯例牌菜？」。
「唔，今晚多來一碟『白切雞』及半斤『土炮』；和一罐啤酒。」彪叔煞有介事補充說。
「嘩！如此豐富，生日麼？」坐在邊上那個賣鞋的「湖洲佬」操著半鹹不淡本地話插嘴，卻一語中的；今天的確是彪叔五十歲生日。 「怎樣呀，肩膞還痛麼？」彪叔笑著岔開話題。
「好多了，多得你妙手回春，你看！」「潮洲佬」神氣地把肩膞轉了又轉。
「以後別再搬太重貨物囉。」
「唉，搵食嘛，怎能不做呀！」
「痛就上來敷貼藥罷。」
「是囉，藥費收得如此便宜，多多幫襯彪叔才「有骨落地」呀！」
「唉，馬仔「生性」自然「有骨落地」啦。」「呵呵……」
幾枱食客有一搭沒一搭的調笑著。這家毫不起眼的低等食肆，是區內一眾單身男士的「飯堂」，除價格相宜外，店裡老闆及顆計跟食客都打成一片，坐下來便可開懷互相搭訕，兩杯到肚就天南地北、時事政治沒了沒完。彪叔就是愛這裡夠喧鬧嘈雜，正好填補了沒有家的空白。
酒菜很快端了上來，彪叔深深呷了啖白酒；長長吁口氣。望着街外汨汨而下的雨水，他挾了塊雞肉送進嘴裡，細細咀嚼；像在細味半百歲月種種酸甜苦澀……… 記得初到深水埗區那個晚上，同樣下著大雨，仍年青力壯的彪叔混身濕透，又累又餓，誠惶誠恐跟著「蛇頭」來到青山道那幢舊唐樓，找著做「跌打」醫師的表舅投靠。這麼一晃，就在這個老區泡了廿多個年前頭。
廿多年來，彪叔做過地盤散工，做過魚市場雜務，又做過無牌小販，沒事做的時候就跟表舅學習「跌打」醫術。自表舅過世後留下一間破落小醫館，其子女都另有發展而無意繼承，無心插柳下，彪叔竟做了表舅的接班人──逐成了半途出家的「跌打」醫師。他醫術雖稍遜於表舅，但實習了多年，對於一般扭傷筋骨之小傷小患猶應付得來的，加上為人老實及取價公道，所以街坊熟客仍樂意光顧。彪叔小時體弱多病，早在鄉間己隨鄰村一位國術師傅習洪拳建身，頗有兩度功夫底子。有人說彪叔的「彪」字是如虎添三翼，很有行走江湖的大俠氣勢，逗得他信以為自己真會成為俠士──直到年前；竟又真的讓彪叔當上俠士……
那是個寒冬早晨，彪叔在小醫館裡正專注弄著生草藥，門外突傳來一陣淒勵叫喊聲「…救…救命！打刧劫呀…打劫！……」他連忙丟下草藥往門外一看──只見住在樓上的三嬸倒在梯間轉角處死命掙扎著；一個手握童軍刀的「金毛飛」正在強扯三嬸脖子上一條金鍊──彪叔不加思索就飛身撲向「金毛飛」，先使出一招「空手入白刃」奪去對方手上童軍刀，再施以「掃堂腿」橫掃千軍；把匪徒掃成倒地葫蘆般趴在梯口……
三嬸金鍊幸保不失，頓視彪叔如救命恩人，這個英勇事迹迅速傳遍整個深水埗區。半年後，警方更隆重其事了頒一隻刻有「好市民」的銀碟與彪叔，頒獎禮上，當司儀讀出獲獎者名字時，他覺得自己那個「彪」字特別醒神；特別響亮……
有段時期，彪叔確曾因自己名字中有個「彪」字而感到自豪──那是全國人民每天祝願：「林彪副主席身體健康」的日子──豈料沒多久，林彪竟淪為一個很不「健康」的名詞……也就在同年；彪叔跟同居幾年的阿花分手……
阿花是彪叔初中同學，活潑開朗，臉圓眼大，唇邊一顆小痣令她更添幾分俏態。文革開始時，學校全面停課，十來歲的彪叔隨即投入一場波瀾壯闊的歷史洪流，到處搞串連；並偷偷跟阿花私底下「串連」起來。兩個滿懷革命豪情壯志的年輕人，曾在毛主席肖像前宣誓，要獻身社會主義去解放全人類，可是人類還未解放；阿花的肚子竟先長出一個人類來……
小兩口徬徨無助之際，幸遇上一位仁心仁術的「赤腳醫生」，經兩人苦苦哀求下，不消一陣子工夫，「赤腳醫生」就把阿花肚子內未成形的'「人類 」，當作「階級敵人」般消滅於萌芽狀態 ……
目睹從阿花體內排出的一團模糊血肉，彪叔從此再不敢吃動物肝臟……
就在那個多事之秋，周總理及毛主席先後過世，「四人幫」下台，中國正處於動盪不休，更難堪的是；彪叔跟阿花兩人的關係也隨文革告一段落。在歷史、在個人，都烙下一道刻骨銘心傷痕。
阿花後來轉了單位，聞說與一個幹部結了婚。彪叔也遠離傷心地，跟人輾轉偷渡來港，尤好趕及港府最後實施的「抵壘政策」，甫到香港便獲發居民身份証。
多年來生活漂泊無定，彪叔不是沒想過有個家，曾有人給他介紹過女朋友，但對方嫌他沒有自己物業及年紀一把；尤其厭惡他身上那股洗之不去的濃濃跌打藥酒氣味。最近又有人勸彪叔返回內地娶妻，他總是有點猶豫，相隔廿多年，但偶然午夜夢迴，他仍回到跟阿花一起的火紅日子……
桌上一碟白切雞不覺間只剩下一堆骨頭，街外雨水終停了，店內食客也陸續離去。抬頭望望大鐘，已八時許，這頓晚飯一吃就兩小時。彪叔輕輕揉著喝下半斤「土炮」一罐啤酒的脹鼓鼓肚皮，跟夥計胡扯了幾句，便懶洋洋起來結賬。「彪叔，今晚胃口不錯哦！」老闆娘邊收錢邊堆著胖胖笑臉。
「坐了老半天，不多幫襯點怕你罵呀！」彪叔半認真調皮地回應。
從食肆走出橫街，沿路水窪處處，排檔的殘破簷蓬積贅著泡泡雨水像花灑般迎頭澆下來，路邊渠口滿堆塞著大攤垃圾，橫巷那「越南幫」又在探頭探腦做其「走私煙」生意，近日還僱來幾個只十二、三歲的男童，明目張膽地向途人兜售，那些稚氣未除的小子生硬地邊學著抽煙扮老練；邊輕聲問途人：「要不要買煙？」。據說小孩一晚可賺二百塊錢，恃著未成年優勢，隨時準備做大佬「替死鬼」……
走過元洲街，列列舊樓的陰暗梯間幢幢人影，慘白街燈掩映下，一個個抹了厚厚脂粉的不同國藉的女人挨的挨、站的站，她們高矮不一，燕瘦環肥，黑白兼備而目光一致注視過路單身男士……
連場暴雨，並未為這個襤褸老區洗擦去有形及無形的侷促和混濁，彪叔走著走著，體內的酒力隱隱膨脹起來，胸口壓著一團悶氣，冷不防一輛的士飛馳而過──路旁水窪濺起大片水花；沒頭沒腦朝他身上狠狠潑過來……
──「媽的！……」彪叔揮動雙拳對著一溜煙遠去的士高聲咆哮，本來被酒精燙得炙熱的身軀一下子冷卻大截，登時氣得他兩眼冒火……「唷！啊生，看你衣服都濕了呢，上去抹抹身歇歇呀，保證服務一流㗎……」一名身穿緊身背心 、短裙包不住屁股的女人從梯間趨前，態度親熱半拉半扯 著彪叔──
鈴…鈴…鈴……腰間手機及時響起，正好讓彪叔乘勢甩開那女人的糾纏：「喂，誰？」
「阿彪，你在哪？我是三嬸呀。」
「去吃飯嘛，甚麼事？」他正奇怪三嬸為何如此著緊找自己。
「不是說要給你介紹我侄孫女麼？她剛從大陸到了，快到我家來！」三嬸認真地說「是了，順便帶點藥酒上來。」
「為何要帶藥酒？」彪叔奇怪地問。
「她下車時遇上大雨，又挽著重重行理，一不留神便狠狠摔了一跤，剛一拐拐由她母親扶著來……」
「好，我就來。」彪叔酒氣全消，他一直以為三嬸只是說笑。 匆匆返回小醫館，刻意換過件較光鮮的Ｔ恤，然後到洗手間抹了把臉，拿起電鬚刨在腮邊刮了又刮，對鏡梳理下一蓬鬆頭髮，並刻意拔掉幾條較顯眼的白髮。細看鏡裡中人──慶幸還沒有中男士的「無敵海景」禿髮現象，五十歲男人，狀態還可以。
自我感覺良好一番，回頭取了一瓶藥酒就向樓上三嬸家裡走。來到門外，站了一陣才伸手按門鈴，彪叔的心跳莫名其妙急速起來，這種感覺已很久未出現過……
「來啦！來啦……」三嬸邊回應邊把大門打開「進來進來…」
踏進屋內，一個約廿歲出頭的少女光著腳板坐在椅子上，她眼睛大大，臉蛋圓圓，彪叔覺得有點面善；一時又說不出口……
「來，給你們介紹：她是我侄孫女秀清；這就是樓下醫師彪哥……」 忽被人稱作「哥」，彪叔有點不自然；也有點飄飄然，三嬸在旁滔滔不絕，秀清微笑地點點頭便垂著頭看腳尖。
「快讓彪哥看看腳板呀…」三嬸像在找話題。
彪叔俯身蹲到秀清跟前，用手托起她腳背──「唷！」秀清痛得喊了一聲。
「忍著點，扭傷筋，擦點藥酒，板正腳筋便好。」彪叔隨即半跪著，以自己一條大腿承托著秀清左腳，細心替秀清捲起褲管，並取出帶來藥酒，雙手在她小腿與足踝之間輕輕按摩。平日到來求醫者多是小孩和老人家，甚少有機會接觸少女的嬌嫩足踝，雙手在秀清小腿間輕輕來回游走 ；彪叔感到雙手滿握久違了的溫柔……
「好點沒有？」彪叔回過神來，抬頭輕聲問秀清，兩人目光近距離正面接觸，她略帶羞澀地點點頭……
「怎樣？…有沒有斷骨……」狹窄走廊傳來一把女聲緊張問。
「沒事啦，板正腳筋就好了，來，過來認識彪哥」三嬸堆著笑臉向彪叔介紹剛從浴室出來的侄媳婦「這是秀清媽媽……」一個體態略胖的中年女人從後趨前，彪叔抬起頭跟婦人打了個照面──最先懾入 他眼簾的；竟是對方唇邊那一顆小痣……
－－「阿花…」彪叔像觸電般猛然站起來，秀清腳掌隨即順勢滑到地上……
──「哎唷！」秀清頓痛得呱呱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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